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数我的平生知交良师益友很多,获益匪浅,然细想起来,惟有郑天挺先生是我的畏友,而且是能知道我、最能帮助我和爱护我的同志。我这个人的为人是大大咧咧的,说起话来,不加思索,信口而出;做起事来,粗枝大叶;写起文章来,随所欲言,错误难免,凡是知道我的人,都知道我有这些毛病,我也深引以为恨事。我还记得五十年代初期,郑先生和我同在天津南开大学任教,我的教学效果并不理想,有时使同学们提出了意见。这时正值教改高潮,须要认真备课,要把每节课的主题、内容,让同学听得明了,方可取得成效。每写完一章讲稿,须要试讲一次,由教务处、历史系负责同志,到我家里亲自来听。我本是性情爽快随随便便的一个人,说错了话,连自己还不知道,这时候,我真是如坐针毡,顾虑重重,不知怎样讲才好。郑先生总是叫我不要着急发慌,叫我坐下来吸一口纸烟,慢慢地谈。他坐在一旁,慢慢地听着,讲完之后,别位同志提出意见,郑先生总是不着一语;人散之后,他才把我错误的地方告诉给我。后来想起来,我的体会是,凡是做一件事情,非经一段训练不可,而且必需虚心受教,才能有所长进。后来我到各地方去讲学,每遇大场合的集会,发言不致于发生过大的错误,还有人说我到老年来,思想清楚,说起话来还不至胡言乱语,这都是受了郑先生的督促所致。还有,我虽然多年从事教学和科学研究,有时也办理过采购书籍的事务,郑先生就经常告诫我要公私分明。听说郑先生在西南联大任总务长时,当时是时局变动时期,米珠薪桂,物价一日万变。先生是奉公守法,廉洁自守,克己利人,一丝不苟。同时我还有一位老前辈徐森玉先生,他以平易近人的态度,对我谈不要占书商的便宜,致形成被动,拔不出脚来,以至于后患无穷。他们的这些话,使我听了受到很大教育。回想起来,这都不能忘郑先生和一些老前辈的语重心长,帮助我的好处。
郑先生是著名明清史的史学家,学问渊博,思想极有系统,他除了研究明清史以外,学问涉及的方面很广,凡阅书泛滥所及,都写有分类的卡片,讲起书来,旁征博引,是极其有条理的。在明清史学当中,尤其熟于满洲的兴起,及清初未入关前的社会性质,有其独到的见解和发明。就我个人所感觉到的是:先生不仅是并世著名的学者,而且是兼教育家。以先生的器量恢宏,和蔼可亲,能够领导群伦,只要来学,无不循循善诱,如坐春风化雨之中,凡是听他课的人,无不各有所获,受到益处而去,培养了一批后进有用的人才,为社会主义社会,建设四化,创造了有利的条件。他真可以说是一位卓越的学者而兼教育行政家。郑先生是以学术事业的专家来做领导行政职务,所以处理教学和科学研究工作,推行起来,就极见成效了。郑先生在学术上有深厚的造诣,向以谦虚谨慎的态度,不肯轻于下笔著书,而是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从事于教学和研究的工作。做起事来,极为认真,这是人所共知,“有口皆碑”的。我是听过他讲课的,我看见他授课之前搜辑了大批资料,写成了成万张卡片,到讲课的时候,将这些卡片,从事编排,持之有故学有实据,写成了教学的提纲和讲稿,讲起来条理非常清楚,从容不迫,委婉动人,我就是得到实惠的一个人。同时他为了教学工作,曾勤勤恳恳地为大专院校编写教材,凡是高教部所制定有关历史课程参考资料,和校点《廿四史》中的《明史》的工作,都是由先生精心主持的。他在南开大学时设立了明清史研究室,领导有志于研究明清史的同志们,做科研工作,编写论文,发表于世,卓有成效。他还指导同志们校点有用的书籍,如蒋良骐《东华录》等书,其沾惠后学,受益非浅。他著书立说,以教诲来者,从事于网罗旧闻,整理出有系统的史料,提供了为作科学的研究的专门的科研事业,以传示后人。今先生往矣,问业无人,真是感慨系之!
我认为明清史是在近古史中最主要的课题,凡研究近代事务的起源,都与明清史书极有关系,这项事业,极为国人和国际学术界所重视,是一门热门的科学。可是由于为时较近,又由于清代的禁网森严,钳制了人民的思想,明清时代的著述,湮没而不彰的,实不在少数。这和研究考古学一样,正在要从事于大量的发掘,今后一定会发现不少罕见而有用的精湛的著述,和文物中的珍品。我虽老矣,仍愿追随其后,稍尽棉薄,愿与诸位同志共相勉之。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二日识于北京团结湖畔之瓜蒂盦。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从曹贵林同志处得知先生病逝,益觉悲痛,怀念之心情不能已,因随笔成诗一首,以为悼念,诗曰:
犹记华北沦陷日,乘槎浮海结同心;
韭菜园中获聚首,八里台畔倍情亲。
日月不居惊岁月,鸡鸣风雨大星沉;
方期追随函丈后,噩耗传来恐未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