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忆
从图书馆南门回学生宿舍区,有一条穿越燕南园的近路,早在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知道,北大的燕南园是片圣人居住的别墅区,那时,我认定了中文系是我的最佳选择.而燕南园60号别墅就是语言学泰斗王力先生的家.
王先生学越南语时,已经72岁,但越南语却成了他熟练操纵的第七种语言,这让我无法不自惭形秽,我14岁就开始学英语,却认为实在太晚了.我知道王力先生,是因为他编著过的厚厚的四卷<<古代汉语>>.我一直不知道王先生要花多少时间记忆,有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写完这部巨著.究竟有多少汉学家受益于它,谁也无法统计.使我大吃一惊的是,这四卷书为王先生带来了惊人的版税收入.在刚入学的第十天,中文系指派一位高年级学生带我们拜谒王力先生,路过燕南园南边的工商银行时,高年级的学生说,这银行半数的存款是王先生一个人的,进60号楼之前,高年级学生叮嘱我们,见王先生时"切忌在脸上乱摸乱抠".这句叮嘱,让我觉得王先生十分神圣.在我作为高年级学生带新生拜谒任何一位前辈时,"不得乱摸乱动"也成了一条铁打的戒律.我痛恨一切把这句话当耳旁风的人,你隔着半个世纪的风雨去参拜长者,除了毕恭毕敬之外,别无选择.王先生家最让我垂涎三尺的,是客厅墙壁上梁启超写给先生的条幅.另外还有一幅水墨画,是老舍夫人画给先生的.先生家到处都是书,包括厕所,因此60号别墅显得拥挤不堪.后来我发现,因为书而拥挤不堪,是所有学者的家居特点.前不久受香港传迅电视之托,我在朗润园采访87岁的季羡林先生,老人家的两套单元全部被书刊充斥着.
我入学时,王力先生已超过80岁.他既是老人,又是孩童.王先生曾拉着我的手说:"听说你们班出了个陈建功......"大家窃笑.陈建功是七七级学生,当时已因<<丹凤眼>>和<<飘逝的花头巾>>蜚声文坛,而我们进校时已是1983年.王先生提起文化大革命,十分委屈的说,当时的红卫兵没我们大,竟伸手笑摸他的光头.先生从来没受过此等委屈,认为这比要他死还可怕.由于身体原因,王先生已深居简出.但当年的元旦联欢,先生还是被搀扶着出席了.我实在不清楚,毛孩一帮,群魔乱舞,先生何以看得津津有味,笑逐颜开.上二年级的时候,我突然想:为什么不写一下燕南园主人们的晚年,写写他们如何在阳光雨露下颐养天年?我怕别人赶了前,没打招呼便直奔60号,按了先生的门铃.先生下楼后坐进沙发,无论我问什么,他的回答只有两句:医生不让我多说话;你没有预约.没有想到,十年后我自己也被人经常造访,我最不喜欢的,同样是不速之客----你必须尊重他,否则他会传你闲话,但他打乱的是你好几天的计划.但,没等到我悟出此类同感时,先生已经作古,终年8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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