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得知意大利的波罗尼亚大学——世界最古老的大学将在公元2000年盛大庆祝建校900 周年,并迎接新世纪的到来。庆祝节目繁多,讨论会也是多种多样,主题都是“信息·知识·真理”。我有幸赶上了最后一场国际讨论会,由亚、非、欧三地,文、理多科学者讨论“他者立场”和“互动认知”问题。我很高兴能在波罗尼亚美丽的湖光山色和繁富的人文环境中告别了自己的20世纪。
波罗尼亚古城一瞥
第一次乘坐从巴黎到波罗尼亚的夜卧车,感觉颇不一般。两人一间的车厢很是逼窄,和国内的软卧车厢不一样,卧榻只在一侧,面对着深黄色的板壁,壁上挂着一幅凡高的向日葵复制品和一排挂衣的钩子。靠进车门的地方凹进一块,正好放一个冲水的瓷脸盆。脸盆下方是一个神秘的小柜,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便盆,拿开便盆,便是可以冲水的下水道。我正在纳闷,如此狭窄的卧榻,岂能容两人酣睡?似乎是解答我的疑问,高大的列车员进来,按一个电钮,就有另一个卧榻从天而降,端端正正、稳稳当当,恰好架在原有卧榻的上方。只是两个卧榻之间的距离实在太小,连我这样个子不高的人也直不起腰来,只好早早躺下;心想这次幸而有老伴同行,要是两个陌生人,该多么别扭呀!万一是互不相识的一男一女,那就更甭说了!
从晚七点到早七点一个对时,我们越过法意边境,到达了意大利北方的古城波罗尼亚。这天是星期天,我们早被告知,这个周末在此有盛大的商品交易会,城内已难找住处,只好住在郊外。好在到得早,我们安顿好后,立即奔赴市内,想借此休息日,一睹意大利交易会的风采。心目中的交易会应是像儿时家乡的赶集,大摊小贩,人声嘈杂,琳琅满目。奇怪的是城内街市,家家关门闭户,遵守着天主教礼拜日的严格教规。我们沿着清静的街道走了好久,也不见交易会的形迹,好不容易来到一个广场,广场一角有一个不大的乐队,悠扬的黑管奏出欢快的舞曲,几个年轻人跟着旋律在跳舞;广场中心有几个吉普赛人在献艺,或是抛流星,或是翻筋斗,都不怎么精彩。另外有几个小商贩在兜售五颜六色的锯齿形大气球。这种大气球气很足,只要一松手,就立刻直上云霄。广场的正面是一座雄伟的教堂,广场两侧有咖啡馆,人们在铺着红桌布的小方桌边悠闲地喝着咖啡。我不禁问身边的意大利朋友,交易会在哪里?他哑然失笑说;“你以为交易会是在市场上么?”原来当代商业巨头都是带着能随时联网的电脑,其中载有彩色图象和精密数字,只要轻轻一点,一切尽在眼中。这些大佬们在豪华旅馆中边展示、边说明、边议价,边拍板成交,生意即告完成。
我只好打消看交易会的念头,这才发现环绕在我身边的原来就是波罗尼亚最古老、最著名的市政中心马焦雷(Maggiore)广场。广场西边的市政厅自1200年,也就是我们的宋代,就已开始办公了。古香古色的三层楼正门上方,端端正正地塑着改造欧洲历法有功的教皇格雷戈里13世的雕像,他就出生在波罗尼亚。说也奇怪,小小的波罗尼亚城竟然诞生过四位教皇,还有无线电报机的发明者马科尼!穿过市政厅的庭院,可以直达收藏十分丰富的古代艺术博物馆,拉斐尔的名画《圣切奇利亚》就收藏在这个博物馆里。广场西南角,矗立着我早就闻名并刻意寻访的"海神喷泉"。只见青铜塑造的海神,足有一人多高,肌肉突起,紧握三叉戟,直视东方。他脚下的小天使们怀抱着各种水族,从它们的口中,银色的水流不断喷涌而出。维护着底座的,则是一些体形丰满、姿态迷人的人鱼。整座雕像结合着庄严、活泼与艳丽,甚至有些妖媚,真是名不虚传,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广场正北的圣彼德罗尼奥大教堂是欧洲最大的教堂之一。这座教堂以它四壁和拱顶的名家壁画驰名世界。教堂内埋葬着许多名人,他们的大理石墓碑点缀着极其精巧繁富的浮雕和塑像;教堂正中的日晷则是1655年由著名的多米尼柯·卡西尼所制。正对着圣彼德罗尼奥教堂的是更古老的、建于1244年的雷·恩佐宫,这是一座灰黄色的黯淡的宫殿。在福萨塔一战被俘的弗雷德里克二世之子恩佐就在这里活活被监禁了23年!从广场向东北走十分钟就来到作为波罗尼亚城市标志的、远近闻名的双塔。这两座相距十余米,形状不同,高低各异,全不对称的黑褐色封闭式砖塔,在黄昏时分看去,给人十分古怪的感觉。两座塔都修建于公元1109至1119年之间,阿森勒里塔高97米,倾斜2.23米(指塔尖到地面的垂直线与塔底中心的距离);加里森达塔高48米,倾斜3.22米。周围的居民已说不清这两座塔的历史,不知道为何修建,也不知道为何倾斜,只知道“它们从来就在那里”。从双塔斜跨两个小广场,就是这一带建造得最早的圣彼德罗主教堂了。这座教堂建于公元910年,1131年毁于大火,经过几次修复和扩建,1605年,大致建成了目前这个模样,它华丽多采的门面设计是在1743年和1776年出自名家之手,如今已成为富丽精致而又保护得很好的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典范,可惜天已昏黑,我们已来不及细看了。
厚重的历史感
第二天是正式开会的日子。我们大清早就走在古城红砖铺就的拱形街道上。一路上常见精心保护的各种断壁颓垣,有时为了让这些历史遗迹仍有一席之地,新修的马路不得不绕道而行。
波罗尼亚古城历史之古远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原来在公元前6世纪,也就是中国的春秋时期,就有公元前8世纪前从小亚细亚移入的埃特鲁里亚人将波罗尼亚地区建成北方的首府,发展了繁荣的商业和农业文明,这种文明对罗马的历史曾产生过重大影响。如今从他们的墓葬中出土的壁画和姿态生动的赤陶人像都说明了这个部族高超的艺术成就。
波罗尼亚最负盛名的当然还是建立于11世纪的波罗尼亚大学和它向全民开放的大学图书馆。这个大学现有近四万学生,分散在遍布全市的各个园区。我们开会的地方设在城市中心的高级人文研究院。这里是最古老的校园,汽车不能直接到达,要步行过好几条红砖铺成的拱形市街。研究院十分沉重的枣红色大门迎面给你一种震慑人心的历史厚重感,几个正在说笑的年轻学者不由得一下子肃穆起来。绕过同样厚重的有栏杆的红色回廊,我们来到二楼中央的会场。这里放着三十来把铺着红色天鹅绒坐垫的18 世纪宫廷式座椅。屋顶的圆形穹窿和四周墙壁都画着博物馆里才能见到的不知名的古典壁画。讲台长桌上放着两部电脑,长桌两头是两台大银幕电视。发言者只要放入软盘,彩色图画、数据、列表立即出现在银幕上。发言者一边讲述,一边演示,条理十分清楚,不同语言的障碍似乎也消减了许多。我这才懂得原来古典和现代也是可以这样结合的。
我们讨论了什么
大会的主持人是波罗尼亚大学高级人文学院主席艾柯(Umberto Eco)和欧洲跨文化研究院院长李比雄(Alain Le Pichon)。艾柯1993年曾来过中国,从广州-西安-乌鲁木齐,再到北京,企图寻找一个西方人对中国丝绸之路的原始感觉并就此和中国学者对话。他在北大发表了著名的《独角兽与龙》的演说,声称自己来中国不是寻找和西方一样的、西方的"独角兽"(Unicorn),而是来寻找完全不同的、中国自己的“龙”。李比雄则是欧洲“互动人类学”(Reciprocal Anthropology)的首倡者之一。参加会议的有来自非洲的人类学家穆萨索(Moussa Sow),意大利著名数学家艾克朗(Ivar Ekeland),西班牙人类学家安东尼奥·德·罗塔(Antonio de Rota),法国文化批评家碧帼黛(Picaude),日本艺术史家稻贺繁美等。中国的参加者除汤一介、赵汀阳、乐黛云、王铭铭外,还有世界级电脑专家郭良和中外知名的青年艺术家邱志杰,还有青年企业家-北京APLUS公司总裁吕祥。两天讨论的问题很集中,主要是在经济、科技日趋一体化的形势下,是否应保持和如何保持文化的多元发展。艾柯认为欧洲大陆第三个千年的目标就是“差别共存与相互尊重”。他认为人们发现的差别越多,能够承认和尊重的差别越多,就越能更好地相聚在一种互相理解的氛围之中。
“承认差别”被强调提出,除了殖民体系瓦解、各种中心论逐渐消亡等社会原因外,还有更重要、更深刻的理论原因,那就是人类思维方式的重大改变。这一改变的核心主要表现为:与主体原则相对,强调了“他者原则”;与确定性“普适原则”相对,强调了不确定的“互动原则”。总之是强调对“主体”的深入认识必须依靠从“他者”视角的观察和反思;一切事物的意义并非一成不变,也不一定有预定答案,而是在千变万化的互动关系中、在不确定的无穷可能性中,有一种可能性由于种种机缘,变成了现实;中国学者特别指出这种尚未变成现实而蕴藏着众多可能性的“混成之物”就是中国文化强调的“道”,也就是所谓“不存在而有”。
会议除理论的辨析外,还特别研究了某些实际的计划,如合作探讨关键词语与关键意象在不同文化中的不同解读和表现,中国和欧洲通过网络进行远距离教学的合作计划以及策划一部现代中国人从中国文化观点看欧洲的人类学学术电视剧等。邱志杰还展示了他的多媒体创作《什么是西方》,这部形式新颖的作品以对中国人和西方人的随机采访录象为基本材料,加上各种典型的历史照片和图画表达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对西方的不同了解和不同表达方式,引起了大家极大的兴趣。
世纪末?
在波罗尼亚的三天实在太丰富了。最重要的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相互激发了许多新的思考,又为各自的思考添加了从未想到过的许多全新的问题。大家都感到这次会议本身就是尊重差别,以互惠互动的认知方式进行沟通的一次成功的实践。
世纪末来到意大利,不禁回想起我从书本上读到的意大利的前一个世纪末。19 世纪的最后十年,意大利知识界几乎全是颓废派的天下。以福加扎罗(Antonio Fogazzaro)、帕斯科里(Jovanni Paskoli)、邓南遮(Gabriele D'Annunzio)、斯韦沃(Italo Svavo)等著名人物为代表的一批作家、艺术家、知识分子都特别强调本能、非理性、潜意识,以个人主观与一切理性主义和人文精神相对抗,形成了一时名震欧陆的意大利颓废主义(decadentismo)。在我的期待视野中,似乎预期着在现在这个世纪末,也会在意大利知识界发现什么类似的人物。然而,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我所见到的知识界人士最关心的是环保---地球的命运;不同文化的互动互惠——人类的命运。人们衣着整洁,一如城市本身的整洁。很少见到在纽约街头常见的那种衣冠不整,纠结着长发,惺忪着睡眼,透着吸毒后的迷幻的人群。当然,我不敢说整个意大利都如此洁净,我只是说我在波罗尼亚的见闻。波罗尼亚确实有些特殊,这一方面也许是因为这里有着深厚的天主教传统和人文教育传统,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这里共产主义运动力量强大,地方政府又长期由正派共产党员担任领导的缘故罢。
于北京大学朗润园 2001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