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源锄完自留地,扛着锄头哼着豫剧的曲调回来了。他没有进村,他拐到了生产队的草屋。他来找住在草屋里的那个外地人康光辰。康光辰是个单身汉,流落到这里好几年了。自从茶花的病治好后,王彩珠就托张光源给茶花找婆家。张光源念起与何金柱的交情很是费了些心思。张光源托了几个媒人找了好几家,得到的回话象商量过似的一模一样,他们都嫌茶花被人糟蹋过,所以连一家也没说成。张光源想起了康光辰。一个外地人,只身流落到山沟里,没有家没有户口,要是能给茶花当个上门女婿,不就一举两得啥事都解决了。张光源有这个想法,他怕王彩珠不愿意,原因是康光辰的年龄远比茶花大,虽然说男大十岁不算大,但康光辰正好比茶花大一轮,整整大了茶花十二岁。张光源试着把他的想法跟王彩珠说了,没想到王彩珠连嗯吞都没打一个就答应了下来,还说男人大点知道心疼人。这是昨晚上说的话,这阵儿他就来找康光辰了。
康光辰是三年前一个冬天来到槐树沟的,那时他是个要饭的。他身高五尺,身上裹着一件烂棉袄,腰上捆着一根稻草绳,一来到槐树沟就住进了小东沟上边的那孔破窑里。那孔破窑里堆了些麦秸,是专门盛牛草的草窑。康光辰住进草窑后,村里没有哪个人说啥,因为这个草窑在村边,过去也常有从这里路过的外地人遇到天黑了或下雨了就在里面住一夜,或者歇歇脚躲躲雨。特别是那些做小生意的,转到这里,天黑了,回不去了,就在草窑里歇上一夜,天明了接着做他的生意。草窑里住个人是惯常之事,所以康光辰住在里面也就不足为奇了。奇怪的是,康光辰与以前住过的人有所不同,他不光是个要饭的,而且不会说话,因此村里人也就无法知道他的来历。说他是个哑巴吧,看上去又不象,哑巴的耳朵没有他好用。说他是个憨子吧,一天三顿他都知道按时出来要着吃。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就胳肢窝里夹着碗,手上拿着一双筷子,挨家挨户挨门讨要。康光辰要饭也很特别,不象其他要饭的,嘴里叫着爷爷奶奶大伯大娘行行好,给俺点吃的吧!也有打竹板的,还有拉弦子的,打竹板的给你说上两句顺口溜,拉弦子给你唱上两句凄惨的词句,末了碗往你面前一递加上一句行行好,你就会给他舀上一碗饭或者挖上半碗粮。康光辰不这样,他来到你家门口,往门前一站,往门框上一靠,眼睛望着你,目光中满含乞求,然后把碗往你面前一递,一个字也不说,那双满含乞求的眼睛就那么一直望着你,直到你把饭舀进他的碗里。这时他会牙一呲,嘴一咧,眼一挤,给你一个憨憨的笑,那笑虽然难看,但那是他对你真诚感谢的一种特殊方式。有的人家很大方,一次给他舀上一大碗,他要上两三家也就能吃个肚儿圆,下顿他又从这里开始接着往下要,跟上面派来的驻队干部吃派饭差不多,把全村每家每户吃遍了又从头开始。日子久了,康光辰跟村里的人也就有些熟了,但他仍不说一句话。有人问他,他总是眼一挤,嘴一咧,牙一呲,给人家一个憨憨的笑算是回答。村里的人都说他肯定是个哑巴。
数九寒天,大雪连降,数日不止。一会儿雪花飘飘,一会儿雪丝沙沙,雪花朵朵如扯絮丢棉,雪丝粒粒似白糖从空中撒下。大地万物发福了,一齐胖了起来。树身变矮了,树枝变粗了,道路平坦了,房屋变小了……这几天,家家户户少有人出门,都窝在家里偎被窝或烤火取暖,躲避着风雪,躲避着严寒。缸里没水了,也用不着去挑,煮饭时在地上挖两瓢白生生的雪倒在锅里,煮出来的饭比井水煮出来的饭还好吃。康光辰有两天没有出窑洞了,窑洞口被大雪封去了一半。吃晌午饭的时候,张光源端起碗,忽然想起了窑洞里那个要饭的汉子,跟惠贤说:“按说,这两天他早该要到咱家了,可咋没来?”
惠贤说,“这种天他咋出来,你看那雪,少说也有两三尺厚。”
张光源说:“可怜呀。人最可怜的是没有家,没有亲人。象这个要饭的,要是冻死饿死在窑里有谁知道?去,给他舀碗饭,我去眺眺。”
惠贤放下碗,用添锅盆舀了大半盆,她怕一碗饭不够要饭的汉子填牙缝,所以拿了添锅盆。张光源端起饭,踏着没膝的积雪咕滋咕滋地向窑洞走去。小山好奇,紧紧地跟在张光源的屁股后头亦步亦趋象个小尾巴。
“爹,这么大的雪,你管要饭的弄啥?”小山喘着粗气不解地问。
“小山,你还小,还不懂。”张光源回头看了儿子一眼。
“爹,你说啥我不懂?”小山盘根究底。
“爹在外面做生意也住过人家的窑洞。”
“也是这种天?”
“比这天还坏。”
“那是啥天?”
“雨天。”
“雨天没有这么冷。”
“下雨了路就没法走了。”
“你在人家窑里住了几天?”
“日子多了。”
“天不晴老下雨?”
“不是。是爹的脚脖子窝了。没法走了,就一直住在人家的草窑里。那些人冒着雨给我端吃端喝,还用草药给我敷脚……”
小山听着爹沉重的口气没有说话。
“小山,你要记住,做人要有善心。”张光源再次回头望着儿子。
“爹,我记住了。”小山望着爹严肃的面孔说。
草窑到了,洞口被大雪封去了大半。张光源站在洞口对着里面喂喂地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回答也无任何响动。张光源向前靠了靠,加大嗓门又喂喂喊了两声,过了一阵儿,窑里传出了蚂蚁叫似的哼哼唧唧声。张光源知道要饭的汉子还在里面,而且活着,于是走了进去。
小山站在窑门口,两眼直直地望着那黑窟窿,不敢往里走。窑洞里堆着说黄不黄说白不白的碎麦秸,要饭的汉子就钻在碎麦秸里,听见张光源的脚步声,他从麦秸堆里钻出沾满麦秸的脑袋,那样子活象一只即将出壳的小鸡。离他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只被他舔得干干净净比张光源手上的添锅盆小不了多少的大粗碗。
张光源说:“喂,快起来吃饭。”
那汉子见有人给他送饭来,吃力地爬着钻出草堆,浑身沾满了麦秸,活象一只大刺猥。那汉子就地坐着,伸出细长的胳膊捡起了那只大粗碗。张光源把盆里的饭倒进他的大粗碗里刚刚装满。那汉子望着张光源,眼里噙满了泪花,他啥话也没说,就呼噜呼噜狼吞虎咽般地喝了起来。那汉子喝汤时发出的声音很大,就象往老鼠洞里灌水时发出的声音,呼噜呼噜,咕咚咕咚,大得可怕。那汉子很快就喝完了。
张光源问:“喝饱了没有?”
那汉子点点头。
张光源问:“你是不是病了?”
那汉子用手指了指他的额头。
张光源问:“你家在哪里?”
那汉子象没有听见,看了张光源一眼。张光源从那汉子的表情中看出那汉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瘾,所以也就没有强其所难,没再问啥。但张光源已经断定那汉子绝不是哑巴。
张光源拉着小山的手回到家,对妻子说,“快打开煤火烧碗辣汤。那人冻着(感冒)了。”
惠贤刚刚把煤火封起,煤盖还没干,听丈夫一说,很快就剜开了煤火--山里人得了小病是从来不求医的,特别是对治头疼脑热这种小病,他们都很有经验,烧碗辣汤,往肚里一灌,蒙头大睡一觉,发发汗,屁事都没有了--惠贤烧好辣汤,张光源右手端着,左胳肢窝夹着一个旧被子,再次向草窑走去。
小山说:“爹,我来端。”
张光源说:“你不中。雪老厚,看绊倒。”
张光源走进窑洞,这次小山没再害怕也跟着进去了。
“来,趁热把这碗汤喝了,我知道你是冻着了。”张光源对那汉子说。
那汉子伸手接碗时双手微微颤抖,嘴角微微抽动,眼里流出了两行泪水。那汉子吸溜吸溜地喝着,喝完了,双手把碗递给张光源。
张光源说:“把这被子盖上,发发汗就好了。”
那汉子边摇头边用手推着,死活不肯接。他知道被子是家里的大物件了,山里人家置一个被子是很不容易的事。
张光源说:“接着。别见外。出门人,谁能把锅灶铺盖都背在身上,说不定哪一天我走到你们那地方还要你管饭哩。”
张光源这么一说,那汉子才把被子接住。但张光源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接被子的那一瞬间,那汉子扑通跪在他面前呜呜地哭了起来。张光源急忙弯腰把他拉起,自己也坐在草堆上,那汉子跟张光源说起了他不幸的身世。
汉子叫康光辰,家住河东林川县,很小就死了爹,娘拉扯着他艰难度日。康光辰的娘长得很漂亮,红颜命薄,年纪轻轻就没了男人,成了寡妇。寡妇越漂亮门前是非就越多。那些有媳妇的男人和没媳妇的光棍凡是起了打猫心肠的无不在他娘跟前纠缠,他娘为了儿子也为了死去的男人,为了自己青白的名声从未动过心。刚解放那阵儿,村里一个赤贫的光棍汉当上了初级社社长,他一当上社长,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个媳妇。那个光棍,四十多岁,身材短粗,武大郎似的,满头疮疤,村里人都叫他秃子。你想想,他人长得难看不说,还是个秃子,又是那一大把年纪,就是再翻身,当再大的官,想找个黄花闺女只能是赖蛤蟆梦想天鹅肉。秃子也很实际,黄花闺女找不着就算了,寡妇里面他总该挑一个长得好的,他是社长,小大总算个官儿,找个好点的寡妇总不会太难。秃子这样估计。于是他托人作媒,说了几个,人家都嫌他是秃子,难看。媒人说,难看点有啥,秃子是社长。寡妇说,没啥是没啥,社长是秃子。媒人说,要知道社长是官儿。寡妇说,社长看不见,秃子是明摆着。就这样,拖了一年,秃子还是个光棍。秃子着急了,舍远求近,吃起窝边草来了。秃子把眼睛盯在康光辰娘的身上。秃子也姓康,康光辰的娘给他叫哥,虽非亲哥,亦非一家,但一个“康”子把他们连在了一起。哥哥想娶弟媳妇,那里没这风俗,无论如何也行不通,再说也没人敢作这个媒。秃子想了很久,苦无良策,只有退而求其次了。不娶也中。只要能隔三叉五跟弟媳妇在一起美一回,解解渴解解馋也中。他知道走这步路得靠自己了,别人是无法穿针引线铺路搭桥的。于是秃子想着法儿与康光辰的娘接近。无论上头分点啥,秃子都会给康光辰家一份。上头拨给村里的救济款,康光辰家总是第一户。秃子去上头开会,回来时总要给康光辰的娘捎点啥……
那天天已经黑了,秃子从上头开会回来,嘴里不停地打着饱嗝来到康光辰的家,他给康光辰的娘捎了四个夹着卤猪肉的锅魁(烧饼)。康光辰的娘死活不接,秃子把锅魁放到桌子上,自已搬了根小板凳坐下,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坐到大黄昏,还没有走的意思。康光辰的娘说,不早了,该睡了。秃子说,没事,熬夜熬惯了,回去也睡不着。康光辰的娘说,我想早点睡,明儿起早去赶个集。秃子说,那就干脆不睡,咱坐到鸡叫,俺跟你一块儿去。康光辰的娘见秃子存心赖着不走,她又不好得罪秃子,于是把早已睡着的康光辰叫了起来,说,光辰,来陪你伯坐坐。康光辰揉着惺忪的睡眼斜了秃子一眼,坐到娘的屋里,与秃子面对面。康光辰两眼瞪着,瞅着秃子说,娘,都快鸡叫了,还不睡,有啥坐头。康光辰的娘说,我早想睡了,你伯说他睡不着,想再坐坐。康光辰的娘说着连打两个哈欠。康光辰是个大小伙子,站起来比秃子还高一头,他一来秃子就知道没戏了,但仍没有走的意思。康光辰说,伯,该睡了,走,我送你。秃子无奈,只好起身,悻悻地走了。从此,康光辰的娘对秃子有了戒备之心,对秃子是能躲则躲,可避就避。秃子就不一样了,那晚回去,通夜未眠。康光辰他娘的影子老在他的大脑里摇来晃去,赶也赶不走,挥也挥不去。他老想着咋着才能把康光辰他娘这个俏寡妇弄到手,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想,思来想去,秃子终于明白了,要想与康光辰他娘成就好事,首先得拆掉筑在他与康光辰他娘中间的那道墙,那道墙就是康光辰。只要康光辰不在家,他就可以直来直去畅通无阻了。秃子在想着拆墙的办法。
拆墙的机会终于来了。秃子从上头开会回来又兴奋得一夜没有睡着。秋罢要大修水利了,上头要求各村派民工到河西修人民渠,一直要干到第二年春天。秃子首先想到的是康光辰。于是康光辰当了民工,背着铺盖卷到河西人民渠工地上去了。康光辰走了,秃子就没了顾虑。一到天黑,他就跑到康光辰的家,死皮赖脸坐着不走。有一天晚上,秃子在康光辰他娘屋里整整坐了一夜,不时动手动脚,弄得康光辰他娘叫也不敢叫躲也无处躲,走也没法走,只有忍气吞声地劝秃子不要胡来。康光辰他娘说,他伯,咱都是康家人,一笔难写两个“康”字,你这样,别人要笑话。秃子说,笑话啥,你嫁给俺康家,就是俺康家的媳妇,俺兄弟不在了,俺也姓康,你跟着俺和跟着俺兄弟都是一回事儿,反正是叫俺康家人弄又不是叫外姓人弄,这有啥。康光辰他娘见秃子油盐不进,气得浑身颤抖,对秃子说,你要再这样,我就喊了。秃子才收了手脚。秃子没有得手他就天天纠缠,康光辰他娘无奈只好回了娘家。在娘家住了十来天,回来后,秃子依然如故。进入十月,出现阴雨天气,绵绵细雨象筛子筛过似的均匀地从空中落下,连续数天,地面上和起了稀泥。工地上无法干活了,民工们都坐在工棚里打牌下棋。康光辰是第一次离开家,他思娘心切,跟工头打了招呼就回家了。那天他到家时已经黄昏,刚进院子就听到娘的声音:快走快走!你这人真不要脸。接着是一个男人嘻嘻的笑声:就这一回,就这一回。突然啪地一声响,那男的脸上挨了一个耳光。接着是他娘的挣扎和叫骂声。后来声音由大变小,越来越微弱,再后来就只能听到急促的喘息声了。康光辰站在院里,身上的血液象大海的潮水骤然涌上头顶,他冲过去,一脚踢开屋门,油灯被门风吹动,灯火摇晃了两下仍然顽强地燃烧着,照着秃子的兽行。秃子一手卡着他娘的脖子,一手撕扯着他娘的裤腰,他娘在秃子的身子下拼命地挣扎着……康光辰见状,象发怒的狮子咆啸起来:狗日的,你这杂种!操起门背后倒在地上的顶门扛,照着秃子的脑袋砸了下去,只听咣地一声闷响,秃子两手一松死猪般的滚下地来。出人命了,还不快跑!康光辰他娘吓得浑身发抖不住筛糠,一个劲儿地催着儿子赶快逃命。康光辰见秃子满头鲜血象泉眼一样不住外流,糊满了头上的疮疤,短粗肥胖的身躯尤如死猪躺在地上,嘴里扑扑地喘着大气,口角不停地冒着白沫,知道闯下了大祸,于是跪在地上给娘磕了一个头说,娘,儿子不孝,日后再回来看你。说完撒腿就跑。康光辰的身后传来了娘的声音:辰儿,跑远点,越远越好,娘不叫你你就别回来……
那天夜里康光辰跑出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他跑到了陕西,帮人干活,一去就是两三年。他无时无刻不思念娘,他偷偷跑回来,又不敢回家,托人打听娘的情况,后来得知,在出事的那天夜里,他娘就上吊了。公安局出动警察到处抓他,还发布了通辑令,说他是杀人犯。好在秃子命大,送到医院抢救后又活过来了。只是留了点后遗症,无论走路还是坐着,总不住地摇头晃脑,一年四季,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总象未满周岁的小娃儿不住地流着口水。秃子没有死,那是他命大,康光辰也不觉着有啥。但对他娘的上吊,康光辰却气得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牙,他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康光辰变了,象谁欠了他的黑豆钱,借了他的谷子还了他的糠,成天黑丧着脸,横眉怒目,哑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但他见了害过秃子的人,总是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一句:狗日的,杂种!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在骂谁,又见他横眉怒目冷不丁冒出一句那么难听的话,都以为他肯定是个疯子,故而没有人跟他计较。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他娘活了,笑嘻嘻地向他走来,跟他说,辰儿,秃子叫汽车碾死了,现在不用怕了,跟娘回去吧,娘给你说了个媳妇,等着你回去见面……他笑了。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秃子叫汽车碾死了。他笑醒了。康光辰醒来之后仍大笑不止,一直笑到天亮。他笑累了,笑容也在他脸上凝固了。从此他变成了笑笑罗汉,无论遇到谁都是眼一挤,嘴一咧,牙一呲,给人一个傻乎乎的笑。但他就是不说话,象个哑巴。康光辰从陕西回来后再也没有到陕西去,他嫌那里太远,但他又不愿意回河东,害怕公安局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秃子在那里,他不想看见他,说见了秃子恶心。于是他就来到了河西。河西,他既无亲戚也无熟人,身无分文,别人都把他当憨子当哑巴待,他也就慢慢地变成了憨子变成了哑巴,过起了流浪生活,吃起了百家饭穿起了百家衣。
康光辰边说边流眼泪,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说过话了,他也没有诉说的对象,今天遇到了张光源这样的大好人,一说起话来就象打开闸门的水滔滔不绝。说到他娘时,康光辰放声大哭起来。张光源见他如此孝顺,深受感动。
张光源说:“不哭吧,你娘去了几年了,那也是命。你还年轻,要振作起来,好好活着,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不然你娘在那边也不会放心。”
康光辰点点头,用那双脏手抹去了眼泪。问道:“大叔,你家有没有苇子?”
“有。都在山墙上靠着,一大堆。”张光源不解地望着康光辰,“你要哪弄啥?”
“我闲着没事,给你家编几翎席。”
“你会编席?”张光源有些吃惊。
“在陕西跟人学的。”
张光源听说康光辰是个席匠,不禁肃然起敬。一个匠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使他不敢相信。张光源非常看重匠人,不管啥匠人他都看重。张光源认为,没有匠人啥也弄不成。没有泥水匠就没有房屋,人就只能住窑洞;没有木匠就没有桌椅板凳,人就只能坐地上;没有铁匠就没有锄头镰刀和镢头,人就无法耕种土地……匠人都是人尖,人尖就应得到尊重得到保护。席匠也是一样,而且在河西这一带更为金贵。这里苇子多,东沟,西沟,南沟,北沟,沟沟都是苇园,少说也有好几百亩。一到春天,青凌凌的苇笋象睡醒了似的从地下钻出,尖尖的尤如火箭,密密麻麻遍布山沟。苇笋见风就长,夜深人静时站在沟边可以听到噼噼啪啪的拔节声,几天工夫就窜得老高。苇叶包棕子是上品。端午节前,妇女们成群结队一大早就钻进了苇园,刷下宽大的绿油油的苇叶打成小捆背到集市上去卖。苇叶包的棕子有股淡淡的清香,非但可口,而且可败火驱毒,吃到苇叶包的棕子就象吃到了春天。立秋,苇子开始冒梢,一夜之间,一根根苇子的顶上都长出了松鼠的尾巴,蓬松棉软,微风一吹,左右摇摆,飘撒着雪白的绒毛。此时坐在沟边眺望苇园,就如坐在飞机上观看下面的云层,白茫茫一片。遇到大风天,苇叶沙沙发响,苇梢随风起伏,整个苇园就象涨潮的海面一样壮观。深秋,苇叶干枯,苇杆变黄,黄了的苇杆通体透明,象灌了金水的玻璃管。苇子全身是宝,苇叶可包棕子,苇箍可做鞋底,苇梢可做笤帚,苇杆可编席子,苇根还是药材,熬水喝可防脑膜炎……冬至,人们开始杀苇子,家家户户都要分上一大堆。可是,村里没有人会编席,大多数人家都把苇子扛到集上卖给席匠,也有的卖给纸厂,还有人织成苇箔卖给盖房子的人家,也有极少数懒汉干脆拿来当柴烧。村里人用的席子都是在集市买来的。张光源做过生意,算得来这个账,他知道苇子变成席子就象麦子变成白馍,生猪变成卤肉一样。康光辰是席匠,在槐树沟自然是非常非常金贵的了。
张光源把康光辰接到家,连续给他喝了三天辣汤葱花面,康光辰彻底好了。他开始编席了。康光辰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为了报答张光源对他的恩情,他收小山为徒弟。
张光源十分高兴,笑着跟小山说:“快拜师傅,快拜师傅。”
小山拱拱手,喊了声师傅。
康光辰又是牙一呲,眼一挤,嘴一咧,给小山来了一个憨憨的笑。
小山也随之笑了起来。
张光源没有笑,而变得严肃起来,对小山说:“从今天起,他是你的师傅,你是他的徒弟。徒弟要懂尊师之道,要听师傅的话,师傅教你啥你就学啥。师傅收了你,这是你的福份,也是与你有缘,你要好好学,要对待起你师傅。手艺学成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好办了。天干饿不死手艺人。记住。”
小山望着爹严肃的面孔不住地点头。
村里的年轻人见小山跟康光辰学起了手艺,都很羡慕,一窝蜂地拥到小山家,求康光辰收下他们,他们都愿意当徒弟。康光辰憨憨地笑着,只摇头不说话。张光源家的苇子编完了,接着就有人家来请康光辰,康光辰就挨家挨户地给编,无论谁家求他,他都不收徒弟。康光辰给槐树沟的人家编席,不收钱,只吃饭。饭无论好赖,他都不嫌,吃饱了事。后来,张光源当了队长,他把生产队的草屋给康光辰腾了一间,算是他的家。那年槐树沟各家各户的收入都增加了,他们对康光辰都有了好感。无论哪家先做好了饭,都会说,康师傅,来,先到俺家喝一碗。有时康光辰会憨憨地笑着摇摇头,有时他也就真的上人家家里端起了碗。
张光源看着康光辰一个人过日子作难,一天三顿烧烧燎燎做饭,有时懒起来又拿着碗东吃一家西吃一家,总觉着不是长法,尽管没有哪一家讨厌他,但东山日头一大堆,他的日子还长着呢,所以应该给他成个家。张光源四处打听,总算找到了一个茬口。虽然是个寡妇,但与康光辰年龄不差上下。张光源带着康光辰到了那家,康光辰光嗤着牙憨笑而不说话,那家人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家人问张光源,他咋不说话?张光源说,这人腼腆。那寡妇她爹说,兄弟,你甭哄人了,我看恐怕不是腼腆是憨子。张光源说,他一点都不憨,有货在肚子里,席编得好着哩。那寡妇她爹说,兄弟,咱先不叫他编席,你叫他说句话俺听听。张光源叫康光辰说话,康光辰又是嗤着牙憨憨地一笑,一句话也不说。无论张光源如何解释,那家人就是不信。无奈,张光源只好作罢。回槐树沟的路上,张光源问康光辰,你咋不跟人家说话?康光辰说,我不认识他们,跟他们有啥说?张光源说,你想要人家闺女,说句话有啥主贵,你又不是金口玉言。康光辰牙一呲嘿嘿一笑。张光源说,你还笑,煮熟的鸭子都叫你弄飞球了。康光辰说,飞就飞了吧,遇到了咱不会再逮一只。张光源说,说球得恁容易,你以为那鸭子恁好逮?你看见鸭子了往它跟前走,等你走过去它就钻进水里了。康光辰说,钻进水里那咱不会在水边上等着。张光源说,你在这边水边上等着,它从那边水边上钻出来,等你跑过去,晚了,它跑得无影无踪了。康光辰说,找不见就算球了。张光源说,要这么说,那你只有打一辈子光棍了。康光辰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张光源说,你跟我这么会说话,见了生人咋就成了哑巴?我跟你说,要是我再给你找下茬口,你可千万不能再装哑巴,要是你再装哑巴,我可就不管你了。康光辰这下很认真,他点了点头,没有笑。
一晃又过了一年多,张光源再没有给康光辰找到过茬口,当王彩珠托他给茶花找婆家时,他曾想到过康光辰,但他觉得康光辰比茶花大得多了些,又怕王彩珠嫌康光辰憨,所以一直未敢开口。他为茶花找了几家后,人家都嫌茶花被糟蹋过,这时他又想到了康光辰。他试着把他的想法跟王彩珠说了,没想到王彩珠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至于茶花愿不愿意,那由她娘跟她说。他这个当长辈的也无法在小辈子面前开那个口。但他还是不无耽心地跟王彩珠说,你再跟娃子(茶花)商量商量,娃子要愿意,我再跟光辰说,娃子要是不愿意,就不再提这码事了。王彩珠说,娃子这头你甭管,这头有我咧。张光源心里有了底,所以他就找康光辰来了。
康光辰撅着屁股在屋里烧火做饭,脸上的汗珠黄豆似的一颗接一颗往下掉。见张光源进来,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呲着牙嘿嘿一笑。
张光源说:“你烧你的火,做你的饭,听着我说话就中了。”
康光辰点点头。
于是张光源说了叫他到茶花家当上门女婿的事,问他中不中。
康光辰又是嘿嘿一笑。
张光源说:“你笑啥,我问你中不中。”
康光辰说:“叔,这事你当家。你说中就中,你说不中就不中。”
张光源说:“你要叫我说,我看那不中。”
康光辰抬起头瞪着两眼望着张光源,头上的汗水比刚才滴得更快。“咋不中?”
张光源说:“你不是说叫我当家,你急啥?”
康光辰嘿嘿一笑:“我说中。”
张光源找李先生给择了个吉日,康光辰穿了一身新衣裳,满脸笑容地进了茶花家的门。康光辰的笑明显地不同于往常,不是装出来的,更不是挤出来的,是人们从未见到过的发自内心的开心的笑。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围到茶花家门口看热闹,但张光春一直没有露面。
人们都说没有女人的家算不上家,这话不假,但没有男人的家就更称不上家了,因为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个家的门面。一个家没有男人,就象一个没有门面的大院无遮无拦。何金柱死了,茶花疯了,范娃还是个小娃子,王彩珠苦苦守着这个没有门面的院子,实在是太辛苦了。如今康光辰进了门,虽然是上门女婿,但毕竟是个大男人,王彩珠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茶花也挺喜欢康光辰,康光辰憨是憨,但老实,听话,肯干活,有手艺。一家人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甜甜蜜蜜,有滋有味。一年后,茶花生了个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