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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自从何大流的腿被打断后，张光春很少出门，他怕有朝一日灾难会从天而降，落到他的头上。他最害怕的还是茶花。万一茶花的疯病发作，抱着烂枕头在村里撵着他叫烂枕头给他叫爹，那事儿就麻烦了。范娃把这事儿一当真，站在村中一声吆喝，打这个老流氓！那就糟透了。那些戴红袖套的就会一哄而上，拳脚相加，他就会立即成为肉饼，肯定比何大流还惨得多。由于张光春害怕，所以就一直呆在家里装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进。队里开会他也不去，不是说头疼就是说脑热，总叫儿子老闷去替他。

今晚队里又开会，张光春推说有病，老闷去了。张光春的老婆坐在纺花机前嗡嗡地纺着棉花，张光春端着水烟袋扑噜扑噜地有一锅没一锅地吸着，他心里烦躁极了，这日子啥时能熬到头。忽然院里传来了脚步声，张光春吃了一惊。自从反浮夸风把他反下来后，他的家里很少有人来过，常常是冷冷清清，就象一个被人们遗忘的角落。现在队里正在开会，他的院里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他怎么会不感到吃惊？张光春大声问：“谁？”，话音刚落，张光春的门帘就被掀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张光春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来者不是本村的普通老百姓，而是当今公社红得发紫的造反总司令衡来山。更使张光春吃惊的是衡来山腰里别了把盒子炮。衡来山原是公社书记赵书清的秘书，大跃进时还给张光春门口插过红旗，那时的衡来山是个白面书生，文刍刍的，说话轻言细语。现在不同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就扯旗造反，摇身一变，成了公社的造反总司令，是全公社叱吒风云的人物。张光春与衡来山恰恰相反，大跃进时红极一时，由一个普通农民一跃而成为公社书记。浮夸风一反，他由公社书记变成了平头百姓，心中闷闷不乐，常常是郁郁寡欢。那段时间，衡来山受副县长赵书清之托，多次到家里来探望，并转达赵副县长的话，等有机会一定起用他。张光春一直在等着盼着，头发快等白了，眼睛快盼穿了，他一直也没得到起用。他想大概赵副县长早把他忘了，赵副县长是贵人，贵人多忘事，自古如此，何况他张光春现在是一个平头百姓，一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农民，赵副县长把他忘了也是常事。没曾想六二年大家都在饿肚子的时候，衡来山却给他送来了十来斤粮食，说是赵副县长叫他送来的。张光春一听，热泪畅流。文化大革命开始，衡来山大概忙着抓革命，忙着大串连，忙着揪坏人……再没来过，对赵副县长的情况张光春就一无所知了，只是听说赵副县长当了县委副书记。现在衡来山腰里别着盒子炮突然出现在张光春面前，不由张光春不吃惊。

“哎呀，来山，是你，快坐，快坐。”张光春急忙站起给衡来山搬凳子。

“坐，坐。张书记，别客气。”衡来山还是把张光春以书记相称。衡来山坐下后，两眼打量着张光春，“张书记，这么多年你闷在家里着急不着急？”

“有啥着急，在自己家里。”张光春说：“你现在可是个大忙人啊。”

“没办法，赵书记交待的事情总不能不干。”

“赵书记现在咋样？”

“忙得很啊。”衡来山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递给张光春，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打火机先给张光春点燃，接着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说：“赵书记很忙，他几次都说想来看你，都因公事缠身而未成行。他叫我代他来看看你。你还是这样年轻。”

“哎呀，不行了，老了。谢谢赵书记了，那么忙都还记挂着我。”张光春十分感动地说。

“别说这些话，赵书记还有重要事情交给你，”衡来山紧紧盯着张光春的眼睛说：“就看你接受不接受？”

“啥事儿？你说吧。赵书记交待的事情，只要俺张光春能做到，没有不接受的。”

“那就好了。”衡来山笑着说：“赵书记要起用你了。”

“哈哈哈……”张光春大笑起来，“来山，你真会开玩笑，赵书记要我这把老骨头有啥用？”

“你甭笑，真的。赵书记叫我专程来请你的。”

“说吧，叫我做啥？”

“你答应了？”

“答应了。”

“好。那我就说了。”衡来山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说了，你可不准打退堂鼓。”

“莫说是赵书记，就是你交待的事儿我也不敢打退堂鼓。”

衡来山的眼睛象夜鹰的眼睛一样在昏黄的煤油灯下闪闪发光。“赵书记叫你给我当参谋长。”

“我？”张光春吃惊不小。

张光春在朝鲜战场上打过仗，真枪实弹地干过，现在搞武斗确实是难得的人才。今天，衡来山在县上开会，赵书清单独约会了他。赵书清说，最近县上“全无敌”兵团很猖狂，投靠了平川市“狂飚”兵团，自以为有了后台，腰杆硬了，扬言踏遍全县全无敌。目前正在秘密策划端掉县造反总部的老窝，活捉走资派赵书清。衡来山吃惊地问道，有这事儿？赵书清说，这是绝密情报，完全可靠。衡来山问赵书清打算咋办。赵书清说先下手为强。来个先法制人，在他们还没准备好时打他个措手不及。衡来山说，赵书记这一招高，实在是高。接着问赵书清是不是都准备好了。赵书清说正在安排。衡来山说，赵书记要是用得着我尽管吩咐。赵书清说，我找你来就为这事儿。衡来山说，请赵书记吩咐。赵书清说，县造反总部有几个纵队，只要平川“狂飚”兵团不来，打他“全无敌”不在话下。但是，要用造反总部的纵队去打，就给平川“狂飚”出兵找到了借口，“狂飚”兵团必然派人马来支援，那时造反总部就很被动。因此，我想不动用造反总部的兵力，借其它公社的兵力来攻“全无敌”，为了万无一失，我预先在青龙口埋伏两个纵队的兵力，一旦“狂飚”兵团来支援，就进行狙击，使他们无法进入咱县的土地。衡来山一听心里顿时明白，赵书清是想叫他来攻打“全无敌”兵团。衡来山知道这是一场硬仗，“全无敌”有的是枪。衡来山想着，心里有些害怕，于是说，“全无敌”去年抢过武装部，他们的装备可是很精良，不知赵书记借的是哪里的精兵？赵书清见衡来山明知故问，知道他是借机要枪，说，“全无敌”是有几支枪，不过那也是老掉牙的破枪，没什么可怕的。赵书清望着衡来山，你问我借的是哪里的精兵，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就是你的全部力量。怎么样？有没有问题？衡来山急忙说，没问题，没问题！我那里人有的是，就是缺几杆枪。赵书清说，那好，就这样。人，你去组织；枪，造反总部给你五支。赵书清说着从腰里拔出盒子炮递给衡来山，这支短枪给你。接着赵书清跟衡来山作了详细研究，决定请张光春出来当参谋长，协助衡来山指挥。末了，赵书清说，回去之后，你们要抓紧准备，在攻打之前要先放风，把“全无敌”引出城外，以免打死打伤城内的百姓。研究完毕，衡来山连夜赶回，直奔槐树沟而来。

“对，是你。”衡来山见张光春既吃惊又怀疑，再次强调。

“哈哈哈……”张光春又是一阵大笑，“当参谋长，未必你要打仗？”

“没错，就是要打仗。”

“跟谁打？”

“‘全无敌’。”

“为啥？”

“革命的需要。”

“你不说真话，这个参谋长我就不当。”

“实话告诉你，他们要抓赵书记。”

“喔，是这样。”

“你当还是不当？”

“当！”张光春回答得很干脆。但他仍有些顾虑：“‘全无敌’可是县上的，能打得过？”

“县上的有啥了不起，他们不也是人？”

“听说他们手上有家伙。”

“你听谁说的？”

“大山。”

“他们有，我们也有。”衡来山拍了拍腰里的盒子炮。

“就凭这？”

“还有，长家伙。”

“多少？”

“五杆。”

“算了，这个参谋长我不敢当。”张光春问清了家底之后故意推脱，其实他心里是求之不得的。过去他走南闯北，吃香喝辣，在公社，县上风风光光，连省上也知道他是个人物。可现在，他象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被如来压在了大山下，消声匿迹，空有一身本事，难有用武之地。呆在家里象呆在闷葫芦里一样憋得难受。他早想出去闯荡了，终未遇到机缘。如今，衡来山来了，这不就是大慈大悲的王母娘娘救他出山辅助唐僧？

“你是赵书记点的将，我只不过是转达赵书记的意思。当不当都是你一句话，不过，这话你得当面跟赵书记说。”衡来山见张光春推脱，以为他怕死，再次抬出了赵书清。

“那好吧。既然赵书记这样看重我，你老弟又是我的好朋友，我就当了！”

衡来山见张光春说到这个份上，又添油加醋地对张光春大加赞赏。衡来山说，你在赵书记心里可是个大能人，赵书记一直记挂着你。“四清”之后，赵书记说你搞农业有一套，想把你调到县政府农业办公室，可赵书记那时是个副县长，没有那个权力，后来当了县委副书记，他又提出把你调到县政府农业办公室，可是又不凑巧，报告刚刚写出，中央就发出了“五一六”通知，开展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的事情也就耽搁下来了。现在是关键时刻，赵书记又点了你的将。说你扛过枪，过过江，打过美国佬，一定能当好这个参谋长。由此可见你在赵书记心中的份量。赵书记是个有学问有本事的人，不会轻易看起人，一旦被他看上，那肯定是个人才，前途无可限量。赵书记叫你来当这个参谋长，一是看起你的本事，二是对你的无限信任。这个参谋长想当的人多的是，可赵书记就是不让当，为啥？信不过。你我都是赵书记的人，“全无敌”要抓赵书记，赵书记要是倒了，你我都要落进十八层地狱。所以，现在我们要拼死拼活保赵书记，就是搭上老命也再所不惜！张书记，你说呢？

张光春的眼圈有些发红，他只说了一个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