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的家住在古城镇,离槐树沟有百十里地。天刚明,小山就赶紧起身,紧走慢走走到县上,日头就有一竿子多高了。小山搭上到古城的汽车,晌午错后才到达古城。小山买了几斤苹果掂在手上,虽然肚子里呼隆隆响个不停,但还是忍着饥边走边问,直奔李先生家而去。
李先生在古城名气很大,从三岁娃子到八十岁老人无人不知。古城镇并不很大,但镇上的房子都是沿公路而建,所以古城镇既窄又长,那里的人有一句顺口溜:“古城镇不球强,巨龙拐弯三里长。”李先生家住在镇北头,那里的人跟小山说李先生家盖的是大红门楼,在古城镇独一无二。小山沿着古城街甩开大步一直正北,大约走了二里路,前面果然出现了一座大红门楼。门楼高大,造型古朴。红砖墙,青屋脊,屋脊由两条青色的巨龙构成,龙头在屋脊两端高高仰起,龙尾在屋脊中间相交。两扇黑色的大门上镶嵌着五行牛眼柿子大小的古铜色的钉子,门口两边卧着一对灰色的狮子,给这座门楼增添了几分威严。小山朝门楼里边看了看,门楼过道的两边靠墙放着四条被坐得铮亮的长木椅,此时竟无一人就坐。小山站在那里,不敢进去,他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李先生的家。他曾听说李先生的家门庭若市,天天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挤夯不动。后来李先生想了个办法,凡来求卦的,一律排队挂号,按序号进行。今天怎么了?门外空空荡荡,门内冷冷清清?小山想这大概不是李先生的家,要不那求卦挂号之说纯属谣传。小山正在犹豫,院内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你找谁?”小伙子问。
“李先生。”
“啥事儿?”
“算卦。”
“你是哪里的?”
小山听小伙子这么问,心里很不舒服,心想你管球我哪里的,我只问这是不是李先生的家。但他嘴上却说:“河西。”
“哦,怪不得,你这么远。李先生下午不上班,你明天一早来。”
“那……李先生这阵儿在不在家?”
“你看你这人,我跟你说了李先生下午不上班,就是在家他也不算。”小伙子说完就往院里走。
小山急忙说:“老弟,请你跟李先生说一声,就说河西槐树沟有个姓张的求见,他如不见,我就明天再来。”
小伙子打量了小山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是啥人?口气还不小!”但嘴上却说:“好吧,你等着。”不大一会儿,小伙子出来了,说:“河西的,进来吧。”小伙子的口气变得和蔼多了。“今天李先生可是破了例的。”
小山跟在小伙子的屁股后头进了李先生的家。院子宽敞,干干净净。与门楼遥遥相对的是一幢三层红砖楼房,蓝色的玻窗在阳光下闪着幽蓝的光。楼道口蹲着一条大黄狗,竖着尖尖的耳朵,瞪着凶恶的眼睛,一条长舌滴拉在嘴外。小山一见,心里直发毛,急忙躲在小伙子的身后。汪--大黄狗大叫一声,一跳三蹿向小山扑来,小山吓得急忙后退。“狐子,坐下!”小伙子吼道。大黄狗乖乖地蹲在地上。这时小山才看清楚大黄狗的脖子上拴着一根指头粗的铁链,另一头拴在一块凿了眼的大青石上。这下小山不怕了。可是小伙子并没有带他走进楼道,而是拐过了大院一侧的茅草房。
小伙子掀开竹帘,说:“进去吧,李先生在里面。”
小山进屋,瞟了一眼,屋里摆设极其简单:一张脱了漆的小木床,一张老掉牙的两抽桌,一条没有上漆的长板凳。 李先生跷着腿躺在小木床上,床上铺着一张席,头下枕的是一块长条青石,枕石的旁边放着一台小收音机,收录机里正在播放河南曲剧《卷席筒》中小苍娃的一段唱:
小苍娃我离了登封小县
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
他和我一说话就把脸翻
声音苍凉、悲壮、激越、悠扬。李先生闭着两眼,脚不停地随着唱腔的节奏摆动着。
“李大哥。”小山喊道。
李先生摆摆手,没有说话,指了指板凳的方向,仍然如痴如醉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小苍娃如泣如诉的唱段:
一路上我只把嫂嫂埋怨
我问你起解时你在哪边
小金哥和玉妮难再相见
叔侄们再不能一块去玩
……
问解差离洛阳还有多远
(解差:二十里!苍姓:哎呀,我的妈呀!)
倾刻间我就要进鬼门关
我实在不愿再往前赶
多耽误一天我多活一天
小苍娃终于唱完了,李先生终于开口了。但他仍然躺在床上,甚至连姿势也没有改变。
“你是……”
“李大哥,我是河西槐树沟张光源的老二张小山。”
“槐树沟……张小山……哦,想起来了。”李先生回忆起来之后说:“你来……有事儿?”
“我爹叫我来,请你给他算一卦。”小山说,“也没啥给你带,买了几斤苹果。”小山说着把苹果递给李先生。李先生用手摸了摸,放到桌子上。
“中。”李先生答应得很干脆,“你明天早晨来。”
“现在不中?”小山有点着急。
“现在不中。我后半不弄事儿。”李先生仍然说得很干脆。
“李大哥,我急着回去。”
“急着回去也不中。后半弄不准。我一直都是前半弄半天,后半歇半天。”
“李大哥,你就破个例吧。”
“不中,谁来都不中。弄不准咱不能倒人。”
小山苦苦求李先生,李先生就是不答应,他不能破这个例,破了例也就坏了规矩,规矩坏了,他也就没有神秘感了。算卦本来就是倒人的,李先生却说“弄不准咱不能倒人。”冠冕堂皇而又委婉地拒绝了小山的请求。小山无奈,转换了话题,与李先生拉起了家常。摆谈中,小山得知李先生每天只挂十二个号,一号一人,一人十二块钱,不多算一个也不少算一个。
“那你明儿给我留个号。”末了,小山说。
“这个,中。”李先生答应之后又嘱咐道:“但你不能来晚了,来晚了也留不住。”
那夜,小山在古城镇一个鸡毛店里住下了。他生怕醒得太晚误了挂号,于是跟守门的大爷说了一声,明儿清早早点儿叫他。小山倒在床上,毫无睡意,脑海里一会儿是爹痛苦的表情,一会儿是李先生无情的嘴脸,一会儿是李先生门口挂号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小山不停地在床上翻着身,后来确实困了,才昏昏然入睡。刚睡着,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象掉到了麦糠里,身上奇痒。他一挠,手触到的是指头肚子大小的疙瘩,他知道这是臭虫咬的。他想起床,但离天明又太早。他想再睡,但又无法忍受臭虫的嘶咬。还有邻床上那个人忽高忽低错落有致沉闷的呼噜声。小山想,那人睡得那么香,不是皮太厚,臭虫咬不动,就是得益于那闷雷似的呼噜声,也许臭虫害怕这种声音。
公鸡终于叫了,小山也起床了。他怕去晚了,那号留不住。
天上还挂着星星,街上还亮着电灯。李先生家的门口已热闹非常。小轿车摩托车自行车已塞满了那本不宽的街巷。皇冠奥迪桑塔纳,铃木嘉陵小霸王,飞鸽凤凰和永久,无一不在电灯下闪烁放光。小山见李先生家的门口被团团围住,心里大吃一惊,他急忙穿过人群往里挤,守门的手一伸把他挡在外面。原来号早已挂过。只有挂了号的人才能进门坐在板凳上。小山一看,坐在板凳上的人手里都拿着一块小铁牌,象等待就诊的病人一样。不过他们的脸上没有病人痛苦的表情,一个个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他们没有被拒之门外,他们是胜利者,是幸运者,他们笑嘻嘻乐哈哈地坐着,秩序井然。相比之下,门外的人都是失败者,一个个都伸着脖子往里看,目光中不无羡慕,同时也充满嫉妒。小山暗想,李先生实在是高明,算命打卦实行挂号制,而且一人一号不准多挂,不然的话,他的门前肯定会出现象春运期间火车站售票厅外票贩子倒卖火车票一样而倒卖他的号。要是允许炒卖的话,李先生的号至少要炒卖到五百块钱一个。那些乘坐公家小轿车远道而来的人也必然能报销得了号钱。
小山把李先生给他留号的事儿跟守门的说了,守门的又问了挂号的,核对之后,小山交了十二块钱,从窗洞里接过一块小铁牌。接着窗洞里传出了一个声音:都走吧,没号了,明天早点儿来。门外的人听了虽然感到失望,但还是站在那里迟迟不肯离去。他们向小山投来了愤怒的目光。
小山拿的是六号,不前不后,正中。这是一个吉祥号,幸运号,六六大顺,看来他爹就要转危为安了,小山心里很美。他在长板凳上写着“六”字的空位上坐下,这里的规矩也是对号入座。小山刚坐下,坐左右的人的目光都在打探他,他谁也不看,眼睛望着李先生的门口。
李先生的屋里出来了一个人,肚子上象扣着一口铁锅,大腹便便,如同孕妇。身穿展刮刮的西服,短粗的脖子上系着一条闪光的领带,稀少的头发象被大风吹过的庄稼,一顺儿向后倒。胖脸上挂着笑,看样子他的官还要往上升。胖子从李先生屋里出来,接着又一个人走进了李先生的屋。
大门外传来了轻微的汽车马达声。
天渐渐地亮了,星星躲到了蓝天的背后,电灯也变得黯淡无光了。坐在椅子上的人被大自然送来的光明振奋了,开始相互打量着,互相啄磨着每个人找李先生的原因。门外清静多了,只有几个驾驶员站在那里不敢远离,手里拿着烟不停地吸着,打发着难耐的时光。他们是专门送领导或领导的夫人或领导的公子或领导的千金前来算命的,他们知道自己的职责,所以都不敢走远。万一领导或领导的夫人,领导的公子或领导的千金一时心血来潮,说,走,开到厕所屙泡尿,他们离远了,耽误了时间,领导或领导的夫人,领导的公子或领导的千金尿湿了裤裆,他们可就担当不起了,他们就有可能失去手中的方向盘。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他们就得规规矩矩地守候在大门外。
坐在板凳上的人还有九个,五男四女。从穿着上看,只有一个农民,其余都是城里人。城里人,天亮时喜欢伸胳膊伸腿,跑跑跳跳,叫农村人说,那是吃得太好吃得太饱,没地方消耗,就只有跟自己的腿脚交劲儿。此时在李先生的院里,他们想伸胳膊伸腿多有不便,只有大眼瞪小眼,你望望我,我瞅瞅你。那位农民打扮的年轻人谁也不看,低着头闭着眼呼呼地补着瞌睡。城里人不甘寂寞,总想找点儿话说,不然他们就觉得无聊。
“哎,你们发现没有,李先生的楼房空着,他却住在草房里。”坐在小山身边的五号说。“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大家望望楼房,又看看五号,谁也没说话。
五号用手指往上顶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架,故做神秘地说:“这是高人所为,常人难解其意。大家都知道,诸葛亮高卧隆中时不也是住的茅庐?自古以来高人在这一点上都是相似的。”
五号这么一说,大家顺着他的思路再那么一想,都觉着有道理。本来李先生在这一带就很有名气,现在跟诸葛亮一联系,他们就觉得更神了。于是七嘴八舌议论开了,互相说着自己听到的又经过自己大脑加工的有关李先生的神奇的传说。
“我也觉得怪。”七号开口了,“李先生这人就是与其它的算命先生不同,你们看那走乡串户的,街边摆摊的,公园茶馆乱转的,蹲在名胜古迹路口的,就是为了一个字:钱。看到穿得好的,人长得胖的,就说是当官的,有职有权有福气。谁不想听奉承话?不管说得对与不对,就那一大堆奉承话也值俩钱,于是就大大方方甩上几块。遇到这种算命的还算好的,有的就更缺德了,见到手戴金箍子拿大哥大的人从面前过,他会冷不丁地说一句,哎呀,看你老弟的面相……他说半截不往下说了,听的人心里就有些乍,也许本来就做了亏心事,贪污了公家的钱,受了别人的贿,上了不该上的床,干了见不得人或偷鸡摸狗的勾当,平日里心里本来就虚,见算命的欲言又止,一唬,一吓,自然就会跟在算命的身后,要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这时就由算命的说了,什么小人相害,运遇灾星,吉星逢冲,凶星遇助,如此等等,直吓得听者大汗淋淋,呆若木鸡。这时你还得求他,向他讨要解法。给个解法,中,但解法就很值钱了。算命的会说,命是生就的,给了解灾的办法,就会得罪上天,那是要折寿的,不然也会把你的灾移到我的身上,如此云云。那些大款们也就理解了算命人的意思,只要能消灾,钱就算不得什么了。于是为了消灾,大款们就不把钱当成个钱了。也许他们的钱来得太容易,也许是他们的命太金贵,一出手就是几十甚至几百。算命的得到了钱,就会掐着指头,皱着眉头,故做认真,故做严肃,掐了一遍掐二遍,使你感到他尽了心竭了力,钱没白花。然后他会一字一板非常神秘地告诉你,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不要出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不要到东南或西北方向,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用白面捏个小狗儿跑到西北方向十里之外甩进万丈深渊--假如你说你们西北方向是平地而无山沟,他会叫你一直往前走,不然的话他还会叫你坐上飞机从万丈高空中将小面狗儿抛下--那些大款们花了钱,觉着值得,心里一高兴,说不定还要给算命的甩上几张大票子。李先生就不同了,大富大贵的命也好,穷困潦倒的命也罢,一样排队,一样挂号,不多收一分,不少收一厘。为了保证质量,一天只算十二个。就冲着这,我来找李先生。我都来了两回了,今天才挂上号。”
“你才来两回,我都跑四趟了。你三点钟来,我也是三点钟到,号还挂在你的后头。”说话的是个女的,四十上下,打扮时髦。“你说李先生讲究质量,这话一点儿也不假,他算得就是准。前不久,我一个同学的男人要到美国去考察(实为公款旅游),他是省里一个大公司的老总,我的同学不放心,跑来找李先生给她男人算了一卦,李先生说他男人今年有大灾。她听了,死活不准她男人到美国去,她怕她男人坐的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她的男人没有去美国,可是没几天叫公安局弄走了,说她男人贪污了一百多万。”八号说。
“我们那里的人都说李先生算得准,所以我起五更打黄昏坐火车转汽车跑了几百里来找李先生。”四号说:“我们的邻居,男的是个科长,去年两口子找李先生算命,李先生说,男人年内要升官。果不其然,没过多少日子,男人就当了副局长。”
那位农民见大家说得热闹,瞌睡也跑了。“俺村好多人都找李先生算过,算女人生娃子,是算男生男,算女生女,一个一个准。一个女的找李先生算她肚子里怀的是娃子还是闺女,李先生说她要生一个娃子一个闺女。那女的说,现在搞计划生育,只准生一个。李先生说她命里就该一男一女。那女的不信,结果生下来是个二异子(阴阳人)。”这位农民刚说完,有几个人就大笑起来。“这是真的,我没倒你们。”农民很认真地说。
终于轮到了小山。他进屋,见今天的李先生与昨天大不一样。昨天他来时,李先生一直躺着,他连李先生的脸也没看清,李先生说话也是不冷不热,软绵绵的,没什么精神。今天的李先生就大不相同了,他盘膝而坐,精神十足。黑长脸,高鼻梁,深眼窝,薄嘴皮,光头,连胡子都剃得溜光。小山坐在昨天他坐过的那根板凳上。
“属啥?多大了?几月初几?啥时辰?男命还是女命?”李先生问了一长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小山把他爹出生的年月日时说了一遍。
李先生掐着手指,嘴里咕咕哝哝,甲乙丙丁,戊已庚辛……子丑寅卯,辰巳午未……自言自语了一阵儿,忽然提高声音“此人生在癸亥年,壬戌月,癸亥日,丁巳时。壬戌癸亥大海水,此人为水命。水命人主智,此人聪明。然,此人水多水旺,性急暴躁,此人是急性子。大海之水一遇风起,波浪滔天,易出祸端。好在八字中有贵人,贵人相助,一生平安。此人现行官煞之运,从八字看,身体有病。但此人寿限还长,病过乃康。勿虑。”
“那寿限是多大?”小山问。
“八十七。”李先生说,“还要问啥?”
“别的也就不问啥了。”
“就这吧。”李先生说。
“就这吧。”小山说。
小山走出李先生的家门,心里一阵轻松,但愿李先生象那些人说的一样:算得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