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但今年老天爷格外开恩,格外慷慨。棉花种下之后,春雨就淅沥淅沥地下个不停。庄稼人称之为箩面雨的细雨丝似雨似雾,迷漫在空中,飘飘洒洒,润地无声。几天之后,干燥的地皮湿漉漉的,地面上那层小土坷垃被细雨浸润而成粉末。地皮变得细腻了,光滑了,如丝如绸,如少女的肌肤。雨过天晴,和旭的阳光暖融融地照着,温暖的春风轻轻地吹过地面,地面渐渐泛白,而后裂出细如发丝的缝隙。又是一夜春风,地面上卷起了木耳似的地皮。大地微微暖气催。不知不觉间,地面上鼓起了一个个小包,如怀孕的少妇骄傲地向人们展示着腹中的小生命。夜间,人们都入睡了,小土包中孕育的小生命无情地咬破了蒙在自己头上的胎衣,从小土包中钻出,一个个细小的身躯支撑着一个个圆圆的大脑袋,如头戴钢盔的士兵时刻防御着外界的突然袭击。它们向外伸出神奇的大脑袋,窥视着神奇的天空神奇的大地。外界的一切对它们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在它们确定外界并无凶神恶煞毒蛇猛兽伤害它们的生命时,便迅速地摘去了钢盔,露出了嫩黄色的可爱的脸蛋。然后象刚刚睡醒一样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拥抱黎明拥抱春风拥抱阳光拥抱清新的空气拥抱新奇的世界……它们来到了新奇的世界,兴奋使它们的脸色由嫩黄而变得嫩绿,它们为有众多的同伴而欢呼而歌唱。
大地披上了春装,到处是绿油油一片。真是满目青山堆堆绿。
庄稼一天一个样。社员们都为春天这良好的开端而兴奋。棉花长高了,该分枝了,社员们忙着为疯长的棉花打顶--掐掉了顶尖,主杆上才能发出更多的枝杈来。枝杈越多结的棉桃就越多,棉桃越多,棉花产量就越高--此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连阴雨,一下就是十几天。天气放晴时,棉花的杆上,枝上,叶上,还有顶上长满了针尖大小的泥虫。那些小东西象虮子一样死死地爬在棉花叶子的背面,灰楚楚的,密密麻麻,一只挨一只。它们在贪婪地吸允着棉花叶子的汁液,使棉花叶子萎缩,卷曲,发黄,干枯。尤其是棉花顶上那些可恶的小东西紧紧抱成一团,棉花顶绣成了疙瘩,再也无法上长。社员们心里十分焦急。张光源跟范娃说,赶快撒草木灰。于是各家各户掏灶洞。灶洞掏净了,也只撒了一两亩地,而且效果也不明显。草木灰刚撒上,那些小东西象被呛了似的蠕动了一下身子,但很快又复归平静。面对小小的害虫,社员们束手无策,心急如焚。范娃叫大家想办法。有的人提出全力以赴下地去捉,有的建议剪掉泥虫多的枝叶丢进茅坑里……大山听着心里暗暗发笑。泥虫那么多,捉得完吗?剪掉泥虫多的棉花叶子岂不连顶也要剪掉?棉花没了顶还能长吗?如果这样还不如不消灭泥虫。
范娃见大山发笑,问道:“大山哥,咱村就你读的书多,你说这泥虫该咋治?”
大山说:“范娃,亏你也读了几年书。治泥虫,放着现成的办法你不用,还东问西问啥?”
范娃说:“大山哥,你甭绕弯儿,现成的办法是啥?”
大山说:“用‘六六六粉’喷洒。”
六六六粉不少人也听说过,但咋着用,没人知道。他们只知道这种药毒性大,央桥村有一家两口子打架,那女的就是喝六六六粉水死的。这种药要是往地里一喷,闹不死人也会闹死鸡闹死猪闹死狗。这些家畜家禽哪家没有?社员们耽心了,大山的意见没有得到赞同。一直坐在一边扑噜扑噜吸着水烟袋的何五爷说话了,何五爷说庄稼人自古以来就是靠天吃饭,天叫你收几成你就收几成,没听说过人想收几成就收几成。要是人想收几成就收几成,前几年也不会出现大饥荒,饿死恁些人。常言道人叫人死不一定死,天叫人死人就活不成。可不能逆天行事。何五爷是村里的长辈,自从张大爷死后,他也很少说话。他对下辈人瞎胡闹,只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想管也管不了。那次何大流砍大槐树,他挡了但没挡住,何大流要祠堂里那半个铁锅,他不给,还是被何大流偷走了。后来发生了大饥荒,何五爷说这是他们瞎胡闹的报应。何大流糟蹋了茶花,何五爷对发生在何家这种不光彩的事情气得咬牙切齿,用拐棍敲击着地面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何大流该遭天打五雷轰!何大流的腿被打断了,他说这是何大流糟蹋茶花的报应。范娃带着红卫兵去拆龙王庙,何五爷听说后拄着拐棍撵出村没有撵上,他说范娃以后也要遭报应。燕子是何五爷的孙女,燕子拆庙回来,他把燕子叫到跟前说,闺女家学稳重点,甭一天跟在男娃子屁股后头瞎哄哄。龙王庙咋能拆,你们就不怕得罪神灵?不怕遭报应?燕子说那是封建迷信。何五爷说你是娃娃家还不懂,长大了你就知道了。大跃进以来,何五爷想挡的事一件也没挡住,他也就不再挡了,他知道挡也只有惹些闲气生。所以他对村里的事只看不说。今天他坐在大门外吸烟,听大山说要用毒药闹泥虫,忍不住又说了两句话。那些怕闹死鸡闹死猪闹死狗的人见何五爷这样说,有的也附和起来。
范娃对何五爷的话不以为然。但他也怕六六六粉的毒性太大闹出事情。于是他问大山:“大山哥,有没有毒性小些的药?”
大山说:“有哇。”
范娃问:“啥药?”
大山说:“乐果。”
范娃问:“那用这药啥样?”
大山说:“当然好,就是贵了些。”
范娃问:“贵多少?”
大山说:“大概要两倍的价钱。”
范娃把脸转向大家说:“不管咋说,泥虫得治。不治今年就别想收棉花。收不到棉花就完不成上交任务,到时候大家还得兑钱去买,那可不是一户两三块钱能解决的问题。大家说是用六六六粉还是用乐果?”
“用六六六粉。”社员们嫌乐果太贵,怕兑钱,都赞同用六六六粉。
范娃说:“中。按大家的意见,用六六六粉。但六六六粉毒性大,药兑多了会烧死棉花,药兑少了闹不死泥虫。所以兑药有学问。这个事就由大山哥负责,他懂。还有,各家各户要关好鸡,关好猪,有狗的也要看好,跑到地里闹死了,队里一概不负责任。”
泥虫在喷雾器下纷纷落地。没几天,卷曲的棉花叶子舒展了,顶上也长出了新芽。社员们很高兴,都说大山的书没白读。
槐树沟周边的生产队的社员听说大山能治泥虫,纷纷到槐树沟学习取经,有的队长还掂着礼品到大山家说好话,请大山去作指导。大山说,这么多村,一个村一个村去怕是来不及,不如每个村来一个人我跟大家说说兑药的比例和方法,大家回去照着做就行了。但各村的人都不放心,生怕弄不好烧死了棉花,非要大山亲手兑药不可,否则他们就不放心。大山见他们如此看重自己,也就没再推拖,答应一个村一个村去兑药。村与村之间都是相距几里十几里,大山在各村间往来穿梭,忙得不以乐乎。他们见大山实在太累了,有的村还派了牛车到另一个村去接。大山受了感动,干脆连家也不回了,在哪个村天黑了他就住在哪个村里。大山在央桥村住了两天,央桥村的乔大富看上了大山。乔大富有两个闺女,都长得很美。大闺女已经出嫁,二闺女叫巧莲,花骨朵似的,至今还未订亲。媒人倒是来得不少,但乔大富两口子不是相不中人就是嫌人家穷或兄弟太多。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眼看着花骨朵要开了,还是没有定下主家。恰在这时大山来了,乔大富一眼就看上了大山。在乔大富眼里,大山这娃文静,腼腆,稳重,厚道。这村跑那村,那村跑这村,汗水没干就开始干活。有人劝他歇一会儿,大山说不歇了,下个村还在等着。乔大富心想这娃日后定会有出息。那天大山在央桥吃饭,恰恰轮到乔大富家。乔大富叫老婆把饭做好点,老婆就烧了小米汤,烙了白油馍,熬的粉条箩卜,煎的春芽鸡蛋,象待新女婿一样。乔大富陪大山吃饭,交谈中乔大富拐弯抹角地弄清了大山的情况。中学生,没订亲,兄弟不多。乔大富非常满意。他决定把二闺女嫁给大山。饭罢,乔大富叫巧莲来收碗沏茶。巧莲来了。巧莲着实长得不凡,大山在棉花地里兑农药时已经见过,长方脸,尖下巴,皮肤白净,柳叶眉下一双不大但很耐看的水汪汪的眼睛,说话时眼睛忽闪忽闪地放着灵光。大山在给她的喷雾器里兑农药时两人的目光无意间碰撞在一起,大山的心动了一下,巧莲的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此时,乔大富叫来二闺女,意在叫巧莲见见大山,在他确定要定下这门亲事时也可以听听二闺女的意见。巧莲一进门首先看了大山一眼,不料大山企盼的目光正望着她,巧莲的脸又红了。虽然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但聪明的乔大富早已看在眼里。乔大富的心里有数了。巧莲端上茶,乔大富不露声色地跟大山拉起了家常。第二天,乔大富出门了,他来到了槐树沟,说来看看槐树沟的棉花。乔大富在范娃的陪同下在棉花地边上走了一圈,口里不住发出赞叹。接着夸奖起了大山。乔大富说要不是大山,今年左邻右舍的棉花恐怕都没有收成。范娃说大山书读得多,知道得多,啥事都懂。开始他说用六六六粉治泥虫,有人还不信,这下大家都服气了。乔大富说他多年没来槐树沟了,还是大炼钢铁时到这里砍树来过,这么多年了村里肯定变化很大,他想到村里看看。于是范娃又跟着乔大富进了村。他俩在村里走着,乔大富问大山家住在哪儿,范娃给他指了指,乔大富站在高处看了看就走了。回到家中,乔大富跟老婆说,不中。老婆问为啥?乔大富说老穷。老婆说这娃子可不赖。乔大富说闺女去了要受症。老婆说你都问清楚啦?乔大富说那还用问,一眼就看出来了。老婆说你都看到啥啦?乔大富说我看见了两间草拍子房子。老婆说咱闺女老愿意。乔大富说你咋知道?老婆说咱闺女问我,你说大山咋样?我说这娃不赖。咱闺女的脸一下就红了。乔大富没再说话。没过几天,媒人来了,说大山那娃不赖,想把二闺女说给他。乔大富一口回绝了。乔巧莲得知爹拒绝了这门亲事,气得大病一场。
泥虫治完了,大山离开了央桥。他走的那天没有见到巧莲。队长说乔大富没同意。这个媒是队长做的,他先问了大山,又悄悄问了巧莲,知道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才去找乔大富,没想到乔大富却不同意。大山回到家,神情沮丧。又象从学校回来时一样,少言寡语,情绪消沉。张光源以为大山还惦记着学校,于是说:“大山,运动闹得这么凶,看来这书恐怕是读不成了。我跟一个朋友说了,他带你到南山学木匠。
大山不说话。
张光源又说:“俗话说,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庄稼人学个手艺比啥都强。”
大山仍不说话。
张光源说:“你先去学着,等到学生们不串连了,不打仗了,不上街游行了,不斗人了,你再回来读书。”
大山终于点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