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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清谈的历史还原

三、清谈之方式 

(八) 口谈的美境 

清谈的美妙境界,我们今日是难以体味到的。我们看晋人之口谈: 

殷中军为庾公长史,下都,王丞相为之集,桓公、王长史、王蓝田、谢镇西并在。丞相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明旦,桓宣武语人曰:“昨夜听殷、王清言,甚佳,仁祖亦不寂寞,我亦时复造心;顾看两王掾,辄如生母狗馨。”(《世说新语·文学》二二)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同上,四0 

晋人重视清谈本身的美,而对于“理之所在”并不十分关心。王导与殷浩清谈竟达三更,最后还是“未知理源所归”,也就是没有说清楚道理何在,但他们并不以此为憾,因为他们要的就是“辞喻不相负”的论辩效果,也就是辩论求胜而互不服输的言语过程。他们认为“正始之音”的要旨即在于此。我们看晋人的口谈,一般持续的时间都特别长。孙盛与殷浩清谈,至暮忘食(《世说新语·文学》三一);刘惔与张凭“清言弥日”,“留宿至晓”( 同上,五三);裴每与从弟裴邈清谈,“终日达曙”( 同上,《雅量》一一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卫玠“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 同上,《赏誉》五一刘孝标注引《玠别传》);乐广与潘京在洛阳“共谈累日”(《晋书》卷九0《良吏列传·潘京》)。时间既长,则劳费心神,难免疲惫。《世说新语·文学》一一: 

中朝时有怀道之流,有诣王夷甫咨疑者,值王昨已语多,小极,不复相酬答,乃谓客曰:“身今少恶,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问。” 

本条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曰:“裴谈理,与王夷甫不相推下。”裴是清谈名家,其《崇有论》驰誉当时。《世说新语·文学》一二: 

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本条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曰:“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著《道德论》,于时,侍中乐广、吏部郎刘汉亦体道而言约。尚书令王夷甫讲理而才虚,散骑常侍戴奥以学道为业,后进庾之徒,皆希慕简旷。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著《崇有》二论以折之,才博喻广,学者不能究。后乐广与清闲,欲说理,而辞喻丰博,广自以体虚无,笑而不复言。”又引《惠帝起居注》曰:“著二论,以规虚诞之弊,文词精富,为世名论。”可见裴頠是极善于笔谈的。在口谈方面,王衍也占不了太大的优势,所以对他很佩服,在清谈过劳之际,便将向他请教的人打发到裴那里去了。由于清谈大都在夜间进行,所以对那些身体羸弱而谈瘾极大的清谈家来说,这是很有害,甚至是很危险的事情。《世说新语·言语》七九: 

谢胡儿语庾道季:“诸人莫当就卿谈,可坚城垒。”…… 

耗精费神,睡眠不足,自然要影响身体健康。《世说新语·赏誉》五一: 

王敦为大将军,镇豫章,卫避乱,从洛投敦,相见欣然,谈话弥日。于时谢鲲为长史,敦谓鲲曰:“不意永嘉之中,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 

本条刘孝标注引《别传》曰:“至武昌见王敦,敦与之谈论,弥日信宿。敦顾谓僚属曰:‘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此子今复玉振于江表,微言之绪,绝而复续。不悟永嘉之中, 复闻正始之音。阿平若在,当复绝倒。’”这位兴微继绝的卫玠,便为清谈事业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始度江,见王大将军,因夜坐,大将军命谢幼舆。见谢,甚说之,都不复顾王,遂达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体素羸,恒为母所禁,尔夕忽极,于此病笃,遂不起。(《世说新语·文学》二0) 

所谓“微言”有两层含意:一是义理精微的言论,“寻微”、“造微”是晋人努力追求的清谈胜境,如王济听王湛清谈,“转造精微”(《世说新语·赏誉》一七),王濛称支遁“寻微之功,不减辅嗣”(同上,九八),皆是此意;二是语言细致、逻辑严密的清谈,裴遐“理致甚微”( 同上,《文学》一九),刘惔“语审细”(同上,《赏誉》一一六),即是此意。可见“微言”不同于泛泛的清言,谈起来当然格外疲劳。至于“达旦微言”,卫这位“璧人”又如何承受得了!他本来体质不好,所以很少与外人相酬对,母亲也禁止他清谈,但这次破了例,大概是因为初来江东,想要显示一下谈功的缘故,没想到居然送了命!《世说新语·文学》三九: 

林道人诣谢公,东阳时始总角,新病起,体未堪劳,与林公讲论,遂至相苦。母王夫人在壁后听之,再遣信令还,而太傅留之。王夫人因自出,云:“新妇少遭家难,一生所寄,唯在此儿。”因流涕抱儿以归。谢公语同坐曰:“家嫂辞情慷慨,致可传述,恨不使朝士见!” 

王夫人深知清谈之苦,故不避众多的男人,将儿子谢朗从唇枪舌剑之中抢救出来。似乎是清谈之风流雅事,有时亦“毒如蛇蝎”,王夫人对此是洞明于心的,所以对谢朗的谈癖防犯甚严。

晋人在清谈方面花费大量时间,实际上是为了充分体味清谈的美好境界,同时也是为了充实自己的生活,因为增加了生命的密度,也就等于延续了生命的长度。法国哲学家丹纳在评论古希腊哲学时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并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艺术哲学》,页253)他还说:“哲学在希腊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够有些包罗全面的观点便是一种乐趣,不想造一条结实可靠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实若即若离。……微妙的甄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乐此不疲;他们不够严肃;作某种研究决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野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上是爱行猎甚于收获,爱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同上,页269~270)丹纳的论述极为精彩,对我们理解晋人的清谈(主要是口谈)有重要的启示意义,特别是“爱行猎甚于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终点”,这两句话颇能传达中古士人的清谈之妙。换言之,清谈名流们热爱的是清谈的过程,这个过程越漫长、越曲折就越好,至于真理,不过是“常常捉到的野禽”而已。士人们喜欢任性而动,不由路径,清谈实际上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他们的玄学人生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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