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三月,槐树沟的人们还沉浸在成立人公社的兴奋和激动之中,人人脸上都堆满了笑容,他们听公社赵书记说,人民公社是通向共产主义的桥梁,是一座金桥,是通向幸福的金桥。他们虽然弄不清楚什么是共产主义,但他们听赵书记说,到了共产主义住的楼上楼下,屋里是电灯电话,吃的是想啥有啥,穿的是要啥给啥。一句话说到底,是各取所需。他们多么希望共产主义早点到来,好享享共产主义的清福。但共产主义究竟还有多远,谁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心里殷切地期盼着。张光春更是着急,他象一条发情的黄牛躁动不安。在家里,他的屁股上象长了疔疮坐卧不宁。在外面,他的脚底象被虱子咬了似的痒得钻心。他坐着心焦,站着着急,只有来回走动着心里才感到舒坦。他总象在寻找着什么,究竟寻找什么他也说不清。也许是人人都在寻找的那条通向共产主义的大道。那天,鸡叫头遍他就起床了。他仰头望望天,蓝蓝的天上一片繁星,密密麻麻不住地眨着眼睛。他低头看看地,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他抬起头向远处看,座座大山象黑暗中的魔影。张光春犹豫了片刻,抬脚向村头走去。他来到村头的老榆树下,手扶着历经苍桑满身伤疤弯腰驼背的老榆树的树身,望着老榆树骨瘦如柴的胳膊上吊着的那块厚厚的纲板,久久未动。沉重啊!多么地沉重!老榆树是长在石头上的,虽已百年也只有碗口那么粗。树身弯曲,树冠极小,象一位历经苍桑受尽磨难头戴斗笠的驼背老人。由于老榆树生长在村口,当道,且地势颇高,因而在老榆树很小的时候,村里的人就在它细小的胳膊上挂了一口不大但又不是很小的铁钟,村里有什么事了就敲响那口钟。后来那口钟不知哪儿去了,张光春复员回来后,在平川市一个工厂的熟人那里找了一块钢板,吊在老榆树上替代了那口不知去向的铁钟。几年了,钢板虽然生了锈,表面象镀了一层铜,但敲起来依然声音响亮。每当张光春敲起这块钢板,村里的人都会自动走出家门听从张光春的分派。想到此,张光春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猴子似的吊在树枝上的钢板。
天上的星星渐渐地退到了幕后,越来越稀,越来越少了。鱼肚白从东方慢慢泛起不断地扩充着自己的领地,稀少的星星无奈地让出了自己小得可怜的地盘。天就要亮了。张光春沿着小路爬上了山坡。满山的洋槐树刚刚吐绿,散发着缕缕清香。张光春双手叉腰,深深地吸了口黎明前清新的空气,顿感心清气爽。他回望还在沉睡的村庄,房朦胧,树朦胧。那两棵朦胧的大槐树,那大槐树上朦胧的鸟窝。他忽然觉得村中的一切都是朦胧的,包括那朦胧的房子里的人也是朦胧的。那两棵大槐树,一棵在沟北,一棵在沟南,都有几搂粗,而且都已空心,树冠如伞,浓荫数丈,象两位慈祥的老人守护着槐树沟,守护着他们的子孙。两棵大槐树上都有一个箩筐大小的老鹳窝,窝里住着白肚子老鹳,它们总是出双入对,恩爱有加。春天,古槐吐绿,槐花串串,引蝶招蜂,香溢全村。老鹳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喳喳地叫着,欢快无比。麻雀成群结队落满枝头尤如树上结出的串串果实。夏天,村里男女老少为了躲避盛夏的暑热,不少人都来到大槐树下,享受着浓郁的荫凉。他们在这里讲述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关于大槐树的故事。张光春清楚地记得他爷爷他父亲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的子孙们复述着大槐树的古老的传说。张光春没有忘记他还是一个光屁股娃子的时候,他的爷爷把他揽在怀里,面对乘凉的张姓人家捋着白胡子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今,咱们在这棵大槐树下乘凉,是不能忘记咱们的祖先的。这棵大槐树是咱们的祖先栽下的。爷爷说着,抬起头深情地望了大槐树一眼,眼神中对祖先充满了无限的崇敬,无限的怀念。接着,爷爷讲述了祖先迁居和种植槐树的缘由。爷爷说,说来话就长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也就是从宋末到元初到朱元璋夺取天下建立明朝。这期间,河南一带一直处于兵荒马乱之中,你打过来,他打过去,象拉锯一样疯狂地争夺着中原大地。神仙打仗,凡人可就遭殃了。粮食被当兵的抢光了,牲口被当兵的宰吃了。加上黄河连年决口,这一带的百姓是既遭天灾又遭兵祸,要吃无吃要穿无穿,冻死的,饿死的,被黄河水淹死的,难计其数。那时的河南是千里无人烟,荒凉又凄惨。明太祖洪武年间和明成祖永乐年间,朝廷为了均衡全国人口分布,发展农业生产,先后两次将未致战祸的山西人迁于河南。我们的祖先就是那时从山西洪洞县迁来的。据说,洪洞县有个广济寺,寺中有一棵大槐树,我们的祖先在离开家乡时到寺院里祭奠故土祭奠祖先后坐在大槐树下倾诉离别之情。大槐树上结有串串槐角,于是我们的祖先做出了一个决定,凡是离开故土的人都要带一把大槐树的种籽,无论迁到哪儿,哪怕是天涯海角都要种植槐树,让槐树象洪洞县的人一样在天涯海角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世代繁衍,永远兴旺。用种植槐树的方式使他们世世代代牢记故土不忘祖先。沟南沟北这两棵大槐树就是咱们祖先迁来时栽种的。槐树沟的村名也是咱祖先在这里遍植槐树而得。爷爷的话,张光春并没有忘记。
山坡上除了槐树,还有两片雾憧憧的柏树林,各有数亩,那是两块坟地。坟地上,柏树有粗如脸盆的,也有细如碗口的,树身挺拔,枝繁叶茂。在巨大的树冠浓郁的树荫笼罩下,形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东边那片柏树林是何家坟,西头那片柏树林是张家坟。张何两家的坟都扎在沟北的山坡上,那里向阳,风水好。柏树林里埋葬着张何两家的先人们,因此,他们对柏树关爱备至,从不准砍伐。即如是过年,也只在树身上剔一点小枝小杈插在门口以示吉庆祥和。张光春望着茂密的柏树林,想起了去年二月十五上坟时父亲当着众人对他的交待:光春,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坟地的柏树一棵也不能砍。每年上坟时,每家每户都要在坟地上栽一棵柏树,遇到天旱要给柏树浇水。逢年过节砍柏枝时,只能剔枝杈而不准伤主杆。
张光春的父亲是张家这一族人的族长,近几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旦走了,张家这一族人就要由张光春挑起族长这副担子,所以,去年上坟时他的父亲当着众人给他作了交待,其实也是告诫大家要遵守这一条家规。
天放亮了。村头电线杆上的木匣子响了起来,庄严、浑厚、激越、悠扬的歌声从木匣子里飘出,回响在槐树沟的上空。那首歌是他们人人都会唱也喜欢唱的《东方红》。歌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歌声唤醒了沉睡的山庄,也唤醒沉思中的张光春。他知道歌曲之后就是传达上头精神的声音,他得细细地听听。于是,张光春转身匆匆地向那个木匣子走去。“现在播送《人民日报》社论,题目是《乘风破浪》”。女播音员圆润清脆的声音通过那根细细的电线,从祖国的首都遥远的北京传到了深山老林中的槐树沟。那声音甜甜的,脆脆的,充满自信,给人以力量。张光春驻足静听。“我们要在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内,在钢铁和其它重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英国,在这以后……准备再用二十年到三十年的时间在经济上赶上并超过美国”。赶英超美,多么伟大的战略任务,多么鼓舞人心的奋斗目标!张光春听着,有些激动了,他感到身上的血液一股一股往头顶上冲。美国佬有什么了不起?在朝鲜战场上,我们用小米加步枪不就打败了他们的飞机大炮?赶英超美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张光春热血沸腾,搓着双手奔到村头老榆树下,当当当,敲响了老榆树上吊着的那块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