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第七章

    当当当……村头老榆树上吊着的那块钢板发出了急促的响声。钟声之后是张光春高声的吆喝。今天晚上要开社员大会了。张光春的嗓音有些沙哑,这是他这几天忙的累的急的气的,他再不开社员大会,他的工作将无法继续进行下去。所以,他下决心要整治一下与大跃进作对的社员,杀只鸡给猴看看,看今后谁还敢捣乱。张光春要杀的这只鸡就是张光源。张光源是他的堂哥,按理不该,可这几天张光源老跟他闹别扭,跟他过不去,不但影响了大炼钢铁,而且也叫他在人前丢了脸。还支书呢,连自已的堂哥都不听他的,叫旁人咋看。再说,选择张光源,也可以避一避包庇兄弟之嫌。

    社员们听到了张光春急猴似的声音,一个个象救火似的从家里奔了出来。大跃进把他们的神经崩紧了,崩得象琴弦。不为别的,就为不当促退派,不戴高帽子。至于赶英超美,那是上头的事情,与他们这些小小老百姓没有多大关系。但是,干活、开会,他们落后了,戴了高帽子,那就失去了脸面,那是丢人的事情,他们谁也不愿意干。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庄稼人把脸面看得比啥都重要,比啥都金贵。

     刹那间,全村的社员都围到了老榆树下,席地而坐,黑糊糊一片。

     “把马灯扭大点,挂上去。”张光春对站在身边的何大流说。

     何大流把马灯扭大到极限,然后挂到了老榆树的枝杈上。

     广袤的夜空下,黯淡的马灯放着黄光,如茫茫雾海中航船桅杆上的信号灯。马灯照着吊在树上的钢板,照着无边无际深似无底洞的夜空,也照着社员们茫然的脸庞。社员们虽然都挨得很近,但是谁也看不清谁脸上的表情。大家都不说话。男人们都掏出了各自随身携带的旱烟袋,不停地吸着劣质的烟叶,烟袋锅忽闪忽闪,忽明忽暗,尤如一群求偶的萤火虫不住地向异性发出饥渴的信号。劣质烟叶散发出劣质的烟雾,徐徐升空,缓缓而聚,久久不散。

     张光春的心情很烦,他象被那不散的烟雾笼罩着一样,伸手抓不住,打又打不散。连日来,各大队向公社报的钢产量尤如发酵的面团,日见其大,而他呢,同样在做面团,不知是方法不对还是发酵粉放得太少,或者是温度不够,面团总是没有别人的膨胀得那么快。他报日炼钢五吨,别人报日产钢十吨,他报日产钢十吨,别的大队已日产二十吨了,他象跟屁虫一样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再拼命也撵不上人家。昨天只炼了一炉,仍然上报炼钢十五吨,但黑风沟已日炼三十吨了。再这样下去,别说得红旗,恐怕离促退派也不远了,一旦当上促退派,他这个支书也就成了兔子的尾巴。今天就更糟糕了,要炭无炭,要树无树,一炉也没炼出,但他还是上报炼钢二十吨,因为上报的数字只能一天比一天多,而不能一天比一天少,少了,就是后退,这个“退”字吓人哟!想到白天砍坟上的树,他更是气愤。他爹出来阻挡,他没啥说的。爹是一族之长,又是他爹,爹管儿子,天经地义,无论管得对与不对,但他有管的权力,爹总是爹,爹管儿子,说到天边,爹都有理。可张光源是吃饱了撑的,拿着扁担阻挡何大流他们砍树,这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了。你要知道,你挡的不是何大流,而是张光春,是支书。你把何大流挡住了,叫支书的脸往哪儿搁?支书的话不算数,你张光源的话倒算了数,这不成了笑话。张光春越想越气,把手上的烟头使劲一丢,“吭吭”咳了两声,开始了他今晚的讲话。

     “社员们,我向大家报告一个消息,黑风沟今天又放了一颗卫星,一天炼钢五十吨,夺得了钢铁元帅的红旗。咱公社今天炼钢全县第一,也夺得了全县的红旗。赵书记说,‘明天哪个村超过黑风沟,他就亲自把红旗插在哪个村。公社就靠一红一白两杆旗来推动生产,推动炼钢,推动大跃进。谁要是想得红旗,就得大干苦干加巧干,白天黑夜连轴转。’赵书记还说了,‘各大队上报数字也不要那么死板,可以先报目标,先报计划,然后按目标按计划去炼。大跃进嘛,就得这样,要打破常规,要有胆,要敢想,要敢干。不是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吗?我看这话千真万确,一点不假。用到炼钢上,就是人有多大胆,钢有多大产。你们要好好想想这个道理。’赵书记叫咱们想想这个道理,咱们就要敢想,敢想了才能敢干,敢干才能夺得红旗。明天,咱们就要千方百计把黑风沟的红旗夺过来,插在咱们的村头,让红旗在咱们村的上空高高飘扬,永远飘扬,一直飘到共产主义。所以,从今晚开始,咱们就白天黑夜连轴转。”

     张光春神情激昂,越说越有劲儿,可是,会场上却发出了一阵儿嘁嘁喳喳的小声议论。

     “但是,咱们今天的准备工作没有跟上,特别是砍树队,”张光春加重了语气,“没有按计划完成任务,但这不能完全怪他们,是因为我爹和光源(张光春故意省略了‘哥’字)到坟上进行了阻拦,他们无法下手。特别是光源,手握扁担日噘何大流,吓唬砍树队队员,造成砍树队工作瘫痪,这是一起严重的破坏大跃进、破坏大炼钢铁的事件,必须从严处理,所以,我们决定给他定为促退派,戴上高帽子。光源,你站出来!”

     张光源听到张光春点他的名,心里的无名火就一股一股往上窜,他呼地从人群中站出,走到马灯下,狠狠地盯了张光春一眼。

     “你要低头认罪,要老实交待,为啥破坏大跃进,为啥破坏大炼钢铁。”张光春面对张光源。

     张光源没有低头,而是把他的光头高高昂着,象葱笔一样直。

     “谁说我破坏大跃进了,破坏大炼钢铁,胡球扯!”

     “你还不服气?”

     “我服啥气?为啥阻挡砍树,你不用问我,你去问问你爹!”

     “社员们,张光源不老实。大流,把高帽子先给他戴上!

     何大流“噌”地窜到张光源面前,双手端着圆圆的尖尖的雪白的两尺来高的纸帽子兴灾落祸地给张光源戴到了头上。

     “不大不小,透美。”

     何大流说了一句露能话,屁股上却挨了张光源一脚。何大流没有防到张光源会来这一着,差点绊一个狗吃屎,惹得社员们哄堂大笑。

     “下去!”张光春厉声喝道。

     张光源轻蔑地看了张光春一眼,从容坐回原地。坐在他身旁的二喜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用手指头轻轻弹了一下他头上的高帽子,高帽子发出了一声“嘣”地脆响,二喜做了一个鬼脸,对着张光源的耳朵悄悄地说,“还会响,听着还怪美。”

     张光源对二喜笑笑说:“你是不是想戴,想戴我就给你。”

     二喜急忙摆手。“我不想我不想。”

     “怕啥,又不沉,戴上试试。”张光源跟二喜开着玩笑。

     张光春又说话了。“我爹年纪大了,今黑儿没来。我把这顶高帽子给他领回去,叫他戴。现在,炼钢的,烧炭的,运料的各就各位,砍树队立即进入现场,谁敢阻拦,就把他捆起来送到公社!”

     何大流立即站起,手一挥,“砍树队的,走!”

     寂静的夜空中,响起了沉重的斧头声。斧头声惊醒了在林中夜宿的鸟儿的美梦,它们惊叫着在林中扑楞过来扑楞过去。斧头声,鸟叫声,人语声,将宁静的夜空敲得粉碎。

     张光源把高帽子放在家里,担起箩筐到神河边挑铁沙去了。他本想把砍树的消息告诉张大爷,又害怕张大爷一时火起惹出人命。张大爷那么大一大把年纪了,生了气,万一一口气上不来噎死了,他张光源就成了害死张大爷的罪人。还是让张大爷睡吧,赶明儿,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张大爷也只有认了。张光源在张大爷的窗前站了一阵儿,还是挑着箩筐走了。但张光源始终没有想通,张光春信口开河,随口说大话,说假话,一天到晚逮到牛皮吹,而且越吹越大,有些连影子都没有的事情,他嘴巴一张说得天花乱坠,好象确有其事。更为奇怪的是,明明是假话,上头又偏偏信。张光源觉得张光春不能再瞎吹下去了,再吹下去是要坏事的,他想提醒张光春一下,别再瞎吹了,牛皮吹得太大了,是要爆炸的,最终受害的还是吹牛皮者本人。可是,张光源与张光春总是话不投机,说不到一起,因此,张光源为了少生闲气也就没有在张光春面前提及此事儿。有时张光源也这样想,张光春是党员,知道得多,经见得多,说不定上头就是这种政策……但不管啥政策,下头总不能欺哄上头,不能跟上头说假话……张光源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道道来,现在这世事他确实弄不懂。

     张光源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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