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杨守敬(注一)是近代学术研究成果极丰硕的学者,清代学者罗振玉极推崇杨守敬治《水经注》,在地理学上的成就,并尊称他是清代小学、算学、地理学三绝学之一。在杨守敬致罗振玉的信函中即云:「三十年前蒙文昌潘孺初先生奖借,推守敬为地理绝学,其文已刊之《要删》(《水经注要删》)中。昨蒙足下证成其说,以比王怀祖(念孙),段茂堂(玉裁),李壬叔(善兰),合称三绝学。」(注二)其中所称「三绝学」,即王、段擅小学,李擅算学、杨擅地理学。杨守敬的老师潘存也推崇守敬为「地理绝学」。
其实,杨守敬的学术成就,不只是以研究《水经注》在地理学方面闻名,举凡目录学、金石学方面,他也是搜罗丰富,研究深入。守敬不但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就收藏了一些碑帖,也从朋友那儿看到许多碑帖,他除了写下《评碑记》、《评帖记》,还将已失传而罕见的碑拓双钩完成《望堂金石》,从同治九(一八七○)年开雕,至宣统二(一九一○年)陆续完成,历时四十年;并集字成一部《楷法溯源》字典,于光绪二年,开始编《楷法溯源》,历时一年完成,光绪四年刊行。他四十二岁到日本的时候,带着一万多部的碑帖拓本前往。后来虽然为了换回流落到日本,而在中国已失传的古籍,不得不将许多碑帖拓本卖掉,他却用缩影照相术,于光绪八(一八八二)年完成了《寰宇贞石图》。这些重要的著作,充分地显现出杨守敬在金石学研究方面成果丰硕,足堪成为典范。
杨守敬爱书成癖,举凡异书、古籍、碑帖之搜罗,无不加以考证、评骘。他研究金石碑帖之学问,应当溯自同治四年,他因应会试初至北京,受到书法启蒙老师潘存的影响,开始节衣缩食地搜购碑刻拓本。他不但搜集碑刻,甚至仔细评论,他先于同治六年写成《激素飞清阁评碑记》(以下简称《评碑记》),品评了先秦至唐代的碑刻两百八十五种,第二年又品评了九十六种帖,命名为《激素飞清阁评帖记》(以下简称《评帖记》)。但是,这两本评论记却在给日本友人传阅时遗失。幸而,后来有人拾获,并将这两本书之一的《评碑记》出版(未记出版年月),在日本广为流传。这本《评碑记》于一九五七年由日本三省堂再版,并流传到台湾,台湾有位匿名为「竹久」的先生据此本手抄之,于一九七六年交付学海书局出版。
守敬自从早年的《评碑记》与《评帖记》遗失之后,即不再写有关碑帖的评论的文字。直至高龄七十三岁的晚年,日人水野疏梅,前来中国向守敬学书法,他是守敬唯一收的入门弟子,经水野再三要求,守敬写下《学书迩言》。
二、《学书迩言》中之评碑部分
虽然杨守敬在自序中云:「余因所藏碑版集帖,皆陷于鄂城中,无一携出者,但凭记忆,必多遗漏。」但是将这部《学书迩言》与其《评碑记》、《评帖记》相互对照,重要的碑帖果真都在他记忆里。诚如他自己所言,是经历了「五十年辛苦搜集」,日日磋摹,自然早已深印脑海中。
评碑的部分,一如《评碑记》,由《石鼓文》开始,所写的内容自然比《评碑记》简略,但守敬在《石鼓文》条之末加一段:「常熟杨沂孙学之,自称历劫不磨;吾友吴仓石仿之,亦喧腾一时。」(注八)加上这段时人学习的概况,颇可以提供初学者做参考。
接着谈秦篆,只提《泰山残石》、《琅邪碑刻》,汉篆只提《少室》、《开母》。但多提了新出土的东西:「秦篆有权量诏版,自刘喜海发之,近日出土尤多。山东陈寿卿之瓦量如新出型,端午桥之权,几数十事,实足为秦篆大观。」「汉篆有印章、瓦当及诸铜器,亦取材不尽。又如王莽之《十布》,精劲绝伦,为铁线之祖。学篆书者,纵极变化,不能出其范围。」(注九)这些权、量、印章、瓦当、铜钱上的篆字,也成了学篆书者的新典范。这是《评碑记》中所未见的新观念。
另外三国之篆,守敬推崇《天玺纪功》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字形圆中带方,实深具创意。这样推崇《天玺纪功》的评论,在《评碑记》中亦未见。
唐篆则推崇李阳冰之外,又提出《美原神泉诗并序》可为学习之准绳,而李训诂之《碧落》,则非正轨。所评的观点与《评碑记》则仍同。(注十)
关于隶书,守敬一律称分书,由于西汉的隶书至今亦罕见,故守敬无所推荐,但东汉的作品则举出许多典范,首先,举出王澍及其师潘存皆推崇为「分书正宗」的《礼器碑》,还有纵横排奡的《开通褒斜》、体兼篆分的《元初三公》、方整的《西狭颂》、淳古的《武荣》《郑固》、飘逸之《石门颂》,皆被守敬推崇为上乘之作,至于流美的《曹全碑》、柔润之《白石神君》,则被评为「已至汉季,古意稍减」。
三国之分书,守敬举出《孔羡》、《范氏》、《上尊号》、《受禅表》,并盛赞其「下比如折刀头,风骨凌厉,遂为六朝真书之祖」,即云此等碑具有从隶书转向楷书的承启地位。守敬并云:「学分书者,从之入手,绝少流弊。」并举出时人所学不同,成就亦不同之范例:「伊墨卿、陈曼生所以独出冠时,姚伯昂力摹《曹全》,终落次乘者,此也。」可见守敬对初学者选帖集重视,时时谆谆告诫。
晋人分书,守敬举《孙夫人》、《太公吕望表》,并且,又举出才出土不久的东晋《好太王碑》,评为「醇古整齐」。另外,他也推崇汉晋的墓砖,虽为工匠所为,但有古拙之趣,他比喻这些字和汉印一般,可做小碑版观之。
今之楷书,守敬称「真书」,他并推荐南方的大小《二爨》(即《爨龙颜碑》、《爨宝子碑》),北方的则有寇谦之的《华岳》、《嵩高》,但这仍是过度时期的作品,所以「杂有分书体格」。至于《刁遵》、《高湛》等志,才「渐趋整练」,具有纯粹楷书之风貌。(注十一)
关于北碑,守敬赞美的作品极多,他推荐的魏碑如下:「《张奢》、《贾思伯》,醇古遒厚,虽剥蚀过甚,而所存完字,皆为至宝」、「《大公庙碑》、《张猛龙碑》,整练方折,碑阴流宕奇特。」「《李仲璇》间杂篆体而精劲绝伦」、「《敬使君碑》化方为圆,暗用篆笔,流美无对」、「《孝文吊比干墓》瘦削独出,险不可近」。守敬又推荐北魏造像,举盈千累万中之最佳者,有龙门之《始平公》、《孙秋生》、《杨大眼》、《魏灵藏》称为《龙门四品》,后又增为二十品。守敬又云近来学北碑者大抵从此入手,最著名的有遵义莫友芝、会稽陶浚宣。
守敬推荐北魏墓志之佳者:「《刁遵》行间茂密」、「《司马升墓志》务贵高古」、「《司马景和妻》风华掩映」、、「《崔敬邕墓志》文字并美,但拓本罕传,近有石印本。」至于《张黑女墓志》,由于守敬早期未见,故《评碑记》中未见,但在《学书迩言》中则提及所见的版本有「道州何氏(绍基)藏者为海内孤本,近日上海有玻璃版印行」。另外,守敬又提及云峰郑道昭诸碑,遒劲奇伟,与南朝《瘗鹤铭》异曲同工,可见守敬极推崇郑氏之碑。
至于北齐的作品,守敬选评如下:「《泰山石经峪》是擘窠大字的极则」「《西门豹祠堂》、《唐邕写经》也与前者是同一家眷,如杨贵妃肥不伤雅」北周的作品,则选评如下:「《匡喆刻经颂》,飘逸宽绰」、「《华岳庙碑》如古松怪石,绝不作柔美之态,亦命世创格,宜其名震一代,为习之者少,遂至声称寂然」、「《曹恪碑》用比如斩钉截铁,结体尤古,皆命世之英」、「《贺屯公》机趣横生,石为端午桥所得」。至于南朝的小楷,则推举陶隐居的《旧馆坛碑》为杰作。守敬评云:「唯首一行是陶隐居亲笔,然通体亦自高古绝伦」,由于原石久佚,守敬又将之双钩刻入《望堂金石》集中。
关于隋代,守敬总评其整体书风是「其书法亦有整齐气象」,他所推荐的作品如下:「《龙藏寺》、《贺若谊》已开虞、褚先声」、「《赵芬残碑》、丁道护《启法寺》为颜、柳之弥祖」、「《宁贙碑》体格与欧阳《化度碑》相似,可能是欧阳中年之作」、「《张贵男志》与欧阳之《化度碑》、《醴泉铭》不独形似,且神理吻合」、「《元公姬氏》、《尉富娘》小楷绝诣,直足上接两晋,笼罩三代。」(注十二)守敬认为这些碑对唐楷有极大的影响。
关于唐代的碑,守敬推荐的如下:「虞永兴《庙堂碑》,风神凝远」、「欧阳信本《醴泉铭》,赵子固推为『楷法极则』」、「欧书之最醇古者,以《化度寺》为最烜赫」、「欧书《皇甫诞》最为险劲,张怀瓘《书断》称其『森焉如武库矛戟』」、「欧书《虞恭公碑》最为晚年之作,而平正婉和」。关于初唐的碑,除了虞、欧之外,守敬推崇殷令名书《裴镜民碑》、「无上鸿宝」。他所持的理由是:既然虞欧之书,皆因多次拓印而磨泐,《裴镜民碑》却能保持原碑的神理,而且「虞之冲和,欧之峻拔,兼而有之」,自然比神理已失的欧虞帖好,也更适合初学者。守敬在《评碑记》中已对《裴镜民碑》推崇备至,在《书学迩言》中观点仍然一致。
至于褚遂良的作品,守敬推荐四本,《雁塔圣教序》、《房玄龄碑》、《龙门佛龛碑》、《孟法师碑》。其中,他提出张怀瓘不同的看法加以讨论:「褚河南《雁塔圣教序》,昔人称其如『烟袅晴空』,最善形状。而《书断》则云:如『美人婵娟,不胜罗绮』。嗤为浇漓后学,为轻佻者痛下一针,然自是承学之误。原书虽离纸一吋,实下笔千斤也。宋徽宗瘦金,实从此脱胎也。《同州圣教》,实刻于龙朔三年,在河南身后,可知其为翻本,特唐人手高,亦自有劲拔之气。」虽然张怀瓘对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评价不太好,但是守敬认为,是一般后学者不易学到褚氏的精华,像宋徽宗却能把握褚氏的特色,再融入自己的意念,展现出自己全新的面貌。可见,褚氏仍是可学的典范。守敬又推荐《同州圣教序》,虽为翻刻本,守敬因其有「有劲拔之气」,仍大力推荐。
褚遂良的楷书,一向有行楷之称,笔画较为活泼,但守敬比较其前后期的作品,而有云:「褚书《房玄龄碑》,亦是此体,惟剥蚀过甚,不免纤削矣。又《龙门佛龛碑》则宽博俊伟;《孟法师碑》亦方整和畅。乃知飞行绝迹,皆从应规入矩来也。」(注十三)其所谓「乃知飞行绝迹,皆从应规入矩来也」的体悟,对后学者也是一项深刻的启示:既是初学者应从方整端正的规矩字入手,再依个人兴趣作变化。
关于欧阳通的《道因碑》,守敬评云:「较信本尤险劲,而论者为其瘦怯于父,殊非定评。后学者从此碑入手,虽不合时眼,而绝少流弊。」可见守敬评书并不囿于时论,而且也认为初学入手并无一定门径,学欧阳通亦未尝不可,其观点极开明。
关于宋儋之《道安禅师碑》,守敬评其「体兼行楷,别出门庭,自是开元间体格,在各家后露头角,故自不凡」。但是,他对版本方面,则有一番考究:「《淳化阁帖》收其一帖,杂于魏晋人中,知王着之陋也」,守敬提醒初学者在版本方面,须谨慎选碑帖,《淳化阁帖》之疏漏,尤须小心。
守敬对李北海是赞誉有加,整体的评价是「独出冠时」,评《李思训碑》为「风骨高骞」,评《李秀碑》为「雄浑深厚」,评《麓山寺碑》为「用笔结体在二碑之间」,并举董香光之评语:「右军如龙,北海如虎」,是「最有微契」的评语。不过,守敬看其它如《端州石室记》、《灵岩寺》,则认为「或石质不佳、或缺损过甚」,较难看出作者原来的功力。
至于徐季海,守敬评其「当时书名不在北海下,顾所作《不空和尚碑》、《大证禅师碑》,体近平实,无矫健不群之势;嵩阳观分书,虽丰碑巍峨,笔力实不足以赴之」,守敬实在明言徐季海的「名过其实」。(注十四)
对于颜真卿的评论云:「气体质厚,如端人正士,不可亵视。」诸碑大致小有异同,不详列举,而其中他特别列举一些拓得较不好的碑,如《臧怀恪碑》「稍嫌瘦削」,少了颜氏圆润厚重的本色,《颜氏家庙碑》、《东方画赞碑》「字近栉比,重开失真」,又把字排得太整齐,如排算子。其中较有特色的,是《多宝塔碑》,评云:「虽为少作,实已别开生面」,而评《中兴颂》云:「雄伟奇特,自足笼罩一代」,是为上乘拓印,至于极负盛名的大字《麻姑仙坛记》,原石久佚,恐怕也难免流于拓印渐失真的命运,不过,守敬倒未特别说明。
至于评柳公权,守敬也给予极高的赞誉:「平原以后,其与竞者」。他认为《和尚碑》「天骨开张」,但他又认为不善学者,会「流为犷悍」,不过他认为柳是其它作品如《苻璘碑》、《魏公先庙碑》、《刘沔碑》、《冯宿碑》,「皆敛才就范,终规淡雅」,而《高元裕碑》,「尤为完美」。而他认为楷书「自斯厥后,虽有作者,不能自辟门户矣。故余撰《楷法溯源》,以唐代为斯。」他以柳公权作为楷书具有自家面目的最后一人。诚然,楷书至唐,登峰造极,宋元明人多写行草,清人碑学兴盛,楷书确实无人能再造新局。
关于行草入碑的作品,由唐太宗的《晋祠铭》开始,另有《李英公碑》、《李光颜碑》都有流传,但守敬称「传习者少」,倒是怀仁《集右军圣教序》「最为学者所宗」。守敬提出一个颇耐人深思的问题:「夫右军之书,在唐代虽流传甚多,何能集为一碑,大小咸宜?知其必多假借。为怀仁等笔力既高,书学亦邃,遂尔风靡一时。然院体之称,亦为有识者所讥。」守敬亲自集字而成《楷法溯源》,深知集字之不易,固有如此怀疑,不过对其字本身的功力还是肯定的,只是因该帖字大小整齐,较少行书自由流畅的本色,容易变成院体制式化的字,这也是守敬提醒学书者要注意的。
守敬评宋人书碑,多杂行草。他举蔡襄的《洛阳桥》,「最为整饬」,但是「以视鲁公《中兴颂》,邈乎远矣」。评东坡《罗池庙碑》,则赞云:「端庄流丽,兼而有之」。又云「山谷题名颇多而书碑不少概见,《砥柱铭》有墨迹,未见旧石本」、「米襄阳虽名震一代,亦绝丰碑」,这表示黄庭坚、米芾之碑皆未见,而蔡京虽有碑存者,守敬不论之,因「人品不足录矣」。
守敬评元人之碑,所存者以赵孟俯为最多,「大抵胎息李北海,足以上凌宋代,下视胜朝,然多行书」,只有「虞集《刘公神道》独为正楷,刻于《海山仙馆》者,足以式靡流俗」。评明代书者,「大抵擅长行草,正书碑刻,无足传者。虽以董香光邈视宋元,而所传碑刻,第有行草,无一真书。」(注十五)守敬以唐楷的标准来看元明的石刻,自然觉得成果没有唐代楷书碑刻这么丰硕。
将这部《学书迩言》中「评碑」部分的份量与内容,和《评碑记》作比较,虽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新添的许多资料与新观点,却是弥足珍贵的书学资料。
三、《学书迩言》中之评帖部分
杨守敬于评帖部分,也是就所阅过的帖子予以评骘。而他所寓目的帖子之多,对版本的了如指掌,真令人叹为观止,这已非只是引导初学者的入门书,实在是守敬一生熟览名帖的精华集。
守敬首言集帖萌于南唐,《升元》、《澄清》中仍存的帖子,都保有右军之迹,并且优于《淳化阁帖》。并评云:「然历代名迹多载其中,神理虽亡,匡廓犹存,在宋时已不知翻刻几本。」至于翻刻的,也有好几种版本,「银钉本」、「马槽本」、「肃府本」、「王觉斯本」、「毕士安本」,而其中以干隆年间用内府所藏「毕士安本」重摹,选石极精良,又以御制墨拓之,守敬评云:「固应为《阁帖》之冠」。于此也可见守敬须博览许多版本的帖子,才能作如此的判断。
其它根据《阁帖》加以增损的,有宋徽宗的《大观帖》,守敬亲见宋拓版本,仅南海伍氏所藏三册,其后附有成亲王的跋。但守敬又见其它人所藏,自称是宋拓,但难逃守敬法眼,守敬判为明拓本,而非宋拓。
《淳熙秘阁帖》也是增损《阁帖》而成的。守敬认为所见也应当是明代重刻。有所谓「修务司本」者,此帖罕见,但苏州沈秉成有藏本,守敬于宣统元年,见有人自苏州携至沪上求售,知为沈秉成所藏,索价千金,但守敬看了,觉得帖虽旧而神采不足,应该不是珍贵的宋刻本。
宋刘跂辑刻的《戏鱼堂帖》,也是增损《阁帖》而成,但原石散失不存已久,今存世者是翻刻的。此帖之首所摹的《诅楚文泰山刻石》全文,是他处所罕见特别可贵的。(注十六)
守敬接着品评一些著名书家的收藏本,如明文征明的《停云馆帖》十二册,前一卷小楷,是根据宋拓本,其后的则以墨迹上石,版本堪称精良。其门人又重刻一部,所以有「文刻」、「章刻」。由于至清已有残缺,再补之,守敬评为「不足观矣」。
明无锡华氏所集的《真赏斋集》四册,守敬评为「甚精」,后因碑石毁于火灾,所以有「火前」、「火后」两种版本。「火后本」较少不易得,而市上的传本乃是后人再翻刻的。
明王肯堂所辑《郁冈斋帖》六册,因收藏颇富,所选刻的,是平常不易见到的作品,不过原石至守敬时,已因损毁而罕见。
最令人不解的,是明末大书法家董其昌,竟未能刻出好帖。他辑印的《戏鸿堂帖》十六册,守敬有云:「香光见闻既博,抉择亦精。初本木已多失真,后又为石刻,尤为重浊。王虚舟疵为明代集帖之最下者也。」而守敬最欣赏的集帖,是明吴用卿所辑刻的《余清斋帖》,评云:「大抵皆以墨迹上石,又得杨明时铁笔之精,故出明代诸集帖之上。其石干嘉间尚存,无翻刻者。余极力搜得三部,以一部售之日本山本竟山,家存二部,今未卜存亡,惜哉!」这部被守敬誉为明代最佳的集帖,守敬竟然一口气收藏了三本,大凡以墨迹上石所拓的作品,品质必然精良,如明海宁陈元瑞刻《渤海藏真帖》、清干隆御刻《三希堂帖》、梁清标刻《秋碧堂帖》、冯铨刻《快雪堂帖》、毕沅刻《经训堂帖》、成亲王属袁治刻《诒晋斋帖》,都是以墨迹上石所拓出的精品。(注十七)
接着,守敬就单本名帖的版本或风格加以探讨,如王羲之的作品,《十七帖》以宋朝魏泰藏本最佳,明朝《余清斋》刻本亦佳,《来禽馆》刻本次之;其小楷精品《乐毅论》,守敬则认为「今传世者鲜有佳本」;而羲之最显赫的《十七帖》,以欧阳询临的「定武刻本」最好,翻刻者,又以当时的程孟阳所刻最精,原石在焦山。(注十八)守敬甚至知道好刻本的原石存于何处,对于碑帖各方面的知识都了如指掌,可见其碑学知识之渊博。
至于王献之的作品,《鸭头丸帖》有《余清斋》刻本,守敬评云:「清超绝尘」;而同为《余清斋》刻本的《兰草帖》,守敬评云:「此帖沉着痛快,以开颜鲁公之先」。论及颜真卿的作品,有《忠义堂颜帖》,为宋代搜集颜氏的书法,守敬见过道州何世重刻本、直隶袁开第重刊本,而守敬觉得《赠裴将军诗》尤奇伟,为鲁公绝作。而其《争座位帖》,守敬评云:「行书自右军后,以鲁公此帖为创格,绝去姿媚,独标古劲。何子真至推出《兰亭》之上。此石刻于宋石,日日毡拓,丁丁之声,不绝于耳,而无多剥蚀,当时选石之精,无出其右,不第刻手之良也。」若非守敬此论,吾人实难知该帖风行之盛况。(注十九)
关于苏东坡的作品,有守敬为黄冈知县杨寿昌所选刻的《景苏园帖》六册,守敬自评云:「大抵皆从旧本摹出,皆流传有绪之迹,绝少伪做,故应为苏书钜观」(注二十),可见守敬颇为自得。
大抵一般之名家名帖,守敬皆交代版本之优劣,间或作风格的评价,以上乃列举大要,不详细论列。其书写之体例,大醇中见小疵处,即守敬因系随想随写,不甚按朝代次序,和他二十九、三十岁所所完成的《评碑记》、《评帖记》,按时代论列,条理井然,大异其趣。
无论碑帖,守敬非常讲究版本,对宋代第一部集帖《淳化阁帖》的钩刻不精,真伪杂揉深表不满。评董其昌辑印的《戏鸿堂帖》,也无佳评,有云:「香光见闻既博,抉择亦精。初本木已多失真,后又为石刻,尤为重浊。王虚舟疵为明代集帖之最下者也。」但对于以墨迹上石所拓的作品,则赞其品质精良,如明吴用卿所辑刻的《余清斋帖》、海宁陈元瑞刻《渤海藏真帖》、清干隆御刻《三希堂帖》、梁清标刻《秋碧堂帖》、冯铨刻《快雪堂帖》、毕沅刻《经训堂帖》、成亲王属袁治刻《诒晋斋帖》,都是以墨迹上石所拓出的精品。
四、结语
杨守敬在近代学术史上,具有多方面的成就,而且都是搜罗资料丰富,研究深入。再书法学方面,他不但研究碑帖,也书写书法作品,但是,他并未自期为书法家,故不特别力求体势上的创新,只是率性地书写,但在碑帖的推广和鉴赏方面,他却花了相当大的精神。他在二十九、三十岁的时候,写下《评碑记》、《评帖记》,又历时四十年,于三十四岁时开雕双钩碑拓的《望堂金石》,并以一年时间,于四十岁时集字成一部《楷法溯源》字典。他四十二岁到日本的时候,带着收藏的一万多部的碑帖拓本前往。后来虽然为了换回流落到日本,而在中国已失传的古籍,不得不将许多碑帖拓本卖掉,他却用缩影照相术,于四十四岁时完成了《寰宇贞石图》。这些重要的著作,使日本爱好书法的人士眼界大开,加速了日本书坛的现代化,守敬也因而被盛赞为「日本书法现代化之祖」(注二六)。因为他对日本书坛的影响,才有水野疏梅的渡海来求教,并促使守敬完成这部《学书迩言》。
他在《学书迩言》卷首绪论中,提出了学书五要:天分、多见、多写、品高、学富。其中多见、品高、学富三件事,他都身体力行。由于他对学术的关注甚深,所以并未走上专业的书法家之路,但他却称得上是一位优秀的书学评论家。尤其他在《学书迩言》中表现了相当深度与广度的审美,并能「碑帖并重」,不会像包世臣的《艺舟双楫》与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一样,崇碑抑帖,表现出偏颇的审美观。
守敬一生熟览碑帖,含英咀花,虽然晚年碑帖皆不在手边,却能写出这样见解精辟深入,涵盖面又广的评论作品,实在令人惊奇而佩服。一九八○年代,日本书家西林昭一先生,还要学生们组织「学书迩言轮读会」,将日本版和守敬原来的手稿互相校读,以掌握其精义(注二七)。笔者认为:诚如姜氏所言,杨守敬并未在书法艺术方面创立什么新典范,但是,他却建立了书法艺术研究者的优良典范,而且在日本开花结果,他的精神实在值得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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