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第 31 章

     

     文化大革命运动越闹越凶,革命的洪流汹涌澎湃,正象红卫兵小将所说,正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席卷大江南北,洗刷着祖国的每个角落。学校完全彻底停课了。县城的学生革命热情高涨,一伙伙一队队,穿戴着没有帽微领章的军装,戴着红袖套,举着大红旗,向祖国的首都进发,他们在落实伟大领袖的号召,进行革命的大串连。大山没有参加,他背着铺盖卷回到了槐树沟。重新拿起了锄头,拿起了镰刀过起了庄稼人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这种苦燥无味而劳累,陌生而又熟悉的生活使大山的情绪极为消沉,整日眉头紧锁,沉默寡言,就是与爹娘也少有话说。繁重的体力劳动,加上精神上的不愉快,没多久大山就明显地消瘦了。张光源和妻子惠贤看着情绪低沉,日渐消瘦,不勾言笑的儿子大山,心里产生了一种深深的不安和焦虑。他们开始琢磨儿子,大山到底咋啦?琢磨过来琢磨过去,老两口突然明白了,啊,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沟南的二顺不就是跟大山同年生,一年前就把媳妇娶到家了,如今媳妇的肚子上已扣上了一口大锅。老两口明白之后,就张罗着给大山说媳妇。说媳妇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是要用钱夯的。想到钱,老两口又犯愁了。多年来他们为供大山小山上学,学费也是东抓西借,家里没有分文积蓄,住的房子也是茅草屋。每年夏天,是张光源最发愁的季节,他最害怕的就是连阴雨,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雨住了,屋里还在滴滴嗒嗒。每遇这样的天气,夜里他们是无法睡觉的。有一年的暑假里,连阴雨下了十多天,他们的屋里摆满了锅锅盆盆,床上摆满了碗,就这样,屋里还是连巴掌大一块干的地方也没有。那夜,雨下得更猛了,一家人提心吊胆地坐在屋里,忽然墙上的泥皮哗啦一声落下一大块来砸在张光源的背上,一家人如大灾将临紧张地望着黑糊糊的屋顶和被雨水泡湿了的墙壁。惠贤说,他爹,走,咱到他舅家去。张光源说你们去吧,我在家里守着。惠贤说,看这房子的样子怪怕人……张光源看了看房顶又看了看墙壁说,走,你们快走!惠贤知道张光源的意思,他觉得他也是个大老爷们,连间瓦房都盖不起,下雨天跑到娃子他舅家去,脸上有些搁不住,所以他死活也不去。惠贤说,走吧,到娃子他舅家又不是别的人家。张光源说,哪里我也不去。惠贤说,你在家里我们不放心。张光源说,有啥不放心,走吧。惠贤见劝不动张光源,心里有些生气,跟大山小山说,走,咱走。咱可不死要面子活受罪。那夜他们淋着雨跑到了舅家。从那以后,盖瓦房成了张光源奋斗的目标。但几年过去了,目标仍未实现。做生意被当成了资本主义的尾巴,今天割明天割,弄得他门也不敢出了,娃子的学费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钱盖瓦房?大山要说媳妇,要花钱,张光源能不发愁?张光源四处张罗,又是托媒人又是到处借钱,几个月过去了,还是八字没有一撇。

     春节到了。娃子过年,大人过关。这话一点不假。为了置办年货,惠贤卖了两只鸡,卖了几十个蛋,凑凑合合买了两斤肉,两斤粉条,三斤白菜,五斤箩卜,半斤生姜,两钱花椒。过年穿的衣裳,惠贤早翻洗过了。新的没钱买,旧的拆洗一下翻个面当新的穿。这是穷人家的穷办法。大年初一,天还没亮,村里的鞭炮声象炒豆子一样噼噼啪啪响了起来。惠贤没买鞭炮,大山小山就没起那么早,直到惠贤烩好头脑(粉条,凉粉,箩卜,白菜一锅煮),两个人才起来烧香敬神。先敬的是灶王爷。灶王爷的神龛就在灶房里,近水楼台也该先得月,何况灶王爷腊月二十三日就上天言好事去了,初一五更才回宫降吉祥,这是要隆重迎接的。既然是迎接灶王爷,就得鸣礼炮。但惠贤买了吃的,钱也就用光了,所以就没有买鞭炮。迎接灶王爷,没有鞭炮,这种欢迎仪式就显得冷清了些。张光源生怕得罪了灶王爷,先在灶王爷的神龛前摆上供品,而后上香,一家人先后磕头,之后,大山说,小山,来,咱们放炮。小山信以为真,跟着大山跑到院里,问炮在哪里。大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生了锈的书夹子说,这就是炮。小山一看非常失望,扭头就走。大山说,小山,你甭走,这比放炮还来劲儿。大山说着用手捏得书夹子啪嗒啪嗒直响。小山说我不放。张光源和惠贤本来在看两个儿子玩啥把戏,见此情景都把脸扭在了一边。惠贤说,都来吧,扁食煮熟了。一家人一人端了一碗扁食过起了年。

     年过罢,地里就有活了。施肥,耙地为春种做准备。常言说,柿叶发,种棉花。春天来了,看似干枯黑如铁条的柿子树的枝条上钻出了黄豆大的串串绿珠,如青蛙的眼睛。它欣喜地告诉人们,该种棉花了。于是人们就按照它的指令在刚刚梳理过的土地上忙碌起来。棉花是点种,通常是一个男劳力挖窝,一个女劳力下种。一双双一对对在地里一字儿排开,那种场面尤如练兵场上的士兵。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社员们挥舞锄头的,弯腰下种的,有说有笑。小山也夹在中间,跟他下种的是燕子。今天,小山刚到地头,燕子就挎着竹篮不声不响地走了过来,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山哥。他知道燕子想跟着他下种,他也希望燕子跟着他下种。小山听到燕子轻柔的甜甜的叫声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甜丝丝的感觉。那种感觉进入血管溶入血液渐渐扩向全身,由甜丝丝而麻酥酥,那感觉中含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深情。说实话,小山也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娶的年龄。但因家境贫寒且上头还压着个光棍哥哥大山,因此小山从未敢想过此事。哥哥没成亲,弟弟就不能谈婚事,姐姐没出嫁,妹妹就不能先出门。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虽只是家规,但从无人违犯。而且在爷爷的爷爷辈中曾出现过光辉的典范。

     据说在爷爷的爷爷那代人中有两兄弟,老大叫张京,老二叫张南,爹娘早逝,家境贫寒,一间草房半间漏,两人共睡一张床。张京年近三十,从无人给他提过亲,张南也已二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站起来能捅天,眼看再过两年也将进入而立,那时也就走出了闺女们择婿的年龄之外。张京非常着急,他两兄弟不能就这样断了他家的香火,要是在他俩手上断了他那支人的香火,将来他俩就无脸面在阴曹地府与爹娘相见。于是张京劝弟弟张南说个媳妇,张南不答应,张京仍四处托媒,八方张罗。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嫁给张南的闺女。张京一说,张南死不应允,说哥哥没娶,他岂能占先,如果哥哥坚持己见他就碰死在南墙上。张京无奈只好作罢。但张南的话使他如有所悟,他在一天,弟弟就一天不娶,如果他先走了,弟弟就无话可言。于是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张京跳进了北沟的响潭。按理张南这下可以娶亲了,父辈中有位叔叔劝张南早日成婚以免哥哥之念,张南仍不从,他要为哥哥守孝三年。三年之后有人给张南提亲,张南说哥哥未娶他决不先娶,来人明白他的意思,就给他哥哥说了一门阴亲,张南按照阳间的风俗把女人的尸骨与哥哥的尸骨合葬在一起。这时的张南也年过三十了。年龄虽然大了,但张南的人品德行却传遍了方圆左近的村村寨寨,感动了不少男男女女。有一老者因受其感动,主动托媒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张南。张氏兄弟的故事在神佑县乃至更远的地方奉为美谈。几代人过去了,但张京张南仍然是张家处理兄弟关系的典范。每当村里出现兄弟不和之事,长辈们都会搬出张京和张南,把他们的事情细细述说一遍,不和睦的兄弟就会哑口无言,羞愧难当,互相致歉。每年农历二月十五和七月十五是上坟祭祖的日子,家家户户都会自觉地给张京张南的坟墓上添锨土,烧炷香,所以现在张家那一大片坟地中就属张京张南的坟堆大,也就属那两个坟堆显眼。

     小山除了这个顾虑之外,他还有一个顾虑,那就是他与燕子是一个村的。一个村的成亲,在他们那里也无先例。赵沟那对青年的惨死,小山和燕子都非常清楚。赵沟那对青年,自幼生活在一起,青梅竹马,相爱至深。年龄大了,两人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消息传出,好象放了一颗炸弹,小小的赵沟顿时议论纷纷,说他俩伤风败俗,道德沦丧,无数双白眼投向两个年轻人。加之双方家庭极力反对,两个年轻人无奈而双双跳进了水库。据说跳水库时两人是抱着跳下去的。他们的爹娘和村里很多人都看到了,但无一人下水去救。还说象他们这种人死一个少一个,死两个少一双。不然今后必将成为村里的祸害。他们不但不为两个年轻人惋惜,为两个年轻人悲伤,反而有一种祸害被除的快感。后来两具尸体从水底漂浮起来,男女两家各捞各的尸体,安埋时钉棺材用的都是桃木钉子。鬼怕桃木,他俩就永远无法出棺,永远无法投生。

     “小山哥,你在想啥?”燕子见小山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

     “没想啥。”小山不紧不慢地一锄接一锄地挖着窝。

     “没想啥,你哄人。”燕子望着小山的脸。

     “真的没想啥。”

     “不说就算了。”燕子不笑了,也不再看小山,埋着头下她的种籽。

     沉默。难耐的沉默。锄头有节奏地嚓嚓地响着,附近不断传来男女逗笑的声音。

     “你不说是不是?”燕子忍不住了,小声问,但口气强硬。

     “我不知道该咋跟你说。”小山见燕子生气了,不得不回答燕子的问话。

     “你咋想就咋说。”燕子低着头。

     “我在想这棉花几天才点得完。”小山没有勇气说出他想说的话,话到口边拐了个弯儿。

     “你就想这?”燕子不满地问。

     “就想这。”

     “那你慢慢想吧。”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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