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共生将决定世界前程

乐黛云

  经历了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人类曾梦想21世纪是一个和平发展的美好世纪;然而没有想到,战乱、暴动、屠杀依然遍及全世界。为什么会如此?原因当然多种多样,然而,深刻的文化冲突不能不说是众多原因中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在经济全球化和科技全球化之外,寻求文化多元共生的全球化

  目前,“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割据主义”的冲突无疑已给世界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前者企图以强大军事力量为后盾,强行推广他们的意识形态,以图覆盖甚至泯没其他民族文化;后者则采取文化隔绝封闭的孤立政策,不惜以恐怖灭绝手段,维护其停滞与不变,并与一切和他们的看法相悖的力量拼死抗争。

  目前,全世界的有识者都在考虑如何才能化解这样一场有可能将人类引向毁灭的冲突。法国前总理米歇尔·罗卡尔(Michel Rocard)曾指出:策划和平要比策划战争困难得多。同样,实行引向战争的“对抗”,也比实行引向和平的“对话”困难得多。事实告诉我们,“文化霸权主义”和“文化割据主义”的“死硬派”,恐怕是很难对话,也不大可能“化干戈为玉帛”的。但是,希望仍在于两者之间的、极其广大的、不同层次的反对战争、要求和平的人民。他们对文化冲突的遏制和对文化共存的自觉将决定世界的前程。

  西方已有学者提出必须在经济全球化和科技全球化之外,寻求另一种全球化,即文化多元共生的全球化。“共生”不是“融合”,也不是简单的和平共处,而是各自保持并发扬自身的特点,相互依存,互相得益。多元文化共生的全球化,反对以一种文化打压或覆盖另一种文化,主张多种文化保持“共生”互利的状态,以收和平共处、相得益彰之效。多元文化共生的前提就是各民族对自身的文化有充分的自觉。

  西方的文化自觉首先表现在审视自己文化发展中的弱点和危机方面

  近世以来,西方文化始终处于强势文化的地位,今天,西方的文化自觉首先表现在审视自己文化发展中的弱点和危机方面。早在20世纪初,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世界历史的透视》一书中已相当全面地开始了对西方文化的反思和批判。到了21世纪,这种反思和批判达到了更加深刻的程度。例如,法国著名思想家、高等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埃德加·莫兰(Edgar Morin)指出,西方文明的福祉正好包藏了它的祸根:它的个人主义包含了自我中心的闭锁与孤独;它的盲目的经济发展给人类带来了道德和心理的迟钝,造成各领域的隔绝,限制了人们的智慧能力,使人们在复杂问题面前束手无策,对根本的和全局的问题视而不见;科学技术促进了社会进步,同时也带来了对环境、文化的破坏,造成了新的不平等,以新式奴役取代了老式奴役,特别是城市的污染和科学的盲目,给人们带来了紧张与危害,将人们引向核灭亡与生态死亡。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更是强调在西方,高度文明与高度野蛮其实是相通的和难以区分的……现代性是现代文明的结果,而现代文明的高度发展超越了人所能调控的范围,导向高度的野蛮。

  有的学者不仅对上述以贪欲和聚敛为核心的文明进行了深入的反思,还进一步指出以物质为基础的现代发展观本身即将受到修正。可持续性的全球经济之目标应该是:通过将人类的生产和消费与自然界的能力联系在一起,通过废品利用和资源的重新补充,不断再生产出高质量的生活。在这样的生活中,重要的并非个人的物质积累,而是自我修养;并非聚敛财富,而是精神的提升;并非拓宽疆土,而是拓宽人类的同情(empathy)。可以说,这是西方更深入、更触及精神方面的文化自觉。

  如果说西方文化数百年来处于强势地位,其文化自觉在文化多元发展的大趋势下更多地倾向于审视自己文化的危机和弱点,那么,中国文化近百年来,作为一种弱势文化,不断受到西方文化的轻视和压抑,当代中国的文化自觉,首先就是与本民族文化复兴的强烈愿望结合在一起。正如我国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费孝通所说,中国的文化自觉首先是要了解自身文化的种子(基因),也就是民族繁衍生息的最基本特点;其次,必须创造条件,对这些基本特点加以现代解读,这种解读融会古今中外,让原有的文化基因继续发展,使其在今天的土壤上,向未来展开一个新的起点;另外,还要将中国文化置于全球化的语境之中,研究它与其他文化的关系,使其成为正在进行的全球文化多元建构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我们过去从未遭遇,也全无经验的一个崭新的领域。

  西方文化把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新的参照系,并从中吸收营养

  近年来,西方文化显示了对他种文化的强烈兴趣,特别是对中国文化的兴趣。他们首先把中国文化作为一个新的参照系,即新的“他者”,以之作为参照,重新反观自己的文化,找到新的认识角度和新的诠释。法国学者法朗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写了一篇题为《为什么我们西方人研究哲学不能绕过中国?》的著名文章,在他看来,“穿越中国也是为了更好地阅读希腊”,他认为,“我们对希腊思想已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熟悉,为了了解它,也为了发现它,我们不得不暂时割断这种熟悉,构成一种外在的观点”,而中国正是构成这种“外在观点”的最好参照系,因为“中国文明是在与欧洲没有实际的借鉴或影响关系之下独自发展的、时间最长的文明……中国是从外部正视我们的思想——由此使之脱离传统成见——的理想形象”。他强调指出,“我选择从一个如此遥远的视点出发,并不是为异国情调所驱使,也不是为所谓比较之乐所诱惑,而只是想寻回一点儿理论迂回的余地,借一个新的起点,把自己从种种因为身在其中而无从辨析的理论纷争之中解放出来”。

  其次,不但是作为参照,还要从非西方文化中吸收新的内容。2004年里查·罗蒂访问复旦大学哲学系时说:“我隔了20年再次来到上海,中国的变化简直可以用奇迹来形容。这个奇迹不是改变了我的思考,而是进一步印证和强化了我已有的看法,那就是中国是未来世界的希望。”在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举办的“多元之美”国际学术讨论会上,法国比较文学大师巴柔(Daniel-Henri Pageaux)教授特别提出,“弗朗索瓦·于连对于希腊文化与中国文化的研究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正好印证了我已经讲过的经由他者的‘迂回'所体现出来的好处”。他还强调说,“从这次研讨会的提纲中,我看到“和谐”(“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概念的重要性……中国的‘和而不同'原则定将成为重要的伦理资源,使我们能在第三个千年实现差别共存与相互尊重。”一些美国汉学家的著作也体现了这种认识论的改变,如安乐哲(Roger Ames)和大卫·霍尔(David Hall)合作的《通过孔子而思》(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斯蒂芬·显克曼编撰的《早期中国与古代希腊——通过比较而思》等,类似观点的著作还很多。

  另外,改变殖民心态,自省过去的西方中心论,理顺自己对非西方文化排斥、轻视的心理,这一点也很重要。意大利罗马大学的尼兹教授认为,克服西方中心论的过程是一种困难的“苦修”过程。在《作为非殖民化学科的比较文学》一文中,他说:“如果对于摆脱了西方殖民的国家来说,比较文学学科代表一种理解、研究和实现非殖民化的方式;那么,对于我们所有欧洲学者来说,它却代表着一种思考、一种自我批评及学习的形式,或者说是从我们自身的殖民意识中解脱的方式。……它关系到一种自我批评以及对自己和他人的教育、改造。这是一种苦修(askesis)!”没有这种自省的“苦修”,总是以殖民心态傲视他人,多元文化的共存也是不可能的。

  总之,许多先进的西方知识分子提出人类需要的不是一个单极统治的帝国世界,而是一个多极均势的“社会世界”,一个文明开化、多元发展的联盟。要达到这个目的,人类精神需要发生一次“人类心灵内在性的巨大提升”,它表达的是对另一个全球化的期待,这就是全球的多极均衡,多元共存,也就是一个“基于生活质量而非个人无限财富积累的可持续性的文明”。从这种认识出发,他们一方面回归自身文化的源头,寻求重新再出发的途径;另一方面广泛吸收非西方文化的积极因素,并以之作为“他者”,通过反思,从不同视角更新对自己的认识。这些新发展构成了与过去的汉学(中国学)很不相同的“新汉学”。

  从意识形态到乌托邦,显示西方文化主流学者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吸收的不同层面

  反观中国,有关中西文化关系研究的著作日益增多,特别是汉学(或中国学)研究更是蓬勃发展。但总的说来,显然研究西方对中国的影响的著作较多,从反方向研究中国文化对西方文化影响的专著却相对较少,尤其缺少这方面的综合性系统研究。特别是对于西方主流文化中的中国文化因素,更是几乎付诸阙如!

  事实上,中国文化正是通过伏尔泰、莱布尼兹、荣格、白璧德、庞德、奥尼尔、色加楞、米肖等主流文化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的融会贯通,包括误读和改写,才真正进入西方文化的。这些西方主流文化的大家并不全面熟悉中国文化,也并不精通汉语,但却从中国文化中汲取了至关重要的灵感和启迪。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包括误读、改写、吸收和重建,这种研究不是一般通行的汉学研究所能代替的。这个过程的目的首先都是为了寻找一个外在的视角,以便更好地审视和更深刻地了解自己。但要真正“外在于自己”却并不容易。人,几乎不可能脱离自身的处境和文化框架,他们对“异文化”的研究和吸取也就往往决定于其自身的处境和条件。当他们感到自身比较强大而自满自足的时候,他们在异文化中寻求的往往是与自身相似的东西,以证实自己所认同的事物或原则的正确性和普适性,也就不免将异文化纳入本文化的意识形态而忽略异文化的真正特色;反之,当他们感到本文化暴露出诸多矛盾,而对现状不满时,他们又往往将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异文化,将异文化构建为自己的乌托邦。从意识形态到乌托邦构成一道光谱,显示着西方文化主流学者对中国文化理解和吸收的不同层面。

《中国民族报》2007年4月20日

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