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吟咏泰山的诗文,不知凡几。如果有人从《诗经·鲁颂·閟宫》的“泰山岩岩”起,收集到近人的各色品题文字,且汇为一册,一定是洋洋大观,独尊于天下任何名山的一切赞歌颂辞。
尤有进者,吟咏泰山的诸多文字中,深切感动着我们的,不只是那种慨叹于造化的神奇,如我们常从其他名山大川的赞美中领略到的那样;更主要的是,泰山的吟咏,往往给我们以人文的启迪,带我们进入某种真切而又空灵的精神境界。而这,正是中华文化的奥秘所在。
现在,且让我以杜甫和李白的各一联泰山诗句,统率自山麓至岱顶的众多刻石,谈一谈泰山刻石中所反映的中华精神。
杜甫咏泰山的诗篇,大概只有一首,那就是《望岳》。但是诗不在多,有情则行。《望岳》正是以它“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两句绝唱,激发过无数仁人志士奋发向上的豪情,而大行于世。
李白的泰山吟共有六首,其影响所及远不如《望岳》;大概由于为其中游仙的味道太浓,因而使一般文人学士不便公开宣扬。但是他的“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两句,着实道出了许多骚人雅士的襟怀,而引来过不少唱和。
杜甫不愧为“诗圣”,李白不愧为“诗仙”。诗言志,诗圣用诗的形式来表达圣贤之道,鼓励博施济众,成仁成义;诗仙却用诗的语言来寄托飘逸之情,追求白日飞升,成道成仙。圣人是入世的,仙人是出世的;就其理论的极致来说,一般是如此。
但是,现实生活还要复杂一些,具体到每一个追求成圣成仙的活生生的个人,入世与出世就不如作抽象分析时那样绝对化,而往往作程度不等的统一。大圣人孔子说过要“乘桴浮于海”,欣赏“浴乎沂,风乎舞雩”的乐趣;大仙人庄子主张“游世”,讲究“应帝王”之术,便是最好的说明。这样的入世和这样的出世之有机结合,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的巧妙互补,便形成了中国智慧的主要内容,形成了两千多年来的中华精神。
这种精神表现于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我们若能从“日用而不知”的种种文化现象领悟到它们的这种精髓,则不仅可以获得心领神会的妙趣,而且更能使自己的情操得到陶冶,心灵境界得到提高。
泰山刻石中便蕴含着这种精神。
山麓起步处,与“第一山”分列道旁的“登高必自”刻石,劈头便昭示游人应具有脚踏实地、循序渐进、埋头苦干、胸怀大志的精神,它可以算是泰山这本人文教科书的第一课,也正是中华精神的主旋律。大概是为了突出这种精神的神圣性,“孔子登临处”也被认定为就在这里;由此前进,更准确点说,本着这种精神去步步攀登,便可以随着孔老夫子亦步亦趋,同登圣域了。我们知道,“登高必自”语出《中庸》,原文为“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书中,登山只不过是修习君子之道的一个譬喻;而在现实生活中,当山路真的出现你的脚下,当你举步攀登时,如果你不忘“君子之道”即修己之道与待人之道,那末它确实可以成为你的行动的内涵,脑海的憧憬,心田的乐趣,从而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那时,你将不仅能够健步如飞,而且还会充满智慧的喜悦,身心交融,履险如夷。这便是“登高必自”和“孔子登临处”所以刻在山麓的哲理。
以“登”字为题的刻石,由此直至岱顶,还有许多处。其中如“从善为登”、“若登天然”、“努力登高”等,其所宣扬的都是同一个主题。而同一个主题而不厌其烦地重重叠叠,乃鉴于登高和从善,都不是一蹴可就的,也并非下了一次决心便能永不反悔的快乐勾当。所以,在快活三里之北,当游人快活了一阵而又面临攀援之苦的路段时,“从善如登”的刻石便及时赫然当路。它似乎在提醒人们:你累了不是?但是你的辛劳刚才在快活三里已得到补偿,现在需要的是继续鼓起勇气;请记住祖宗留下的谚语吧:“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三国语·周语下》引谚曰),难道你愿意选择“崩”吗?
到了十八盘,游人多已有气无力,战战兢兢,一方看似平凡的刻石“努力登高”直矗道旁,它出语不求惊人,立意却在亲切,更能给人以爱抚慰贴之感。因为,这时,南天门已探手可及,反悔后退的念头不致再有了;但是,脚趾起了泡,手背蹭破皮的游客,为数往往不少。在这种时刻,心灵需要的已不再是严肃的教义,而常是温柔的亲情。“努力登高”这样的娓娓细语,正好表达了这种厚意深情。
千登万登终于登上南天门,那便进入了“凌绝楠”的境界。只有此时此刻,你才会油然升起“仰不愧于天”的感觉,你和泰山一样,“雄峙天东”、“置身霄汉”、“昂头天外”。这也就是说,你没有辜负大自然对你的抚育,你充分发展了自己的潜能,你做到了自己能够做到也应该做到的一切,“一览众山小”了。但时,你也不会以此傲视群伦,你“能成其大”,“俯不作于人”;只有这样,你才会成为一位真正的完人。
和以上这种入世精神相辉映的,是跃动于于泰山诸多刻石中的出世精神。
且不说占据泰山主要景点的道教题刻,为“洞天福地”、“步玉清”、“升仙坊”之类,即以那些借景抒情的文字来说,其所欣赏的景,其所抒发的情,每每多能达到剔透空灵,超然尘表、物我两忘、飘飘欲仙的绝妙佳境。
斗母宫旁的字谜刻石“二”,便凝聚了中国文化的魅力、中国人的审美趣味于一体,活现了这种淡泊宁静的中国风情。“二”射“风月无边”。可是它偏不直书“风月无边”,但将此景此情以字谜的办法隐藏着,从而平添了许多奇妙的诱惑。游人猜罢,能不因之心旷神驰、涤虑消烦、陶醉于身临其中的窈窕景色?
经石峪旁有大字摩崖“高山流水”。你不妨由它所讴歌的叮咚流水而联想起声声梵呗;也可以追本溯源,将古老的知音故事重温,珍惜那未染名缰利锁的纯正友情;当然,你更可以见景生情,徜徉于山水之间,因山静水动,生出无限遐思。
同样以山水为寄托的刻石还有“山高水长”,其情思却别是一番。“山高水长”语出范仲淹《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是形容高士的风度与节操的;含意之深,从“山明水秀”之类纯景色成句的比较中,便可凸出。
云步桥周围是前后两大段攀登石级的缓冲地带,有飞瀑由天而降,为游人驻足小憩的天然所在,因而刻石最多,凡50余处。桥堍酌泉亭内外补满了楹联和诗文,可惜佳句不多;个别可取的如“涤虑”、“飞泉”之类,又嫌过于显露,不够含蓄,反而引不起共鸣,真有点煞风景并败了“酌泉亭”芳名之感。倒是溪涧一旁的几处摩崖,颇能使人读罢清心。
如“在山泉”,取词于旧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它当然不仅是简单记述此处的泉水清清而已,更主要的是它在宣示一种人生哲理,让人们珍视自己的童心,保持活泼泼的天真;这就比“涤虑”那种直通通的题辞要幽远一层了。
又如“水流云在”。不知其出处的游客固可以就辞论辞,仰观云在,俯察水流,从一静一动中,叹造化之奇巧,感人世之变幻,起如何安顿自身之想;而知道出处的,势必要默诵“水流心不兢,云在意俱迟”云云,鄙夷追名逐利,响往返朴归真,通达于庄禅之间。
这些都是中华精神的又一方面。
入世和出世,在中华文化中常常互相补足,二而不二。上述的“水流”“云在”诗句,原出自杜甫而非李白,便是力证。象杜甫那样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儒士,而有如此槁木死灰般的情怀,正表现了“以出世精神,干入世事业”的品格。也是我们通常所要求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胜不骄,败不馁”之类道德修养的精髓所在。
愿我们每一位旅游泰山的朋友,都不要错过从这些刻石中,领略伟大的中华精神,升华自己的心灵世界。
泰山网学术频道 2003-0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