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第 49 章

     老闷出事儿了。

     公安局把老闷逮走了。

     老闷在路口等了一个多月,挨了几回骂,被吐了几口唾沫,等得心急火燎也没等到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人。那天,老闷在那里等到快晌午了,也没闻到一点女人气儿,他想挪个地方,就顺着面前那条路往前走。日头太毒,晒得他睁不开眼,他在路边的小桐树上摘了一片叶子,手举着遮住额头。刚剃过不久的光头在日光下泛着青色,远点看,脑袋上象扣了半个西瓜皮。翻过一条沟,爬过一座山,老闷热得够呛,脸上每个毛孔都变成了小泉眼,不住地往外冒汗。老闷走累了,站在半山腰喘气,忽然看见不远处一个打着油纸红伞的女人正在向这边走来,老闷心里暗暗窃喜,干渴的嘴里顿时涌出股股唾液,两腿间的那家伙比他人还着急,不等他打招呼一下就支楞起来了,把裤衩顶得多高。老闷怕那女人看见他吓拐回去,于是猫着腰钻进了路边齐腰深的玉米地,他趴在地里,象狼一样地匐伏着,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即将到口的美餐。那女人慢慢地走过来了,离老闷越来越近了,老闷的心也随着女人的临近加快了跳动,咚咚地撞击着厚实的胸膛。老闷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是一个年轻媳妇,圆圪瘩脸,头发是耳道毛,整整齐齐地遮着耳朵。上身穿毛月布布衫,下身着一条灰色裤子。一手撑着伞,一手挎着小长篮,一看就知道是串亲戚的。老闷心想,她肯定有男人,叫她嫁给俺肯定不中。放她过去?老闷流着口水,身下那硬梆梆的东西毫不示弱地表示坚决抗议。老闷在“短枪”的威逼下屈服了,“枪”指挥着他的行动。那女人走到老闷面前,老闷一跃而起脱兔般地窜出玉米地,饿狼似的扑了上去。那女人只顾走路,面前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大汉,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使她发呆,身子一软瘫了下去。老闷连抱带拖把她弄进了玉米地,那女人几乎没有进行反抗,老闷就得逞了。老闷过足了瘾,松开了那女人。那女人不但没骂他,还从长篮里拿出两个白蒸馍递给老闷,说,兄弟,你饿了,坐在这里慢慢吃,我家里还有娃子等着吃奶,我得赶紧回去。老闷手上拿着两个软腾腾的白蒸馍,象捧着那个女人的心,又象捏着那女人酥软的令人不忍心捏又舍不得放的两个奶头,扑通跪了下去,两眼噙着泪花极其动情地说,姐姐,俺的好姐姐,你叫俺美了,俺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这阵儿你要走了,不知俺啥时才能再见到你……那女人说,你等着,有日子。老闷问,啥时候。那女人说,长则十天半月,短则三五天。老闷说,日子太长了,俺等不及。那女人说,你说啥时候。老闷说,明儿。那女人说,中,就依你。老闷说,在哪里?那女人说,还在这儿。老闷千恩万谢,拉着那女人,舍不得松手。那女人说,兄弟,快松开,俺知道你舍不得俺,俺回去给娃子喂了奶就来。老闷这才松开了手,说,那俺就在这儿等着。那女人说,中,你就在这儿等着。那女人走了。老闷跪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那女人才离开老闷时走得很慢,还三步一回头地看一眼老闷,老闷心里十分感动。每次那女人回头时,老闷都忍不住落下两颗眼泪。那女人离老闷远了,走得越来越快了,再也不回头看老闷了。那女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了,老闷啥也看不见了。但他还在地上跪着没有起来。他还沉浸在刚才那种无法言说的美妙中。这该不是做梦吧?老闷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产生了怀疑。他看了看手里的白蒸馍,捏了捏,还怪软和,这总该不是假的吧?他试着啃了一口,嗯,味道还怪美,甜丝丝的。没错,是白蒸馍。真真的白蒸馍。天下的事儿还真说不清,他等了一个多月,好事儿终于还是叫他等到了。看来办啥事儿都得有衡心,有耐性,他不坚持到今天,前头的日子不就白球等了。老闷暗暗庆幸他碰到了一个好女人。他想,这个女人也许是男人死了,要不就是她男人那东西是骡子球,不治事儿。还是二喜说得对,男人跟女人,你美她也美,只要两人美,谁也不怪谁。老闷啃着白蒸馍,慢慢地品味着。他吃完了一个,手上还捏着一个。他舍不得吃。这个留给娘,拿回去叫娘也尝尝。娘好久也没吃过白蒸馍了。想到娘,老闷心里挺难过。自从爹坐了监,娘的头发就一绺一绺地白……说啥这个白蒸馍也得拿给娘。老闷把白蒸馍装进裤包里,两眼望着那女人刚才走过的路,他盼望那女人快点来。路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人影,老闷心里一阵激动,那东西又支楞起来了。一个,两个,三个……来的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老闷有些失望了。但他相信,那女人会来,不然也不会给他白蒸馍。那群人离老闷近了,老闷才看清了那些人的手里都拿着家伙,铁锨扁担和镢头。走得风快,样子也是气呼呼的。老闷心里有些乍,想走又舍不得那个女人。老闷站起身,往玉米地里走,他想躲开这些人,等他们走过去了他再出来。老闷刚抬脚,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就喊了起来:狗日的,往哪儿跑!老闷一看不对势,撒腿向山上跑去。那五六个人象发怒的狮子凶猛地向他追来。老闷象被狗追赶着的兔子飞也似的翻过山坡,箭一般地冲进山沟。后面的人紧追不舍。此时老闷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跑进北沟的苇园。只有跑进苇园,他才有可能逃脱,否则他将会在那几个人愤怒的铁拳下变成肉饼。这条山沟通北沟的苇园,老闷就一直顺着山沟向前面飞奔。

     跑快!往前头截。一个人挥舞着铁锨大声喊道。

     追赶的人离老闷越来越近了。老闷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他逢沟就跳,遇河就趟,惶惶如落水之狗,急急如丧家之犬。老闷终于逃到了北沟,钻进了那片茫茫的苇园。他拨动着密密麻麻的苇子来到了令人胆寒的响潭边。老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响潭哈啷啷地响着,水乌黑乌黑的。老闷忘记了害怕,忘记了响潭里的水鬼,趴在响潭边如牛般地咕咚咕咚地喝着那乌黑乌黑的水。然后把光头浸在水里摆了几下,抬起头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儿。他一下感到清爽了许多。老闷找了一片苇子密集的地方,坐在那里边喘息边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哗啦哗啦,有人拨动苇子。声音很远,老闷并未惊慌。

     狗日的,出来!再不出来我们就去报公安局。那些人边喊边拨拉着苇子往里面走。无论那些人咋喊,老闷坐着就是不动,他觉得还是坐着稳当,一抬屁股弄响了苇子等于告诉了那些人他躲的地方。老闷盼望着天快点儿黑。天黑了,那几个人肯定要走了,那几个人走了,他就可以回家了。老闷在心里盘算着。可是,老天爷偏偏跟他作对,日头象钉在那儿一样就是不往下落。他望着透过苇叶射进来的斑剥的阳光,那一道道光线象一根根金针向他刺来。他想起了那天夜里他看到的流星。那是扫帚星,看到是要倒霉的。未必真应了范娃说的这句话?范娃也看到了,他咋不倒霉?

     日头西斜,阳光已升至苇梢。苇园里变得阴暗起来。老闷的心也随着日头的西斜由焦虑、害怕慢慢地趋于平静了。日头每落一尺,老闷的危险就减少一分。那几个人找不到老闷,走出苇园,站在沟沿边,从不同的方向向苇园里乱扔石头,企图把老闷赶出苇园。有几块石头落在了老闷身边,但老闷仍然纹丝未动,他怕暴露自己。那些人扔了一阵儿石头,仍不见苇园里有任何响动,于是找了个阴凉地方坐下歇息。一个人大声说,算球啦,咱走吧,热得很。另一个说,走就走,反正又逮不住。这话是说给老闷听的,他们想把老闷骗出来。其实他们在严密地监视着苇园里的动静。不管他们咋说,老闷就是不动,他盼着天黑,天黑了他才出去,那时候才保险。

     日怪,一定是那个女人日的怪。老闷想。你要日怪就不要给我白蒸馍,给了白蒸馍又日怪,这算哪回事儿?老闷饿了,在裤袋里掏出留给娘的那个白蒸馍,在手上翻弄着。呼隆隆,肚子里响了一声,老闷忍不住了,掰了一半啃了起来。

     老闷没有猜错,是那个女人日的怪。那个女人为了稳住老闷,不但给了他白蒸馍,还给他留下了想头。那女人跑回家一把鼻子一把泪地向他男人哭诉了被老闷拦路的经过,他男人“啪”地给了她一巴掌,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这不要脸的货!然后掂着铁锨喊了几个本家兄弟去捉拿老闷。

     老闷的白蒸馍才吃完,苇园里就响起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响声由远而近,由小而大。响声不是来自一个地方,而是四面八方,好象有很多人包围了苇园,包围圈在渐渐地缩小。老闷的心顿时紧张起来。突然一个声音传来,那声音极其威严:快出来!我们是公安局的。自首从宽,抗拒从严!声音离得很近。这一声喊不大紧,老闷吓得浑身筛糠哆嗦不止。夜壶的小嘴被抖开了,裤裆一热,一股尿顺腿而下。老闷想起了他爹被公安局的两个人押着,捆得象个肉瓜蛋,吓得瘫在地上无法站起来了。老闷害怕了,他不敢跟公安局的人对抗。公安局的人腰里有硬通货,那东西是会打死人的。不想死就只有投降。老闷想到了投降。他用手撑着地想站起来,但胳膊和腿象被剔去了骨头,软得象老头球,一点劲儿也没有。老闷无法撑起软如稀泥的身躯,任其瘫在地上。老闷想说话,但舌头发硬,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嘴就象出了毛病的喇叭,嘴皮颤动着就是发不出声音。老闷想投降,但他既不能动弹又不能说话,他害怕公安局的人说他是有意抗拒,抗拒了,说不定就要枪毙。枪毙,那多疼,嘣,枪一响,枪子儿钻进脑袋,钻个窟窿,他就死了,不会出气了。他死了,谁给他娘拾柴货,没人给他娘拾柴货,他娘拿啥煮饭,没柴货煮饭,他娘就要饿死,饿死了还没人埋。再说,他死了也就再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了,这辈子跟那个女人弄了一回,慌得连鼻子眼睛长得啥样也没看清楚,姓啥叫啥也不知道,他想再见见那个女人。还有,他死了也就不能跟二喜和范娃还有小山在一起耍了,再也听不到他们说那些事儿了……想到这些,老闷决定投降。他想起了电影里坏人投降的样子,把白旗挂到棍子上,有的挂到刺刀上,举起来,那些好人就不打他们了。老闷想学着坏人的样子投降,但他没有白布,没有白布也就做不成白旗,没有白旗就没法投降。老闷干着急。

     苇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公安局的人一步步在向老闷逼近。

     投降,再不投降就来不及了。这时老闷有了新发现,他穿的布衫是白的,白布衫可以当白旗,虽然是他娘织的粗布,不是那么白,但当白旗也还中。老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终于可以投降了。可以投降了,他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老闷身边不远处有一截断了的苇子,他向前爬了爬,捡起来,把白布衫顶在苇子上高高的举着。此时,老闷象完成了一件大事儿,一项壮举,他胜利了,他松了一口气。

     就在老闷举起白旗的时候,公安人员已站到了他的面前。

     起来!一声厉吼。这时老闷已经可以说话了,因为他已经投降了,心里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也就不再害怕了。

     “我投降。”老闷利利索索地吐出了三个字。

     “你他妈的装什么蒜!”一只穿着黄球鞋的脚重重地踢在了老闷的屁股上。

     老闷仰起脸看了一眼踢他的那个人,身穿黄制服,腰里挂着盒子炮,横眉怒目地瞪着他。

     老闷说:“你甭恁凶。毛主席说,不虐待俘虏。”

     公安局踢老闷的那个人忍不住噗哧笑了。站在老闷面前的公安人员也都笑了。

     老闷被戴上了手铐,没有用绳子捆成肉瓜蛋。他想这大概是他投降受到的优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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