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亦平要离开“五七”干校回地委工作了,他被解放了。赵书清得到这个消息后约张光春一同去送龚亦平。
“走,老张,咱们去送送龚书记。”
“算了,我不去了。”张光春面露难色。
“这老头儿回去后肯定还是管干部工作,你可不能小看他啊,咱们的命运都掌握在他的手上。”赵书清提醒张光春。
“这我知道。可是我这两天头疼,昨晚一夜没睡着,得去医院看看。”张光春推脱。
“好嘛,那我去了。你抓紧去医院看看,身体要紧。”赵书清说罢钻进了小汽车。
张光春没有去医院,他压根就没有病。夜里没睡着是真话,他在为自己的命运耽心。老干部一批一批地解放,龚亦平也官复原职,这对他们造反派来说,不能不是威胁。赵书清走后,他回到屋里,坐立不安,象热锅上的蚂蚁,他预感到大祸就要降落到他的头上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揭批查”运动开始了。主要是揭发批判清查造反派中的“打砸抢”分子。张光春自然跑不脱,他被推上了审判台。审判台还是搭在人民广场,还是县革命委员会成立那天搭台子的地方。公判大会那天,槐树沟也来了不少人。二喜,范娃,小山,老闷,还有燕子……公判大会是赵书清主持的,他宣布张光春的罪名是组织武斗,致死人命。还提到他是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叛徒,早在朝鲜战场上因贪生怕死被就地处决……
张光春被判了重刑。
老闷在台下看到他爹被五花大绑捆得象个肉瓜蛋一样在台上跪着,脖子上还挂了那么大一块牌子,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喜拍了拍老闷的肩膀,轻轻地说:“老闷,甭哭,旁人看见了会说你没有划清界限。”
老闷忍不住,捂着嘴从人群中跑了出去。二喜,范娃见了也都跟着跑了出去,他俩怕老闷想不通,去寻短见。出县城不远,他俩追上了老闷,老闷边哭边走,他俩一路劝解。
“二喜叔,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光春叔家里都还有块光荣匾。”范娃问。
“你问我,我问谁?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儿,你光春叔回来时,我们还专门敲锣打鼓去欢迎他,他胸脯上别了这么大一朵大红花。”二喜用手比划着说。
“谁知道咋球着咧,说光春叔在朝鲜战场上被就地处决,处决了咋又回来啦?这是一本糊涂账,谁也弄球不清。”
“要说,这都是命。”
“二喜叔,你说咱村咋就出不了大干部?光春叔当了公社书记,后来反浮夸风叫反下来了,现在刚刚当上县里的大干部,又被抓起来了。官当的越大越倒霉,你说这是咋回事儿?”
“范娃,这是咱爷们在一块儿说,你可不敢跟旁人说,旁人知道了又说咱迷信。听说张家坟地比咱何家坟地好,按风水,张家要出大官。可后来风水被破坏了,不出官还好些,出了官反而要出事儿。”二喜说得很神秘。
“有这事儿?”范娃望着二喜,“咋被破坏啦?”
“那块地是青龙地,张家坟刚好埋在龙脊上,被青龙驼着,咱何家坟埋在龙尾上,所以总跟在张家屁股后头跑,没有张家红火。但阴阳先生说那块地做坟地虽然好,就是阳气太重,必须设法降低阳气,提升阴气,否则阳气重而阴气弱,阴阳相克,死者难安。”
“那想办法没有?”
“想了。还是阴阳先生给出的主意。在山下边修一条水渠,保持渠里常年有水,青龙得水,那坟地就更有劲了。阴阳先生说,水属阴,泄阳气,阴阳平衡,平平安安。”
“那咋没修水渠?”
“没地方引水。”
“没有其它办法啦?”
“有。阴阳先生说,没地方引水,那就栽树。树下有阴,自然降阳。所以咱们的祖先到处栽树,特别是坟上,那座山都栽满了,青一色的柏树。树长大了,雾幢幢的,把山都盖住了。树林里,狐子,兔子,野猪,獾……啥都有。鸟才多。咱们的祖先馋了,走进树林,弯腰可以逮兔,伸手可以捉鸟。把鸟用黄土泥一包,放火上一烤,然后掰开黄土泥,鸟的毛都被沾掉了,光生生的,闻着喷香,吃起来美得很。”
范娃听得出神。
二喜接着说:“到了春夏,那鸟就更多了,各色各样的鸟扑楞着翅膀在树林里到处乱飞,叽叽喳喳叫声不绝。落到树枝上,一串串的,象树上结的果子……可后来,大跃进烧炭炼钢,这些树都叫砍了。风水也就被破坏了。风水坏了,你光春叔也就叫反浮夸风反下来了。”
“哦,是这样……”范娃若有所悟。“听说砍坟上的树时光春叔把他爹都给气死了。”
“咋不是。”
“听说砍树时最卖劲儿的除了光春叔还有那瘸子。”
“那时他俩都是干部。”
“那后来咋不再把树栽起来?”
“谁管咧,没人管。都顾着搞运动去了。树砍光了,前几年一场大暴雨,一场大洪水,房子冲倒了,坟上也被冲了几个大豁子,连人骨头都被冲露出来了,地气跑了,风水坏了,你说能不出事儿?这不,又应在了你光春叔身上。”
范娃听罢,只觉得头发梢上咯咋咯咋直响,心里咕咚咕咚直跳。
二喜跟范娃只顾说话,老闷在前头走得很远了。
“二喜叔,咱走快点儿。”
两个人加快了脚步。
“二喜叔,老闷不是叫你跟他爹说说,给他说个媳妇,这下可咋办?”
“老闷是跟我说过,可你光春叔一天都在县上,我咋见得到他?这下没法了。”
“你跟光源叔说说,碰到茬口给老闷说一个。”
“不憨吧,谁跟他咧。你光春叔当县干部的时候有人跟,那时你光春叔只顾忙革命,忙造反,根本不管。你不知道,你光源叔给老闷说过一个,那闺女家也愿意,就是多少得花俩钱,你光源叔跟你光春叔一说,你猜你光春叔咋说?”
“我猜不着。”
“你光春叔说咱是干部家庭,她要跟咱,咱可不花一分钱。她要花钱,咱可不要。范娃,你想想,不花一分钱,哪个闺女跟?甭说老闷还有点憨不愣腾,就是再能,不花一分钱都不中。你光源叔碰了一鼻子灰,再也没提这事儿了。后来,你那婶(老闷的娘)寻过我,说碰到茬口给老闷张罗张罗。娃子恁大了,没媳妇,脸上不好看。可我一直都没碰到过茬口,有啥门儿?这阵儿你光春叔去坐监了,谁还跟他?”
“我看老闷怪可怜。”
“只有慢慢碰,碰到茬口再说。”
“老闷,老闷。”范娃在后面大声喊,老闷象没听见一样,步子迈得更快。“你走恁快弄啥?”
“回家看俺娘。”老闷带着哭腔。
老闷的娘正在织布机上织布,见老闷红着两眼进来,停下手中的梭子,问:“见到你爹没有?”
“见到了。”老闷的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咋啦?你爹日噘你啦?”老闷的娘看到儿子不住地流泪,以为儿子受到了委屈。
“没有。”老闷抽泣着说。
“那你哭啥?”
“……”老闷不停地抽泣。
“你爹啥时候回来?”
老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得在院里觅食的鸡都抬起头来驻足望着这间小屋。老闷哭过之后,断断续续地说:“我爹--他--回--不--来--了。”
“他到哪儿去了?”老闷他娘吃了一惊,急忙追问。
“坐监!”老闷咬着牙使劲儿在墙壁上砸了一拳,震得墙壁上的泥土哗哗地往下落。
老闷他娘听到老闷最后说出的两个字象听到了晴天的炸雷,脖子一歪倒在了织布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