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祖先建下伟业丰功,而今日诗歌却式微了
中国人不会忘记自己祖先的功业。公元751年,正是唐帝国在对大食的征战中失败,5000被俘的士兵才得以把唐帝国的造纸、纺织、炼丹技术带到西方。加上后来火药、指南针的西传,才引起了西方科技界一场巨大的革命。
但是,另一桩中国祖先们对世界文化的巨大奠基性的功业却常被人忘记,那就是中国诗歌对世界诗歌革命的推动!
文化,总是在经济、政治、军事强大的同时而被尊崇和仿效的:公元7世纪~9世纪,强大的唐王朝文化上的奇葩———唐诗传到朝鲜、越南,引起朝越政治择贤制度的变化,自那以后,朝、越科举便开始以诗取仕了。而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刚在长安唱罢。日本宫廷歌伎就无不敲红板曳长裙唱“桃花流水鳜鱼肥”了。
16世纪末年,西人利玛窦东来“朝圣”,中国的文学被逐步介绍到西方。意大利人、英国人、法国人,在沉醉于对中国“理学”“太极”的崇拜的同时,仿佛发现了一颗藏匿多年的宝珠一样,发现了中国诗歌。他们被震撼了,纷纷以欧洲人蹩脚的汉语水准吟唱唐诗。而一批批的翻译得准确或不准确的中国诗歌则被广泛在西方传开。
到本世纪初,西方最具有影响力的近代诗歌鼻祖庞德,在苦于无法找到西方诗歌出路的情形下,“偶遇”了中国唐诗。正是依据于唐诗的灵感提示,庞德提出了“印象派诗歌”的系统理论,并亲自创作了他的仿效中国唐诗的诗作“弥曹车站”等。很快在欧美引起旋风般的效应。庞德本人也因印象派诗歌而声名大振。至今印象派诗歌仍是本世纪西方诗坛上最具影响力的主流诗歌。
然而,此时回望东方,那个曾经是“万水之源”的中国诗坛却显得有些冷清。在强大的经济大潮的裹挟下,人们都熙熙于利之中,诗歌这束人类精神之花,似乎被人淡忘了。
而这一切终于又注定:有朝一日,西方的使者,会再来叩响中国艺术宫殿的大门,以至中国人不能不接受来到家门前的挑战。
(二)德国艺术家访华,把一串谜一般的唐诗留给中国学者去破译
1998年5月,一支由德国艺术家组成的交响乐团向中国文化部提出申请,要求来北京演奏。他们要求演奏的乐曲十分奇怪,这部交响乐叫《大地之歌》,注明是由本世纪初的德国伟大作曲家玛勒创作的,乐曲来源中注明是:“根据中国唐诗创作”。中国诗界一时喧哗了。
外国人依据唐诗谱曲已属奇特,而更为奇特的是100多年前,作曲家玛勒又是从什么渠道得到这些唐诗的呢?
这些暂不说,有一个问题更令人关注:中国文化界急于了解玛勒谱曲的是哪首唐诗?它们是哪些作者所作?中国的艺术家、文学家们,如果连祖先这些情况都弄不清楚,又怎样面对来到自己门前献艺的异国艺术家?
因此,在德国艺术家的演奏开始前,音乐厅中除了一般的观众外,还悄悄进来了一批中国诗人、文艺学者、古典诗歌专家。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位中国领导人———一位诗歌爱好者、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
天鹅绒的大幕终于拉开了。
应当承认,德国艺术家的演奏是成功的,当乐曲将人们带入那千年前的杨柳堤岸,皓月江汀,玉笛高楼中时,一份依据德文翻译的中文“乐章说明”递到了台下的李岚清和一批中国学者手中。有人附耳告诉李岚清以下情况:《大地之歌》一共6个乐章,第一乐章《愁世的饮酒歌》注明了作者是李白。译文虽然很晦涩,但学者们一致认定,《愁世的饮酒歌》实际上就是李白的《悲歌行》;第四乐章《美女》的德译歌词也十分明白:“美丽的年轻姑娘,在垂柳的岸边采摘莲花,金色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英俊的少年们,在远处的河岸边骑着骏马……”这不正是李白的《采莲曲》所写的:“笑隔荷花共人语,日照新妆水底明……岸上谁家游冶郎……”吗?而第五乐章《春天的醉汉》,第六乐章《永别》则更快被知识渊博的学者当场破译。乐曲不过来自王维的《送别》和孟浩然的《待丁大不至》罢了。
只是,面对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所有在场的学者们都发愁了。
第二乐章《寒秋孤影》注明:作者不详,作者的德文歌词署名是“TSCHANGTSI”歌词德译文于下:
“蓝色的秋雾弥漫在湖面上,
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
好似画家把翡翠似的绿粉,
轻撒在娇嫩的花朵之上。
鲜花已失去它的芬芳,
寒风将花朵吹落在地上。
凋谢成金色的莲花,
即将随波荡漾。
……
我已困倦,
灯已熄灭,诱我入眠,
长眠之地啊,我已来到你这里,
赐给我平静吧,我需要休息。
我心中的秋日过于漫长,
我在孤寂中啜泣,
亲爱的太阳啊,你为何不再放射光芒,
亲切地把我痛苦的泪水晒干?”
第三乐章:《青春》德歌词作者署名“李太白”。当然,李太白就是李白了。歌词德译文于下:
“在那小小水池的中央,
伫立着一座绿色琉璃的小亭,
上面盖着白色的屋瓦。
好像是猛虎的弓背一样,
翡翠的小桥弯弯地横跨到小亭上。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
穿着华丽的衣衫,
饮酒畅叙,赋诗作乐,
丝袖拖地,帽带飘垂。
在平静的湖水面上,
一切都奇异地倒映出来,
绿色的琉璃小亭,
覆盖着白色的屋瓦;
新月形的弯桥,
犹如倒立的弓。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
穿着华丽的衣衫,
他们饮酒、畅叙,
赋诗、作乐。
诗作是太生僻、太玄妙了,以致所有在场学者,无一能说出两首唐诗出自谁人之手。
乐章的最后一个音符停响了,整个大厅猛地一静,接着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满厅的观众起立为德国艺术家的精采演出鼓掌。这时,李岚清副总理把中央电视台音乐艺术委员会秘书长郭忱叫了过去,低声而严肃地交待说:“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一定!”
天鹅绒的大幕关上了。德国艺术家在北京成功演出后顺利返国。当飞机在北京上空升起后,留下了一个交给中国学者的“斯芬克思之谜”!
(三)破解《大地之歌》的工程交给了诗词学者周笃文教授,最后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一个傍晚,郭忱来到中国诗词界著名学者周笃文教授家,向他转达了李岚清副总理的意见后,把印有《大地之歌》6首德译歌词的资料交到周教授手中:“工程就交托你了,希望也交给了你。”
周笃文担任着中华诗词学会的副会长,早年从诗词大师夏承焘学诗。夏承焘去世后,可谓中华诗词界学识最渊博的大家之一了。人们普遍认为,只要交给周笃文,定能破译《大地之歌》的密码。
“事实上并不那么简单。”周笃文教授摇摇头说:“《大地之歌》是诗词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涉及的问题极广、极深,以我有限的学识能否弄清这两首唐诗,我尚没有把握。”
破译进程的确是缓慢和艰难的。
《大地之歌》的作者德国古典作曲家玛勒生活在1860~1911年间。就是说,玛勒是在100多年前写下这首交响曲的,周教授细看乐章,发现玛勒在曲前留有“注”:歌词来自汉斯·贝格译本《中国之笛》。
根据玛勒的提示,周教授注意上了《中国之笛》一书。《中国之笛》是本有关中国的风情、文化介绍抑或是一本诗集?
周教授找到《中国之笛》后才发现,事情更扑朔迷离,这本德国人的诗著又注明是转译自法国女作家戈谢的译本《玉书》和德国作家哈依曼的译著。看来《大地之歌》的流传轨迹大致是这样的:早在玛勒的时代前,6首唐诗就不知是通过什么渠道,经过什么人的手(这个人必是既懂法文德文又懂中文的)传到了欧洲。女作家戈谢和德国作家哈依曼用法文和德文翻译了这6首唐诗。作曲家玛勒在戈谢和哈依曼的著作中意外发现了这6首唐诗,决定将它们谱成德国的古典交响音乐。《大地之歌》就这样诞生了。
周教授微微吁出一口气。他的眼光集中到“问题”的核心:两首诗的作者身上。
《寒秋孤影》作者“TSCHANGTSI”,照译音,可能是唐代诗人张继,也可能是张籍,还有可能是钱起……那就要看谁的诗里曾描写过《寒秋孤影》中的景象了。没有,翻遍了《全唐诗》以及种种民间版本,无论是张继、张籍、钱起、以致与译读音相近的十几个诗人,没有一个写过与《寒秋孤影》类似的诗。
再看第三乐章《青春》,注明作者“李太白”,周教授首先肯定德国人或法国人弄错了:“这诗不是李白写的。”第一,他翻阅了所有李白留下的诗篇,描写的内容无一类似《青春》;第二,《青春》的风格怪诞、离奇,与李太白的超然、飘逸之风相差得太远,“两首诗很有点像出自李贺笔下。”周教授于是希望在李贺或与其相近风格的诗人诗作中找到《青春》的影子。而翻遍李贺等人的诗,也无一与《青春》相类似。
几个月的苦战后,周教授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我的能力有限,看来只有依靠更多人的力量了。”他把《大地之歌》复印成多份,分送给了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诗词学会的多位朋友,冀盼有人会在某一天早晨,突然以惊喜的声音给他打来电话。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
1999年5月的一天,作者拨通了周笃文教授家中的电话。
对面是个沉重的声音:“没有。至今无人破译。”周教授告诉我。
事情有些出人意外。“破译这两首唐诗的困难究竟在哪里?”
周教授稍稍停顿:“第一,这几首唐诗是由中文被译成了法文,又从法文译成了德文,再从德文谱成乐曲的。中间经过了几个人几次不同文学版本的翻译。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或者是汉斯·贝格,或者是女作家戈谢,或者是哈依曼———的中国诗歌或中国文学的功力不够,对原诗的理解有误差,翻译就会走样。作曲家玛勒拿到的,就可能是一首不是原作的“唐诗”。所以要弄清这两首“唐诗”,就必须返回去,重新研究汉斯·贝格、戈谢、哈依曼等人的翻译本。这就不仅要精通中文、法文、德文,而且要对中国古典文学、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以及欧洲古典音乐有极深的造诣。
“我敢说自己了解一些中国古典文学,但我的德文、法文到不了那个程度。所以我感到力不从心啊!”周教授说:“我老了,要到达那个高峰,恐怕不易了。”
“那么,中国的下一辈学者会怎么样?”我关心地问。
“我很想同你谈这个问题。”周教授语气中显出沉重:“目前这个经济变革的时代里,能真正坐下来,静下心来研究的中青年学者已经不多了。那种学贯中西的中青年学者更是凤毛麟角。我们的下一个时代会不会再有钱玄同、陈寅恪、郭沫若……很难说。一个社会需要绝大部分人去搞经济,搞应用科技,同时也需要极少数人坐在象牙塔中,潜心尖端科研、尖端学问的研究。这类尖端人才是民族的宝贵财富,是目前最缺少的啊!”没有听到我的声音,周教授换了一种语气说:“我还未能破译《大地之歌》,对于你们搞新闻的是不是一种遗
憾?”
“不,你提出了一个更严峻的有更深警醒意义的问题。”我说。
“是的。”周教授说,“《大地之歌》可能成为一个谜,一个中华民族的谜,它可能在我们这一代破译,也可能留给我们的子孙……但我坚信,它一定会被破译的,因为,一个民族总会有后来的人。”
放下电话的声音……
谁来破译两首唐诗的密码?
中国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