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庞朴住在他的老房子里面,早年经历的沧桑在他的内心里已经归于平静。
国民党“录士”的转变 我17岁的时候,跑去参加国民党招聘人才的考试,考上江苏省财政厅的财务人员,然后被派到江宁、苏州等地方的税务局去当“录士”———抄公文。我那时什么都不懂,纯粹是为了糊口来做这份工作,没想到它后来一度成为我人生中洗不掉的污点。当时我的月薪是200斤大米,因为钞票容易贬值,所以发米票。这个薪水也不算特别高,只是饿不死。
我的转变是在苏州有机会接触地下读物的时候开始。朋友介绍我去一个地下党办的“文心”图书馆,它在一个拐弯抹角的小胡同里。都是偷偷地去看,弄不好就会被国民党当做共产党抓去。我有个非常要好的中学同学起先和我一样考进江苏省财政厅,他被派到镇江,后来跟着国民党上了台湾。一直我们都以为对方已经死掉了。1992年的时候我们才再见面,我没料到他去了台湾以后还是一直在财政系统工作。
国共两党隔江而治的时候,年轻人往解放区跑就好像现在年轻人想出国的心态是一样的。我是1949年的1月10号过江,和两个朋友把国民党的钱换成银圆,买了几本蒋介石的书放在一些进步书籍上面,主要是怕过封锁线的时候被国民党扣住。船开到交界处,出国民党区时,给站岗的国民党士兵一些钱,他就放我们走了。进到两党都不管的地带,心里那个害怕啊!一直趴在船底不敢动。到共产党的管辖区域,小八路把我们的书和照相机全没收了。但我们当时的心态是:到了解放区就是找到亲人了!果然,直接找到县政府就要回了东西。
原先,我们的目标是河北省的华北大学,但走到济南去机关换饭票时,被劝说:“留下来和我们解放军一起过江吧。”实际上他们并没带我们过江,因为我们这些人只知道一点马克思主义皮毛,没有经过一天共产党的训练。
于是我们就被留在华东大学学革命人生观、了解政治形式,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他什么都不学。
批人者反被人批
第一次思想改造运动的时候,大家交代思想,比如“我骄傲”、“我怎么能馒头吃不了就扔掉半个呢?”都心地坦诚,自觉自愿地把“肮脏”的思想交代出来。不光我们小青年,老教授也会交代出自己在学术上瞧不起谁。
五十年代苏联派专家来中国教学,先生来了,没有学生,所以要求各个大学派人来北京上课。教务处一声通知,第二天我就去了人民大学学哲学。我们都是不商量的,根本不用问为什么你要学这个,这就是革命任务,用不用不是你的事情。如果让我选,我绝对不会选哲学,我会选文学。但是分配你去了你就要去,不会觉得得到什么也不觉得失去什么,根本不想,想了也没用,连“想了也没用”这种想法都不会有,就好像种地的时候要你去打一桶水来这么简单。
从人民大学毕业后,大家都是从哪来到哪去。回来后我就变成教员,教马克思主义哲学,我这时候开始有想法了。因为全世界只有五个人———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泽东能发挥马克思主义哲学。其余的我们就是照着念,只有犯错误的机会,讲对了是应该。我读毛泽东选集的时候发现里面中国的东西比马恩思想多很多,所以我决定转到中国哲学。
1963年毛泽东提出“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冯友兰成为我们中国哲学史界最重要的靶子。当时有个说法,说大家批冯友兰是为了批唯心主义,发展马克思主义,在思想政治领域里夺取阵地,我们都是在这个号召下写的批判他的文章,当做非常自觉的任务。
我自己也一直都是被斗来斗去。1959年的拔白旗运动,我被办了个展览会,贴着关于我的漫画,把我画成猴子,还让我自己去讲解,侮辱人到这个程度!我完全讲不出口,一张嘴就要掉眼泪。当然委屈,我肯定是一颗红心向着党,我是拎着脑袋跑到解放区来的啊,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委屈、难堪、难受、丢人……他们毫不留情啊,也不是,有几个人也是好的,他们是任务在身,身不由己。
我有个学生叫罗祖基,我老批评他,他大三的时候就写批判教授的文章,写得真好!他一辈子就老是写与这个商榷、与那个讨论的文章。他1957年被打成右派,搞了好多年的劳动改造,文革结束被平反之后,他来找我帮忙说想回到山东大学去教书,其实他是非常好、非常有见解的一个人,就是因为整天批评别人,所以没人肯收他。我劝他不要与人辩,老老实实写自己的东西吧!但他不后悔,后来还是不断写这种与人商榷的文章。这个人现在在安庆养老,完全被埋没。
政治下的学术
我最早发表的一篇论文是《否定之否定》,当初写《否定之否定》的原因并不是我喜欢方法论。原因是,1953年以后,社会上开始反斯大林的风潮,批判他的政治错误,生活错误。我发现斯大林还有个理论错误:斯大林不讲否定之否定,而马恩是讲的。斯大林为什么不讲?毛泽东不讲,他也不反对讲。这个论文的结论就是:斯大林是错误的。我们应该去除斯大林的错误,洗去斯大林带给我们的各种影响。
1977年,我的《公孙龙子译注》印了40万册,说起来这是一个大笑话。文革以前,我和上海人民出版社签订了合同,给他们写一本书叫做《公孙龙子研究》。交稿之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切都停止。我到乡下劳动去了,突然有一天上海人民出版社来找我,说要把我的稿子里翻译的那部分单独拿出来发表。为什么?儒法斗争的需要。江青说中国历史就是儒法两家的斗争,现在要把历史上所有人都分到这两个阵营里。简单说,好人在法家,坏人都分到儒家。公孙龙被他们分到法家队伍。上海人民出版社知道后,就把我文章里逐字翻译公孙龙文章的部分挑出来出版。那时候中国几乎一片空白,所有杂志只剩下《红旗》,书只剩下《毛主席语录》,所以这一印就不得了,出手就是40万,全都卖掉。我没收到任何稿费,也不觉得这是得宠,因为我真正的研究恰恰是没有发表的那部分。
后来我基本顺利。1974年的时候,毛泽东要恢复《历史研究》。那时候任何单位都有派系斗争,根本没法工作。组织部想了个点子:一个省出一个人,可以防止产生派系。我就这样从山东调来北京。
我与世无争、所以相安无事。因为要排挤我太容易了,从我当过国民党财政人员抓起,辫子一大堆。我的工资从1958年到1979年,二十年没有动过。1988年,我在外出差,回来就看到桌子上一张纸条通知我退休。我现在是老百姓,归民政部管。我有一大堆兼职教授的名誉,但不属于任何组织。
我快八十岁了,如果我还能做点事情的话,剩下的就是这几件:把“一分为三”理论体系化、“三重道德”思想明朗化和普及“火历说”。但我精力有点跟不上了,如果哪个学生愿意做,我愿把全部的材料和想法都告诉他。
我在现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二十年,很多人会觉得我的房子破破烂烂,但我觉得很好。我1976年来北京,三代人住在一个教室里,用白布帘子隔成四间,也很好,可以念书、写字。以前还有不能念书的时候呢,虽然没有桌子,我就在老婆缝纫机上写字。现在这里更好,有人说你应该装修一下,我说我啊,现在该装修骨灰盒了,装修这个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