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三足”说

庞 朴

  战国时期有一派学人,专门喜欢推敲事物名称和实际如何相当,得出了许许多多有悖常识的论题,惊世骇俗,日与人辩;因而被称为“察士”与“辩者”,或者叫做“形名之家”与“名家”;近世以来,更被谥以“诡辩家”的恶名,视为学术界的贫嘴汉。

  辩者们的论题中,有一题叫“鸡三足”。据他们自己在《公孙龙子》中解释说,鸡有三足的理由是:“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公孙龙子·通变论》)所谓的“谓鸡足”,是说名义上的鸡足,或足之名,或足之所以为足者;所谓的“数足”,则是实际上的足,或足之实,或足之为足。

  辩者们当然熟知一鸡二足这样的简单事实和普通常识。他们之所以还要特立独行,大呼“鸡三足”和诸如此类的奇谈怪论,显然是由于,他们认定在平常道理和简单事实之外,已经掌握住了一种不平常的认识方法并认识到了不简单的事实真相,应该取常规而代之。这种观点,特别是他们提出的认识方法,能在当时蔚然成风,说明它并非愚妄,而是需要每个不怀成见的人,予以同情了解和驻足三思的;可惜,两千多年来,他们很少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平心而论,“鸡三足”的挑战,可以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很多。除去《公孙龙子》所已指出的名实关系那样的认识论问题外,还有“鸡之足与足之理”或“鸡之足与所以为足”这样的本体论问题,本根生成为现实这样的宇宙论问题,鸡之相对二足和绝对之足的关系这样的方法论问题,以及诸如此类为思想者所念兹在兹的根本问题。在已往的历史中,当人们正襟危坐,端策拂龟,高谈其“《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的时候;当人们倚松抚竹,挥麈击节,阔论其“道生一,一生二”的时候;当人们结跏趺坐,合十低眉,沉吟其“离四句”“立三谛”(注:四句: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三谛:空谛、假谛、中谛。)的时候;人们大概很少想到,他们的这些哲理玄思、教义宗风,如果不是鸡三足之类论题的婉转复述,便是鸡三足之类论题的合理引申。所不同的是,辩者们存心标新立异,学者们极力和光同尘,以至两者同源异流,愈离愈远,终于形同天渊。谓予不信,且看如下分析。

  我们知道,《易经》的太极生两仪一节,本是一种宇宙创成论。其所谓的太极,即淳和未分之气,乃宇宙的本根;两仪指阴阳,四象为四时,八卦代表天地雷风水火山泽等基本自然物,它们依次生出,宇宙于是完成。现在我们如果将这个伟大创世记的起始阶段,太极生两仪一段单独抽出来,进行仔细观察,定可仿照“鸡三足”的说法,得出一个“宇宙三仪”的结论来。那就是:“谓宇宙仪一,数仪二;二而一,故三。”不仅此也,其余的四时、八卦阶段,也都可以化约成为这种二而一的关系,变做鸡三足式的“怪论”。

  《老子》的“道生一”一节,亦复如此。其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更是明显的宇宙创成论。“一生二”便有如上述的“太极生两仪”;“二生三”或“负阴抱阳为和”,则是“二而一故三”。万物无非这样的三,万物皆可比同鸡三足,是为“三生万物”。

  至于佛学,有所谓“有、空、亦有亦空、非有非空”之四句和四门;他们以四句推检一切事物,谓四门为得入真性实相之门。此四者之第三四两句,也可合成一句,叫“俱是俱非”或“双照双非”;这样的四句、四门,也正就是他们所谓的假、空、中三谛。于是,可以看得出,有、空与俱是俱非,假、空与中,都有两个相对者和一个绝对者,都是二与一的格局,都可说成为“二而一故三”,或者形象地叫做:鸡三足。

  当然,名家本义上的“鸡三足”,与儒、道、释三家的宇宙论认识论,其不同之处还是主要的;即使是太极生两仪、二生三、假空中这样的具体论题,同“鸡三足”也有立论上的差异。那是因为,虽说万物无非都是三,但其所以为三和如何为三的根据和形式,却有多种多样,并非千篇一律。这一点,比较一下另一“诡辩”论题“黄马、骊牛三”,当可有所启发。

  辩者另有“黄马骊牛三”之说,谓黄马一,骊牛一,黄马骊牛合成之全体又一;一一又一,故三。这样得出来的三,乃部分与全体合成的三(注:据《公孙龙子·通变论》“二有一乎”节,以黄马、骊牛为部分,黄马骊牛为全体。),同上述“谓足”“数足”之鸡三足,其根据和形式都有不同。概括一点说,由谓足而数足而三,可说是一分为二式的三;而黄马、骊牛、黄马骊牛,或通常所说的正题反题合题,则是二合为一式的三。二者各重一个侧面,都是对客观世界的描述,当然是对不同方面的描述。

  万物之为三,还有一些别的根据和形式;以后或有机会慢慢讨论。现在仅以二合为一式的三来说,其所合成的一,便不止一种情形:它可以是对二的包涵,也可以是对二的超越。如上述四门和四句的亦有亦空,便是对有、空二者的包;而非有非空,则是对二者的超。道家的冲气为和,是对阴阳二气的包;而儒家的执两用中,则往往是对该两的超。再看,无论一分为二式还是二合为一式,其所成的三,都是一虚二实的;即:那个分为二的一和二合为的一,如“谓足”和“全体”,都是虚的;只有所分为的二和所将合的二,如“数足”和“部分”,是实的。与此不同的是,在别的情况下,则可见到二虚一实式的三,如各种宗教所谓的三位一体,便是显例。

  这是一桩有待仔细识别、仔细整理、仔细分析的工作,只要把道理讲清楚了,定会吸引很多人来一起做。现在我们只谈其中一个根本的需要立刻回答的问题:既然世界万物无非三,何以古往今来很多人只说二(矛盾、对立)?难道多数人都看错了,诡辩家的“析辩抗辞”倒是真理?

  的确,古往今来很多人只说二爱说二,但说二者其说非一,甚至有圣凡之别。它使我们想起了“三番山水”的故事。故事主人公临济宗惟信禅师如是说: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息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第十七)

  这是惟信在说自己禅悟过程的三个境界,其实说的也是任一完整认识过程的三个阶段:未参禅时无所入,那是凡胎肉眼无知识的境界,所以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鸡足是鸡足,所见无非具体现象。及至后来有个入处,入者由具体上升为抽象,由现象进入到本质里面去了,所见遂与表层有别,故而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见鸡足不再是二足。又后来,更从本质里面跳出来,所谓得个休息处,其实是再“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于是乎,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见鸡足只是二足;只不过此时所见的具体,已不再是混沌的整体,“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政治经济学的方法》)

  这三个境界中,停在第一境界的是凡人;他们只见具体的现象界,那儿本来充满着对立,于是他们以为世界如此而已,故常说二。能够进入第二境界者,惯常称之为智者;他们发现了事物的抽象本质,见到了二后面的一,遂以现象为不真,弃二于不顾。少数深入第三境界者,被誉之为圣人或通人;他们既得抽象的一,复归具体的二,此二因以通体透明。如此这般,所以古往今来很多人只是说二。

  只不过,通人所说的二,和凡人所说的二,尽管都是二,内容却颇有不同。凡人说的二,乃表面现象的简单摹写,是未曾理解的僵硬对立;二就是二,不存在其中其上是否有一、其先其后是否为一、其时其地是否涵一的问题。通人说的二则不同,它或是来自一,或在走向一,或者蕴涵一,从不离一而独立,是活生生的变化发展的环节。此例甚多,且看张载之说:

  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两故化:此天之所以参也。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两体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而已。(注:《正蒙·参两篇、太和篇》,又见《易说·说卦》)

  有两则有一,是太极也。若一,则有两亦在,无两亦一在;然无两则安用一?不以太极空虚而已,非天参也。(《易说·说卦》)

  极(两两),是谓天参。数虽三,其实一也,象成而未形也。(《易说·系辞上》)

  可以看出,张载谈二总是离不开一,谈一总是不离开二。他相信有二则有一,立二则见一,譬如天地之与太极;若不见一,或不知有一,则二之用亦息,斯时之二,僵尸而已。二与一的这种相依为命的关系,张载称之为“天参”或“天之所以参”。按,“参”字语义甚多,这里不妨视同大写的三,理解为伟大的三;而“天参”则是说,这种参的关系,是客观的自然的,并非人力所造作,而是人心应该信服的。

  张载的这一套,我们如果将它简化为“有二则有一,二而一,故三”,似乎不算开玩笑,也不违背或歪曲其原意。只是必须强调的是,张载并不因此便成了三足鸡。他的三,不同于智者所谓的三;正如他的二,不曾同于凡人所说的二一样。

  智者的三,无论是“鸡三足”之由本质一(谓足)和现象二(数足)相加而得的三,或是“黄马骊牛三”之由部分二(马、牛)和全体一(马牛)相加而得的三,其为三,都是一、二两数的外在拼合,真所谓一是一、二是二,彼此缺乏本质上的联系。而张载的三,则是因二而有一、因一而有二,以此而成的三。那个一,不在别处,就在二中;那个二,虽然对立,“其究一而已”。以鸡足为例,按照张载之说来分析,鸡实有左右二足;但“有二则有一”,二足之中尚有一只本体足存在。这个本体乃体之本,故它自己不再有体,而以左右二足之体为体,这叫“一物二体”。如果不是左右二足的存在,便无从索知本体足的存在,这叫“二不立则一不可见”;如果不知本体足的存在,则难知左右二足何以如此默契,这叫“一不可见则二之用息”。如此紧密关联着的左右足和本体足,可以说是“二而一故三”,但是“数虽三,其实一也”,它们在本质上息息相通,是一个无可分割的整体。这就叫做“天参”。因而张载的三,大不同于智者的那个得一借二、与二争胜的三。

  一切事物都有常态有变态,有正形有畸形。人类认识亦复如此。智者的三,便是认识上的一种变态和畸形。如前所说,它达到了认识过程的第二阶段,见到了事物的抽象本质,发现了一;但是没能更从抽象再上升到具体,寓抽象于具体之中,完成认识的第三阶段;而是挟着抽象折返回了第一阶段,傲然与具体作对立,以至游离抽象于具体之外,形成了一个笨拙怪异的三。这样的认识成果,既与常识相违背,又与真理脱了节,“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庄子·天下》),所以不见容于世。但是,应该看到,也正是这种形式,夸张地强调了认识不能只停留在具体现象上,而应知道具体有其所以为具体者、现象有其所以为现象者,从而更利于使人注意,不能只见其二,不知其一,只见人人能见的现象对立,不知更有主之者综之者的存在。正是如此,辩者的变态认识和畸形认识,也就成了常态认识和正形认识的必要补充,甚至是认识进程的一种内在动力,是张载式的“参两说”的勇敢先驱。

《学术月刊》2000年09期

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