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潘民中(1950-),男,河南省鲁山县人,河南省平顶山历史文化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摘要] “方城”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政治军事史上占有重要位置。其地望何在?历来论者颇多歧异。探究了“方城”涵义之本源,弄清了作为楚国北部扼塞的“方城”地望在今河南叶县保安乡闯王寨山与豹山之间。
[关键词] 楚国;方城;关塞;叶县
“方城”在楚国政治军事史上占据重要地位,历来为治春秋战国史者所无法回避。“方城”在《左传》中凡13见,《战国策》8见,《史记》6见。张正明先生著《楚史》,全书28万字,五十多次论及“方城”。但“方城”地望何在?至今还是一个没有弄清的问题。鉴于此,本文试对“方城”的地望作些考证,以就教于方家。
“方城”涵义之本源
“方城”一词在《左传》、《战国策》、《史记》等典籍中虽频频出现,但其涵义却不很清晰,令人难以把握。要考证“方城”的地望,必先明“方城”的涵义。从秦至今二千多年来,对“方城”涵义的不同揭示,归纳起来有以下五种:
其一关塞名。最早把“方城”作为关塞名是秦朝吕不韦,其《吕氏春秋》记载:山有九塞,“何谓九塞?大汾、冥扼、荆阮、方城、郩、井陉、令疵、句注、居庸。”包括方城在内的九塞,明显是指诸山之间九处险要的关隘。继其说者,汉朝有刘安,三国有韦昭。刘安《淮南子》也列方城于九塞之中;韦昭《国语注》则明确指出:“方城,楚北之扼塞也。”今人也有把方城县独树乡东北之大关口称为方城塞者。
其二长城名。最早提出“方城”为长城的是东汉班固,《汉书·地理志》载:“南阳郡叶,楚叶公邑,有长城,号方城。”继其后者,在南北朝时期有盛弘之,其《荆州记》曰:“叶东界有故城,始犨县,东至瀙水,达沘阳界,南北连绵数百里,名为方城,一谓之长城。”唐代李泰也兼主此说,其《括地志》言:“故长城在邓州内乡县东七十五里,南入襄县,北连翼望山,无土之处,累石为固,号为方城。”到本世纪40年代以后,主张“方城”为楚国长城者甚多。有关长城的专著无不将“方城”写入,一些权威工具书也作如是解释。最有代表性的是杨宽著《战国史》称:“楚的长城叫方城,早在春秋时代已有了。西端起郦,折向东,经犨,向东到瀙水,折向东南,到沘阳。”
其三列城名。持此说者,前有北魏郦道元,《水经·汝水注》曰:“楚盛,周衰,控霸南土,欲争强中国,多筑列城于北方,以逼华夏,故号此城为万城,或作方城”,并引唐勒《奏土论》“我是楚也,世霸南土,自越以至叶垂,弘境万里,故号万城也”为证;后有唐李泰,《括地志》曰:“楚襄王控霸南土,争强中国,多筑列城于北方,以敌毕夏,号为方城。”“列城”之名《史记》中曾出现,但不为人们所注意。《史记·楚世家》载:顷襄王十八年召问“有好以弱弓微缴加归雁之上者”,对曰:“今秦破韩以为长忧,得列城而不敢守也;伐魏而无功,击赵而顾病,则秦魏之勇力屈矣,楚之故地汉中、析、郦可得而复有也。”此“列城”当为《括地志》所指之方城无疑。今人仍有持此说者。
其四山名。最早主张“方城”为山名的是西晋的两位大家。杜预在注释《左传·僖公四年》楚屈完对齐桓公“楚国方城以为城”一语时称“方城山在南阳叶县南”。司马彪撰《后汉书·郡国志》更直截了当地说“南阳郡叶,有长山,曰方城”。唐宋、明清、民国时期主张“方城”是山名者几乎成为主流。从杜佑《通典》到李志甫《元和郡县志》,到《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到《嘉靖南阳府志》,直到《大清一统志》,以及民国时期出版的《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概莫能外,就连清代的考据大家顾栋高等也无异词。今人虽注重“方城”为楚长城,但仍存“方城”为山名之主张。
其五城邑名。方城作为城邑名,在《左传》中就有这方面的信息。《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公还,及方城。季武子取卞,使公冶向。公冶致使而退,及舍,而后闻取卞。”“鲁襄公参加楚康王葬礼,返国途中暂住方城,遇国内派来的使臣公冶,讨论国内季氏取卞之事。这个“方城”显然是一处城邑,非城邑当无过往行人驻足之所。南北朝人郭仲产在《襄阳记》中载明“苦菜、于东之间有小城名方城,东临溪水”。郦道元《水经·潕水注》也称“潕水之左即黄城山也,有溪水出黄城山,东北经方城”。这两处记载中的“方城”无疑均为城邑名。
上述方城的五种涵义,何是源,何是流?何是根,何是枝?何是本义,何是衍生义?弄清这个问题,对考证“方城”之地望,关系至为重要。
先析山名这种涵义。西晋以降,历代认为方城是山名的学者最众,直到今天仍是如此。这种涵义源于对《左传·僖公四年》所载屈完语“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的一种理解。持此说者认为在这句话中“方城”是与“汉水”相对而言的。“汉水”是水名,“方城”就应为山名。如此理解似乎有一定道理,若认真追究起来,就会顿生疑问。山有两种情况,即一座山和一条山。一座山要称“方城”,此山必须状若方形城堡。这种形状的山在历代指认方城山所在的叶县南部和方城县东北部根本找不到。就以今天被人们标示为方城山的黄石山而论,其形状也绝不像方形城堡。《明嘉靖南阳府志》载黄石山的形状谓“一山特起,高出诸山之上,境内独此山奇秀”。《嘉靖裕州志》也称:“其中一峰,巍然而高大,独出群峰之上者,黄石山也。”从这些具体描述中是很难看出有形若方城之势的。何况两书均分载黄石山和方城山,说明黄石山自为黄石山,方城山自为方城山,把黄石山标示为方城山是不符合事实的。而一条山脉要称“方城”,这条山脉的一系列山峰应曲折为方形城墙之状。这种情况在历代指认方城山所在的叶县南部和方城县东北部也根本不存在。这里的众山是伏牛山余脉。这段余脉西起三山坡,主脊西东走向,到保安西北骤然跃降,坡麓向西北、北、东北迤延。主脊西段和西北麓有18座山峰,主脊中段和北麓有17座山峰,主脊东段和东北麓有14座山峰。这些脊峰和麓坡,无论从侧面看,还是从正面看;无论横看,还是竖看,都不会给人以方形城墙的印象。因此说,方城山不可能是“方城”的本义。
再说长城名。今人认为楚长城由三部分组成。西部南北走向,北部东西走向,东部北南走向,衔接起来方如“”形,故称方城。高介华、刘玉堂所撰《楚国的城市和建筑》就说:“楚成王十六年(公元前656年)即鲁僖公四年时楚长城当已曲折成方形,否则何以‘方'名?”楚长城之呈方形是今人靠现代绘图手段综合历史资料和部分实地考察在地图上绘出的。二千年前的春秋时期,楚国人即使已经修成了方形的长城,也根本无法直观地感受出连接无数山峰蜿蜒千余里的长城是方形。何况楚长城的很多段落并不是春秋早期就修成的,而是战国时期才修筑起来的。春秋时期根本没有方形长城的存在。所以我们说“方城”的“长城名”这种涵义也不会是本义。
三说列城名。说方城是列城名者,认为“方城”之“方”是“万”字简写“万”之笔误。这本身就说明列城名不是方城的本义。《括地志》说得很清楚,楚筑列城于北方是战国后期楚顷襄王时的事情。而“方城”这个概念在春秋时期就已频繁出现了。从这一层看也说明列城名肯定不是方城的本义。
四说关塞名。现存文献中指“方城”为关塞者最早,但关塞名也不是“方城”的本义。一处关塞取名为“方城”,毫无疑问关塞所在地原本就叫方城,只有这样所置关塞才能叫方城。明于此,我们便知关塞名不是“方城”的本义了。
既然山名、长城名、列城名、关塞名都不是“方城”的本义,那么“方城”的本义就只能是城邑名了。这个城邑就是郭仲产《襄阳记》所记载的“有小城,名方城”者。在这座方城附近所置关塞,自然叫方城塞,方城塞左右的山就叫方城山,从方城塞向两端延伸而筑起的长城也就叫方城了,包括楚顷襄王在北方所筑列城,应该说也是以方城邑为开端和规制兴作起来的,所以也总称其谓“方城”。
综之,只有城邑名是方城涵义之本源,方城的其他涵义均为城邑名派生出来的。
“方城”地望之考实
弄清了“方城”的本义是城邑名,这个城邑的地望在何处呢?
据郦道元《水经·潕水注》引郭仲产《襄阳记》言:“苦菜、于东之间,有小城名方城,东临溪水。”这是至今可以找到的一条记载作为城邑的方城的具体位置的材料。只要搞清楚苦菜、于东的所在,方城的地望就会迎刃而解了。“苦菜”为山名,郭仲产还言“苦菜即黄城也。”就是说“苦菜山”是黄城山的别名。清同治《叶县志》卷一载:“黄城山在县西南四十八里。楚屈完所谓:‘方城以为城'杜预注:‘在叶县西南十八里'即此也”。杜预注之“叶县”为西晋时叶县县治,在今叶县旧县乡。清叶县县治在今叶县县城。旧县与今叶县县城间的距离为30里,所以有“四十入里”和“十八里”之分。在今叶县县城西南48里的黄城山,俗称“闯王寨山”。新编《叶县志》称“黄城山上的闯王寨”,《叶县地名考》称“闯王寨位于城关镇西南25公里伏牛山东麓的黄城山主峰东北”,就是明证。“于东”也为山名。清同治《叶县志》卷一载:“于东山,即《水经注》之于东也。俗名羊山,西与豹子山相接,其南曰龙山。”考其位置,于东山即今名豹山者。而《志》中所称豹子山者,今名母猪山,与凤凰山隔干江河相对峙,凤凰山在河西,母猪山在河东,与《志》中所言“由凤凰山逾干江而东为豹子山”正合。“豹子山山势极其险阻,自兹以东,与舞阳接壤,俱层峦迭峰,为东南屏蔽。”于东山(今名豹山)西与豹子山(即今母猪山)相接。苦菜山属伏牛山脉,于东山属桐柏山脉。苦菜山与于东山之间恰为伏牛山脉与桐柏山脉距离最近之处,也就是地理学上所称“方城凹口”或“南(阳)襄(城)隘道”的最狭窄处。
苦菜、于东之间,即今闯王寨山与豹山之间有两个古城遗址。一在前古城村,世称霸王城;一在后古城村,世称定南城。霸王城与定南城隔翟河相望,霸王城在翟河西,定南城在翟河东。从“方城东临溪水”的记载看,位于前古城的霸王城遗址应为古“方城”。关于这一点,《嘉靖南阳府志》也是这样认为的,其卷五《古迹》载:“叶县,有一古城,俗称霸王城。在县西南六十里干江保,世传项羽所筑。据《水经》:苦菜、于东之间有小城名方城,在潕水之西。今观此城,盖古之方城也。”据实地考察,霸王城遗址分内外两重,内为400米见方的高台地,外为周约3000米的方形土岭。观其形状正合“方城”之名。近年在遗址西南墓葬区出土一批春秋时期陶器,具有典型的楚文化特征。综合这些情况可以推断,位于今叶县保安乡前古城村的霸王城遗址,就是作为城邑名的“方城”之所在。“方城”位于方城凹口中间,控扼楚国经申(位于今南阳市)北通郑国(都城在新郑)、许国(都城在今许昌东)的要道。结合郭仲产《襄阳记》“苦菜及于东,通为方城矣”之言,可知“方城”所控扼的这处险要山口在郭仲产生活的时代还叫方城。这说明在春秋时期,楚国为了防御北方郑、晋诸国的进攻曾从方城邑往东西延伸筑起一道连接苦菜和于东的城墙。这一城墙应是楚国最早的一段长城。居于这段长城中间的“方城”就成为进出必经之门户。也正因为“方城”的存在,人们才把这段长城叫方城了。这段长城的残迹至今还依稀可辨。“方城”在苦菜、于东之间,苦菜、于东之间通称为“方城”,在《左传》中也可以找到佐证。《昭公十八年》载:“叶在楚国,方城外之蔽也。”“蔽”为屏障之意。楚国叶邑故城在今叶县旧县乡。叶邑故城正当苦菜、于东山口北二十余里。叶邑所屏蔽的“方城”肯定在苦菜、于东之间。“方城”东临之溪水,《水经注》称“方城山水”,今名翟河。翟河源于黄城山西五里坡东断石崖,东流经黄城山下黑龙潭,再经官庄转东南流,经前古城与后古城之间至水泉李,注入干江河。翟河入干江河口之东即为于东山。方城邑位于方城山水西南,作为长城的方城残迹沿水西岸连接苦菜、于东。水在城外,这种情况正符合楚国守南攻北的态势。
“方城”之地望在今叶县保安乡黄城山(苦菜山)与豹山(于东山)之间,黄城山与豹山之间的孔道就是《吕氏春秋》和《淮南子》所载天下九塞之一的“方城塞”。那么,今天颇引人注意的位于方城县独树乡中辛庄村被称为“大关口”的关塞是什么呢?这个关塞应是《左传·哀公四年》所载之“缯关”。清代江永《春秋地名考实》早已作过考证。缯关控扼着叫做“夏路”的古道。这条古道是位于南阳的古申国和位于方城县的古缯国经邑(今鲁山县张官营乡前城)、应都(今平顶山市新华区薛庄镇南)、梁(今汝州市)、霍(今汝州市西南),通往东周都城洛阳的大道。公元前491年夏“楚人既克夷虎,乃谋北方。左司马、申公寿余、叶公诸梁致蔡于负函,致方城之外于缯关。曰:‘吴将江入郢,将奔命焉。'为一夕之期,袭梁及霍”。走的正是这条道。位于叶县保安乡的方城塞是楚国北疆长城的正关,缯关可以看作楚国北疆长城的偏关。自本世纪80年代初南阳地区文物队对大关口进行考古调查,并发表《楚方城考———方城县大关口古塞遗址的调查》以后,遂被一些研究者辗转引用,误以为大关口就是楚长城上的要塞方城关。今天在大关口所能看到的遗迹在一千多年前郭仲产生活的时代肯定要完整得多、清晰得多,但郭仲产并未言及此关,更没有说它就是方城塞。四百年前的《嘉靖南阳府志》虽注意到此关的存在,但只记“大关口在裕州东黄石山西,当南阳叶县之要冲。国初立关,南阳卫拨军守把”,并未一字言及“方城”。因此,把大关口直接当作楚长城的方城塞,根据是不充足的。在春秋战国时期,楚国向北拓疆的主要进攻目标是郑国,位于今叶县保安乡的方城塞地位远较位于今方城县独树乡的缯关重要。
要之,造成“方城”地望众说纷纭的原因是不明“方城”涵义之本源。“方城”涵义之本源是方城邑。方城邑在今河南叶县保安乡前古城村,地处伏牛山脉与桐柏山脉接合部之凹口,控扼南阳盆地北出郑、许的孔道,形势险要,故称方城塞。春秋前期楚国占领南阳盆地并北出伐郑后,筑起一条以方城邑为关城连接伏牛山脉之黄城山和桐柏山脉之于东山的长城,人们也就将之称做“方城”。这座长城所依托的山就被名谓方城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