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脊下面是北沟,北沟又深又长,芦苇密布,这是槐树沟最大的苇园。苇园里有一水潭,水色清清,深不见底。炎夏,无论天气再热,那潭水总是浸人的凉。潭的上方有一大泉,象一条小溪咕咕地流着,常年不断。泉水是从一个洞里流出来的,那洞口活象一只青蛙的嘴,又扁又长,人若爬着可以钻进去,但从来没有人敢钻进去过,更没有人敢去探那个洞的深浅。
据老年人说,很久很久以前,北沟是一条旱沟,一年夏天的一天,那天本是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午时,突然间狂风聚起,飞沙走石,卷起黄土,遮天蔽日。狂风过后,空中乌云滚滚,似山峰,似黑棉,座座团团,翻腾着,变幻着。不一会儿,那些分离的云团自然缝合,那座座山峰自然相连,整个天空象被一块漫无边际的黑色幕布遮盖着,密不透风。大地象扣上了一口黑锅,又闷,又热,又黑。人们在这口黑锅下焦虑不安,看天色似有大灾降临。正当人们恐慌之时,忽然一道电光象一把利剑在空中划过,强烈的电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利剑劈开了锅底,划开了厚厚的云层,电光象一根导火线引爆了埋藏在云中的万吨炸药,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大地东摇西晃,接着,东一炮西一炮,轰隆隆,咔嚓嚓,埋伏在云层中的天兵天将用神秘的武器展开了殊死的战斗。也许是战败方的眼泪,也许是交战双方的汗水或血浆,顿时化作倾盆大雨泼了下来。大雨如注,雷声顿减。此时一道电光从天而下直指北沟。一个老年人说他亲眼看见一条受伤的黄龙随着那道电光飞到了北沟。据说,黄龙落地后钻进了那个洞里,从此那个洞里有了泉水,象小溪一样汩汩常流,北沟这条旱沟也就变成了水沟,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苇子。后来,无论天再旱,洞里的泉水从未小过。后来,每遇天旱或人有病灾,村里人常常到泉前焚香祷告,求雨求药。人病了,就烧炷香,磕个头,舀碗水喝。那泉水被称为龙泉神水。再后来人们在泉的上方盖了一座小庙,取名龙王庙,庙里的香火一直很旺。
龙泉的位置高,落差大,百丈之外就能听到泉水哈啷啷地响声,故而人们把泉水下面的那个水潭称为响潭。后来有人在响潭里洗澡淹死了,有人说是那人亵渎了龙泉得的报应,又有人说那人是被鬼捺死的。自此,响潭给人们了一种畏惧感,一般人都不愿单独到那里去。
沟南二喜的媳妇赵大脚,人称赵大胆,是个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她曾与一男人打赌只身到了响潭,结果还是被吓得落慌而逃。赵大脚从小就很有胆,几岁时就敢抗拒父母之命,拒绝缠脚,长大了差点没人要。二喜娶了她也是因为家太穷,不然二喜恐怕也不会要她。出嫁的头一天,她娘跟她说,从今天起,你要少吃东西,水也要少喝,明儿坐轿,路途遥远,坐在轿上是无法屙屎屙尿的。到了人家家里,闹房的人多,白天你没有机会上茅房,要等到晚上半夜闹房的走了,你才有空去屙那泡屎尿。赵大脚说管他那么多,我饥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那怕死了我都不当饿死鬼。她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要办喜事了看你说的啥话。赵大脚说,说的啥话,说的真话。饿了就要吃,想屙就要屙。赵大脚真的跟平时一样,上轿前那顿饭照样是放开肚皮吃放开肚皮喝。肚子吃得滚瓜溜圆。坐到轿上,赵大脚闭着眼,轿杆一闪一闪,轿子忽悠忽悠,赵大脚的身子随之起伏,大有成仙的感觉。约模走了七八里地,山路愈加崎岖,轿子颠簸加剧,赵大脚感觉不那么美了,肚子呼噜噜呼噜噜一阵接一阵地响个不停,接着小肚子发胀,她有些憋不住了。赵大脚极力忍受着,但那轿子越忽悠越凶,肚子就越来越难受,她想叫轿夫停轿又觉不妥,于是扯下头巾接住了肚子里放出来的那些干稀货,然后一掀轿帘扔了出去。轿夫看见了对赵大脚的弟弟说,快拾起来,你姐的东西掉了。赵大脚的弟弟拾起一看,急忙捏住鼻子,又顺手扔掉了。轿夫问掉的啥,赵大脚的弟弟说没掉啥。后来有人问赵大脚你在轿里屙屎屙尿就不怕得罪了喜神,赵大脚说啥神不神,都是人个人吓个人,那有啥神啥鬼。
赵大脚确实也不怕神鬼。有一回她娘病了,二喜又不在家,她独自一人摸夜路跑了几十里地回到娘家。路上她要经过一条小河,在那条小河上曾经发生过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这个故事赵大脚曾经听人说过。
说有一个人也是神鬼不怕,一次起五更到外地做生意,起来得太早了,走到小河边鸡还没叫。不知啥时小河涨了水,那人过不去,刚好附近的小山上有个庙,庙里供的有菩萨,神像都是木头雕的,他就来到庙里搬了一尊神像搭在小河上,踩着神像过了河。他做完生意回来走到小河边已是小半夜了,河水仍然没小,神像还搭在河上,他脚刚往上一踩,神像忽然站了起来,说,你去赶集时踩着我的身子过了河,现在该你躺在河上叫我踩着走过去了,这样才公平,咱谁也不吃亏。那人被吓得倒在河里淹死了。
对于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赵大脚没有害怕,当她走到那条小河时,正值夜深人静,唯有河水不知疲倦地哗哗地流着,赵大脚毫不犹豫地踏着小河中间的石头就过了河。对于响潭,赵大脚更是无所畏惧。有一天,赵大脚的邻居何老三与她打赌说,赵大脚,你说你不怕响潭,你要敢在正晌午时一个人到响潭洗一下脚,我给你犁二亩地。赵大脚正愁自家的地没牛犁,听何老三一说,大脚咚地一跺说,中。谁要说话不算数就是鳖儿子。何老三说我站到北岭脊上看着你下去,在响潭里洗完脚后必须在响潭边上砍一根苇子交给我,我拿着去对苇茬,对上了,我就给你犁地。赵大脚说,还是那句话,说话不算数就是鳖儿子。那天中午,人都收工了,地里渺无人影,赵大脚拿着镰刀在何老三和一群看热闹的人的监视下走进了北沟的苇园。赵大脚拨着苇子呼啦啦来到响潭边,放下镰刀,脱下鞋,一屁股坐在了潭沿边,把一双比男人脚还大的脚放进了清清的响潭里,清凉的泉水哈啷啷地响着流进响潭浸润着那双冒着热气的大脚。赵大脚两脚不停地搓着,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直透心窝。赵大脚感觉爽快极了。她撩起水洗着脸,心想哪有什么鬼?人呀都是自己吓唬自己,自己用泥捏了个神捏了个鬼,供在庙里供在家里来吓自己。何老三,等老娘洗完了脚砍根苇子上去,看你有啥话说,乖乖的给老娘犁地吧,老娘的那二亩地正愁着没牛犁呢。赵大脚正美美地想着,忽然脚上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她惊了一跳,正准备把脚捞上来,不料脚却被那东西紧紧地缠住了。糟了,真的有鬼。赵大脚一阵发慌,心咚咚跳得直撞肋巴,脸上顿时冒出了一层汗珠。赵大脚很聪明,胆大心也细,遇事也还算沉得住气,她急中生智,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洗着不过瘾,等老娘卷起裤脚下去洗个痛快。说来奇怪,赵大脚这样一说,脚上就没了什么(后来传说是水鬼听了赵大脚的话,心想这下好了,你下来洗就用不着我再拽你这双臭大脚了,于是水鬼松了手),她急忙把脚捞上来,掂着鞋就跑出了苇园。出来后才发现脚被苇子划出了一道道口子,血顺着口子不住往外流。何老三见了赵大脚的狼狈相大笑不止,说赵大脚你砍的苇子呢,赵大脚才想起镰刀忘在了苇园。后来赵大脚向人说起当时的情景心里还直打颤。赵大脚的话越传越远,越说越奇,给响潭增添了一层神秘可怖的色彩。自此,村里人都不愿单独到那里去,好象响潭真正是一个死亡陷阱,鬼的世界。
小山与娘走下北岭脊,还未到苇园,响潭哈啷啷地响声已经传进他的耳朵,他听着好象是鬼的叫声,吓得两腿发软,直往娘的身后躲。秋风吹拂着苇园,苇叶沙啦啦的响声不绝于耳,总象有人在苇园里走动撞得苇子东倒西歪,小山紧紧地拉着娘的手。说实在的,惠贤不比赵大脚,她本来就相信神鬼,此时,响潭哈啷啷地水声伴着苇叶的沙沙声也使她感到头皮阵阵发麻,但她是娘,是大人,不能在儿子面前表现出丝毫的害怕和胆怯,那样会把儿子小山吓坏的。惠贤紧紧拉住小山的手不住地大声说话,为小山也为自已壮胆。翻过北沟,有一条牛车道,那是通往县城的路。张光源总是从这条路去从这条路回。惠贤拉着小山坐在路边等候张光源。
月亮圆圆地挂在空中,星星稀少,天色湛蓝,夜色朦胧。惠贤的眼睛一直望着大路的尽头。张光源出现了,拄着一根木棍,挑着沉重的担子一瘸一拐地向他们走来。大老远,惠贤就跑着迎了上去,喃喃地说,“他爹,你……”惠贤喉咙象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说不上话来,她在暗暗地流泪。“你放下,歇歇……”
张光源放下挑子,鸡笼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叫声。惠贤深情地望着丈夫那张疲惫的脸。
“你这脚咋啦?”
“没事。”张光源毫不在乎,口气轻松,“南山下雨,路滑,脚没把稳,窝了一下。”
张光源是个硬汉,从来不轻易在家人面前流露痛苦的表情,但聪明的惠贤早已看在眼里,用手轻轻抚摸着张光源已经肿得象发面馍似的右脚,眼泪扑漱漱地流了下来。
“回家把脚歇好了,把鸡卖了,咱不去了。”
“没事。”张光源见妻子如此心痛自己,心里十分感动,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张光源的脚扭伤了,他无法把鸡挑到城里去卖,就地卖掉就等于白跑了一趟南山,所以他咬着牙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把两笼鸡挑回来了。张光源在家整整歇了半个月,鸡饿瘦了,那趟生意他赔了钱。
张光源踏着积雪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惠贤望着,心情格外沉重。难道又出事了?张光源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惠贤也终于看清楚了,张光源的脚没有瘸,但肩上挑的确实是重担,而且前低后高,一头轻一头重,走起路来十分艰难也十分别扭。张光源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翻过北沟,爬上北岭脊,惠贤和小山迎了上去。张光源气喘吁吁地放下了挑子。
“没卖掉?”惠贤轻言细语不无耽心地问。
“卖了。”张光源口气轻松。
“哪你挑的啥?”
“人。”
惠贤听了,吓了一跳。小山好奇地走到鸡笼前,只见鸡笼口上搭着一个床单,有一个圆圆的东西把床单高高顶起。惠贤揭开了床单,鸡笼里歪歪斜斜地靠着一个人,整个身子装在鸡笼里,头露在鸡笼外,一顶厚厚的棉帽遮住了半个脸,象死了似的歪在鸡笼的边缘上。
“大山……”惠贤惊讶地望着丈夫,她喊丈夫时总是用大儿子的名子。
张光源边喘粗气边解开衣领的纽扣。
北风停止了呼啸,雪花停止了飘荡,大概天色已晚,风雪也要安歇了。惠贤看看鸡笼里昏迷不醒的人,又看看另一只鸡笼,原来另一只鸡笼里放着两块石头。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也不知张光源是在哪儿找来的石头。
“别怕。我在路上遇到的,看样子是个瞎子,在雪地里迷了路,倒在了路边的地里,身边还有一根被雪埋了半截的拐棍。我摸了模,还有气,就把他装在鸡笼里挑回来了。”
“唉,这人也真是,这么大的雪,眼又看不见,还往外头跑啥子。”
“走吧。”张光源担起了挑子。
张光源把那人挑回家,从鸡笼里抱出,放在小山的床上,给他盖了两个厚厚的被子。
惠贤把做好的辣汤热了热,端给张光源。张光源接过喝了一口,象忽然想起似的说:“大山,来,咱给他灌下去。”惠贤拿来了一个小调羹,张光源用筷子撬开那人紧闭的嘴唇和紧咬的牙关,惠贤一调羹一调羹地往他嘴里灌。一碗热气腾腾的辣汤灌完了,那人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了一下,他们才松了一口气。那天夜里,张光源与那人睡在一个床上并把那人冰冷的双脚紧紧地揽在怀里。
第二天,那人奇迹般地好了,他就是到这里游乡串户的算命先生李炳。
李炳对槐树沟实在太熟悉了,槐树沟的大人小孩无人不认识瞎子李炳。
张光春坐在院里心烦意乱,忽然看见瞎子李炳从门前经过,于是喊了一声“李先生。”
李炳听见有人喊,顺口答应了一声。
“光源哥到南山去了,不在家。来,先在这里坐坐。”
张光春出门把李炳牵进院子里,把李炳让在自已坐的那根凳子上,给李炳点了根纸烟,自己又搬了根凳子坐在李炳的对面。
“李先生,给我来一卦。”
“中。”
张光春报上了生辰八字,李先生掐起了手指头。
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李先生掐完手指头,口中振振有词,对张光春说,你是金命之人。从你的八字看,年上正官,月上正印,时上食神,八字中你是有官有印,掌握实权的人。官运很旺。张光春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可现在我……李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你是说你现在官运不好,是不是?张光春说是。李先先说我正要跟你说这话。你今年流年行的是伤官运,伤官见官为祸百端。流年的伤官伤了你八字中年上的正官,很不吉利。有官就要被罢,无官要遭灾祸。张光春一听心中有些害怕,问李先生我已经被撤职了,还会不会有灾。李先先生又掐了掐手指头说,你这一年是伤官运,一年还没过到一半,还有大半年要过,你还是要防到点。张光春问李先先咋防。李先先说能行善就多做点善事。张光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