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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在语言艺术及人物塑造方面取得了重要的成就。胡应麟说:“刘义庆《世说》十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丙部《九流绪论下》)依胡氏所言,《世说新语》的语言艺术与人物塑造也是有密切联系的。《抱朴子》外篇《广譬》说:“四渎辩源,五河分流,赴卑注海,殊途同归。色不均而皆艳,音不同而咸悲,香非一而并芳,味不等而悉美。”我们不妨借用葛洪的这段话从整体上对《世说新语》在语言艺术和人物塑造上所达到的美学境界加以概括。 一、《世说新语》的语言 凡是品读《世说新语》这部古典名著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其才藻的新奇和语言的隽美所吸引,而深深为之叹赏。或称“记言则冷隽玄远”(《中国小说史略》第七篇《〈世说新语〉及其前后》),或称“清新俊逸,咳唾珠玑”(刘盼遂《世说新语校笺·后序》)……此类赞词在前人论著中俯拾即是。《世说新语》作为清谈名士的教科书,特别注意传达魏晋清谈家的特殊声口,重视人物语言的润饰(参见本书页64)。明·吴瑞征说: ……操文染翰,则艺士所以争长;挥麈清谈,则名流以之宣意。原夫清言之旨,倡于何、邓,扬其波者,竹林七子,畅其流者,王、乐诸人。自兹以降,波澜浸广,虽钲鼓掩耳,而高论转激,干戈眩目,而玄理自伸。关河荡析,诸贤虽负微愆,而高风与霄汉俱悬,逸韵共翔鸿并驾。能使俗士沫濯其鄙吝,庸流输写其淟浊,良足多也。是以临川叙次芳规,采掇余论,以昭一代之尚,以成一家之言。虽广诸篇目,而语言为宗矣。(明刻吴氏校刊八卷本《世说新语·序》,下引吴氏之语,出处同此) 清谈义理与士人俊辩酿就《世说新语》语言的绚丽多姿,从而使这部古典名著呈现出与其它文学作品迥然不同的文化形态。所谓清谈,并不是空谈,而是以老庄哲学、诸子经义和佛学典籍为基本内容的学术辩论(参见本书页67)。参加这样的辩论,不仅要理义深刻,而且要言辞雅致,否则就难以称雄致胜。出于清谈的实际需要,魏晋士人特别讲究辞喻,推重辩才(参见本书页114~133)。所以在当时无论是身居庙堂之高的君王,还是处于江湖之远的幽人,莫不修辞设喻,追求叙致精丽的表达情调,具体说来,那就是追求措辞的新奇和语汇的富赡。因此,当我们面对《世说新语》这部魏晋文化的百科全书时,常常感到眼花缭乱,美不胜收,仿佛行于山阴道上,一幅幅动人的美景令人目不暇给,流连忘返。《世说新语》直接从生活中摄取喻体,随时能够唤起读者经验里的生动意象。日月星辰,草木禽兽,都是平常的自然景物,而一经清谈家们道出,即异彩生辉。也就是说,《世说新语》的语言风格,并非孤立的文学现象,而与其所反映的历史文化、社会思潮和审美观念相依共存。我们只有从整体上把握住魏晋文化的特质,才能对《世说新语》这块中古文学廊庑中的美璧进行透彻的观照。然而,研究《世说新语》的语言,谈何容易!困难之一是魏晋时期的俗语、世族间流行的口语充斥全书,困难之二是书中人物之发言遣辞多涉典实。而《世说新语》语言艺术之特征、技巧乃至一切问题均与此二项息息相关。我们要臻幽造远,领略它那无限美丽的风光,就必须披荆斩棘,跨越横亘于面前的这两道难关。 (一)“‘质胜’之文”:《世说新语》语言的时代风格 《世说新语》以潇洒优雅的文笔毕现了魏晋世族社会的波谲云诡和士林精英的心灵悸动,给人以简约玄澹的艺术美感。这与其语言的时代特征有密切关系。刘熙载指出:“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而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世说新语》成书又一变。此诸书,人鲜不读,读鲜不嗜,往往与之俱化。惟涉而不溺,役之而不为所役,是在卓尔之大雅矣。”(《艺概》卷一《文概》)他所说的“蹊径好尚”,主要是指文章撰述的总体特征,包括语言、风格等因素。尽管刘氏没有言明《世说新语》究竟使中国的文章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的观点对于我们认识《世说新语》的独特价值还是很有启发的。从语言形式着眼,我认为刘氏所说的“变”,在《世说新语》中具体表现为通俗的方言、口语与典雅的书面语汇的完美融合,从而使作品的语言丰富而生动,“片语只辞,别具炉锤,自甘吻颊,非凡响所能及”(易宗夔《新世说·自序》),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而“变”的实质则在于,《世说新语》采用富于当代性的语言来表现当代人物的生活形态和思想感情,从而实现了对中国古代文章语体的一次重要变革。 《世说新语》中的俗语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士族沙龙里通行的口语,二是河洛、江南地区流行的方言。王力先生说:“魏晋的文章和口语距离不远。自从南北朝骈文盛行以后,书面语和口语才分了家。在这时期中,只有《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少数散文作品是接近口语的。”(《汉语史稿》,上册,页24)杨伯峻先生在评论《世说新语》时也说:“还有一些作者,对当日的语言既不规避,对古代的语言又能加以陶熔,冶古今词汇与句法于一炉而较多地反映当时的语言情况。”(《中国文法语文通解》,页4),由于《世说新语》不规避当时的语言,便给人以浓郁的时代感。试举一例加以说明。前引《世说新语·文学》一八(见本书页 64)有阮宣子“将无同”一语,“将无”是晋人口语,如同说莫非、恐怕或也许,表示揣度而偏于肯定之意。它是《世说新语》的常用语词。《德行》一九载王戎评论王祥的话:“太保居在正始中,不在能言之流;及与之言,理中清远,将无以德掩其言?”《任诞》四0:“谢安始出西戏,失车牛,便杖策步归。道逢刘尹,语曰:‘安石将无伤’?”其同义词还有“得无”: 昔武王伐纣,迁顽民于洛邑,得无诸君是其苗裔乎?(《言语》二二) 褚眄睐良久,指嘉曰:“此君小异,得无是乎?”(《识鉴》一六) 人间的是非往往存乎两端,人生的真理也不是一成不变,而识别素昧平生的人,在下判断的时侯更存在着“是”与“不是”两种可能。“将无同”、“得无是”二语,正传达出晋人特有的声口。鲁迅先生说:“‘将无同’三字,究竟怎样讲,有人说是‘殆不同’的意思;有人说是‘岂不同’的意思¾总之是一种两可、飘渺恍惚之谈罢了。要学这一种飘渺之谈,就非看《世说新语》不可。”(《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页311)陈子展先生也说:“‘将无同’这句话,可解不可解,实在不通。偏受那时人的特别恭维,只因那时清谈的人,奉老庄做祖师,很懂得老庄所说的‘不言之教’、‘不言之辩’的道理。把笼统、含胡、简单、浅薄,都看做高深莫测,妙不可酱油。”(《晋人小贴》)这些解说都是不科学的。类似的语词在《世说新语》中还有很多,它们常常与当时江南地区流行的方言融合在一起。前人对此早有阐发。宋·洪迈《容斋随笔五集·容斋随笔》卷四“宁馨阿堵”条: 宁馨阿堵,晋宋间人语助耳。后人但见王衍指钱云:“举阿堵物却。”又山涛见衍曰:“何物老媪生宁馨儿。”今遂以阿堵为钱,宁馨儿为佳儿,殊不然也。前辈诗“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其意亦如此。宋废帝之母王太后疾笃,帝不往视,后怒谓侍者:“取刀来剖我腹,那得生宁馨儿!”观此岂得为佳!顾长康画人物,不点目精,曰“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犹言此处也。刘真长讥殷渊源曰:“田舍儿强学人作尔馨语!”又谓桓温曰:“使君,如馨地宁可斗战求胜。”王导与何充语曰:“正自尔馨。”王恬拨王胡之手曰:“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至今吴中人语言,尚多用宁馨字为问,犹言若何也。刘梦得诗:“为问中华学道者,几人雄猛得宁馨。”盖得其义。以宁字作平声读。 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一“《世说新语》里谚”条: 里谚见于经传者最古,《史记》《汉书》次之,其在百家之书,则惟《世说新语》为后世所乐称,以其辞之质而隽也。试略举之。“举却阿睹物”、“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阿堵”犹言这个也。“那得乃尔”、“失士卒情,外人那得知”,“那得”犹言何得也。“今日与谢孝剧谈一出来”,“一出”犹言一次也。“何乃渹”,吴人以冷为“渹”也。“拉猡自欲坏”,“拉猡”犹言摧裂也。“殊不尔”,“聊复尔耳”,“尔”犹言如此也。“叹息绝倒”,“当复绝倒”,“绝倒”犹言笑倒也;“善于托大”,“托大”从容博畅之意。“伧父”、“伧道人”、“伧奴”、“伧鬼”,吴人以中州人为“伧”,明其为别种也。“使君如馨地”、“正自尔馨”、“阿见子敬”,“馨”与“阿”皆语助词。“下官家有两娑千万”,“婆”亦语助也。 又清·成瓘《篛园日札》卷六《读群书随笔》“亲属相沿之呼”条: 今誉人之子,多云宁馨儿,以宁馨两字近佳耳,而非佳也。《晋书》:“山涛见王戎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世谓佳儿,盖本诸此。然《宋书》:“废帝无道,太后怒曰:‘将刀来破我腹,生宁馨儿!’”此岂佳称呼?《癸辛杂识》载徐渊小词云:“它年青史总无名,我也能亨,你也能亨。”按能亨即宁馨。马永卿云:“宁去声,馨音亨。”是也。古或单言馨,如《世说新语》:“冷如鬼手馨。”又或加尔字,云:“强学人作尔馨语。”又或加如字,云:“如馨地岂可斗战求胜。”皆音亨字。 这三位学者列举了《世说》中的许多方言、口语,并加以考释,尽管有些说法并不十分准确,但他们对《世说》口语化的特色的揭示却是难能可贵的。
《世说新语》那些以叙事为主的条目融化了更多的口语词。这些作品通体全用白描,不加雕饰,显得直切深至,平易近人。吕叔湘先生说:“笔记作者不刻意为文,只是遇有可写,随笔写去,是‘质胜’之文,风格较为朴质而自然。”(《笔记文选读》,页1),即指此而言。《方正》一: 陈太丘与友期行,期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客问元方:“尊君在不?”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 这则故事随手写来,质朴自然,辞意隽永,既无堆砌之弊,更无斧凿之痕。《政事》四: 贺太傅作吴郡,初不出门,吴中诸强族轻之,乃题府门云:“会稽鸡,不能啼。”贺闻,故出行,至门反顾,索笔足之曰:“不可啼,杀吴儿。”…… 府门上的题辞与贺邵的续语,颇似质实自然、明快风趣的民谣。前引洪氏与陆氏之言,谓《世说》多用语助词。按照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的说法,所谓助词“即不属于主语、述语而专门附加在他语之上,以表补助之功效者”(《á世说新语ñ之文章》)。《德行》一三: 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王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 吉川指出,文中的“有”、“欲”、“俱”、“辄”、“幸”、“尚”、“何为不”、“后”、“所”、“本”、“以”、“正”、“耳”、“既已”、“宁可”、“相”、“遂”、“如”等等均是助词。这些助词在秦汉时代的文学作品中是很少见的。助词的大量使用,不仅使《世说新语》口语化、生活化,而且使其达意更为圆满,叙事更为曲折。 《世说新语》以魏晋时代的语言反映魏晋时代的生活,这种作法本身也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意大利伟大诗人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在《论俗语》一文中指出:“ ……我们所说的俗语就是我们摹仿自己的保姆不用什么规则就学到的那种言语。从这里面更产生了另外一种派生的语言,就是罗马人称作文学语言的。……这两种语言之中俗语是较高贵的,因为它是人类最初使用的,也同样因为全世界都使用它,虽然它在发音和词汇上分作许多不同的形式。它是二者之间较高贵的,也因为它对我们是自然的,而另一种是人为的。”《世说新语》的语言确实具有这种高贵的自然品质。魏晋时代,自然主义思潮弥掩士林。作为这种思潮的一个艺术结晶,《世说新语》以当时通俗而切近生活的语言表现士人的精神风貌,从而在语境上实现了对人的本真的回归。不仅如此。众所周知,先秦时代的语录体散文本来是用当时的口头语言写成的,当时是“言文合一”,而至秦汉时代则“言”、“文”殊途。经过汉末、三国的板析动荡,至晋宋时代,我国语文在《世说新语》中再一次实现了“言文合一”(现代社会的白话文运动,正与此遥遥嗣响)。《世说新语》“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鲁迅《人生识字糊涂始》),这既是对《论语》《孟子》等语录体散文的优良传统的踵承,也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新创造。然而《世说新语》的语言也并非对晋宋时代方言和口语的简单复制,而是经过作者的精心选择和认真提炼的。鲁迅先生说:“方言土语里,很有些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那里叫‘炼话’,用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听者也觉得趣味津津。各就各处的方言,将语法和词汇,更加提炼,使他发达上去的,就是专化。”(《门外文谈》)晋宋时期的俗语、方言在《世说新语》中得到了“专化”,它们与前人遗留下来的丰富语汇和典故相结合,使作品的语言异常丰富和生动。例如在《世说新语》中,由形容词或副词词尾“然”字构成的语词就有“毅然”、“确然”、“焦然”、“信然”、“皎然”、“颓然”、“幽然”、“皓然”、“自然”、“穆然”、“释然”、“粲然”、“仡然”、“傲然”、“悠然”、“泫然”、“泓然”、“湛然”、“潸然”、“朗然”、“茫然”、“萧然”、“勃然”、“夷然”、“肃然”、“晏然”、“喟然”、“隗然”、“翳然”、“居然”、“欣然”、“娇然”、“缺然”、“懔然”、“慨然”、“怅然”、“炳然”、“恬然”、“怡然”、“欢然”、“凄然”、“惘然”、“灼然”和“愀然”等等。而这仅仅是《世说新语》里“然”字的诸多用法之一。 《世说新语》语言的时代特征决定了它的不可传译性和不可模仿性。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说:“每一种艺术都有它自己独特的方言,这种方言是不会混淆不可互换的。不同艺术的方言是可以互相联系的,……但是它们并不能彼此翻译。每一种方言在艺术的‘系统’中都有一个特定的任务要完成。”(《人论》,页197)。《世说新语》以当时的方言俗语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特定的任务”,那就是刻画和表现魏晋人物的精神气度与思想感情。它的语言之美,其它任何一种语言(包括现代汉语)都传达不了,也模仿不了。后世的仿作代代不绝,而无一能与《世说》原著接踵并驾,其根本原因也就在于此。
语言的通俗化使《世说新语》成为一部清新可爱、明晰易读的佳作。当时沐浴在“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文心雕龙·明诗》)的文风中的读者,或者拒当时不远的在华词丽句的烟光声色中昏昏欲睡的古代社会的读者,自然会像饥馁已久的饕餮之徒面对盈溢着山珍海味、散发着馥郁芬芳的华席盛筵一样,毫发无遗地将它吞咽下去。但是,当时的口语和方言在一千多年后的今日,已经消亡殆尽,它们作为“活化石”凝聚在《世说》中,这就使后世读者在欣赏的过程中遭遇了重重阻隔。葛洪说:“……且古书之多隐,未必昔人故欲难晓。或世异语变,或方言不同;经荒历乱,埋葬积久,简编朽绝,亡失者多,或杂续残缺,或脱去章句。是以难知,似若至深耳。”(《抱朴子》外篇《钧世》)“世异语变”和“方言不同”,也正是我们感到《世说新语》的某些文字朦胧含糊的原因。但我们绝不可以据此否定《世说新语》在语言艺术方面的创新。其实,《世说新语》的在语言方面的创新早已遭到了正统文论家的非难和拒斥。《文心雕龙·指瑕》云: 若夫立文之道,惟字与义。字以训正,义以理宣,而晋末篇章,依希其旨,始有赏际奇致之言,终有抚叩酬酢之语,每单举一字,指以为情。夫赏训锡赉,岂关心解,抚训执握,何预情理;雅颂未闻,汉魏莫用,悬领似如可辩,课文了不成义:斯实情讹之所变,文浇之致弊。而宋来才英,未之或改,旧染成俗,非一朝也。 刘勰在其洋洋大著中对《世说新语》只字未提,这或许是一个重要原因。近人黄侃重申刘氏之旨: 案晋来用字有三弊:一曰造语依稀,如赏抚二字之外,戒严曰纂严,送别曰瞻送,解识曰领悟,契合曰会心。至如品藻称誉之词,尤为模略。如嵇绍劭长,高坐渊箸,王微迈上,卞壶峰距,王恭亭亭直上,王忱罗罗清疏,叩其实义,殊欠分明,而世俗相传,初不撢究。二曰用字重复,容貌姿美,见于《魏书》,文艳博富,亦载《国志》,此皆三字稠叠;两字复语,尤难悉数。三曰用典饰滥,呼征质为周郑,谓霍乱为博陆,言食则餬口,道钱则孔方,称兄则孔怀,论婚则宴尔,求莫而用为求瘼,计偕而以为计阶,转相祖述,安施失所,比喻乖方,斯亦彦和所谓文浇之致弊也。(《文心雕龙札记》,页202) 黄氏所举《世说》各例,之所以给人以依稀之感,主要是因为这些流行于晋宋时代的口头语言今已无存,因而其意义难得确知。如果由此全盘否定《世说新语》在语言艺术上的创新,显然是一种偏颇。事实上,我们对那些纯以典雅的书面语言撰写的古典名著,也并非字字精解,语语了然。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苛责《世说》? (二)“楂、梨、桔、柚,各有其美”:《世说新语》语言的审美风格 语言的时代特征,使《世说新语》对声情各异的历史人物具有特殊的传真性。它也由此而形成了斑斓绚丽、多彩多姿的语言风格,取得了“言简而味长,耐人寻绎,如入桃花源,步步俱著胜地”(清·周敷文语,转引自清·王晫《今世说·评林》)的艺术效果。《世说新语》的语言,时而美艳华丽,时而冷隽玄远,时而清婉疏雅,时而幽默风趣……,空灵要眇,万象毕来。其渊懿丰厚的情味,千载以下,仍然使人耽味不已。 “烂若锦绣”¾语言的华丽美。与叙事性条目不同,《世说新语》以抒情议论为主的文字十分华丽,洋溢着富丽的词藻、绚丽的文彩和奇幻的情思。《赏誉》二0: 有问秀才:“吴旧姓何如?”答曰:“吴府君,圣王之老成,明时之俊乂;朱永长,理物之至德,清选之高望;严仲弼,九皋之鸣鹤,空谷之白驹;顾彦先,八音之琴瑟,五色之龙章;张威伯,岁寒之茂松,幽夜之逸光;陆士衡、士龙,鸿鹄之裴回,悬鼓之待槌。凡此诸君,以洪笔为鉏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以义理为丰年,以谈论为英华,以忠恕为珍宝,著文章为锦绣,蕴《五经》为缯帛,坐谦虚为席荐,张义让为帷幙,行仁义为室宇,修道德为广宅。” 这篇品藻文字,语言精工雅丽,如“鸣鹤”、“白驹”、“龙章”、“茂松”等语,或以鸟兽喻人,或以松柏喻人,或以乐器喻人,皆穷极旖旎,惟妙维肖。这些比喻犹如清晨的露珠,乍放的花朵,初霁的彩虹,给人以清新之感。而工整的句式,悦耳的音节,蝉连的排比,使得文势汪洋,犹如汤汤流水,横无际涯。《言语》五七: 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 顾悦借物喻人,把抽象的道理说得非常具体、形象,令人信服;同时,密丽严谨、富于对称之美的对偶句,更赋予其美丽的喻辞以烨然的神彩,在一片天然的气氛中溢宕着令人激赏不已的雅趣,充分体现了这位名士对生活敏锐深切的观察和独具匠心的表达。案《三国志》卷二七《王昶传》载王氏《戒子书》曰:“……夫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朝华之草,夕而零落;松柏之茂,隆冬不衰。……”顾悦之语显然是由此脱化出来的,而更为凝练、精警。《言语》二四: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嶵巍以嵯峨,其水
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作者选择“山”、“水”、“地”、“人”这些典型的事物构成排比,优美的文辞,流畅的文势,和谐的声韵,表达了主人公热爱家乡的美好感情。类似的百宝流苏般的华美语言,在《世说新语》中俯拾即是。
“纡余委曲”¾语言的含蓄美。吴瑞征论《世说》云:“夫言为意设,情以词宣,意郁则累牍非骈,情显则片言可削。自古著作之匠,提屑玉之斤,秉剪云之锯,周疏寻绎,披割芜秽,语上则遗其下,举甲则略其乙。凡谓意以不高为至,言以不尽为工也。故称年少之见胜,匪至围棋;语亡国之可悲,不独一士。思余而语已止,扣歇而音自长。……是谓偏言。”吴氏所谓“偏言”,即指《世说》富有含蓄之美的语言。“含蓄者,意不浅露,词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沈祥龙《论词随笔》,“词须含蓄”条,《词话丛编》,第5册,页4055)作家之所以要“寄言”,是因为社会生活的内容和人的思想感情异常丰富、复杂,明言直说往往不能尽达其意。《世说新语》的作者深谙此道。《言语》八: 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桴为《渔阳》掺檛,渊渊有金石声,四坐为之改容。孔融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能发明王之梦。”魏武惭而赦之。 本条刘孝标注引皇甫谧《帝王世纪》曰:“武丁梦天赐己贤人,使百公写其像,求诸天下。见筑者胥靡衣褐于傅岩之野,是谓傅说。”又引张晏注语曰:“胥靡,刑名。胥,相也。靡,从也,谓相从坐轻刑也。”孔融的意思是说,祢衡和殷商时代的贤人傅说一样,才德兼备,应该委以重任,只是“明王”(尊称曹操)梦中未曾得见而已。倘若直达此意,非但不能拯救祢衡,还可能引火烧身,但引用历史故事,借彼言此,则委婉含蓄,使曹公寻味不已,最后怀着惭愧的心情赦免了他的“罪过”。《黜免》八: 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听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与众在听,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 晋安帝元兴元年(402),桓玄起兵反对东晋帝室,攻入建康,次年称帝,第三年刘裕起兵讨伐桓玄,桓玄败逃。殷仲文是桓玄的姐夫,投奔桓玄,任侍中,后随桓出逃,最终与他脱离关系。“槐树婆娑”云云,是殷仲文返回京都任职后所言。他借“无复生意”的老槐,比喻大势已去的桓玄,显示了他内心的惶恐和纷乱,寓意委婉而富有情致。《言语》八四: 孙绰赋《遂初》,筑室畎川,自言见止足之分。斋前种一株松,桓自手壅治之。高世远时亦邻居,语孙曰:“松树子非不楚楚可怜,但永无栋梁用耳!”孙曰:“枫柳虽合抱,亦何所施?” 孙绰植松,只求其美丽,而不考虑其实用,所以视之如同枫柳。其言外之意是人生于世,亦当如此,但能自足于怀,便是胜境。清代诗人吴国俊曾就这个故事抒发感慨:“松树故楚楚,终不为梁栋。枫柳虽合围,又苦无所用。因悟世间人,学识须珍重。赤水腾珠光,丹山翔鸣凤。宠辱何足惊,荣枯原似梦。但期质地佳,毋因时遇痛。”(《读〈世说新语〉高孙问答有感》,《清诗铎》卷二二《格言名论》)其于孙绰之雅意可谓深有解会。余嘉锡先生说:“兴公为孙子荆之孙。高柔之言,乃斥其祖之名以戏之。孙答语中当亦还斥高柔祖父之名,但不可考耳。”(《世说新语笺疏》,页141)案《说文》:“楚,丛木。一名荆也。从林,疋声。”余说,是。又《晋书》卷五六《孙楚传》:“孙楚字子荆,太原中都人也。祖资,魏骠骑将军。”“资”与“子”谐音。如此,则高柔之言,不仅斥其祖,而且斥其三世祖了。《轻诋》二: 庾元规语周伯仁:“诸人皆以君方乐。”周曰:“何乐?谓乐毅邪?”庾曰:“不尔,乐令耳。”周曰:“何乃刻画无盐,以唐突西子也?” 周伯仁以古代丑女无盐自喻,以美女西施比喻乐广,表现了自己的谦谦之德。另如桓彝称褚季野“皮里阳秋”(《赏誉》六六),揭示了他大智若愚、沉稳老练的性格特征。毛玄常说:“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言语》九六)形象的比喻表达了他刚直不阿、义无反顾的坚强决心。 “排沙简金”¾语言的简洁美。刘勰说:“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文心雕龙·熔裁》)优秀的文学语言必定是凝炼的。没有凝炼,也就没有艺术性。《世说新语》的语言不但隽永传神,而且洗炼优雅,简洁明畅,具有不可穷尽的艺术魅力。明·何良俊称《世说新语》“以简远为宗”(《何氏语林·后序》),正是对这种语言美的揭示。首先是写景状物。《言语》八八: 顾长康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竞”、“争”本是人的动作,顾恺之用以摹状山水,便注入了人的精神。《金楼子》卷四《立言篇九上》:“捣衣清而彻,有悲人者,此是秋士悲于心,捣衣感于外,内外相感,愁情结悲,然后哀怨生焉。苟无感,何嗟何怨也!”而黑格尔在论述自然美时也指出:“……自然美还由于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而得到一种特性。例如寂静的月夜,平静的山谷,其中有小溪蜿蜒地流着,一望无边波涛汹涌的海洋的雄美气象,以及星空的肃穆而庄严的气象就是属于这一类。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所唤醒的心情。”(《美学》,第1卷,页170),面对会稽的佳山丽水,顾恺之的“心情”被“唤醒”了。“内外相感”,于是说出了这一段传诵千古的妙语。《世说新语》对自然景物的描绘,有时是为渲染环境,借以烘托主人公的风神气韵。《栖逸》一一: 康僧渊在豫章,去郭数十里立精舍,旁连岭,带长川,芳林列于轩庭,清流激于堂宇。乃闲居研讲,希心理味。…… 这优美怡人的自然景色给人以“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赏誉》一五三)的境界感,令人不禁联想到主人公超然高举的风怀和不慕荣利的品质。其次是论事谈理。《世说新语》善于以很少的文字揭示深刻的生活哲理。《言语》七七: 谢中郎经曲阿后湖,问左右:“此是何水?”答曰:“曲阿湖。”谢曰:“故当渊注渟著,纳而不流”。 谢万的话意蕴深邃,使人联想到泰戈尔老人《飞鸟集》中的“死之流泉,使生的止水跳跃”(《泰戈尔散文诗全集》,页191)的诗句。《排调》五九: 顾长康啖甘蔗,先食尾。人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吃甘蔗如此,追求人生的幸福,献身伟大的事业,不也是先苦后甜、渐至佳境的么?在《世说新语》中,某些语言特别富有哲理的意味,或者纯粹就是一个哲理的表述。请看: 尺表能审玑衡之度,寸管能测往复之气。(《言语》一五)
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同上,二二)
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清流惮于惠风?(同上,九○) 这些警句深刻地揭示了人间事象,其撼动人心、引人共鸣的力量是巨大的。它们能够点燃读者心灵的火种,通过审美的再创造,获得无限的美感享受,从而把平凡的生活现象提到理性的高度来思考。闻一多先生说:“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并且只有这样,“才庄严,才伟大。”(《庄子》,《闻一多全集》,第2卷,页282)在这个意义上,《世说新语》亦堪称为一部杰作。
“韶音令辞”¾语言的音乐美。《世说新语》不是韵文,但优雅动听,朗朗可诵。首先是句尾的押韵。《言语》九四: 张天锡为凉州刺史,称制西隅。既为苻坚所禽,用为侍中。后于寿阳俱败,至都,为孝武所器,每入言论,无不竟日。颇有嫉己者,于坐问张:“北方何物可贵?”张曰:“桑椹甘香,鸱鸮革响。淳酪养性,人无嫉心。”
“香”与“响”,“性”与“心”的押韵,使张天锡这一段言辞的音节十分和谐。《宠礼》三: 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薄,超为记室参室。超为人多髯,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薄”与“怒”的押韵,“喜”和“怒”的映照,使这支荆州歌谣情趣盎然。本书(页141)曾引《世说新语·排调》二一,在僧渊之语中,“山”和“渊”,“灵”和“清”都是押韵的。僧渊之语本《韩诗外传》卷一第二十五章:“山锐则不高,水径则不深。”他化用古人的语言,而出之以谐美的声韵,显示了卓越的智慧。唐·刘禹锡《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全唐文》卷六0八)的名句,显然受到了这段话的影响。其次是叠字的频繁使用。叠字就是语言学所说的重叠式复音单纯词,分为单音重叠和双音重叠两种。周生亚先生统计,《世说新语》的单音重叠词有五十九个,出现频率为七十七次;双音重叠词五个,出现频率是五次(《〈世说新语〉中的复音词问题》)。例如: 战战惶惶,汗出如浆。(《言语》一一)
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同上,一七)
白雪纷纷何所似?(同上,七一)
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政事》一五)
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文学》八四)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容止》五)
刘伶身长六尺,貌甚丑顇,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同上一三)
峨峨若千丈松崩。(《伤逝》五)
见一群白颈乌,但闻唤哑哑声。(《轻诋》三○) “纷纷”、“愦愦”、“峨峨”、“往往”、“艾艾”、“哑哑”是单音重叠式复音单纯词;“萧萧肃肃”、“战战惶惶”、“悠悠忽忽”是双音重叠式复音单纯词。而对偶句的广泛运用更为作品增添了一种柔婉流畅、娓娓动听的声情之美: 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德行》一)
荀君清识难尚,钟君至德可师。(同上,五)
皋陶造刑辟之制,不为不贤;孔丘居司寇之任,未为不仁。(《政事》二六)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文学》九)
铜山西崩,灵钟东应。(同上,六一)
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同上,八九)
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方正》一六)
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同上,五九)
王之恐状,转见于色。谢之宽容,愈表于貌。(《雅量》二九)
识能不足,强果有余。(《识鉴》九)
下官不堪其忧,家弟不改其乐。(《栖逸》一二) 这些精工的语句妥帖地配置在自然、流畅的散句中,如同优雅的楼台亭榭临水而立,错落有致,楚楚动人。这种情况的产生,与刘宋时代辞赋创作的影响分不开。刘宋君臣及诸王喜好辞赋,刘义庆本人也精于此道,其幕府文人如鲍照等更是行家里手(参见拙著《〈世说新语〉研究》,页45~70)。这样,《世说新语》自然要带有一定的骈俪色彩。 一言以蔽之,《世说新语》的语言丰富多彩,其特色也是多方面的。华丽,这是其选择词汇的特点。含蓄、洗炼,这是其表达方式的特点。音乐美,这是其语言声韵的特点。《庄子·天运》说:“楂、梨、桔、柚,各有其美。其味相反,然皆可于口也。”《世说新语》的语言风格也是如此。 (三)“小说书袋子”:《世说新语》的用典和语言的诗化 六朝时代是诗歌艺术敷荣耀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诗歌对其它形式的语言艺术都有不同程度的渗透。基于这样的文化背景,《世说新语》作为叙事性的文学作品亦形成了诗一般的语言美。出色的用典技巧是这部古典名著创造这种美的关键。用典通常见于中国古典诗歌。其实质是借助某一历史故事和某一经典中具有特殊文化意蕴的语词或文句来表现生活,抒情言志,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中所指出的那样:“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世说新语》是一部典故盈溢的志人小说。《简傲》一一条写王徽之引用《论语》里的话回答其顶头上司桓冲的垂问,对此,南宋学者刘辰翁评论说:“亦是小说书袋子。”(《世说新语补》卷一七)刘氏的批语虽不无贬义,却向我们点示了《世说新语》的一种具有诗歌意味的语言特质。这里,我拟从用典特征与用典方式两方面对此进行讨论。 1.《世说新语》的用典特征 《世说新语》的用典特征是十分鲜明的,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旁征博引,化古通今。陈寅恪先生说:“解释词句,征引故实,必有时代限断。”(《读á哀江南赋ñ》,《金明馆丛稿初编》,页209)对《世说新语》中的典故,我们姑且以西汉作为“时代限断”来进行考察。据笔者初步统计,《世说新语》涉及西汉以前的典籍共有三十六种,用典总次数为三百二十五次,具体情况是:《史记》(59次),《诗经》(40次),《论语》(37次),《庄子》(35次),《礼记》《左传》(各19次),《周易大传》(15次),《尚书》《淮南子》(各13次),《老子》(11次),《孟子》(7次),《周易》(5次),《尔雅》《战国策》《吕氏春秋》《韩诗外传》(各4次),《山海经》《周礼》《孝经》《春秋公羊传》《楚辞》(各3次),《孙子兵法》《尚书大传》《荀子》《国语》《吴越春秋》《说苑》(各2次),《韩非子》《墨子》《灵枢经》《法言》《新书》《列仙传》《新序》《夏小正》和《风赋》(各1次)。显然,西汉以前的主要典籍,《世说新语》都触及了。这种情况的发生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具体说来,在玄风炽盛的魏晋时代,士林中人特别重视学养的修炼: 诸葛厷年少不肯学问,始与王夷甫谈,便已超诣。王叹曰:“卿天才卓出,若复小加研寻,一无所愧。”厷后看《庄》《老》,更与王语,便足相抗衡。(《文学》一三)
宣武集诸名胜讲《易》,日说一卦。(同上,二九)
桓南郡与道曜讲《老子》。(《排调》六三) 可见请谈与读书是相辅相成的。在这一点上,南齐王僧虔对儿子的训戒是一个更为典型的例证。在著名的《诫子书》中,他要求其子勤习《老》《庄》,并深入了解晋代玄学的各种题目;认为只有如此,才具备“盛于麈尾,自称谈士”(《全齐文》卷八)的资格。但魏晋清流所读之书,并不限于“三玄”: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言语》六四)
孝武将讲《孝经》,谢公兄弟与诸人私庭讲习。(同上,九0)
石勒不知书,使人读《汉书》。(《识鉴》七)
王大将军自目高朗疏率,学通《左氏》。(《豪爽》三) 实际上,《世说新语》这部小说所描述的正是一大批学者的言行,他们在清言俊辩乃至日常谈话中旁征博引,实属必然。刘孝标乃南朝之大学问家,他之所以为《世说》作注,与它的这一特点也不无关系。
自然浑成,融化无迹。明·王骥德云:“……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王骥德曲律》第三卷《论用事》第二十一)《世说新语》的作者堪称这样的“妙手”。《言语》六六、六七: 王长史与刘真长别后相见,王谓刘曰:“卿更长进。”答曰:“此若天之自高耳。”
刘尹云:“人想王荆产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 刘氏之语,一本于《庄子·田子方》:“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一本于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文选》卷一三)他的意思是说自己有“至人”之德,种种超绝之处与生俱来,无需后天之修炼,正如高远、广袤的天空,恒定如一,根本不存在什么“长进”、“不长进”的问题。而“长松下当有清风”,实即“此若天之自高”一语的翻版。这两个典故,一个用以评人,王徽的天然美质宛然在目;一个用以自况,一代名士的超迈不群跃然纸上。这样,《世说新语》便将古人之语融于字里行间,将痕迹洗濯殆尽,颇有无心巧合而无不合之妙。
传情达意,形完神足。《文学》三: 郑玄家奴婢皆读书。尝使一婢,不称旨,将挞之,方自陈说,玄怒,使人曳著泥中。须臾,复有一婢来,问曰:“胡为乎泥中?”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二婢问答之辞,分别出于《诗经·国风·邶风》中的《式微》和《柏舟》两篇。“胡为”句,朱熹《诗集传》卷二释曰:“泥中,言有陷溺之难,而不见拯救也。”她们以《诗经》的语句进行问答,并与特殊的情境巧妙契合,非常幽默有趣。同门六三: 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间强。” “舌本”,指舌根;“间强”是医学术语,意谓人的身体上某一器官沉滞不灵。所谓“舌本间强”,语本先秦医典《灵枢经》卷三《经脉第十》:“脾足太阴之脉,……连舌本,散舌下。……,是动则病舌本间强。”殷仲堪是有晋一代的著名清谈家和脉学家,以医学术语传达其玄学体悟,正是其独有的声口(参见吴金华先生《<世说新语>考释》,页73)。由以上各例可知,《世说新语》人物化引古语,不仅“引得的确,用的恰好”(《王骥德曲律》第三卷《论用事》第二十一),而且做到了“用事而不为事所使”(
张炎《词源》“用事”条,夏承焘《词源注》,页19),显示了不凡的文章功力和艺术匠心。
自出机杼,富于新意。洪迈说:“诗人当有所本,若用古人语意,别出机杼,曲而畅之,自足以传示来世。”(《容斋随笔五集·容斋续笔》卷一五“涧松山苗”条)《世说新语》有许多足以传示来世之词。如春秋时代晋国史官董狐书法不隐的故事(《左传·宣公二年》),尽人皆知,刘惔用以品评志怪小说家干宝,则别有风致:
干宝向刘真长叙其《搜神记》,刘曰:“卿可谓鬼之董狐。”(《排调》一九) 刘惔的这句话虽不无调侃之意,但其中蕴涵的文化信息是非常丰富的(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穆超君女士《六朝志怪小说历史内蕴的还原批评》一文)。又如《贤媛》一一: 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 “契若金兰”四字浓缩了《周易大传·系辞上》的名言:“子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从而深刻地揭示了山涛与嵇康、阮籍的深厚情谊。黄庭坚云:“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点铁成金”不失为《世说新语》用典艺术的一个诀奥。
意蕴深厚,发人深思。《世说新语》用典的这种艺术境界使它的文字特别令人耽味。《庄子·天道》云:“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不可以言传也。”《世说新语》常常借助典故表达生活中的不可言传之意。《言语》四五: 佛图澄与诸石游,林公曰:“澄以石虎为海鸥鸟。” 佛图澄是西晋末后赵高僧。晋怀帝永嘉四年(310)至洛阳,时人敬信之。后洛阳乱,依石勒、石虎,石氏信重之(《晋书》卷九五《艺术列传·佛图澄》)。上文林公之语,本于《庄子》。案《列子·黄帝篇》云:“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鸥鸟舞而不下也。”《世说》本条刘孝标注引此文作“《庄子》曰”。刘盼遂先生以为“此当原出《庄子》,伪《列》后出,孝标时尚未显,盖今本《庄子》此文已遗佚,而《列子》抄袭《庄子》,后人反知为《列子》也。”(《世说新语校笺》,《国粹学报》第1卷,第4号,页93)杨勇师又举谢灵运《山居赋》“抚鸥鲦而悦豫”一句之谢氏自注为证(《世说新语校笺》,页83),益坚刘说。支遁将佛图澄比为无“机心”的海人(《庄子》外篇《天地》),而以鸥鸟喻“诸石”。
张永言先生引用美国学者芮沃寿(Arther
F.Wright)Fo-t’u-teng:A Biograph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11/3 and
4[1948])一文中的话说: 这个故事的要点是海鸥鸟被设想为能觉察威胁而相应改变行为,所以支道林的意思是佛图澄在他与石氏的关系中把他们认作具有野性和警惕性的鸟类—不是很聪明,但善能觉察他(佛图澄)这一方的任何不忠,如同<庄子>故事中鸥鸟那样。(p.374,n.42) 张先生认为:“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抉发佛图澄的深心和支道林的睿智。《高僧传》卷四‘义解一·晋剡沃洲山支遁’说支‘聪明秀彻’,又因郗超的话说他‘神理所通,玄拔独悟’。就从他对佛图澄与诸石游一事所作的简短评语的深刻含义,我们也能约略领会到这一点。芮氏的见解发表于四十年代,远在当世诸家注释《世说新语》之前,而一直没有受到人们的注意。……”(《<世说新语>“海鸥鸟”一解》,《语文学论集》,页308)此说极是。案王维《积雨辋川庄作》:“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一0)所谓“疑”,即是海鸥的“警惕性”。王摩诘已经从《庄子》海人鸥鸟的故事中看出了这一点,是可为芮氏和张先生的观点作一旁证。同门五三: 庾稚恭为荆州,以毛扇上武帝,武帝疑是故物。侍中刘劭曰:“柏梁云构,工匠先居其下;管弦繁奏,钟、夔先听其音。稚恭上扇,以好不以新。”庾后闻之,曰:“此人宜在帝左右!” 人们对汉武帝修建柏梁台(见《汉书》卷六《武帝纪)和钟子期与夔(见《尚书·舜典》和《史记》卷二《夏本纪》)这两位古代乐师的故事,并不陌生,而一经刘劭道出,就成为富于理性光彩的耐人寻味的名句。本书(页115)引《典略》刘桢答曹丕之语,有云:“夫尊者所服,卑者所修也;贵者所御,贱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嘉禾始熟而农夫先尝其粒。……”此为刘劭之语所本,但刘劭之语更为凝练、优美。此类妙语在《世说新语》中俯拾即是。南宋·刘应登称《世说新语》“机锋似沉,滑稽又冷,类入人梦思;有味有情,咽之愈多,嚼之不见”(《á世说新语ñ序目》,转引自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页931),正是对《世说》语言的这一特点的揭示。
2.《世说新语》的用典方式
《世说新语》用典特征之形成,与其多样化的用典方式是分不开的。
首先,《世说新语》直接摄取典故的方式有:A.明取。即直书古事,或径引古语,使其语言典雅有韵,生动传神,上引《言语》七、《文学》三等等皆是其例。B.暗取。即融而化之,不露痕迹。《德行》七写一位客人问陈谌:“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他回答说: 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上为甘露所沾,下为源泉所润。…… 《庄子·秋水》载“东海之鳖”对“陷井之蛙”描述大海之言,有云:“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而西汉作家枚乘在《七发》中写道:“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蜂,下临百丈之谿。湍流溯波,又澹淡之。”(《文选》卷三四)季方巧妙地融化了庄子和枚氏的语意,以桂树的风姿托喻陈太丘卓然独立、孤洁不凡的精神风貌,而隐斥问客为见识浅短、视野狭窄的“陷井之蛙”。从语言形式上看,这里用了两个句中对偶,从而使文章散中有骈,骈中有散,既有整齐美,又有参差美,气势充沛,形成了不可辩驳的说服力。《《言语》九六: 毛伯成既负其才气,常称:“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毛玄之言融会了屈《骚》的诗意:“人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文选》卷三二)而显得更为精警。又《品藻》七二: 有人以王中郎比车骑,车骑闻之曰:“伊窟窟成就。” 案《战国策·齐第四》:“……冯谖曰:‘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君今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谢玄暗用冯谖语意,以形容王坦之多所成就,并略带酸溜溜的妒意。
其次,我们以每一条为一个语言单位。就其用典的频率而言,《世说新语》采取的方式有:A.单用。即每条只用一个典故。《言语》六八: 王仲祖闻蛮语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卢来朝,故当不昧此语。” “介”是春秋时代东夷地区的一个国家,“葛卢”是这个国家的国君。据《左传·僖公二十九年》,葛卢来鲁国朝觐时,听到外面有牛鸣之声,便说:“这头牛生了三头小牛,都被用作祭祀了。它的鸣叫说的是这个意思。”鲁国国君派人去询问,发现事实果然如此。在王濛看来,葛卢既然能够懂得牛鸣之意,对“蛮语”自然也是一闻即知了。在这里,他对少数民族的鄙薄之深与嘲骂之剧,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B.连用。即在不同语句中连续使用典故。《言语》七: 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雠,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须文、武者,亲亲之意也。《春秋》之意,内其国而外诸夏。……” 祁奚是春秋时代晋国人,悼公时任中军尉,年老请退,荐其仇人解狐代己,公将任之而解狐死,复荐其子祁午,于是有“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的美誉(见《左传·襄公三年》《二十一年》)。“文王之诗”,指《诗经·大雅》里歌颂周文王和周武王的两首诗,即《文王》和《文王有声》。“亲亲之意”,语本《孟子·告子章句下》:“《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及《礼记·中庸》:“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内其国而外诸夏”,语出《春秋公羊传·成公十五年》:“《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这些古事、古语从荀爽的口中蝉连而出,使其观点很有说服力。C.叠用。即在同一句话中交叠用典。《言语》三八:
郗太尉拜司空,语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纷纭,遂至台鼎。朱博翰音,实愧于怀。” 郗太尉说的话包含着两个典故:“朱博”是一典,“翰音”是二典。本条刘孝标注引《汉书》曰:“朱博字子元,杜陵人。为丞相,临拜,延登受策,有大声如钟鸣。上问扬雄、李寻,对曰:‘《洪范》所谓鼓妖者也。人君不聪,空名得进,则有无形之声。’博后坐事自杀。”刘氏复云:“故《序传》曰:‘博之翰音,鼓妖先作。’”又引《易·中孚》曰:“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及王弼注:“翰,高飞也;飞者,音飞而实不从也。”朱博事,今见《汉书》卷八三本传和卷二七中之下《五行志》,而较刘孝标注为详。郗鉴以交叠的典故抒发了雅人仕于乱世的惭愧、痛苦和无奈。
复次,从用典之立意与典故原意的关系方面看,《世说新语》采取的方式有:A.正用。即遵依典故之本意,借以说明目前情况发生的缘由。如《方正》一六载向雄与刘淮素有矛盾,晋武帝加以调节而无效,乃怒问雄曰;“我令卿复君臣之好,何以犹绝?”雄答:
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坠诸渊。臣于刘河内不为戎首,亦已幸甚,安复为君臣之好? “古之”、“今之”云云,全本《礼记·檀弓下》。B.反用。即反其意而用之。《德行》二六: 祖光禄少孤贫,性至孝,常自为母炊爨作食。王平北闻其佳名,以两婢饷之,因取为中郎。有人戏之者曰:“奴价倍婢。”祖云:“百里奚亦何必轻于五羖之皮邪!” 据《史记》卷五《秦本纪》,秦缪公任好五年(655
B.C.),晋献公灭掉虞、虢两个国家,俘虏了虞国国君,并将其大夫百里奚充作秦缪公夫人随嫁的奴仆。百里奚逃到楚地,被那里的人捉住。缪公闻其贤,便用五张公羊皮将他赎回,并且授以国政,号称“五羖大夫”。在祖纳的看来,五张公羊皮并不能代表百里奚的真正价值。其言外之意是自己虽然接受了王乂赏赐的两个婢女,却与个人价值的高下无关。“奚”、“奴”是同义词,“皮”、“婢”之近古音亦相同,本条正是以谐音的方式表现一次戏谈。刘应登评论这个故事说:“详时人之戏,以王平北用二婢换得一奴,故光禄戏答如此。始虽称祖孝行,既乃入于排调。”(见明刻凌濛初三色套印本《世说新语》)魏晋时代奴隶买卖制度尚存,所以祖约之“排调”不仅不与其“德行”相抵牾,而且正显示了他的高洁自重。C.借用。有借词,即只用古语的字面形式。《言语》九三载录了僧人竺道壹描述吴中风景的一段言辞: 风霜固所不论,乃先集其惨澹;郊邑正自飘瞥,林岫便已皓然。 “先集”,语出《诗经·小雅·頍弁》:“如彼雨雪,先集维霰。”道壹用“先集”代替“霰”,以与“风”、“霜”相对,其措辞之“典雅”,可谓字字清新,语语芳韵,颇有屈子《涉江》“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文选》卷三三《九章一首》)的境界美。《排调》六四: 祖广行恒缩头。诣桓南郡,始下车,桓曰:“天甚晴朗,祖参军如从屋漏中来。” “屋漏”,本指屋内施设小帐以安藏神主的西北角,语出《诗经·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桓玄借以代指漏水的房屋。一句调侃之辞,使祖广走路时缩头缩脑的滑稽模样越然纸上。有借事。即利用人们熟悉的史实、故事暗示自己的思想情意: 诸葛靓后入晋,除大司马,召不起,以与晋室有雠,常背洛水而坐。与武帝有旧,帝欲见之而无由,乃请诸葛妃呼靓。既来,帝就太妃间相见。礼毕,酒酣,帝曰:“卿故复忆竹马之好否?”靓曰:“臣不能吞碳漆身,今日复睹圣颜。”因涕泗百行。帝于是惭悔而出。(《方正》一0) 诸葛靓之父诸葛诞被司马昭杀害,所谓“与晋室有仇”说的就是这件事。战国时,韩、赵、魏三家攻杀智伯。智伯客豫让为报主恩,乃吞咽木炭,漆涂身体,改变音容,然后去刺杀赵襄子(见《战国策·赵策一》和《史记》卷八六《刺客列传》)。诸葛靓对司马昭十分仇恨,所以借预让事显明己志,但“不能”、“复睹”等语又透露出他对自己童年时代与司马炎结下的美好情谊的眷恋。痛苦和幸福的交织,凄惨与欢欣的凝聚,构成了诸葛靓的特殊心态。有借境。即由典故所具有的特殊意境引发联想,使所写的情事受其浸润,而更为美丽动人: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言语》六一) 华林园是江东名园。简文帝热爱大自然,因而推己及物,仿佛自然界中的一切皆与人类相亲相爱,庄周的故事融入了翳然的林水,空明而澄澈。黑格尔说:“……诗的适当的表现因素,就是诗的想象和心灵性的观照本身,而且由于这个因素是一切类型的艺术所共有的,所以诗在一切艺术中都流注着,在每门艺术中独立发展着。”(《美学》,第1卷,页113)简文帝这一段流传千古的美丽语言,流溢着充满自由生命的诗意,今日我们读来仍然能够感受到他心灵的激动和愉悦。同门七四:
荀中郎在京口,登北固望海云:“虽未睹三山,便自使人有凌云意。若秦、汉之君,必当褰裳濡足。” “凌云”,事本《史记》卷一七《司马相如传》:“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褰裳”,语出《诗经·国风·郑风》中的《褰裳》篇:“子惠思我,褰裳涉溱。”荀羡伫立在北固山上,目睹壮美、雄阔的长江景色,心接千载,思飞天外:他想到了传说中的海外仙山,想到了意欲凌云的汉武帝……这缥缈、摇曳的茫茫思绪不正是一个沁人心脾的审美胜境么?显而易见,借境体现了《世说新语》语言的卓越技巧。它着眼于典故的环境、气氛、情趣和意味,以此沟通古代和现代、历史和现实,使典故原有的意境在《世说新语》中升华到新的高度,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 通过对《世说新语》用典特征与用典方式的勾勒,我们可以看出:作为一部粗陈梗概的丛残小语式的志人小说,《世说新语》的用典艺术已经炉火纯青了。这是一种语言艺术的化境。这种化境集中显现为它那诗一般的语言。朱光潜先生说:“……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作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谨严,较纯粹,较精微。如果对于诗没有兴趣,对于小说、戏剧、散文等等的佳妙处也终不免有些隔膜。不爱好诗而爱好小说、戏剧的人们大半在小说和戏剧中只能见到最粗浅的一部分,就是故事。”(《谈读诗与趣味的培养》,《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卷,页488)《世说新语》不是诗,而富有诗的韵味。这并不仅仅由于笔者能够在这部叙事作品中见出诗意来,更主要的是因为它本身即具有诗歌艺术的特质。用典既是这种特质的具体显现,也是这种特质赖以形成的艺术手段之一。在这方面,它所取得的成功经验是值得推重和借鉴的。前人曾经说李商隐作诗如獭祭鱼,辛弃疾填词似吊书袋,而《世说新语》作为李、辛取典的渊薮之一,实已为其用典艺术导夫先路了。而后世学问气较重的小说,如《阅微草堂笔记》《镜花缘》《儒林外史》乃至《围城》等等,我们从这些名著的字里行间也不难嗅出《世说》的味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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