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第 59 章

      小山回到家,天已漆黑。屋里昏黄的灯光照着张光源乌紫色的脸膛,小山的心一下又沉重起来了。

    “小山,李先生咋说?”张光源见小山进屋,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事儿。”小山强装笑脸,“李先生说你运遇灾星,灾过了就好了。李先生还说你的的寿限是八十七。”

     “李先生真这么说?”

     “爹,我还会倒你?”

     “我觉着这两天是比前两天轻。肚里的东西在往下行。”

     “这就对了。爹,你能吃就多吃点,想吃啥我给你买。”

     “啥也不想吃,就想吃香蕉。”

     张光源一直胸闷气胀,吃不下屙不出。前几天小山给他买了些香蕉和苹果,张光源嫌苹果老硬,光吃了几个香蕉,第二天就进了茅房,并在茅房里大声说:“小山,我屙出来了,屙出来了!”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高兴。张光源走出茅房,脸上带着难得见到的笑容,“哎呀,透美。屙出来了肚就不胀了。”

     从那天以后,张光源就光想吃香蕉。

     “爹,你吃不吃,还有几个,明儿我再去买。”

     张光源没有说话,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小山,把小山重新审视了一遍。

     “谁知道李先生算得准不准?”张光源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肯定准。不然咋那么多人去找他?”小山极力为爹宽心。

     “难说。算命的话也不敢听,他们有时也倒人。”张光源慢悠悠地说,他对算命先生产生了怀疑。

     “再倒人李先生也不会倒你。你救过他的命。”

     “李先生是不会倒我,可算命这事儿打根上可能就是倒人的。”

     小山本来就不相信算命,张光源却把算命视为神明。以前小山曾经跟爹争过此事。小山说瞎子算命肯定是倒人的,瞎子不识字会算命,睁眼人识字难道就不能算命?张光源说瞎子算命是天生的,老天爷为了给瞎子找碗饭吃,就把算命这一行交给了他们。甭看他们眼睛看不见,老天爷给他们开了天眼,他们能看见过去和未来,还赐给他们了一条引路的龙(拐棍)。要是睁眼人算命,学会了眼就要瞎。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开了天眼就得闭上凡眼,所以没有睁眼人去学算命,为啥?怕眼瞎。张光源是小山的爹,小山不便跟他硬争,也拿不出道理去说服他,也就没再说了。现在张光源对算命由坚信转向怀疑,而小山本不相信算命反而还得劝张光源坚信命运,只有坚信命运,张光源才能树立起活下去的信心。

     “爹,自从盘古开天地,人都信命。命长命短,命富命穷,都在天。过去你不是常说‘命里只有三斤米,直到老死不满升。’范娃不信,你还给他说了两兄弟过桥的故事。我记得你当时这样跟范娃说,有一位神仙抱怨财神,说财神嫌贫爱富,光给富人送财而不给穷人送,使天下的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财神说这不怪我,这都是命。穷人生来就是穷命,我给他他也不要。那位神仙不信,说你把元宝送给穷人,我不信他不要。两位神仙正说着,两个穷人走了过来。财神说我把两个元宝放在小桥中间,你看他们拾不拾。于是财神把小桥中间放了两个元宝。那两个穷人刚走到桥头,一个穷人说,甭看这桥窄,我闭着眼就能走过去。另一个穷人说,你能我也能。于是两个人打赌,都闭着眼过桥,谁也不准睁。谁睁眼谁输。两人都是老实人,谁也没有睁眼。走到桥中间时,一个元宝绊住了走在前面那个人的脚,他踢了一下说谁把石头放在了桥中间?财神把另一个元宝移到后面那个人脚前,他说哎呀,我也踩到了一块石头。这样,那位神仙才信了财神的话。爹,既然人都是生成的八字铸成的命,李先生说你能活八十七,我看肯定能。再说,李先生算命是出了名的,要不咋会叫他铁拐李?”

     “管他算得准不准,我这病我知道。”张光源两眼望着屋顶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他的眼角无声地滚出了两颗泪珠。

     小山的眼睛潮湿了。

     “小山,”张光源忽然睁开眼睛,“明儿清早你早点起来,去割篓子青草,我起来喂牛。”张光源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小山按照爹的吩咐,一大早就把草割回来了,张光源也起得比哪天都早,精神也比哪天都好,他叫小山挖了两碗麦麸子,他亲自给大黄牛拌草料。张光源拌草料时,小山一直站在他身旁。大黄牛仰着头,两只大眼睛直直地盯着张光源。草料拌好了,大黄牛仍然仰着头盯着张光源的脸,张光源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黄牛的头,然后又轻轻拍了一下,大黄牛才慢慢低下头咀嚼着张光源为它做好的早餐。小山看得十分清楚,此时大黄牛的眼里掉下了两颗比黄豆还要大的泪珠。

     “小山,去挑担水,等会儿饮牛。”

     水挑回来了,是两桶清可鉴人的井巴凉水。张光源亲自把大黄牛牵出牛屋,大黄牛咕咚咕咚喝水时,张光源不住地抚摸着大黄牛的领头。大黄牛喝足了,张光源牵着它径直朝大门外走去。

     “小山,我牵着牛前头走,先在外面溜溜,你随后来,把犁扛上,我想再犁回地。”

     惠贤站在院里,看着张光源反常的举动,暗暗落泪。她没有阻挡张光源,她知道张光源的日子不多了。

     “娘。”小山见娘不住往下流眼泪,轻轻地叫了一声,自己的眼泪也跟着流下来了。

     “去吧。”惠贤用手抹了一下脸说:“跟着你爹。”

     张光源一只手牵着牛缰绳一只手背在背后,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小山扛着犁紧紧地跟在后面。初升的太阳照在他们的脸上,在他们的身后投下了巨大的身影。张光源径直走到他那块留着种麦子的土地上。那块地是土改时分给他的,人民公社时又入了公,他对那块地有着特殊的感情,后来搞土地承包时,他又包下了那块地。那块地早已犁过,耙过,种麦的时候没到,现在闲着。张光源走到地头,站在那儿,两眼深情地久久地注视着那块黄色的土地。

     “来,小山,爹再犁一回。”良久,张光源说。

     “爹,只有一头牛,你咋犁?”小山放下犁头说。

     “有法。”张光源说。张光源摘下一支牛套,把另一支牛套套在大黄牛身上。大黄牛特别温顺,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张光源摆布。牛套好了,张光源说:“我在地中间开条墒。”于是张光源扶着犁把,鞭子一扬,大黄牛头一仰,尾巴一撅,拉起犁头大步往前走,松软的黄土地上呼呼地翻起了一条黄色的泥浪,散发出一股新鲜的湿土气息,滋润着张光源干燥的面孔和胀闷的胸膛。小山一步一趋,跟在张光源的身后,从地这头跟到地那头。“喔--”张光源喊了一声,大黄牛稳稳地站住了。小山回头一看,爹开的这条墒仍然象木匠弹的墨线一样直。

     “不犁吧,爹,这地都犁过了。”小山望着气喘吁吁的张光源说。

     “记住,以后你们犁地,开墒就照着这儿。”张光源指着地头的一块石头说。

     “知道了,爹。”小山说。 那天夜里,张光源比哪天睡得都好,但他睡着后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张光源死了,死得很安祥,死前连哼一声也没有。惠贤还以为他累了,才睡得那么香,夜里一直没有惊动他,直到天亮。天亮了,惠贤连叫几声,张光源都没答应,惠贤吓了一跳,急忙把手放在他的鼻孔前,才知道他已经断气了。

     按照山里人的风俗,张光源的尸体在家里停放了两天。远亲近戚,三朋四友,来吊孝的很多。每来一位,大山小山都要跪下给吊孝的人磕头行礼。吊孝人送的礼品由二喜收,账由范娃记。第三天出殡,天气突然由晴转阴,一块薄云遮住了日头的红脸,接着下起了毛毛细雨。张家一族老小,为张光源披麻带孝的有上百人之多。老闷头裹白布,孝带长长地飘在背后,他哭得很痛,哭得很伤心。除了大山小山,哭得最痛的就是他了。在这个村里,别人都把他当憨子待,唯有他伯张光源不这样看,说他心实,是个好娃子,怪就怪没有遇上一个正干的爹。不然的话,老闷是万万不会出那场事儿的。

     埋葬张光源的那天夜里,惠贤睡不着,相伴几十年的老伴离她而去,使她伤心不已。她暗暗流着眼泪回想着张光源在世时的朝朝暮暮。鸡都叫了,她才合上眼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黄龙从北沟腾空而起,飞向蓝天。黄龙在空中飞舞着还不时地回首观望。惠贤一惊,从梦中醒来,她听到院里有什么东西在响动。

     天亮了。惠贤象往常一样起来喂牛,刚走到牛屋门口,她不觉大吃一惊。牛屋里空空荡荡,不见了大黄牛,拴牛的铁鼻上留着象猪尾巴似的一节缰绳。惠贤以为有人乘她家办丧事,偷走了她家的大黄牛。于是赶紧叫起大山小山,兄弟俩一看,也觉得奇怪。

     “娘,甭急。我跟小山去寻寻。”大山说。

     大山小山出门没走多远,看到了坟地上爹的那座新坟,顿时两人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哥,咱先到爹的坟上去给爹磕个头。”小山说。

     大山含着泪点点头。于是兄弟俩向坟上走去。

     “哥,你看!”小山眼尖,大老远就看见爹的坟墓旁边卧着那头大黄牛,颜色几乎与新堆的坟头一模一样。“那不是咱的大黄牛?”

     大山顺着小山手指的方向一看,大吃一惊。兄弟俩跑过去,见大黄牛卧在地上,四条腿已经僵硬。大山看看小山,小山望望大山,两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大山小山同时跪在爹的坟前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两人回到家,跟娘说了。

     惠贤说:“你爹在时,把牛当宝贝,这牛通人性,陪你爹去了。咱不能吃它的肉,在你爹的坟边挖个坑把它埋了,在那边,你爹也可以使唤它。”

     大山小山照娘的吩咐做了,张光源的坟边出现了一个小土堆。

     三天之后,也就是埋了张光源的第四天,大山小山依照风俗到亲戚家去谢孝,兄弟俩路过北沟时,发现北沟哈啷啷的响声消失了。他俩感到奇怪,跑到龙泉一看,不知何时龙泉已经断流。他俩又跑到响潭,响潭也干涸了,只剩下一个深深的大坑。

     张光源的死,大黄牛的殉情,龙泉的断流,响潭的干涸和惠贤那个奇怪的梦在村里互相传着,说着,越传越远,越说越神。

     二喜说:“那头大黄牛就是黄龙。”

     范娃说:“那条黄龙就是大黄牛。”

     老闷说:“你俩说得都不对。那条黄龙是我光源伯,那头大黄牛是侍候我光源伯的小家童。”

     当然还有人说其它的。尽管他们在黄龙黄牛和张光源的关系上有着不同的看法,但他们对大黄牛通人性,知恩图报,有情有义这一点上看法却出奇地一致。村里人感念大黄牛的情义,同时也为了纪念从天而降复归于天的黄龙,于是自愿捐款在大黄牛的坟头修了一座小庙,里面既供奉着牛王爷的牌位,也供奉着龙王爷的牌位。这座小庙既称牛王庙也叫龙王庙。逢年过节,村里人都到小庙前烧香上供,磕头作揖,求平安,求万福,求风调雨顺……后来这事儿传得远了,来的人也就多了,小庙前香火旺盛,常常有鞭炮声响起,不时飘起缕缕青烟。

     张光源也与牛王龙王共同享受着那不断的香火。

     2001.11.18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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