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春顺着台阶下来了,何大流被逼到了台阶上。
张光春下令砍掉那两棵大槐树,何大流感到十分为难。这两棵大槐树同样代表着张何两家的祖先。如今要砍掉它们,张大爷何五爷是绝对不会答应的。何大流没有忘记前不久到五爷家偷那半个铁锅的事情。至今,何五爷见他都还是横眉怒目,吹胡子瞪眼。所以,何大流最不愿意跟何五爷照面,但沟南那棵大槐树恰恰长在何五爷的家门口。
去偷那半个铁锅也是张光春下的令。那天,张光春跟何大流说,大炼钢铁,破除迷信,咱先从祠堂开始。先把张家祠堂和何家祠堂里供着的那两半个铁锅拿出来。这事儿不好找别人,只有咱俩分别去办。何大流虽然感到为难,但支书说了,他也只有点头。
张家祠堂是张大爷经管,祠堂就设在张大爷的家里。张光春趁张大爷不在家时,没费吹灰之力就从祖先牌位前把那半个铁锅拿了出来。何家祠堂由何五爷经管,祠堂设在何五爷的家里。何五爷天天在家,很少出门,即如是出门,也是坐在大槐树下有一袋没一袋地吸烟,何大流根本没有机会进何五爷的院子,更没有机会单独走进供着半个铁锅的那间屋里。
两天过去了,何大流还没有完成这个看似不难却又十分棘手的任务,无奈,他只有厚着脸皮走进何五爷的院子。
何五爷端坐在一把油漆剥落扶手发亮旧得老掉牙的箩圈椅子上,嘴里刁着旱烟袋,松驰的眼皮搭拉着,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听见脚步响,微微抬了一下眼皮,象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立时又复归原状。
“五叔。”何大流轻轻地喊了一声,声音显得十分亲切。
何五爷抬起了眼皮问道:“啥事儿?”声音很低,象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阴沉而冷淡。
“五叔,我想跟你商量件事儿。”何大流说着蹲在了何五爷面前。
“有啥事儿,你说吧。”何五爷说。
“是这样,”何大流尽量把话说得柔和些,不致使何五爷反感。“大炼钢铁,这你知道,上头强调,谁家有铁都要交出来,支援炼钢。”
何五爷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又看了何大流一眼。
“就这?”
“就这。”
“那你搜吧。除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那半个铁锅,还有我手上这个烟袋锅,其它沾铁气的,你都拿走。”
“五叔,除了你说这两样,这院里恐怕是真的闻不到铁气了。”
“咋?这两样你也想拿?”何五爷盯了何大流一眼。
“五叔,你那烟袋锅可没人敢拿。”何大流嘻皮笑脸地说。
“这就对了。”
“可是……还有那半个铁锅……”
“那半个铁锅咋了?”何五爷睁大了警惕的眼睛。
“那半个铁锅……”何大流说:“恐怕得交。”
“为啥?”
“上头说供那是迷信。”
“迷信?啥迷信?供奉祖宗就是迷信?”
“五叔,我不是说供奉祖宗,我是说供奉那铁锅。”
“都是一回事儿,铁锅是祖宗传下来的。我实话跟你说,这铁锅不能交。”
何大流望着何五爷那副严肃的面孔,想起了他第一次进祠堂祭祖时他爷爷的爹他的祖老爷端坐在祠堂里也是这副面孔。他祖老爷说,我们祭祖,是为了让儿孙们牢记祖先不忘祖宗。今儿有几个玄孙第一次到这里祭祖,我再把祖先的故事给大家讲一遍。祖老爷说,咱们的祖先是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来时是两兄弟。由于当时战乱刚息,官府又缺乏安排,兄弟俩来到陌生之地,吃住无着,过起了流浪生活。后来,官府在安排时又要把两兄弟分开,一个迁往河东,一个迁在河西。兄弟俩怕失散后再难相见,今后家族亦无法相认,于是把随身携带的铁锅砸为两半,兄弟俩各带一半,做为今后相认的信物。兄弟俩砸烂铁锅后抱头痛哭一场,仍不愿分开,于是在半夜间逃离了官府安排的住地,仍然过着流浪的生活。一天,他们来到山中,遇一何姓老人,老两口年事已高,膝下无儿无女,孤苦伶仃,苦度日月。见两兄弟到来,十分高兴,把两兄弟收下共同生活。几年之后,两位老人相继去世,兄弟俩感念老人的恩德,于是决定老大仍然姓张,老二改为何姓,继承何家的香火。这就是咱村张何两姓的来历。几百年过去了,人口繁衍,几经迁徙,但咱们的祖先及其后人却一直住在这山里,两半铁锅也分别由张家和何家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供养在祖先的牌位前。何大流的祖老爷说着,恭恭敬敬地从祖先的供桌上拿起那半个铁锅给大家看,然后又恭恭敬敬地放在供桌上,用一块崭新的白布蘸着棉油仔细地擦拭着,直到那半个铁锅闪出蓝幽幽的光……
何大流知道他当着何五爷的面想拿走这半个铁锅比拿走何五爷的烟袋锅还要难,于是笑着说:
“五叔,你甭生气,侄子有侄子的难处,你不准拿就算了。”
何大流离开了何五爷的家,找到二喜,在二喜的耳朵上说了一阵儿悄悄话。
二喜放下手中的铁锨,匆匆地来到何五爷的家。
“五伯,张大伯说叫你去一下,有事跟你商量。”二喜的爹比何五爷小,所以他称何五爷为“五伯。”他说的“张大伯”是张光春的爹张大爷。
听说张大爷叫,何五爷站起了身。他得去。村里就他们两位老人,凡有大事,这两位老人都要在一起碰一下头,商量商量。既然张大爷叫他,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何五爷想到了张大爷家里那半个铁锅。
何五爷锁上了大门。
何大流翻过了何五爷的院墙。
何大流在祖宗的牌位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掂起半个铁锅滋滋溜溜从何五爷的院子里翻了出来。他动作十分利索,前后只有屙泡尿的工夫。
何五爷见到张大爷,问找他啥事儿。张大爷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四个字:我没找你。何五爷知道他中了何大流的调虎离山之计,急忙跑回家,但为时已晚,铁锅已不翼而飞。何五爷气冲冲地找到何大流,何大流说,五叔,你不同意,侄子咋会偷偷摸摸地去拿。接着,何五爷骂了一大堆难听的话,何大流听着既不发火也不认账。还笑着说,五爷,甭动气,看伤着身子。慢慢寻寻,看谁拿了。那是纪念祖宗的东西,侄子知道轻重。何五爷发了一顿干火,骂了一大堆难听话,半个铁锅还是没有下落。
何大流偷出了那半个铁锅,总算是向张光春交了差。他们怕夜长梦多,怕张大爷和何五爷到炼钢炉闹事,就草草地把两半个铁锅伙着碎铁一同送进了炼钢炉。炭火呼呼地叫着,废铁慢慢地变红。站在炉前的张光春和何大流奇迹般地发现,原来一前一后扔进炼钢炉里离得远远的那两半个铁锅象长了脚一样慢慢地向一起靠近,而后又慢慢地合拢,变成了一个完整的铁锅。张光春与何大流的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握在了一起。
张大爷与何五爷先后赶到炼钢炉前,但为时已晚。张大爷跺着脚,何五爷捶着胸,指着两个不孝之子,大骂他们是畜牲。
现在,张光春又下令叫砍掉这两棵大槐树,张大爷和何五爷会眼睁睁看着不管吗?
何大流犹豫着。
“还愣啥,快去砍!”张光春望着手掂利斧站在那里发呆的何大流说。
“干脆等大爷和五爷睡了再砍,免得半路里再杀出程咬金。麻烦。”
“现在是等米下锅,树又没长到坟上,怕球啥,快去砍。”
何大流按照张光春的吩咐,把砍树队分为两组,一组砍沟北这棵,另一组砍沟南那株。
张大爷在坟上守着柏树,沟北的大槐树顺顺当当被砍掉了。
沟南的那个小组遇到了麻烦。
何五爷坐在大槐树下,有滋有味地吸着烟,见何大流带着一伙手持利斧的年轻人往这里走,故意搭拉下眼皮儿,装着没看见。何大流走到了跟前,何五爷仍然不抬眼皮儿。
“五叔,请你让一下。”何大流望着有意与他为难的何五爷说。
“干啥?我坐在这里碍你啥事了?”何大爷抬起眼皮儿望着何大流。
“我们来砍这棵树。”
“这树碍你事儿了?”
“碍到没碍事儿。”
“没碍你事儿就好。我还以为碍了你啥事儿了,要砍。”
“五叔,炼钢等着用炭。”
“那你们到别处去砍。这棵大槐树不能砍。”
“五叔,别处没树了。要有,我们也不会到这里来。”
“别处没有了,这棵大槐树也不准砍。”何五爷态度强硬。
“为啥?”
“不为啥,就为这是祖先栽的。”何五爷不紧不慢,话里软中带硬。
“祖先栽的,现在都入公了,也是公共财产。”何大流也硬了起来。
“公共财产,想砍就砍?”何五爷又看了何大流一眼,“你也不想想,树长这么大得要多少年?”
“五叔,公家的树公家砍,这你管不着。”何大流有些不耐烦。
“我今天就偏偏要管,我不起来,看你咋砍?”
“把五爷拉走!”何大流对那伙年轻人说。
两个小伙子走上前来,一人架着何五爷一只胳膊把何五爷拉走了。何大爷气得浑身发抖,边走边扭过头说,“祖先栽的树,谁砍谁遭报应!”
何五爷的话没有吓住那些年轻人,古老的大槐树也无法抗住高高举起的利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