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熟了,遍地金黄。坡地上的玉米杆儿抱着棒槌似的玉米穗儿象清瘦的女人抱着白胖的娃娃。平地上棵棵谷子沉甸甸地低着头象害羞的大闺女望着脚尖。连着半个月都是赤刮晴天,金色的太阳放射着金色的光芒,金色的光芒愉快地照在金黄色的谷子上,谷子被镀上了一层金色,黄得耀眼,黄得醉人。这是几年来少有的丰收年,社员们一个个脸上挂满了喜悦,挂满了微笑。他们兴高采烈地走上地头,走进田间,挥舞着镰刀收割着金色的海洋。有的割,有的捆,有的担,分工明确,井然有序。
康光辰挑着一担沉甸甸的谷子,扁担在肩头上忽悠忽悠地闪着,步子轻快地奔向晒场。他的心情与别人不同,兴奋中带着自豪。过去他是一个要饭的,只能帮别人干活混碗饭吃。而今不同了,他已是槐树沟的一名社员,他挑的这担谷子虽然是集体的,但其中也有他的一份,所以,干起活来他的心情与前大不相同。以前他只是个帮工,现在是为自己干。他心里怎能不高兴?他打算收完秋,抓紧编席,积攒点钱,给范娃说个媳妇,订门亲事。给茶花置两件衣裳。茶花跟他几年了,给他做吃,给他缝穿,为他生娃子,可他给了茶花啥?啥也没给。还有那个把他当亲娃子看待的丈母娘……没有他们,他康光辰不可能成为这里的社员,没有他们,他康光辰可能还是个流浪汉。流浪汉,黑人黑户,随时都有被红卫兵清理的危险。现在他啥也不怕,他是槐树沟堂堂正正的社员!康光辰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打谷场。他放下担子,抽出扁担,刚直起腰,刘左左就站在了他面前。刘左左刚从公社来,与他同来的还有两个胳膊上戴着红袖套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康光辰吃了一惊,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虽然他的心跳明显加快,但他脸上却显得十分镇静。
“刘组长,你回来了。”康光辰笑着问。
自从那晚刘左左被牛车绊伤了腿后,他再也没有到槐树沟来。听说他被范娃送到卫生院后,张院长给他做了精心治疗,没上半个月,他就能从床上下来到处乱跑。他之所以没有到槐树沟来,起初是因为武斗吃紧,衡来山要他留在司令部给他当参谋,写写画画,做点文墨之事。如写个海报,写个公告,写个通知,写个声明,给走资派写个勒令,刷两张大字报……刘左左不想做这些事情,他还记着槐树沟发生的牛车事件,这一箭之仇,无论如何得报。有仇不报非君子。可是,衡来山是司令,他又不敢不听,他只有把这口气暂时吞在肚里,等待着时机的到来。这一等就是几个月,但机会仍然没来。派仗稍有缓和,刘左左就迫不及待地问衡来山,衡司令,我还到不到槐树沟去?衡来山说,武斗虽然缓和了,但还有更光荣更重要更艰巨的任务等待着你,那就是清理阶级队伍。槐树沟乃弹丸之地,就范娃那几个人,有他不多,无他也不少。他们搞得好搞得坏,无碍我们造反的大局。清理阶级队伍,这是个十分重要的事情,这个清理权,我们一定要牢牢抓住。你要知道,这个权要是落在别人手里,他们就会清理我们,相反,我们掌握了清理权就便于清理他们(这里的“他们”是指的对立派)。刘左左点头称是,担当起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重任。
康光辰以为刘左左又回来了,所以他才笑着问。但刘左左没有笑,黑铁皮脸上毫无表情,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对凸出的眼珠紧紧地盯着康光辰强装镇静的脸和那十分勉强的笑容。
“我没有回来,”刘左左加重语气,“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康光辰更加紧张。
“是这样,你老家有人来找你,你到公社去一趟。”
“啥时候?”康光辰由紧张而变得惊慌。
“就现在。走吧。”
康光辰一听,两腿发软。他的老家既无爹娘又无兄弟,远亲近戚从无来往,小时候的伙伴亦早已把他忘记,会有谁来找他?他望着刘左左说:“我去跟家里人说一声。”
“不行,马上就走。”刘左左逼视着,语气强硬。
康光辰无奈,只好放下扁担随刘左左他们走了。
茶花正在地里割谷子,听说康光辰被刘左左和两个戴红袖套的人带走了,顿时吓得脸色腊黄。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犯了啥事儿,急忙找到弟弟范娃,叫他跟她一起到公社去,她要去找刘左左问个究竟。茶花跟范娃说,大天白日,你姐夫一没偷二没抢三没参加国民党,他们凭啥抓他?范娃也莫名其妙。他姐夫可是个老实疙瘩,平时少言寡语,干活下死力气,象牛一样。村里没有哪个人不说他姐夫是个老实人,没有哪个人不说他姐找了个好女婿。老年人说茶花,这闺女被折磨够了,现在是苦尽甜来,该享福了,你看,两口子多恩爱。就连年轻媳妇们都羡慕茶花找了个好男人。可为啥刘左左带人来把他姐夫弄到公社?范娃百思不得其解。在茶花的催促下,范娃丢下了手中的镰刀。
公社大院的会议室里,康光辰正在接受两个戴红袖套的年轻人的审讯,茶花要往里闯,被范娃拉住了。
“姐,你甭进去,我去找刘左左问问。”
“我也去。我要跟你一起去问他为啥抓我的男人。”
范娃拧不过姐姐,只好让她同自己一起去找刘左左。
刘左左坐在办公室里,高高翘着二郎腿,左手拿着一张报纸,右手钳着一支烟,悠闲自得地一边抽烟一边看报一边摇着二郎腿。
“刘主任。”刘左左已当上了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主任,范娃对着他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
刘左左听见有人喊,把报纸慢慢从面前移开,见是范娃和他姐姐,便知来意。不失热情地说:“坐,坐。”
范娃和姐姐并排坐在一根长木椅上。
“有事儿?”刘左左明知故问。
“我姐夫……”
“哦,你姐夫,”刘左左还没等范娃把话说完就接上了腔,“你姐夫……是这样的,你姐夫他老家来了两个搞外调的,到咱公社了解情况,要找你姐夫,所以就把你姐夫请到了公社。”
“刘主任,你知道他们找我姐夫了解啥事儿?”
“这个……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好象……听说你姐夫他以前打过人。”刘左左回答得很有原则,既没有泄漏调查的具体内容也没有得罪范娃,说得含含糊糊,轻描淡写。其实那两个人来时就跟刘左左说了,解放初,康光辰曾杀过人,但未杀死,逃跑后长期在外流窜。他要杀的那个人现在当上了造反派头儿,派人四处捉拿康光辰,他要报仇,要雪恨。这些,刘左左都给隐瞒了,避而不谈。用刘左左的话说,这是组织原则,事涉机密,不能有半点泄漏。
“我想见见我姐夫……”
“这事儿要跟他们说。”
“那我去找他们。”
“中。你去找找看。”
范娃和茶花从刘左左办公室出来,来到会议室,但会议室里已人去房空。他们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康光辰的影子,回头问刘左左,刘左左说不知道。后来有一个人跟范娃说康光辰被那两个人带走了,还戴着手铐。茶花一听象挨了雷击,身子一晃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茶花是在自已家里醒来的,当她睁开两眼,忽然看见满屋子都晃动着一张张狰狞可怖的面孔,无数只大手象鹰爪一样一齐向她伸过来,把她死死地按在地上。接着有两只大手如钳子般地卡在了她的脖子上,顿时她感到胸闷气胀,几近窒息。她太难受了。她用尽全力猛然翻身,大叫一声,挥舞着两手冲出家门,嘴里高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茶花从沟南喊到沟北,又从沟北喊到沟南。唱唱说说,说说唱唱,时而仰天大笑,时而痛哭嚎啕,时而手舞,时而足蹈。王彩珠拉不住劝不住,只有跟在女儿身后暗暗落泪。茶花旧病复发,时好时坏,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有时理智,有时癫狂。她的儿子狗旦已经好几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圆疙瘩脸,又白又胖。茶花极爱狗旦,视为生命,走哪儿带哪儿,寸步不离。这是茶花清醒的时候。茶花的疯病发作了,也就认不得狗旦了。有时茶花会毫无缘由地在狗旦的屁股上拧上一把,狗旦疼得嚎啕大哭,泪水涟涟,白生生的脸扭曲得象烂柿子,她看着却大笑不止。狗旦不哭了,手摸着屁股,轻轻地抽泣着,茶花象看到刚刚飞旋的陀螺就要停止转动似的猛抽一鞭,在狗旦圆溜溜的屁股上又狠狠地拧上一把,直到狗旦哭着逃跑为止。茶花的疯病一过也就清醒了,此时她看到狗旦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心里象被针扎似的阵阵发疼,她用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狗旦的屁股,眼泪象山泉从石缝中渗出,扑嗒扑嗒滴落在狗旦天真可爱的脸上。
“乖,疼不疼?”
“不疼。”
“谁拧的?”
“大黑老猫。”
狗旦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娘满含泪水的眼睛和清瘦腊黄的脸上那蜗牛爬过似的道道泪痕,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忽然他灵机一动,想起了外婆在诓他睡觉时总拿大黑老猫吓他,说,乖乖快睡,大黑老猫来了。于是狗旦回答说是大黑老猫。
茶花的泪珠更密了,由一颗颗变成了一串串。
“乖乖,这是娘拧的,不是大黑老猫。”茶花抽泣着说。
“不是娘拧的,是大黑老猫。”
狗旦伸出一双肉几几的小手捧着茶花的脸,茶花的眼泪顺着狗旦的指缝慢慢地流到了狗旦那藕节似的胳膊上。
“娘坏不坏?”茶花问儿子。
“娘好,娘不坏。”狗旦仰着脸说:“娘,你咋流泪了,是不是大黑老猫也拧你了?”
茶花擦着眼泪紧紧地把狗旦搂在怀里……
茶花的病时好时坏,人也时醒时傻。全家人的情绪就象茶花的脸一样不断地变幻着阴晴。日子就象嚼蜡一样苦熬着,直到春节临近。忽一日,茶花收到一封信,是范娃在公社开会带回来的。茶花接过信,一下按在胸口上,两眼闭着,默默地祈祷着。她不敢拆封,不知信里是报吉还是报凶。
“姐,快拆开看看,看姐夫都说些啥?”范娃见姐姐傻痴痴的样儿,催促道。
茶花睁开了眼睛,见范娃和娘都站在跟前,不觉脸上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红晕。“管他说啥。他连我们娘儿俩的死活都不管,我们还管他干啥?”
“憨闺女,平日哪天你不念叨他几遍,今儿咋啦?快拆开看看。”王彩珠也在催促茶花。
茶花进了自己的屋,手颤抖着慢慢拆开了信封,她掏出信来细细地看着。信不长,只有短短两页,但茶花足足看了十几分钟。在看信的十几分钟里,茶花的表情发生了无数次变化。初时落泪,继而抽泣,再之沉思,最后微笑……茶花看完信,冲出屋,激动异常,大声说:“娘,他没事儿了,他没事儿了!”
“信上咋说?”王彩珠被女儿的兴奋所感染也显得有些激动。
“他说,才回去时那个秃子开会斗过他,给他戴了个坏分子的帽子,他不敢给咱写信。后来那个秃子被另一派革命造反派揪出来了,说秃子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坏人,又叫他站出来揭发那个秃子的罪行。他在大会上揭了秃子的老底,秃子又挨了革命群众一顿革命的拳头,并实行了无产阶级专政。他头上的坏分子帽子被摘下来戴在了秃子的头上。那里的干部说,光辰是受了冤枉的好人,当初他打秃子是因为秃子是坏人,好人打坏人活该。还说光辰的行动是革命的行动。还说革命造反派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光辰是好人受了冤枉,他们就给平反,秃子是坏人混进革命队伍,他们就重新把他揪出来示众,实行革命专政。光辰要回来,那里的干部不同意,说叫他留在家乡闹革命。光辰说过年时他来接我们,他很想狗旦,也很想全家人……”茶花越说越高兴,脸上露出了几个月来从未见到过的笑容。
“这就好,这就好。”王彩珠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笑着说:“这下我的闺女好了。”
“姐,何必等着我姐夫来接你,还不如你早点去。”范娃早猜到了姐姐的心思,一语道破。
茶花没说话,两眼望着娘。
“早点去也好。他没爹没娘,一个人过日子作难,连个人烧碗水都没有。”王彩珠从女儿的目光中看出女儿在等她做出决定。
“娘……”茶花的眼里滚动着泪珠。
“茶花,你放心去吧,家里有你弟弟照看。”王彩珠说:“你收拾收拾,叫你弟弟送你。”
康光辰的老家离槐树沟也不过两百来里地,但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山里人来说那却是个无法想象的距离。两百里可能就到了天边,可能就到了日出日落的地方。茶花要离开家,到那遥远的地方去,王彩珠自然放心不下。
“你去,把狗旦留在家里。路老远,又人生地不熟,他跟着你是个累赘,留在家里跟我做伴,我照看着,你到那里安顿住了,再回来接他。”说到这里,王彩珠把脸转向范娃,“范娃,你去送你姐,路上要小心,把你姐送到你姐夫家你再回来。还有,跟你姐夫商量一下,他要能回来,干脆把他接回来。”
范娃望着娘脸上复杂的表情点点头说:“娘,你放心。”
茶花和范娃上路了。那天天气特别晴朗,天色瓦蓝,白云轻浮,如丝如棉。太阳出来了,象没睡醒的娃娃的脸,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小北风跟往常一样,总是不知疲倦地吱儿吱儿地吹着,只是没有往日尖。茶花牵着狗旦在头里走,王彩珠紧紧跟在她娘儿俩后面,范娃背着一个大包袱走在最后。王彩珠扭回头跟范娃说:“记住,路上要小心,照看好姐姐。不管遇到啥事儿,千万别跟人争吵,出门在外,和气最要紧。把你姐姐送到了,早点回来。”
范娃“嗯嗯”地答应着不住地点头。
茶花特别兴奋,把狗旦抱在怀里,又说又笑。
“乖乖,我去接你爹,你在家里要听婆婆的话,不要乱跑,我回来给你买糖疙瘩吃。”茶花亲着狗旦的脸说。
“不,我也要去。”狗旦说。
“天老冷,你就在家,啊,乖。”
“不,我要去。”
“路老远,你跑不动。”
“我会跑动,不信你看。”狗旦挣脱茶花的手,脚刚沾地就一溜小跑,象小鸭子一样不住摇晃着身子。
“乖乖,别跑,看绊倒。”王彩珠见狗旦一摇一晃只顾往前跑,生怕他绊倒了,在后面大声喊叫。
狗旦停住脚步,回过头问茶花,“你看我会跑动不会跑动。”
茶花说:“会跑动,会跑动。”
茶花看着天真可爱的儿子真舍不得把他放在家,但她知道路途遥远,带着狗旦不知要增添多少麻烦,而且狗旦也要遭受奔波的折磨。
“你说会跑动,那我就跟你去。”狗旦倔犟地用双手抱着茶花的腿。
“你去问婆婆,看她依不依。”茶花拍了一下狗旦的头说。
狗旦松开了茶花的腿,扑向王彩珠,“婆婆,我要跟娘去,我要嘛……”
王彩珠望着天真活泼的小外孙点了点头,旋即眼里噙满了泪水。
一家三代老少四口沿着崎岖的山路踽踽而行,他们谁也不说话,默默地向前走着。翻过北岭脊,北沟响潭哈啷啷的水声大老远地就传了过来,声音冰冷,响声惨人。好在这是冬天,苇子被刹得精光,响潭失去了苇子的掩护,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了往日的神秘,自然也就失去往日的可怕,就象伪装老虎的猎人脱去了身上的老虎皮一样。
“娘,你回去吧。”范娃说。
“你回去吧,娘。”茶花说。
王彩珠看着这一双就要远行的儿女,还有可爱的小外孙,心思酸酸的,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
“路上小心。”王彩珠再次嘱咐。
“知道了,娘。”茶花和范娃几乎同时回答。
“照看好狗旦。”
“娘,放心吧。”
狗旦特别高兴,在前面一蹦一跳地跑着,象撒欢的小狗。茶花和范娃紧紧跟在后面。茶花和范娃翻过北沟转首回望,只见北岭脊上站着一个老者孤单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在寒风的吹拂下不住地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