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至1992年,笔者曾四次接待日本书边界参观访问并进行学术交流的代表团,与他们交谈中,都谈到日本的现代书法是杨守敬传给他们的,用羊毫、抬腕法也是杨守敬教给日本书家的。最近,我又翻了一些资料,印证了中田勇次郎、杉树邦彦、石桥桂一(鲤城)等几位日本代表团团长的谈话。杨守敬在1880至1884年清朝驻日使馆工作期间,传教给日本书法家的东西确实很多很多,难怪他们尊称杨守敬先生为“日本现代书道化之父”!为方便读者多侧面了解杨守敬对日本的影响,将杨守敬纪念馆收藏的杨守敬与日本书家严谷一六一六、日下部鸣鹤和松田雪柯笔谈书法的记录整理出来,展示给大家,会有所裨益。同时也可起到古今印证之作用。
整理时的语言尽量保持原貌,读者会更加感到亲切,日本书家记录的文言文稍微作了疏通,并做了断句加标点,以方便阅读。虽是笔谈,但生动有趣,足见杨守敬的学识功底和娴熟的书艺。
一、杨守敬与严谷一六谈
庚辰八月(即1880年农历8月),杨先生是年4月应清廷驻日钦使何子峨之召出使日本。
杨守敬笔谈执笔诀:先生不自足,辱承下问,弟遂不嫌自炫,谨将所闻于先达,详言之。大抵执笔犹其次,而用笔为要。近来中土学者皆攻院体,古人用笔法几亡。无论不善书者不知之,即素号能善书者亦若明若昧。弟虽不攻书,然闻于潘君者颇有瑞绪,先生不以为鄙,当一说之。
严谷一六:敢请,先去为弟子辈叩其两端而谒,实大幸之至也。
(杨、严谈话时举了折勾、勾、折、捺等12例的不同写法,其例略)
杨守敬:先下笔则此意。先生非不知之,但不知与弟所说合否耳?大抵古人不使一实笔。欲竖先横,欲横先坚,假如作一点(例略)此一波折笔之说,诸圣教序最明。中锋最宜善体会,非锋在画中之谓也。八面出锋始谓之中锋。(实笔者谓不灵活虚和之笔)
用笔千古不易,天分高者自然暗合。贵邦人作字烬多合者,所以然无高棹多悬腕之故。我邦人受病多在此。
此语大误,八面出锋,始谓中锋,惟中故能八面出锋,若非中则仅一二面矣,即如颜书易见。(“此语大误”即指述笔法中如有丝界云云,又笔心总在每笔之中,无少偏等)
烬有写横而锋在下者,近日何干贞即学之。若锋在画中,无此巧妙。变化有方,方能意味无穷。古人之字所以不令人一览而尽也。(例略)锋在此。此法所以然者,平则四面八方皆运转自如,无偏则之病。若是如此执笔(论枕腕)则撤捺皆不能平。且指与腕之气皆不贵,所以要回腕,非此执笔不紧,运腕不灵。总要平面圆,古人用笔法千变万化。试从魏晋以下便知其详,弟所藏有精刻集帖便知。二王墨迹今多不存,即集帖所刻皆优孟于冠。
无论翻刻阁帖即宋拓已不佳,必不得己仿佛想象,惟明人吴江村廷所刻余清斋尚有典型。本朝三希堂已有失处,此外无可观者,此帖近日如星凤。弟购得一全部携来,又购数本已赠朋友。大约今日所存之中帖,无出此右者。至宋拓绛帖,大观、大洼楼等帖,海内已无全本。其流传贵邦者,大抵皆伪也。
如此先下笔则锋在上,既转则锋在里,既顿而钩,则锋在中。观古人墨迹,无不锋芒毕露者,六朝碑尤显然。彼作点(杨先生举有7例)即如欧书(2点例)三角,若随笔平写,不能成三角形矣。
有一书说,鲁公书画中有一丝墨痕者非,无知妄说也。鲁公所说如锥画沙,如印之泥,是沉着之谓,至折钗股乃是用笔法,假如用钗折之(2例)梁闻山学李北海书,尚未成家,张得天名最重,其实亦未能免俗,段公学者,非书家,故为所欺耳。
此非是古人所谓力透纸背者非此之谓,如笔本软也而骄之使劲,此岂信笔能成之哉。如作绳然,麻本软也,而骄之使劲,假如写一横(例略)唯锋不在画中,故毫劲若在画中,只是信笔一拖,岂复有力。
自明以来,作隶用劲笔,作篆用剪刀,去其尖,甚是恶道,自邓完仅出始以柔毫书之。其人天分高绝,遂为篆法大宗,勿论之明,直高出唐李小监之上,此非虚也。墨迹迩来亦少,其墨刻则弟携来甚多。
二、杨守敬与日下部鸣鹤谈
(点的7种不同写法,例略)六朝人写点无不三角形者,欧阳率更亦如此。(2例)形如蹲距,颜鲁公为多。(2例)若如瓜子便不是书。大约用笔千古间,唯欧书劲快,他人意在笔先,欧书意在笔后。(横的4种写法,例略)中间不停笔,下笔即走,所以险劲异常。颜书纾徐(5例略)无垂不收,无往不缩,岂不知此而待弟呶呶乎,何大谦也。我观公临书谱甚好,唯未陷绝耳,此不足为典要。弟别有评碑记八卷,评帖记十六卷,其中有论用笔执笔之处,似较详明,此稿未整理,若有一二月间工使可成书矣。明治十三年八月十日记。
鸣鹤:八面出锋既领教,敢闻藏锋说。
杨守敬:此不能以口舌争,大约藏锋者沉着之谓,后人求其说而得,遂谓画中有一综,又假托徐铉诸公名,遂令后人不得其法,今且不与深辩,试观古碑名帖有一不锋芒拔露者乎。又试观贵国三库唐人墨迹,日中照之,果有一丝墨痕否,若其无墨痕即(此切实证左)谓非佳可乎。大抵作书不可无法,亦无定死法,多读书者自能作文,多见名迹自能书,无从抬前人牙慧斯为得耳。藏锋者,力透纸背之谓也。如有浮滑笔立不住,便不是藏锋。藏锋之说最妙,如粗犷者以硬笔为力,非藏锋,嫩稚者以浮滑为美,亦非藏锋。藏锋者如直道之士,深沉不露而中藏不可测度,不使人一览而尽,又如深山大泽中藏龙虎,不使人一望而知,岂无岩谷锋棱之谓乎。我朝亦有藏锋之说所误者,其字如土木偶人,不出锋便土木矣。右军唯此(指三希堂所刻快雪帖)稍不露锋,然转折终有迹可寻。右八月十四日所闻。
初学隶,而狭颂。或李君.范式,封龙山为佳(魏受禅首号亦佳),若石门颂、杨怀表颂,皆初学所宜。鲁峻、孔宙、乙瑛、曹全之类汉碑之平正者,然学之恐流入唐隶一派,非谓此不佳。汉碑各有面目,无不佳者,然学之有门径,不可以此等入。此等所谓中庸,然不善学之,则所谓庸者俗也。力追险绝,始趋平淡。真草且然,篆亦如此,故弟篆力求无动者此意。隶书其头如(横的头写法2例)所谓斩钉截铁,折刀头为佳。(例略)方桂。
学篆,汉碑之少宝石闭为今所存篆书第一,学之亦宜极力,其次则以石鼓,琅琊(二碑非不第一,一则籀文非篆正派,一则模糊剥蚀过甚)再以秦汉瓦当观其章法。若李阳冰瞿令同唐之玉筋篆也。(竖)下垂长,再以历代碑额泽之。李阳冰之佳者,听松、恰亭、般若台,其他多重刻。
近日我国好古家也不多,湖南三四人,四川无,陕西数人,山西无,山东约五人,江南五六人,浙江三四人,福建一二人,广东三四人,广西一人,贵州一人,云南一人,湖北弟一人耳。然酷好者通国不过十人。然好金者多不好石,好钟鼎者多不如古钱,好碑者多不如集帖,好集帖者多不好碑。碑第一则南汇沈树镛,古钱则光州胡石查,集帖顺天王小云(户部),弟于诸人中皆非第一,而兼有诸人之藏,然弟钟鼎古钱皆在下乘,唯碑与集帖.颇林博览,大约于诸人中亦能树—帜。唯诸公皆力有余,弟以寒士参错其间则尤苦。诸公得佳本多,弟不能之。纵有佳本,亦多以易之,故弟旧拓本少。然能有我之博者,恐现在少。故弟之楷法溯源出,群惊为博。弟在我湖北则一人也。以云下论之,在三四间,此不嫌狂妄乎,古印古钱弟尚不足言。右辛已一月十日笔语。
辛已一月十三日于吸霞楼笔谈。
鸣鹤:前日闻公之教,去孔宙学景君,峭拔古劲,自信不流人唐隶一派。
惺吾:孔宙非不佳,然其用笔圆。学隶欲从方入手。曹全碑亦不可学,曹全、孔宙如正书之赵董,非不悦人目,然学之者亦趋熟滑,故必求生硬者人手,学楷法从六朝入,亦是此意。
鸣鹤:以孔宙曹全比赵董,千古确论,弟闻此语,胸中已透过一关。
惺吾:明人及国初多学曹全,故隶法不能突过前人。自伊墨卿以生硬之笔书隶,始有正门庭。天发神谶可学,其下笔奇古。
鸣鹤:所谓熟中之生,尤可服膺。
惺吾:公书法已有生意,弟尤劝公再求生意。
三、杨守敬与松田雷柯谈
雪柯:敝寓无厨房,不能设酒饭,只供苦茗耳,无厌请宽话。
惺吾:苦茗谈艺,正我辈乐事,肉食者鄙,自古为然。我好金石,以汉碑六朝为最,唐碑次之,古印次之,古钱次之,古铜器又次之。弟好古书.岛田似藏有古书,其人亦好佛光,奇士也。六朝绝佳者甚多,他日观其全,始知唐人不及也。小小造像有绝精者。六朝碑如瘗鹤铭、郑文公、根法师、张猛龙、李仲璇、高贞、敬使君等碑,皆当与虞褚相抚,其风格遒上,宋以下未窥其秘。
诸君书学,皆极一时之能,若用功六朝汉魏等碑,则可前无古人,此非弟妄言也。前人未见六朝汉魏,后人见之,自然佳也。公等近日见六朝碑,不甚入目。唐碑旧本多与友人易六朝新本,若使足下等见之,当发一笑也。大朝碑较唐碑难得故也。君今日所见之曹洛碑,我以明初拓九成宫易之。裴镜民碑兼有欧虞之长,欧书、虞书真面目皆不存,此唐碑第一也。学欧书醴泉,当以此意求之。此碑以肥为真形,其瘦风雨剥蚀,石久拓多耳。
段令名当时与欧虞齐名,欧妇即其妹也,欧阳通即授笔法于其舅,其子殷仲容亦工书。裴碑此有一最旧本,缺首一开。又中多为庸夫所涂,然明晰者胜此远矣。我初以为贵国不重土文字,其携碑而来,幸是我在都中由上海而来,若是由家中来,断不携此矣。
杨守敬结束驻日使馆工作后,便回国任黄冈教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