内容提要:楚辞 主要句型与七言句在形式上的同构性,使之具备了孕育七言诗的内在基因;而楚辞句中“兮”字所兼有的泛声性质与文法功能,则使之在后世朝逆向的两极演化,或被省略,或由实词所取代,从而渐次衍生出七言诗。楚辞句式的这种演变,不仅导致了早期七言诗在汉代的形成,而且还通过诗歌与辞赋两个领域,推动了七言诗的发展和普及。
关键词: 楚辞句式 七言诗 孕育 衍生过程
关于我国七言诗的起源,古代学者有多种说法。近代以来,人们越来越趋向于一个共同的认识,即它主要源于“楚辞”。但为什么能在“楚辞”这片沃土中孕育出七言诗、以及是如何孕育衍生的,却很少有人系统地研究过,本文试图探讨的便是这两个问题。
(一)楚辞句式孕育七言诗的独特条件
任何新的文学形式的产生,都是先在所有相关文体要素共同整合的结果,然而在这些要素中,也必然有一种文体在其形成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核心的作用。这种起着核心作用的旧文体向新文体衍化有三个重要前提:其一是它与新文体之间存在着一种形式上的对应关系即同构性,其二是它必须具备相当的数量与规模,其三是它内在地蕴涵着突破自身、形成新体的逻辑上的必然性。只有具备了这三个条件,新文体在旧文体基础上的发生才会成为可能。正是由于作为旧文体的楚骚“兮”字句同时具备了这三个条件,才使它成为新文体七言诗孕育、衍生的母体。
谈及楚辞的“兮”字句,人们往往会追溯到先于它产生的《诗经》、《老子》等文献,但 我们注意到,所有先于楚骚的其它文献,句中的“兮”字都只有一项功能,那便是作为泛声符号,充当句中的语气词。而楚骚句中的“兮”字,除了作为泛声充当语气词,以增强其表达或悲伤或忧愁或愤激等各种情感的效果之外,还往往在句子中兼有介词、连词等的作用。
闻一多在《怎样读九歌》中,细致地分析了《九歌》“兮”字的文法作用。他列举了三组句子加以对比:“ 邅 吾道兮洞庭”(《湘君》)与“ 邅 吾道夫昆仑”(《离骚》)、“载云旗兮委蛇”(《东君》)与“载云旗之委蛇”(《离骚》)、“九疑缤兮并迎”(《湘夫人》)与“九疑缤其并迎”(《离骚》)。通过与《离骚》中相同结构句子的对比,可证“兮”字在这三句中分别相当于“夫(于)”、“之”、“其”。按照闻一多的说法,《九歌》中的“兮”字,“竟可说是一切虚字的总替身” ① 。可见《九歌》句中的“兮”字在表示泛声的语音持续和感叹意味的同时,本身自然地兼有多种虚字的文法作用,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楚骚句中的“兮”字有表示语音持续、加强咏叹色彩、构成文法意义三种功能,又由于这种句式正处于诗体发展的过渡阶段,具有不稳定的特性,因而使之在后世的演进中朝逆向的两极发生变化:其一是单纯充当泛声、表示语音持续的“兮”字逐渐弱化,以致最终完全消失;其二是具有文法意义的“兮”字渐次被其它的虚字所代替,并最终强化为实词。也就是在这一弱化、强化逆向两极的演变过程中,形成了七言诗句。为了清楚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先将楚骚作品的几种句式分类加以讨论。
第一种是“ 〇〇〇〇〇〇兮,〇〇〇〇〇〇”型。例如《离骚》:“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种句型的基本结构是“兮”字在两句之间,也即两句中的上句之末;又因为“兮”字前后两句较长,往往在句中第三字即“句腰”安排一个虚字或意义较虚的字,如“其、之、而”等。 有人认为这种句型的“兮”字也可以用实词来代替,从而演变成七言的句式,那是毫无道理的。这里的“兮”字只不过是附在表示实义的语词之后,作为一个泛声符号,起一种加强咏叹色彩的作用,因而在后世的演化中不可能转化为实词,只有虚化以致逐渐被省略一途。
第二种是“ 〇〇〇〇,〇〇〇兮”型。例如《橘颂》:“ 后皇佳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招魂》:“招具该备,永啸呼些。” 句中 的“兮”、“些”处于下句之末,它与第一式一样,既无实在语义,也无文法意义,因而同样不可能转化为实词。由于这种句型上四下三的结构与七言诗完全相同,而句中的“兮”字仅为泛声,即使去掉也不影响意义的表达与理解,极易在传抄流播的过程中被有意无意地省略,由此而演变成七言诗句。清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云:“楚词《招魂》、《大招》多四言,去些、只助语,合两句读之,即成七言。”逯钦立则曰:“夫楚声之含有兮字,乃其体格之当然。故此兮字有时可省,然必省之而无伤其体,楚声之变为七言是也。” ②他们都正确地指出了此种句型通过省略句末的“兮”字,向七言诗句演变的可能性与必然性。
第三种是“〇〇〇兮〇〇〇”型。例如《九歌·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在楚骚体的几种句式中,这一句型最具表现的灵活性与艺术的美感,因而在后来的发展中呈现出很强的生命力。如前文所述,“兮”字在此种类型的句式中具有多重功能,这就决定了它在后世的演变中呈两个不同的流向,衍生出两种不同的韵文句式。其一是句中那些兼具“以、而”等连词语法功能的“兮”字,因为它们的作用与意义相对比较虚,从而进一步虚化,乃至被作为表音无义的泛声而省略,结果衍生出了三言句,并在汉代及以后的郊庙歌辞和民歌中得到了广泛的运用。其二是句中那些兼具“于、其、则”等介词语法功能的“兮”字,如“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少司命》),句中的“兮”字,就相当于“于”。因为“于”、“其”、“之”等本来就与实词相当接近,有比较实在的语法意义,甚至带有某些实词的特性,从而使句中“兮”字进一步实义化,或被“于、其、之”等词所取代,或被实词所取代,结果也就衍生出了七言诗句。
第四种是“ 〇〇〇〇兮〇〇〇”型。例如《招魂》“乱辞”:“ 献岁发春兮汩余南征,菉萍齐叶兮白芷生。” 《九辩》:“ 悲忧穷蹙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怿。” 此句式中的“兮”字只有表泛声的单一功能,在后世的演变也只能是虚化与省略一途,这也是后世七言诗句衍生的一种途径。
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在楚骚体的四种句式中,有“〇〇〇〇,〇〇〇兮”、“〇〇〇兮〇〇〇”、“〇〇〇〇兮〇〇〇”三种,与后世正格的七言诗句在形式上具有同构性,具备了衍生七言诗的必要条件,而促使这三种骚体句式衍生出七言诗的动力,则主要源于后人在使用它们的过程中对“兮”字的虚化或实义化。
从汉代开始,这种对楚骚句中“兮”字的虚化省略就一直没有停止过。例如《史记·乐书》中所载《天马歌》“ 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 跇 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在《汉书·礼乐志》中演变为“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体容与, 迣 万里,今安匹,龙为友”,句中的“兮”字消失了。班固对原有文献中“兮”字的省略绝不是偶然的现象,如《汉书·礼乐志》所载《郊祀歌》,其中若干篇就有类似的情况。清人王先谦《汉书补注》在《天地》篇“神奄留”下云:“此‘留'下当有‘兮'字,而班氏删之。即上下文八字七字句,皆有‘兮'字,无则不成一体。此班氏例删之文,《天马歌》及《司马相如传》可互证也。”陆侃如《中国诗史》也认为,汉《郊祀歌》除四言的《帝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惟泰元》、《齐房》、《后皇》八篇以外,其它的本来都是骚体的“兮”字句,现存《汉书》中所载,已经过李延年或班固的删改。 ③
对原有文献中“兮”字的删省,不仅仅是班固一人的癖好,而是一种趋势。例如《三国志·魏书·蒋济传》记载,蒋济 出为中郎将,济请留,文帝勉励他说:“高祖歌曰:‘安得猛士守四方。'天下未宁,要须良臣以镇边境。” 所引《大风歌》原句却省略了“兮”字。除了历史文献中常削删骚体句的“兮”字之外,文学方面的文献也可以找到这种例子。如贾谊骚体的《鵩鸟赋》云:“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刘勰《文心雕龙·比兴》则曰:“贾生《鵩赋》云,祸之与福,何异糺纆,此以物比理者也。”其中所引《鵩鸟赋》的句子,“兮”字也删去了。这里之所以删“兮”字,既有上述泛声无义的原因,同时也有为了保持句式整齐的修辞上的原因。可见楚骚句中“兮”字的被删,并不单纯只是因为其本身表音无义的泛声性质,后人在引用时修辞、音韵等方面的考虑也可能导致这样的结果。
楚骚句中“兮”字的虚化省略是演变成七言诗句的主要途径,但也不能排除“兮”字实义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例如张衡《南都赋》中写道:“ 齐僮唱兮列赵女,坐南歌兮起郑舞,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罗袜蹑蹀而容与。” 前三句为《九歌》型的“兮”字句,而后两句已是七言。这两个句子当然还不能说是合格的七言诗句,不过它向人们展示了骚体句衍生出七言诗句脱胎时的痕迹。虽然两句的“而”字并不在原有骚体句“兮”字的位置上,但它所构成的语法意义却与“兮”字完全一样,也即一种连接的功能。在楚骚“兮”字句向七言诗演变的过程中,这种虚词替代或实词强化的情况很容易发生,在汉魏南朝不乏其例。
如果说楚骚体“兮”字句与七言诗句在形式上的同构性,使它具备了孕育七言诗的内在基因,那么后人对“兮”字有意无意的省略或实义化便是促使这种转化发生的外在动力。这种动力的存在,使骚体句向七言诗的演变由一种可能性变成现实和必然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发生这种演变的逻辑必然性。从楚骚“兮”字句衍生七言诗句的必然性,还可以补充阐述两个辅助性的理由。
其一,七言诗“上四下三”的基本结构,决定了三字节奏的“三字尾”是这种句式组合的必要前提。上文提到的“〇〇〇〇,〇〇〇兮”等三类句型中,都包含着这种对于七言诗句来说必不可少的构件。大量“三字尾”的存在,给七言诗句的孕育发生准备了充足的条件,使七言诗句在骚体句中的衍生成为一种顺理成章的发展。其二,相对于《诗经》的四言,楚骚“兮”字句因句中字数的增多、句式的参差错落和强烈的抒情色彩,更适合表达个人的情志。两汉时期,随着《诗经》登上经学的圣殿,其文学特性日益被遮蔽,而此时的楚辞虽也成为了雅文学,但它抒发情志的功能并未淡化,并借助于汉初统治者的喜好,进入庙堂乐歌,构成汉代宫廷乐府的主体。当汉魏文人在四言诗逐渐消歇的历史背景下,去努力寻求新的诗歌形式时,他们的眼光必然首先投向以抒情为传统的楚骚体,把它而不是《诗经》及其它先在的文学系统作为最重要的新创文体的原初资源。而楚骚体本身所具有的七言要素,也自然会引起他们的关注。通过张衡、曹丕、鲍照等人的探索和实践,文人七言诗也就很自然地逐渐从骚体中脱胎而成了。
(二)楚辞句式衍生七言诗的轨迹
楚骚句式向正格的文人七言诗句演变这一漫长的过程,是从西汉初期开始的。这一过程的启动,与故楚地区的文艺有着密切联系。汉高祖刘邦本是楚人,出于对故乡文艺的热爱,他将楚地的音乐、饮食和各种审美习惯带入了汉初的宫廷。他作过骚体的《大风歌》自不必说,就连唐山夫人所作的《房中乐》也是用标准的“楚声”音乐。尽管由于宫廷音乐的需要,《房中乐》的歌辞多用风格典雅的四言形式,但其中也留下了骚体句式的痕迹。如第六章:“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一望便知是从骚体句改造而来的。篇中后四个三言句,本来是“大山崔兮白卉殖,民何贵兮贵有德”,用文字记录时省掉“兮”字即成了三言;前两个七言句,本来是“大海荡兮水所归,高贤愉兮民所怀”,将“兮”字分别改换成“荡”与“愉”两个实词,构成叠词“荡荡”和“愉愉”,也就使之变成了两个七言句。作为歌辞,“兮”字只表示一个音节,并无实义,用一个短暂的停顿或与“兮”字前面的实词相同相近的字来代替它,丝毫不会改变原义和配乐的节拍,这种情况使句式的演变发生得十分自然。不过,毕竟演变刚刚起步,“愉愉”这样的叠词就显得非常生涩,放在句中甚至给人一种不得体的感觉,然而这正是演变初期“兮”字被实词替换留下的原始风貌。
汉武帝是汉代诸帝中最爱好文艺者,而尤其热衷于故楚的文艺形式。他不但本人有《秋风辞》、《天马歌》等作品传于后世,而且还令司马相如、李延年等人作《郊祀歌》 19章。由楚骚体改造而成《郊祀歌》,是从骚体向七言诗演变的重要中介。它作为骚体句向七言诗句演进过程中一个关键性环节,对汉代七言诗句数量的增多和普及具有重要意义。尤其是“盛牲实俎进闻膏,神奄留,临须摇”(《天地》)之类三、七言搭配交错使用的句式,对汉乐府歌辞的影响极大。
近人容肇祖云:“七言诗大概是从楚声起的。《九歌》中的《山鬼》、《国殇》,已有近于七言体的趋势。楚汉之际,项王的《垓下歌》、高帝的《大风歌》,都是汉代的七言诗的滥觞,当然楚一带地方间会盛行这种的作品。武帝的《秋风辞》、《瓠子歌》,都是这种七言诗而带着楚声的。”④容氏说七言诗起于楚声,这是颇有见地的,但将楚汉时期那些楚骚体的“歌诗”等同于七言诗,则很容易混淆两者的界限。这样的看法其实也渊源有自。
《汉书·东方朔传》说东方朔著“七言、八言上下”,东方朔之“七言”现存者只有一句,见于《文选》卷 22《芙蓉池作》李善注:“ 折羽翼兮摹苍天。” 以汉代皇室成员为主体,汉人创作了相当数量“楚歌”形式的作品,如《大风歌》、《秋风辞》、刘细君《悲愁歌》、李陵《别歌》等等,这些作品显然不能说是严格的七言诗体。容氏所谓“七言诗而带着楚声”的这类骚体,虽然从汉到唐都有人称之为“七言”,但其意义并非指向后世那种正规的七言诗歌。然而,汉代的此类楚歌作品,对七言诗形成所起的作用也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它们不但以其类似于七言的体式,引起人们对七言诗的注意,而且还为人们提供了改造成七言诗句的足够胚胎。我们现在仍然可以寻绎出从它们之中衍生七言诗句的蛛丝马迹。例如广陵王刘胥的《瑟歌》写道:“ 奉天朝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 何用为乐心所喜 , 出入无悰为乐极 。”(《汉书》本传) 又如李陵《别歌》:“ 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 虽欲报恩将安归 ?”(《汉书·苏建传》) 两篇作品中加了下划线的三个七言句,毫无疑问是从楚歌的“兮”字句演变过来的。
东汉前期的崔骃是爱好楚骚体的文人,如他的《安封侯诗》用的便是骚体。又崔氏《北巡颂》“系歌”曰:“ 皇皇太上湛恩笃兮,庶见我王咸思觌兮。仁爱纷纭德优渥兮,滂沛群生泽淋漉兮。惠我无疆承天祉兮,流衍万昆长无已兮。” 这实际上就是楚骚“〇〇〇〇,〇〇〇兮”的句式,只不过中间的句读消失了而已。而句读的消失,则使骚体的“兮”字句与七言诗更为接近了。与此同时,出现了由楚骚句式向完整的七言诗靠拢的趋势。例如《吴越春秋·勾践归国外传》中所载《采葛妇歌》共 13句,七言8句,“兮”字句5句;而同书《勾践伐吴外传》中的《河梁诗》则只有首尾两句还保留着“兮”字,其它全是七言句了:“ 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声传海内威远邦,称霸穆桓齐楚庄。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吴越春秋》作为一部杂史著作,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进行了相当程度的虚构,因此这两篇作品实际上是作者赵晔的创作。从战国末年开始,经过数百年的积累和演进,楚骚的“兮”字句发展至此,已面临着新的突破。而张衡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创作出完整的七言诗来的。
张衡对屈原及其辞作有着独到的理解和精深的研究,并喜好用楚骚这种特殊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情志。他的《思玄赋》通篇为骚体,明显是对《离骚》的借鉴。此外,张衡的赋作中,往往喜欢夹以骚体的“兮”字句,或者楚骚体的“歌”。如《定情赋》中的“叹辞”和《温泉赋》中的“乱辞”便都是非常纯粹的骚体句。同时,张衡还是一位勇于创新的作家,在他的《应间》中,有一段非正格的七言体,如“ 弦高以牛饩退敌,墨翟以萦带全城”; 其《南都赋》亦多七言句,如“ 溪壑错缪而盘纡,芝房菌蠢生其隈,玉膏滵溢流其隅”。 这表明了张衡对新体尤其是七言句的兴趣。鉴于上述原因,张衡便理所当然地成为第一位创作完整的七言诗的诗人。试看他的《四愁诗》第一章:“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全诗共四章,按东南西北的方位依次舒怀,情志绵邈,韵味悠长,颇得楚辞一唱三叹的真谛。而每段开头的“兮”字句,明白无误地显示了这首七言诗的渊源所自。所以胡应麟《诗薮》内篇卷 3云:“平子《四愁》,优柔婉丽,百代情语,独畅此篇。其章法实本风人,句法率由骚体。”其实,除了这首为人们所熟知的《四愁》,张衡还有一篇七言的作品,那便是《思玄赋》末尾的“系诗”,楚骚句的“兮”字已完全消失了。稍后于张衡的马融,其《长笛赋》末尾也有一首七言的系“辞”。这三篇诗作明显有别于此前此后那些宗教性、应用性的七言韵语,是确切无疑地属于文学范畴的七言诗了。
从上述对演进过程的追溯与对原始材料的分析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以抒发情志为目的的正格的文人七言诗,是如何一步一步地从楚骚的“兮”字句孕育、脱胎而成的。以张衡《四愁诗》为例,早期七言诗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其一是句中往往含有虚字,如每章第一句有“兮”字,第二、第五句有“之”字,“兮”字是楚骚句特有的虚字的残存,而“之”字则是对“兮”字的置换(“欲往从之梁父艰”与“欲往从兮梁父艰”在意义、节拍上完全相同),它们的存在,正是七言诗从楚骚体中诞生时留下的胎记;其二是句句押韵但可以转韵,每章前三句为一韵,后四句转为另一韵,与《柏梁联句》一韵到底有所区别,这种音韵特点也源自楚骚;其三是诗作中既有三句为单元的奇句式句群结构,如每章的前三句,也有两句或四句为单元的偶句式句群结构,如每章的后四句,这不同于《柏梁联韵》、《急就篇》从头至尾的并列式句间关系,也不同于一般七言的偶句式结构,这同样是从楚骚继承而来的:三句为单元的结构来自《大风歌》之类的“楚歌”,而偶句式结构则来自《离骚》和《九歌》等作。
张衡虽然完成了正格的文人七言诗从楚骚体中的脱胎与独立,但他并没有使这种体式很快流行起来。汉末建安,完整的七言诗寥寥无几。人们所熟知的曹丕《燕歌行》二首通篇七言,句句押韵且一韵到底,因此很多学者将其看成是《柏梁联句》的后嗣。其实它受楚骚影响十分明显。如第一首开头三句“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不但沿用宋玉《九辩》中的意象,甚至直接采用了其中的“萧瑟”、“草木摇落”、“辞归”等语词,若非有意模仿,就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此外,篇中也用了三句式的句群结构,这无疑是“楚歌”体的残存。
然而张衡、曹丕之后,七言诗虽有所增多,仍然呈现出一种相对寂寞的状态。七言诗真正在篇章、体制和韵律上达到成熟完备的程度,并为文人所普遍接受,是在梁、陈时期,此时的七言古体诗是确已定型而成熟了。从曹丕《燕歌行》到南朝的陈代,七言诗由基本定制到成熟与普及,中间有长达300年的发展历程。而楚骚体不但孕育了正格的文人七言诗,而且在七言诗这一壮大、成熟与普及的过程中,也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这种作用是通过不同的方式,分别在诗歌和赋体文学这两个领域里实现的。
西晋时期,当完整的七言诗数量很少,还处于不太被人们关注的地位之时,傅玄、张载便上承张衡,分别作了《拟四愁诗》,陆机则承曹丕而作《燕歌行》。这些七言之作,都是楚骚的隔代嫡传,它们与产生于晋代的三首《白纻舞歌诗》,构成了此时期七言诗的主体。此外,汉魏南朝的乐府诗歌与楚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由于音乐上对“楚声”的吸纳,也连带地采用“兮”字句充当歌辞,甚至直接用楚骚作品来配曲,并将这些骚体句改造成为七言,从而扩大了诗歌中七言句的数量。或许由《楚辞·山鬼》改造而成的《今有人》(《宋书·乐志》),最能说明这种演变:
若有人兮山之阿, 今有人,山之阿,
被薜荔兮带女罗。 被服薜荔带女罗。
既含睇兮又宜笑, 既含睇,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子恋慕予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 乘赤豹,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辛夷车驾结桂旗。
——《山鬼》 ——《今有人》
《今有人》中,“兮”字或弱化省略,为一个短暂的停顿所代替,或强化而转变为一个具有实在意义的词,从而演变成了三言句或七言句。
楚骚体促进七言诗发展的另一种方式,是通过作为赋体文学中的“歌”或赋的诗化来实现的。七言诗正式形成后,由于这种新体尚未得到广泛的注意和运用,楚骚的“兮”字句向七言的演变并没有停止,这在赋体文学惯常运用的“楚歌”中表现特别突出。例如阮籍《大人先生传》中的一首“歌”共三句:“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最后一句七言便是由“兮”字的实词化而形成的。这种情况在南朝尤其多见。如萧纲《七励》:“酣醑半兮乐既陈,长歌促节绮罗人。拂镜弄影情未极, 迴 簪转笑思自亲。”又如孔稚圭《北山移文》:“蕙帐空兮夜鹤怨,山人去兮晓猿惊。昔闻投簪逸海岸,今见解兰缚尘缨。”这种类型的“楚歌”后来完全转变成七言句,并随着梁、陈赋的诗化而逐渐在赋中占有越来越大的比例,到徐陵《鸳鸯赋》、庾信《春赋》等赋作中,七言句甚至占了很大的篇幅。初唐文人的赋作也沿袭了这种风气,所以李调元《赋话》卷 1 云:“初唐四子词赋,多间以七字句,气调极近齐梁,不独诗歌为然也。”显然,这种从赋体文学中的楚骚句尤其是楚歌演变而来的七言句,在七言诗普及方面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