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第 50 章

     一大早,村头的喇叭就呜哩哇啦地响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槐树沟的人有些兴奋,有些激动。小香玉又开始唱了,她的声音是那么地激越,那么地清亮,从喇叭里传出,凝聚在槐树沟的上空,在大山中回响。小香玉唱的这段戏文听说是大诗人郭沫若写的,小香玉用豫剧的调子一唱,不但诗味十足,而且极有力量,象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四人帮”的心脏。槐树沟的大人娃儿差不多都跟着小香玉学会了。此时张光源站在村口也随着小香玉唱了起来:

     大快人心事

     粉碎“四人帮”

     政治流氓文痞

     狗头军师张

     ……

     张光源的心情很好。土地承包了,有劲往自己的地里使,用不着再跟别人攀扯啥。想啥时候下地就啥时候下地,想啥时候收工就啥时候收工。用不着你等我靠,你攀我扯,自由自在,其乐融融。农闲了,他还可以进南山做点小生意,年纪大了,挑不动盐挑子,大山小山也不准他挑,给他拿点钱,他舍不得花,都积攒在那儿。他积攒了一头牛的本钱,就到南山去牵牛,从南山牵头牛到县上卖,运气好了,一次也能赚三五十块,他觉着这比担盐挑子强多了,人不受累,钱也挣得多。他从心里感谢党的好政策。再不象那几年,今天割“尾巴”,明天割“尾巴”,做点小生意象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生怕被哪个知道了,那种日子过着叫人提心吊胆。前不久他到南山牵了头牛,黄颜色,黄刷刷的象小米粒儿一样毛色极好。膘肥体壮,浑身滚圆,个头也大。两只黑角黑得出奇,一尺多长,弯弯地向里勾着。张光源一见这头牛就格外顺眼,有似曾相识的感觉,美中不足令人遗憾的是这头大黄牛一条前腿有点儿瘸。张光源看上了这头牛,一问价钱,价钱太大,讲来讲去,没少几个。张光源说太贵了,卖牛的说贵啥,我是当菜牛卖给你的,牵回去宰了,就凭这张皮也能卖个大价钱。张光源说这牛瘸了一条腿。卖牛的说不瘸一条腿这个价钱我也不会卖给你。实话跟你说,今天你来得早,再晚一步就叫你们县南关食堂牵走了。张光源看了一眼大黄牛,大黄牛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哞”地叫了一声。张光源的心震颤了一下,那饱含痛苦的声音分明在向他求救。张光源咬了咬牙说:“好,就这个价。”他身上的钱不够,就在熟人那儿借了点儿把大黄牛牵回来了。

     惠贤见张光源牵了一头瘸腿牛回来,说:“你疯了,咱又不开屠宰场,买头三条腿牛弄啥?”

     张光源说:“咱不开屠宰场就把它养着。”

     惠贤说:“养头黑牛就够了,谁有闲功夫去侍候这瘸腿牛?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张光源说:“这牛的腿绊折了,看着怪可怜,我要不买,南关食堂就当菜牛牵去杀了。咱把它的伤养好了再牵去卖也算救了一条命。”

     惠贤一听心也就软了,于是老两口精心地照料着大黄牛。张光源请来了兽医,用中药给大黄牛包扎伤口。张光源请来了火燕,给大黄牛扎火针。过了两三个月,大黄牛的腿好了。惠贤说:“这下把它牵去卖了。”

     张光源说:“再喂两天,这牛看着透美。”

     惠贤说:“透美,你天天都把它看着。不卖,再到南山看你往哪儿打饥荒。”

     张光源摸摸剃得溜光的头说:“我觉着这黄牛比黑牛还兑脾气。”

     惠贤说:“光兑脾气有啥用?这阵儿农闲,地里没活,两头牛在家闲着干耗草料,你再不卖我也懒得去割草了。”

     张光源想想也是,老伴也是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成天山上山下,翻沟过坎,黑赤白汗地割草,还填不满两头牛的嘴。老伴怪他怪得有理。他决定等到集了还是把黄牛卖了,再说黑牛用的日子多使惯了顺手。集的头天,张光源把黄牛牵到大门外,拴到树上,拿着刮子从牛脖子到牛屁股吱儿吱儿挨着刮了一遍。大黄牛不时地伸着懒腰,有节奏地甩动着长长的尾巴,尽情地享受着主人对它的爱抚。第二天,张光源把黄牛牵到集上,还未走进市场,几个牛贩子就围了上来,问起价钱。张光源说走吧牵到里头再说。牛贩子们跟在大黄牛的屁股后头走进了牛市。张光源把牛拴到木桩上,一个牛贩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张光源把手放在牛贩子手心,牛贩子把手巾搭下两个人的手上问:咋着说。张光源本不想卖,狠了狠心把五个指头一捏,说:这个数。牛贩子把张光源的大拇指一掰说:这个数。张光源说:不中不中。少了这个数不卖。张光源的五个指头仍然紧紧地捏在一起。牛贩子把头一摇说:高了高了。张光源说:不高不高。说着把手从牛贩子的手里抽了出来。这个牛贩子刚刚丢手,又一个牛贩子走了过来说:来,咱俩搁磨搁磨。牛贩子伸出了手。张光源把五个手指头往一起一捏说:这个数。张光源的话一出口,立即就后悔了。他急忙抽出四个手指头,只留一个手指头在牛贩子手里说:再加这个数。张光源又加了一百。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五百成交。张光源净赚了一百。牛贩子交了钱,从张光源手上接过牛僵绳,不料大黄牛眼一瞪,头一拨浪,僵绳从牛贩子的手里挣落在地上,牛贩子弯腰拾起,用力前拉,但大黄牛象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牛贩子加力,大黄牛火了,头用力拨浪了一下,牛贩子被拽得蹬腾拉撒,差点跌倒。牛贩子稳了一下大黄牛,一手握着僵绳,一手拿着鞭子,把大黄牛让到前面,扬起鞭子抽打大黄牛的屁股,大黄牛挨了一鞭子,既不前走也不后退,长尾巴一甩,正好打在牛贩子的手脖儿上,鞭子被击落在地。牛贩子无奈,叫张光源帮忙。张光源接过僵绳,大黄牛使劲地摇头,张光源低头仔细一看,发现大黄牛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张光源的心一下软了。

     “不卖了。”张光源说。

     牛贩子对买这头牛也觉得不吉利,就这一会儿,又是牛头又是牛尾,连着给他了两下,心里很别劲儿,本想退牛又不便出口,听张光源这样一说,正好趁阶梯下驴。说:“你不卖算球了。”

     张光源把钱退给牛贩子,牵着牛往外走。大黄牛一下来了精神,头一扬,尾巴一撅,跟在张光源身后,扑嗒扑嗒迈着得意的步子走出了牛市。

     又有几个买牛的跟了上来,说:“掌柜的,别忙走,咱们搁磨搁磨。”

     张光源说:“算了,不卖了。”

     几个买牛的看着这头膘肥体壮油光水滑的大黄牛悠然自得地甩动着尾巴神气活现地走出市场,嘴里连连喊着可惜可惜。

     张光源把大黄牛牵回家,脸上挂着笑。

     惠贤说:“不能了吧,没人要。”

     张光源说:“不是没人要,是咱不想卖。”

     惠贤说:“不想卖你把它供起,一天看三次当饭吃。”

     张光源说:“供起就供起,只要看着心里舒坦。”

     老两口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大山背着木匠家伙回来了。老两口都不说话了,望着大山,觉得奇怪。

     张光源说:“大山,你咋把家什都背回来了?”

     大山说:“我不干了。”

     张光源眼睛一瞪:“为啥?”

     大山说:“我考上大学了。”

     老两口一听,眼睛瞪得更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大学不大学的,娶了媳妇生了娃,当爹了还上大学?老两口从来还没听说过。

     张光源说:“大学不是不兴考了,你咋考的?”

     大山说:“这阵儿又兴考了,我在县上给那家做家具,那家的娃子要去考,我就跟着去报了名,想去试试,结果就考上了。”

     大山考上大学,张光源又喜又愁。喜的是他们张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这在槐树沟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何况这光宗耀祖的事儿又是出在他家,他能不高兴?愁的是,大山都快三十了,还叫他供他上大学,这不知又要花多少钱。

     “爹,我去不去上?”大山见爹没说话问道。

     “去,咋不去?”张光源回答。

     大山笑了。张光源也笑了。

     “那下个集还是去把黄牛卖了,给娃子做学费。”惠贤说。

     集的头天夜间,张光源做了个梦,那梦怪怪的,大黄牛会说话。大黄牛问他:“你不认识我了?”张光源前看后看,左看右看,从牛头看到牛尾,从牛耳看到牛蹄,说:“以前不认识,现在认识。”大黄牛问:“我是谁?”张光源笑着说:“你就是你,大黄牛。”大黄牛笑了,说:“我说你不认识我吧,你说你现在认识,我看你现在也不认识我。”张光源不解地问:“那你说你是谁?”大黄牛轻轻地甩了一下尾巴说:“我就是你以前养的那头大黄牛,叫何大流和老黄家偷去杀了。”大黄牛说着直流眼泪。“我原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谁知我投生后你又把我买下了,还救了我的命,这是咱们的缘分。”一声鸡啼把张光源从梦中惊醒,他觉得奇怪,再也无法入睡。他走进牛屋,点燃油灯,仔细一看,大黄牛的眼里还噙着泪。张光源觉得更怪了。他把油灯往大黄牛的前蹄上一照,不觉大惊。这头大黄牛果然是他以前的大黄牛,他记得清清楚楚,以前的大黄牛两只前蹄上方各有一块铜钱大的白毛,这头大黄牛两只前蹄上方在同样的位置也长着同样大小的一块白毛。张光源摸了摸牛头,给它拌起了草料。

     张光源改变了主意,卖掉了大黑牛,留下了大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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