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第五章

    “快,加炭!”张光春站在炼钢炉旁,心绪烦乱,看着送进炼钢炉里的碎铁几个小时都未化成钢水,急得他满头大汗。他一个劲儿地催着炼钢队的队员,“使劲拉,看你的风箱扑嗒扑嗒吹出的风跟打屁一样,能炼出钢?”那些小伙子们望着支书阴沉的脸,加炭的甩开膀子一锨接着一锨呼啦呼啦地往炉里送。拉风箱的双手紧握风箱把,拱着腰,撅着屁股,用力抽拉。呼嗒呼嗒,响声一声紧似一声,但风依然不大,火依然不旺,只是烟雾比先前更黑更浓,并不时从空中播撒着粒粒灰尘。浓烟过后,火焰渐渐变大,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风箱声,火焰象锥子一样往上窜。炉里的碎铁慢慢由黑变紫,由紫变红,由红变软,象干硬的饼馍泡进了滚烫的开水里,慢慢地溶化了。

    “化了,化了!支书快看!”二喜兴奋地拍着手叫着。
张光春巴着炉门一看,果见一个被砸扁了的还张着嘴的铁瓢软搭搭地极不情愿地闭上了嘴巴。

     “加油!”张光春也兴奋了。胜利就在眼前,他呼喊着为小伙子们鼓劲,为小伙子们加油。

     “支书,没炭了。”加炭的小伙子说。

     “快通知运输队,二喜,快!”张光春命令。

     二喜应声丢下手中的铁锨,飞也似的向村外跑去。

     运输队的队员在炭窑边围了一圈,炭窑己空,里面只剩下一些烧过了火的碎炭渣。二喜把这一紧急情况报告了张光春。

     “他妈的,净给老子捣乱!”张光春使劲把手上的烟头一甩,箭步冲向炭窑。

     运输队的队员见支书气冲冲地来了,呼啦给张光春让开了一条路,张光春站在窑门口,见何金柱汗水淋淋地挥着三齿耙,在炭灰中不停地耧着,从炭渣中挑选着漏网的但已烧过了火的炭块。

     “金柱,你搞球啥?锅里的水都快熬干了就等着你的米下!”

     何金柱听到张光春的吼声,吃惊地抬起了扑满炭灰的头,一张包公似的大黑脸惊恐地望着张光春。

     “支书,没有树了。”

     “快,先把选出来炭送去。”

     张光春冲到了山坡上,何大流正在砍着一棵胳膊粗的洋槐树。

     “大流,你知不知道炭窑空了?”

     “知道。”

     “那你还砍那小树弄啥?”

     “你看这山上哪里还有大树?”

     张光春一听,火气来了。

     “要我告诉你,你的眼睛装到裤裆里了?坟上不是树是啥?!”

     “我、我不敢砍。”何大流的嘴里象含着一个青皮杏子,回答得不那么利索。

     “为啥?”张光春追问。

     “我怕……”何大流吞吞吐吐。

     “怕啥?”何大流还未说完,张光春就打断了他的话。

     “报、报应。”何大流心一横,说出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话。

     “球,你枉自还是党员,啥报应?砍!”

     张光春死死地盯住何大流死鸡似的脸。

     “那,先砍哪个坟上的?”何大流怯怯地问。

     “先砍我们张家坟的。”张光春毫不犹豫地回答。

     “中。”何大流说。

     何大流虽然口中答应,但心里还是害怕,他真的怕遭报应。张光春已经说了,他又不敢不动,他怕张光春手里的高帽子。前面是狼,后面是虎。他是砍也怕,不砍也怕。两相比较,他觉得还是砍。报应说不定会遭在张光春的身上,因为是他叫砍的。

     “砍树队的跟我来!”何大流大喊一声。

     那些人听说要砍张家坟的树,无不胆战心惊,胆小的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姓张的队员更是害怕,那是他们的祖坟,说什么他们也不愿意去砍。因此,无论是姓张还是姓何,那些队员们都磨磨蹭蹭不愿走在前面。

     “磨蹭啥,快点!”何大流催促着,掂着斧头走在前面。

     队员们跟在何大流的身后,动作仍然十分缓慢。

     “后面的,小心高帽子!”何大流回头喊了一声。

     队员们听何大流这么一喊,好象后面有狼追来了似的加快了脚步。

     砍树队离张家坟越来越近了,那片雾憧憧的柏树林里一股凉风迎面吹来,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们的脚步又放慢了。好象他们不是去砍树而是赴刑场,谁也不愿意走在前面。何大流是队长,是砍树队的头儿,头儿不走在前面是不行的,蛇无头而不行,鸟无头而不飞。何大流走进了坟地,那种阴森森的感觉使他毛发倒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坟地里埋葬的最长者的坟头,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连磕三个头,心里默默地向死者哀求,他是被逼无奈才来这里砍树的。何大流磕下笫三个头,抬头时,只见坟前的石碑有数丈之高,坟头有小山那山大,坟头慢慢裂开,墓中钻出一位老者,满头银发,白须飘胸,用手一指,墓碑斜斜地向他砸来,他赶忙把头埋下,脸贴着地,足足有一袋烟功夫未敢抬起。

     “何队长,何队长,支书催着叫快砍。”一个队员说。

     何大流慢慢抬起头,老者不见了,墓碑还是三尺来高,坟头也恢复成了原来的形状。何大流又磕了三个头,起身又作了三个揖,这时他才发现那些队员们全都象他一样齐刷刷地跪在他的身后。

     “起来,动手吧。”何大流轻轻地说。

     何大流不敢砍这个坟头的树,他跑到一个未立碑的坟头前,照着一棵碗口粗的柏树举起了手中的斧头。队员们也都学着何大流的样子,把斧头和砍刀对准了既不大又不小既不老又不嫩的柏树。栖息在柏树林里的鸟儿受到了惊吓,惊恐地叫着飞出了柏林,黑压压一片,盘旋在坟地的上空。

     “住手!”张光春的爹张大爷来到了坟地,在柏树林外大喝一声。

     张大爷八十多岁,满头白发,银须飘胸,身体硬朗,声如洪钟。他拿着那根终日不离手的可当拐棍拄的旱烟袋,气乎乎地站在坟地上。砍树队的队员听见了张大爷的吼声,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斧头,他们对张大爷是畏惧的。张大爷在全村年龄最大,年轻时是标形大汉,身壮力猛,性格刚烈,尤喜主持公道,打抱不平,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尤其是年轻时带领全村人在北岭脊大战红胡子(土匪),保村护民中立有赫赫战功,那时就极有威望,受人敬重。如今他虽然年龄大了,也只是张家一族之长,但何姓人家历来也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大爷看待的。在村里说话仍然一言九鼎。所以,张大爷的话是没有人敢不听的。

     “龟孙子,你们是吃了豹子胆,竟敢砍坟上的柏树!”

     “大伯。”何大流掂着斧头来到张大爷面前,他想给张大爷解释。

     “谁叫你们砍的?”张大爷两眼逼视着何大流问。

     “是光春叫砍的。”何大流与张光春是平辈,所以,他称张大爷为大伯。

     “咋不砍你们何家坟上的?”

     “光春说先砍张家坟的,再砍何家坟的。”

     “放屁!滚,都给我滚!”张大爷愤怒地用旱烟袋指着何大流的鼻子,指着砍树的那群人。

     何大流又要分辩,动了气的张大爷已举起了手中的旱烟袋,咣,照着油嘴滑舌的何大流的脑袋就是一下。立时,何大流的脑门心儿起了一个杏子大小的青疙瘩。何大流用手轻轻地揉着脑门儿,摸着那个渐渐长大的疙瘩,嘴里冒出了一句极不中听的话:

     “没见过你这球老头,说着说着就打人。”何大流心一横,回头喊道,“管鸡巴那么多,砍!现在是大跃进,听支书的。”

     那些年轻人对张大爷的无端训斥心里早就窝了火,听何大流一喊,呼啦啦散开了,各自举起斧头对准了刚才还未砍倒的柏树。

     张大爷没辙了,他满以为凭他的威望能震住这群年轻人,谁知这群年轻人不但不听,反而砍得更加起劲,斧头的响声比刚才还密,比刚才还大。张大爷气得双脚直跺,大声叫骂。那群年轻人象根来没听见,继续着他们伟大的事业,重复着他们机械的动作。

     张光源一大早带着运输队到神河边挑铁沙去了,此时返回,路过坟地,张大爷的叫骂声和坟地里的砍树声使他大吃一惊,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狗日的,王八蛋,竟砍起我家坟上的树来了!张光源停住脚步,放下沉重的箩筐,手握扁担,走进坟地,径直来到何大流面前。

     “何大流,你给我住手!要砍先砍你们坟上的。”

     何大流看着气乎乎的手握扁担的张光源,心里有点发怵。张光源硬铮铮高他一头,膀宽腰圆,虎背熊腰,麦秸火脾气,一点就着,烧起来没完没了。这一点,何大流十分清楚。想当年,他们都是二十郎当岁的时候,两家吵架,曾经交过手,张光源象狮子一样凶猛,他刚刚扑上去,张光源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在地,半天才爬起来。从此以后,他不敢与张光源打缠。何大流看着张光源铁青的脸,看着张光源手上那根五尺多长的扁担,说:

     “光源,不关咱的事,是光春叫砍的。”

     “管球谁叫砍的,反正我不准你砍!”

     “那中,依你。”何大流心想,影响了炼钢,看支书不收拾你。他仿佛看到一顶高帽子从空中慢慢向张光源的头上飞来,何大流的脸上浮出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容。“不砍了,歇。”

     何大流的话一出口,小伙子们立即放下了斧头,随势坐在了地上。他们确实太累了。一个多月来,他们没有分过白天黑夜,累得腰酸背痛,腿脚难伸,窝了一肚子怨气,但谁也不敢吭声。他们害怕高帽子。此时,张光源这一阻挡,给他们了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他们在心里暗暗地感谢张光源。

     柏树林里发出了呼噜呼噜的鼾声,有的人已经睡着了。

     张光源扶着气得浑身打颤的张大爷走出了柏树林。

     “大伯,甭生气,我把铁沙担回去,跟光春说一声,叫他们甭砍就中了。”

     张光源挑着铁沙前边走了。

     张大爷拄着旱烟袋摇晃着身子又走进了柏树林。他要在坟上守着,谁要是再砍,他就碰死在树上。

     张光源在炼钢炉前找到了张光春。

     “光春,咱坟上的柏树不能砍,大伯说,砍了风水要坏,风水坏了,这个家就要败。”

     张光春看了张光源一眼,很不耐烦地说:“胡说。”

     张光源说:“不信你去问大伯,大伯这阵儿都还在坟上。”

     张光春一听心里急了,他爹在坟上守着,谁还敢砍?他正打算往坟上去,一转身,却看见何大流站在他面前。张光春气不打一处来,望着何大流问:“你不在那里砍树,跑到这里弄球啥?”

     何大流满脸委曲,说:“大伯,光源……”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看见张光源怒目相向,急忙改口,“大伯在坟上守着,不准砍。”

     张光春气得双脚一跺,“嘿,真他妈的乱套了。”说完,跳起双脚飞向坟地。

     张光春站在柏树林外,对着柏树林怒吼道:“砍树的,你们都死了!”

     张光春一声怒骂,如平地惊雷,惊醒了那些酣睡的年轻人,一个个象被锥子锥了屁股似的一跃而起,有的连眼睛都未睁开就举起了手中的斧头。

     “我看你们谁敢砍!”张大爷站在小伙子们高高举起的明晃晃的斧头前,他要用生命来保护祖祖辈辈栽种的柏树。

     张光春在树林外未听到林中的斧头响,于是,催促道:“还不快砍,再不动手,今黑儿开会有你们的好看!”

     张光春只顾在树林外声嘶力竭地大喊,一个小伙子从林中跑出来站到他跟前。

     “支书,张大爷在那儿挡着,我们不敢。刚才光源叔也来了,把我们臭日噘了一顿……”

     张光春一听,牙齿咯嘣地响了一声。

     “净球胡闹。去,先把那两棵大槐树砍了。”

     张光春知道,只要他爹在坟上守着,他们是不敢动手的。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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