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已经过去,57年来到人间的我的儿子已经整整50岁。他有异常坎坷的童年,刚刚满月,我就被作为“右派”,每天接受“群众”批斗。由于策划未出版的青年学术同人刊物《当代英雄》,我被毫无疑义地划定为“极右派”,立即下乡,和地、富、反、坏一起接受“监督劳动”。孩子的祖父,当时北大的副校长汤用彤老先生终于做了他平生最不愿作的“求人”之事,向另一位副校长江隆基开口,要求给我8个月的哺乳期,孩子无罪,况且,毕竟是他的嫡长孙呀!如今,孩子的祖父已长眠地下,孩子却等到了好时光,托改革开放之福,他受到很好的教育,现在是一家著名公司得力的技术骨干;而我的国家也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等到了比过去有所改善的境遇,特别是我们的下一代有了更好的未来。
深知这一切来之不易,是多少人殚思竭虑,无私奉献心智和精力,乃至生命的结果。我不愿再用过去的苦痛来增添今日的负累,宁愿让我们肩起苦痛的闸门,将人们引向更宽容、更解放、更快乐的精神世界。然而,人生在世,总有一些人物、一些场景,涌动于情,铭刻于心,值此半世纪已然逝去之际,我愿将三位密友不幸的故事写在这里,不是为了铭记,而是为了遗忘,但又不是消失,而是隐没于历史的烟尘,期待被未来的历史家在更宏大的视野中重新钩沉。
新时期知识界的北京劳动模范裴家麟
1978年,我和家麟终于又见面了。1958年一别,经过十年监督劳动,十年文化大革命,我们之间已是整整二十年不通音问!一首儿时的歌曾经这样唱:“别离时,我们都还青春年少,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我不知他对我这二十年变化出来的“模样”有何感触;然而岁月和灾难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却使我深深地震骇!古铜色的脸,绷紧着高耸的颧骨,两眼深陷,灼然有光,额头更显凸出,我甚至怯于直视他那逼人的眼神。我想鲁迅笔下那个逼问着“从来如此……便对么”的狂人—定就有这样的眼神!真的,二十年前那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充满活力,不免狂傲的共青团中文系教师支部书记裴家麟已是绝无踪影!我不免想起阿Q临刑前所唱的那一句“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二十年已经过去,在我面前的,果真是另一条好汉么?
记得我们初相识,他才二十一岁,刚毕业就以优异成绩留北大中文系任教,我和家麟都师从王瑶先生,都喜欢浪漫主义,都欣赏李白的狂气,都觉得我们真的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于是,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的鼓舞下,我们策划了一个中级学术刊物(策划而已,并未成形),意在促年轻一代更快登上文学研究的舞台。好几位青年教师都“团结在我们周围”,包括当时的研究生党支部书记,和进修教师党支部书记也都加入了我们的行列。我们终于被“一网打尽”,成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最恶毒”的“反革命集团”,家麟被作为集团的“头目”被定为“极右派”,发配下乡,监督劳动,开除公职,开除党、团籍,每月生活费人民币十六元。那时,家麟的妻子正在生育第二个孩子,家里还有老母幼妹,妻子又仅仅是一个小小资料员,靠着这一点点生活费,我真不知道他的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然而,这日子毕竟过下去了,过下去的结果就是今天站在我面前的,黧黑、消瘦、面目全非的新的家麟!
家麟这二十年的遭遇我不想再说,也不忍再说。只说一点,其余皆可想见。他告诉我他被关在监管“劳动教养”分子的茶淀农场,在那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在那“大跃进”、大饥馑的年代,他曾在饥饿难熬之时,生吃过几只癞蛤蟆和青蛙;他又告诉我,他的同屋,一个少年犯,养了一只蟋蟀,这是和少年一起抗拒孤独的惟一伙伴,是他的最心爱之物。然而,有一天,这只蟋蟀竟然被同屋的另一个犯人活活嚼食了!少年哭着直往墙上撞头,边撞头,边喃喃:“活着还有什么劲,活着还有什么劲!”吃了蟋蟀的人跪在少年面前认罪,磕头如捣蒜。我听得心里直发毛,家麟冷冷地说,有什么办法?这是饥饿!
几经周折,家麟终于在中央民族大学回到了教学岗位。谁能否认家麟这最后十八年生命的焕发和成果的辉煌呢?由于教学和科研的突出成就,许多别人梦寐以求的光荣称号纷纷落在他的头上,诸如北京市劳动模范、教书育人先进工作者等等。他的学术著作《李白十论》、《诗缘情辩》、《文学原理》先后获得各种优秀成果奖;《文学原理》一书还被台湾的出版社重印并推荐为大学教材。他编撰的《李白资料汇编》、《李白选集》,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中国语言文学》合起来足有数百万字。他为本科生、研究生、进修生开设了十余门课程,听课学生时常挤满了能容纳二三百人的教室。他在学术界已享有崇高威望,除担任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和校学术委员会常委外,还担任了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等学术兼职。对一个在劳改环境中耗损了二十年,已是年近半百才开始重返学术生活的中年人来说,既无人际关系基础,又无雄厚的学术底气,要取得以上如此辉煌的成就,除了以心智、精力乃至生命为代价,再无别的途径。他昼夜忙于教学和研究,急于补回失去的时间没有时间去医院,也不顾时常感到的隐约的病痛,任随癌细胞在他的肺部和大脑中蔓延。他经常是累了一盅一盅饮烈酒,困了大杯大杯喝浓茶,劣质烟草更是一支接一支灌进肺里。家麟终于在日以继夜的劳累中耗尽自己。
然而,家麟实在去得太早了,他一定是怀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记得78年回北京不久,他曾送给我一首诗,题为
咏枫(仄韵)赠友人
凛冽霜天初露魄,红妆姹紫浓于血。
回目相望空相知,衰朽丛中有绝色。
这首诗可以有许多不同层次的解读,它似乎总结了我们的一生,回顾了我们的挫败,赞美了我们曾经有过的美好理想和满腔热血,也叹息了青春年华的虚度和岁月不再;然而最打动我的却是最后一句:“衰朽丛中有绝色”!它意味着过去的艰难和痛苦并非全无代价,正是这些艰难和痛苦孕育了今天的成熟和无与伦比的生命之美!
后来,1996年夏,我将去澳大利亚逗留一段时期,行前曾去看他。他刚动过大脑手术,但精神和体力似都还健旺。我们相约等我回来,还要讨论一些问题,特别是关于他的《文学原理》,我曾提过一些意见,我们都很希望能进一步深谈。我们还计划一起去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以便可以有较多时间在一起。那时,虽然他的身边并无亲人,他的妻子已然早逝,他的两个儿子在他手术后不久,也不得不返回他们承担着工作的异国他乡,但他并不特别感到孤独,他的学生和徒弟轮流守候在他身旁。所谓“徒弟”指的是他在茶淀农场当八级瓦工时调教出来的几个小瓦工,这时他们也都已是中年壮汉了。家麟和他这几个徒弟的情谊可真是非同一般。记得我们刚从鲤鱼洲五七干校回来时,所住平房十分逼促,朝思暮想,就是在院子里搭一个小厨房,以免在室内做饭,弄得满屋子呛人的油烟。但在那个年月,砖瓦木石,哪里去找?劳动力也没有!家麟和我第一次见面,得知我的苦恼,就说这不成问题!果然那个周末,来了四个彪形大汉,拉来一车建筑材料。他们声称自己是家麟的徒弟,不到半天。小厨房就盖好了,他们饭不吃,酒不喝,一哄而散,简直像是阿拉丁神灯中的魔神,用魔力创造了奇迹!这几个徒弟每年都要来给师傅拜年,还常来陪师傅喝酒。家麟住院后,他们守候在家麟的病床前,日日夜夜!他的研究生对他之好,就更不用说了。我于是放心地离开,去了澳大利亚。
1996年冬天回来,正拟稍事休息就去探望家麟,没想到突然传来噩耗:1997年1月9日,家麟竟与世长辞!家麟的同班同学石君(他很快即追随家麟而去,也是癌症。愿他的灵魂安息)给我看家麟写的最后一首诗,题目也是赠友人,这是他最后在病室中写成的,是他的绝笔。诗是这样:
病榻梦牵魂绕因赋诗寄友人
不见惊鸿良可哀,挥兵百万是庸才。
伤心榻上霜枫落,何处佛光照影来?
他是多么不甘心就这样撒手人寰啊!我总觉得这首诗意蕴很深,一时难以参透!只有第三句,我想是表白了他深深地遗憾,遗憾那在寒霜凛冽中铸就,眼下正在蓬勃展开的艳丽红枫终于过早地、无可挽回地萎落!这蓬勃,这艳丽将永不再来!然而,就在此时此刻,他仍然渴望着新的生机,渴望着那不可知的“佛光”或许能重新照亮他的生命!这“佛光”是不是就是第一句诗中所说的、一直盼望着的“惊鸿”呢?这“惊鸿”始终未能出现,使他深深的痛苦和悲哀。惟有第二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挥兵百万是庸才”,是说我们的国家曾经十分强大,曾经有过极好的机遇,却因指挥不当而造成了无法弥补的灾难?是说中国知识分子本应一展雄才,力挽狂澜,却个个庸懦,俯首就戮?啊!家麟,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你究竟想说一点什么?想总结一点什么?想留下一点什么?
1997年1月9日,聪明睿智、热情奔放,与人肝胆相照的“川中才子”,“四川好人”裴家麟从此永逝。他未能如我们曾经相约的,高高兴兴地一起进入21世纪。生活曾为他铺开千百种可能:他可能成为伟大的诗人,成为划时代的文学史家,成为新兴文学理论的创建者,也可能成为真正不朽的战士。
然而,“伤心榻上霜枫落”,家麟从此永逝!
50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的第一位研究生朱家玉
你曾注意到未名湖幽僻的拱桥边,那几块发暗的大青石吗?那就是我和她经常流连忘返的地方。1952年院系调整,我和她一起大学毕业,一起从沙滩红楼搬进燕园,她当了解放后中文系第一个研究生,我则因工作需要,选择了助教的职业。我们的生活又忙碌,又高兴,无忧无虑,仿佛前方永远处处是鲜花、芳草、绿茵。她住在未名湖畔,那间被称为“体斋”的方形阁楼里。我一有空,就常去找她,把她从书本里揪出来,或是坐在那些大青石上聊一会儿,或是沿着未名湖遛一圈。尤其难忘的是我们这两个南方人偏偏不愿放弃在冰上翱翔的乐趣,白天没空,又怕别人瞧见我们摔跤的窘态,只好相约晚上十一二点开完会(那时会很多)后,去学滑冰。这块大青石就是我们一起坐着换冰鞋的地方。我们互相扶持,蹒跚地走在冰上,既无教练、又无人保护,我们常常在朦胧的夜色中摔成一团,但我们哈哈大笑,仿佛青春、活力、无边无际的快乐从心中满溢而出,弥漫了整个夜空。
她是上海资本家的女儿,入党时很费了一番周折。记得那是1951年春天,我们正在热火朝天地学习文件,准备开赴土地改革最前线。她的父亲却一连打来了十几封电报,要她立即回上海,说是已经联系好,有人带她和她姐姐一起经香港,去美国念书,美国银行里早已存够了供她们念书的钱。她好多天心神不宁,矛盾重重。我当然极力怂恿她不要去,美国再好,也是别人的家,而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们自己,祖国的山,祖国的水,我们自幼喜爱的一切,难道这些真的都不值得留恋么?我们一起读马克思的书,讨论“剩余价值”学说,痛恨一切不义的剥削。她终于下定决心,稍嫌夸张地和父亲断绝了一切关系。后来,她的父亲由于愤怒和伤心,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在土改中,她表现极好,交了许多农民朋友,老大娘、小媳妇都非常喜欢她。土改结束,她就作为剥削阶级子女改造好的典型,被吸收入党。
农村真的为她打开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她在土改中收集了很多民歌,一心一意毕生献身于发掘中国伟大的民间文学宝藏。当时北大中文系没有指导这方面研究生的教授,她就拜北京师范大学的钟敬文教授为师。她学习非常勤奋,仅仅三年时间就做了几大箱卡片,发表了不少很有创见的论文。直到她逝去多年,年近百岁的钟敬文教授提起她来,还是十分称赞,有时,还会为她的不幸遭遇而老泪潸然。
她的死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谜。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拱桥头的大青石边。那是1957年6月,课程已经结束,我正怀着我的小儿子。她第二天即将出发,渡海去大连,她一向是工会组织的这类旅游活动的积极参加者。她递给我一大包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被里、旧被单,说是给孩子作尿布用的。她说她大概永远不会做母亲了。我知道她深深爱恋着我们系的党总支书记,一个爱说爱笑,老远就会听到他的笑声的共产党员。可惜他早已别有所恋,她只能把这份深情埋藏在心底并为此献出一生。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时,我猜她这样说,大概和往常一样,意思是除了他,再没有别人配让她成为母亲罢。我们把未来的孩子的未来的尿布铺在大青石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欣赏着波动的塔影和未名湖上夕阳的余辉。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我仍不能相信这原来就是她对我、对这片她特别钟爱的湖水,对周围这花木云天的最后的告别式,这是永远的诀别!
她一去大连就再也没有回来!在大连,她给我写过一封信,告诉我她的游踪,还说给我买了几粒非常美丽的贝质钮扣,还要带给我一罐美味的海螺。但是,她再也没回来!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人们说,她登上从大连回天津的海船,全无半点异样。她和同行的朋友们一起吃晚饭,一起玩桥牌,直到入夜11点,各自安寝。然而,第二天早上同伴们却再也找不到她,她竟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永远消失,全无踪影!我在心中假设着各种可能,惟独不能相信她是投海自尽!她是这样爱生活,爱海,爱天上的圆月!她一定是独自去欣赏那深夜静寂中的绝对之美,于不知不觉中失足落水,走进了那死之绝对!她一定是无意中听到了什么秘密,被恶人谋杀以灭口;说不定是什么突然出现的潜水艇,将她劫持而去;说不定是有什么星外来客,将她化为一道电波,与宇宙永远冥合为一!
这时,“反右”浪潮已是如火如荼,人们竟给她下了“铁案如山”的结论:顽固右派,叛变革命,以死对抗,自绝于人民。根据就是在几次有关民间文学的“鸣放”会上,她提出党不重视民间文学,以至有些民间艺人流离失所,有些民间作品湮没失传;她又提出五四时期北大是研究民间文学的重镇,北大主办的《歌谣周刊》成绩斐然,如今北大中文系却不重视这一学科。不久,我也被定名为“极右分子”我的罪状之一就是给我的这位密友通风报信,向她透露了她无法逃脱的,等待着她的右派命运,以至她“畏罪自杀”,因此我负有“血债”。还有人揭发她在大连时曾给我写过一封信(就是谈到美丽钮扣和美味海螺的那封),领导“勒令”我立即交出这封信,不幸我却没有保留信件的习惯,我越是忧心如焚,这封信就越是找不出来,信越是交不出来,人们就越是怀疑这里必有见不得人的诡计!尽管时过境迁,转瞬50年已经过去,然而如今蓦然回首,我还能体味到当时那股焦灼和冷气之彻骨!
1981年,我在美国哈佛大学进修,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朋友突然带来口信,说普林斯顿某公司经理急于见我一面,第二天就会有车到我住处来接。汽车穿过茂密的林荫道,驶入一家幽雅的庭院,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性迎面走出来,我惊呆了!分明就是我那早在海底长眠的女友!然而不是,这是1951年遵从父命,取道香港,用资本家的钱到美国求学的女友的长姊。她泪流满面,不厌其详地向我询问有关妹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我能说什么呢?承认我劝她妹妹留在祖国劝错了吗?诉说生活对这位早夭的年轻共产党员的不公吗?我甚至说不清楚她究竟如何死,为什么而死!我只能告诉她我的女友如何爱山,爱海,爱海上的明月,爱那首咏叹“沧海月明珠有泪”的美丽的诗!如今,她自己已化为一颗明珠,浮游于沧海月明之间,和明月沧海同归于永恒。
农民的宠儿施于力
人们常说“因祸得福”,真是言之不虚!我来到接受监督劳动指定的地点——崇山峻岭脚下的东斋堂村。我被安排和四位女下放干部睡在一个炕上。虽然我被挤到炕席边上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凹凸地带,但仍然使她们感到比以前拥挤;况且深更半夜,我常不得不窥见她们正在做的不愿别人得知的事情!例如一个月黑夜,她们背着大背篓进门的声音惊醒了我。原来她们向村民收购了一批核桃,正倒在地上,用锤子砸出核桃仁,准备春节带回家。下放干部向村民买东西是绝对禁止的,虽然我假装入睡,但她们对我还是深感不便。过了几天,我就被“勒令”搬到农民家中,进一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此开始了一年多和大娘、大爷同住一个炕上的幸福生活。
这三间向阳的南屋,是从地主家分来的,温暖而明亮。对面的北屋却是又冷又暗,原是存放农具的去处,施于力和其他三个右派学生就住在这里。施于力以其博学多才、思维敏捷留任中文系助教,为时不过1,2年。他以他的热忱助人,活泼欢快,很快就被选为工会文体委员,又以他的机智幽默,能言善辩,所到处总是让人笑声不断,而有“活宝”之称。他的父亲是20年代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施于力时常宣扬当时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大于马克思主义,而且说,你没看见吗?大作家巴金的名字就是无政府主义的祖师爷巴枯宁、克鲁泡特金的首尾二字,足见他对无政府主义的崇拜。他太爱开玩笑,太爱出奇制胜,太爱故作惊人之语,反右开始不久,他就被划为右派,又因“拒不检讨,死不认罪”最终被定为“极右派”。如今,他被当作“敌人”监督劳动,但仍然身强力壮,爱干活,爱说笑。老乡们都很喜欢他。哪家有干不了的活儿都喊他去干,哪家有好吃的东西也都喊他去吃。尤其是和我同睡一炕、无儿无女的韩大爷和韩大妈更是把我们两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女。每月,当应交售的鸡蛋完成定额之后,大妈总会把我们叫到一块,用交售剩下的鸡蛋让我们吃上一次八、九个鸡蛋的大餐,有时还加上不知哪里弄来的粗面粉,给一人做一个大鸡蛋饼。
初春耩地时节,就是施于力和我最快乐的时光。东斋堂地处山沟之中,没有平坦成片的田野,只有在大山边上开垦出来的狭长的小片土地。所谓耩地就是在已经平整好的松软土地上,用一种特殊的“篓犁”剖开土面,将谷子播种到地里。这是几千年前中国就已经使用的农业技艺。韩大爷总喜欢叫着施于力和我去大山里。干活儿时,施于力走在最前面,充当牲口的脚色,拉着犁往前走(这个活儿一般用小毛驴,大牲口会踩坏土地,还转不过弯,人,当然更灵活);韩大爷走在中间,扶着篓犁,边走边摇,将篓里的谷种均匀地撒播在同时开出的犁沟中;我走在最后面,用齿耙轻轻盖上和压紧犁沟面上的浮土。我们三人就这样走过来,走过去,踏着又松又软的泥土,倾听着山间的鸟鸣,呼吸着松树和刚抽芽的核桃树散发出来的清香,忘却了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韩大爷怕我们累,休息时间总是很长。这时,他坐在树荫下抽一袋烟,我躺在地头小草上,享受着温暖的阳光和大自然的静谧;施于力则跑来跑去,搜寻着松鼠藏在树洞里的核桃和遗留在地里的白薯头,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偶有所获,就快乐地呼唤,即使是一个核桃,也是三人分而食之。
转瞬到了收获核桃的季节。核桃是山村的主要出产,上山打核桃更是一年的重要农活。施于力年青,身手矫健,又善于爬树,自然成了收核桃的主力。这天,是个大晴天,我们生产小队来到很偏远的一座山坡,大家都很高兴,用长竿晃悠着地上够不着的核桃,欢声笑语,一片喧哗。施于力兴高采烈地爬上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核桃树,用竿子拨弄更高枝叶上的核桃,但树梢太高了,仍然够不着。他又登上一根更细更高的树干,树干直摇晃,仿佛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老队长在树下疾呼:“下来!快下来!”话声未落,咔嚓一声,施于力已从树梢上摔了下来!可怜的施于力,脸色苍白,四肢瘫软,人事不知!众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将他抬出山外,放倒在那间阴冷屋子的炕上。老队长说要是抬到山外的区卫生院,百余里山路太颠簸,恐怕病人受不了,就专门派了一个人去卫生院,想请一个医生来。等到快半夜,派去的人回来说,卫生院领导一听是个右派,就说大夫已下班,不能为一个右派去大夫家找人加班,况且东斋堂在山里,不通车,夜里无法走,明天再说!第二天等了一天,仍然不见大夫的踪影!好些老乡给施于力送来鸡蛋、芝麻等食品,但施于力还是不吃不喝,昏睡不醒。一直到傍晚,看来等大夫是没有希望了!老队长说最严重的是一天一夜不曾小便,再拖下去,只怕会中毒,太危险!他决定走6、7小时的山路,到更深的深山里去请一位高人!这是他的一个老朋友,70余岁了。据说医术十分高明,有家传奇技,治愈过无数跌打损伤的病人。夜深了,我一直守候在施于力身边。他呼吸微弱,肚子从薄薄的衣服中鼓起。我多么希望他能哪怕是苏醒一分钟,喝一口水,有一点小便!我唯恐错失这样的机会,一分钟也不敢闭眼!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应该将他送进医院!
天刚蒙蒙亮,老队长从深山里回来,领着一个白胡子飘逸,鹤发童颜的老者。他们把施于力翻过身来,脱去上衣,在他的脊柱两旁用很长的针扎了4针,然后用一根短针在他的腰部插进皮肤,斜着往外挑,环腰挑了几十针,挑出一些灰白色约2、3厘米长,类似短线头的东西。我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是人的神经吗?是寄生虫吗?是什么分泌物吗?不到一小时,这些莫名之物在我拿着的小碗中就装满了小半碗。这时,施于力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睁开了眼睛,大量小便湿透了被褥和炕席!我立即用我的被褥替他换上,清洗干净,在炕上烘干。接着,施于力吃了一小碗小米粥,一小碗鸡蛋羹。第三天,施于力完全复原,又开始了和过去一样的生活!对于多年深受科学精神熏陶的我来说,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我是绝对不会相信施于力被治愈的奇迹!老队长告诉我,这叫“挑白毛痧”,是民间绝艺,眼下已经没有几个人会操作了!
不管怎样,施于力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1961年末,北大在斋堂公社创建的干部下放点和“右派”劳动监督站全部撤离。许多“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或到更边远的农场劳动。施于力和我却幸运地被允许返回北大,恢复公职。据我所知,周围被“监督劳动”的北大“极右派”,好像只有他和我得到这样的“荣宠”。有人说这完全是因为领导征求意见时,贫下中农为我们两人说尽了好话!回到北大后,我们这样的人当然不能再直接面对学生,以免向他们“放毒”,因此被分配到中文系资料室。我的工作是为上课教师的文言教材作详细注释;施于力则被分配作一些油印资料等打杂的事。我们毫无怨言,以为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一段平静的日子。然而,事与愿违,当一切都已安定下来,施于力突然接到一纸调令,说是为了支援边疆教育事业,他必须立即返回故乡——云南,到箇旧第一中学报到。至于我,由于反对“三面红旗”,“右派翻天”,又遭遇了新的不幸。
施于力就这样走了,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话。他是一个狂傲之人,不屑于去求人,去“运动关系”,甚至连调动的原因他都没有去打听!后来,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再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听说他这个“极右派”,由于“死不认罪”,被击毙于红卫兵的乱棍之下。
我的三个密友,就这样以不同的方式各自走完了他们短暂的人生!50年过去了,新时期开始,他们都被证明是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女。
愿他们的灵魂安息!
乐黛云 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2007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