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娃沉浸在新婚的甜蜜中,不知不觉冷落了娘。每天出工回来,不由自主地就钻进了媳妇的屋里,王彩珠的心里很不自在。这天范娃刚进院,正准备往媳妇的屋里进,突然被娘喊住了。
“范娃,你过来。”
“娘,有啥事儿?”
“都这么大了,学有点材料,甭一回来就往你媳妇屋里钻,叫外人笑话。”在王彩珠心里,儿子是她的,不该由儿媳妇独占。她最不喜欢儿子和媳妇在一起,只要儿子和媳妇在一起说说笑笑,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王彩珠对儿子和媳妇看不惯,媳妇对婆婆自然也就没有好感。后来在媳妇的怂恿下,范娃与娘分灶,日子单过。王彩珠一人,自做自吃,一时着实不惯,她觉得日子太清静了,清静得有些受不了啦。儿女大了,全离开了她,就象麻雀一样,辛辛苦苦孵了一窝,翅膀长硬了都飞走了,窝里剩下的只有她了。空巢的日子实在难过。儿女跟自己在一起,苦点累点她觉得那是一种乐趣,过日子就是苦甜酸辣麻啥味道都应该有,单是一种味儿那不叫日子,过着是要乏味的。王彩珠感到很无聊,有事无事只有去找惠贤闲聊。不聊倒也罢,有时会越聊越生气。农村妇女有啥聊的,无非是些家常理短,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这就难免要说到儿子闺女媳妇女婿和男人。说到这些,王彩珠没有一件称心的。王彩珠怕提到这些事儿,渐渐地也就到惠贤家去得少了,有时一个人闷在家里门也不出。有一天,范娃小两口下地去了,何大流趁村里没人,偷偷摸摸地来到王彩珠家。自从何大流被判刑后,他俩几乎没有来往。何大流的突然到来,王彩珠也感到吃惊。要是叫范娃碰见了,不知又要发多大的脾气,生出多少是非来。王彩珠心里有些紧张。
“你……”王彩珠愣了一下。
“我……”何大流说:“我想找你说说话儿。”
何大流拄着拐棍身子倾斜着站在门口,象一个要饭的。王彩珠看着他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进来吧。”
何大流进了他曾在这里度过无数消魂之夜也曾在这里被从床下抓起差点丧命而后几乎没再来过的这间屋里。何大流坐在了他来搜铁时曾经坐过的那根板凳上。王彩珠坐在床沿上与何大流面对面。
“我……”何大流一时不知话该从何处说起,他两眼望着王彩珠,好象她是一个大法官。“我冤枉啊。这么多年了,我总想跟你说清楚,可总是没机会。我经常站在村口瞅着你的大门,想找个机会。有时有了机会,我又没了勇气,悄悄地又回去了。回去了就又后悔。我总想着我要不跟你说清楚,我真的就太冤枉了。所以今天我看见范娃小两口下地去了,我鼓起勇气来了。我当时想就是你不理我我也要跟你说,不管你信不信,说了我就是死了也就没啥牵挂了,也就瞑目了。”何大流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敢对天发誓,我没糟蹋茶花。谁要是糟蹋了茶花,就叫他不得好死,就叫响潭里的水鬼给他捺死!”
任凭何大流赌咒发誓,王彩珠依然默默无言。
“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何大流失望地看着王彩珠。
“法院断了,叫我咋信?”王彩珠想到茶花被糟蹋的事儿,心里十分难过。
“那要咋着你才信?”
“除非法院改判!”
何大流遭了冤枉,以为自己命运不好,自认倒霉。但他没想到的是连王彩珠也不相信他,这就使他更加伤心了。他为了重新获取王彩珠的信任(不是为了洗掉冤屈),从此,拄着拐棍一次又一次地到法院申诉。他遭受过无数次白眼,无数次训斥,一次次递上去的状子如泥牛入海,但他从未灰心。给他洗冤不洗冤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王彩珠对他的信任。
“大流叔,算了吧。”为何大流写过无数次诉状的小山劝道:“你腿又不方便,天天都往法院跑,何苦呢?”
“小山,你不知道,你老叔心里苦啊,冤枉啊。这个冤不申,到死我也咽不下这口气,闭不上这双眼呀。”
小山又给何大流写了一份状子。
那天,小山从何大流的破窑里回到家,张光源瞪着眼睛把小山日噘了一顿。
“你能啥咧?识那两个字就把你烧死了?你不知道他是啥人?门面臭得熏死人,你还一天踮着脚儿往他破窑里跑。”
自从张光源与何大流结怨之后,流逝的岁月并没有使他们间的冰冻消融。张光源一直认为,为人不可有害人之心,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何大流落到现在这步田地,是他应得的报应。活该!
“爹,你不知道,其实他多可怜的。”
“可怜啥?有啥可怜?”张光源仍然瞪着眼,“你们小时候,咱家那么作难,他还伙着老黄家偷了咱家的牛,他可怜过咱没有?”
“他现在都那样了。”
“活该。也算老天爷有眼。咱不说他那瞎材料,年轻时一天都往范娃他娘的屋里钻,这就不说了。可人家茶花还是个未出门的大闺女,他硬把人家糟蹋了,就凭这,法院一枪崩了他也不亏,他还冤咧。”
“爹,听他说的那样子,当时好象他是没有……”
“你听他放屁,他要真没有,法院会那样断?”
“他说法院也承认苇园里是两个人的脚印。”
“那他咋不把那个人找出来?”
“爹……”
“甭说了。从今往后不准你再给那瞎扎皮写状子,他有冤叫他到法院去喊。”
小山受到了张光源一顿训斥,再也不敢去给何大流写状子了。何大流无奈,去找老闷,老闷学那两个字早就在肚里沤烂变成屁放出去了。老闷写不出来,何大流只好到法院去喊了。
何大流有一趟没一趟地往法院跑,有一遍没一遍地跟法院的人说,法院的人耳朵听起了老茧,也就烦了,跟他说现在搞批林批孔顾不上,等把林彪孔老二批深批透批倒批臭了给他查查,叫他不要再来了,好好在家批林批孔。他答应了。可是等不到三五天他又去了,法院的人就更不耐烦了,说他有神经病,把他的话就不当回事儿而作耳旁风了。
何大流病了。孤身一人住在村外的窑洞里,听不见村里人说话,看不见村里的灯火,没有鸡叫,没有狗咬,也没有猪的哼哼。每到夜晚,静得可怕,他觉得自己不是睡在窑洞里而是睡在坟墓中。想到了坟墓,想到了死,他不禁发起愁来。他无儿无女无老婆,将来死了咋办?就是不用棺材用席筒,也得有人卷。有人挖坑,有人埋。叫范娃?跟他说你是我的儿子,恐怕不中。范娃信不信是一回事儿,叫人家彩珠的脸往哪儿搁?再说,王彩珠也不会同意他跟范娃挑明。看来这事儿只有托付给王彩珠了。但王彩珠还没原谅他,能接受他的托付吗?看来还得等法院。这狗日的法院,真不是人!跑了一百回,还是不给办。想到法院,他气得咬牙切齿,眼冒金星。整整一夜,何大流没有闭眼,心里想的净是法院,彩珠和坟墓……
开春了,何大流的病轻了些,风和日丽的时候,他拄着拐棍在村里到处走动,想找人摆话摆话。这几天,他心里透美,不说说,心里憋得慌。张光源被撤职了,他高兴,这是他的死对头,死对头倒了霉,他心里当然美。康光辰被撵走了,茶花也跟他走了,王彩珠成了一个人,他寻王彩珠摆话摆话也便当了。茶花在时他从来不敢去,他害怕茶花那双杏仁眼睛。人都下地去了,村里没啥人儿,他一瘸一拐地走进了王彩珠的家。
“范娃他娘。”何大流进院喊了一声。
王彩珠正在屋里纳鞋底儿,听见叫声,起身掀开竹帘,见是何大流,说:“进来吧,他叔。”
王彩珠的脸色不象以往,见了何大流老那么黑丧着,今天虽然没有笑,但也不难看。何大流进屋,坐在了他常坐的那根板凳上,拐棍靠在床边。王彩珠还是坐在床沿上。
“茶花他们走了?”何大流明知故问。
“走了。”王彩珠不冷不热地回答,手上还在吱溜吱溜地纳着鞋底儿。
“还回来不回来?”
“不知道。”
“唉,现在这世事说不清。今儿叫你弄这,明儿又叫你弄那,今儿说这个对,明儿又说那个对。你说叫人咋弄?”
王彩珠只顾纳她的鞋底儿,没有说话。
“就说光辰吧,在老家干得好好的,张光源硬去把人家叫回来,带了一窝徒弟,为咱村编了两年多席,这不,衡来山一句话,说是资本主义尾巴,滋溜一刀就给割了。尾巴割了不要紧,把光辰弄得太难堪了。说他是啥……资本主义温床,硬把人家撵走了。出力不讨好。这不,茶花也跟着走了,范娃一天到处窜,媳妇们也靠不住……唉,你一个人,这日子……”
王彩珠虽然手上在纳鞋底儿,但耳朵是支楞着的。当何大流说到“你一个人,这日子”的时候,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心想到底是相过好的,说出来的话跟旁人大不一样。随着何大流一声长长的叹息,王彩珠的眼睛离开了鞋底儿。她看了一眼何大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唉,老了。何大流的头发已经花白,脸稀瘦,黄黄的,布满刀刻似的皱纹。眼睛总象没睡醒似的,干巴巴的暗淡无光。王彩珠发现何大流的眼神是痛苦的而且带有乞求的神情。王彩珠没有忘记,十多年前的何大流的模样,那阵儿他象一个浑身发亮毛色滋润的牛犊,走起路来呼呼生风,能扇倒人。他只要见到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就象蜜蜂叮在花蕊上贪婪得想把她看个遍体通透。她记得她俩在一起的时候,何大流总是憋得脸色发红发紫,直到他满足了之后脸色才能恢复正常。那时看了他的脸叫她生爱,现在看了这张脸叫她怜悯。要不是他糟蹋了茶花,也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多可怜呀,孤身一人,没个伴儿,冷冷清清,独居寒窑……
“你还不是,一个人的日子,作难。”王彩珠说。
何大流听了这句话,冰凉的心里升起了一丝暖意。
“法院那头咋样啦?”
“唉--”何大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法院他娘X不是个人!”
“他们不给办?”
“也没说不给办,就是个推。”一提到法院,何大流的眉毛就蹙起来了,“我都跟你说了一百回了,我没糟蹋茶花,可你就是个不信。要是这辈子法院不给办,我只有到阴曹地府求闫王爷给断了,迟早我要在你面前得个清白。”
“你甭着急,身体要紧。”
“我咋不着急,我这样子还能活得到几天。”
“看你都说些啥?我信你了,中了吧。”
何大流的眼里滚动着老泪,透过模糊的视线,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王彩珠。
王彩珠相信了何大流的话,他两个中间的那道冰墙消融了。两人中间没了阻隔,来往自然也就多了。一来二去,旧情复发,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有一天,深更半夜,范娃冒肚,蹲在茅房,听见他娘的屋门响了一下,以为他娘要上茅房,赶紧提起裤子,刚走到茅房门口,看见他娘屋里出来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向大门口走去。范娃象当头挨了一棒,差点儿倒在地上。
第二天,范娃看到他娘,总觉着不顺眼,好象王彩珠不是他娘,而是白骨精变的那个老太太。范娃的脸黑丧着,没有丝毫笑容。早饭后掂着锄头下地了。他没心思干活,一个人找了个偏僻的地方睡了半天。晌午过了才回家。一进院,见一群鸡正在吃食,范娃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进鸡群,鸡群中象突然窜进了一只黄鼠狼,鸡们吓得咯咯地叫着四下逃散。
“范娃,你打它们弄啥?”王彩珠站在屋里一手掀着门帘问。
“我想打!”范娃看也不看他娘,恶狠狠地说。
“它们又没眺你惹你……”
“总有人眺我惹我了!”
“谁眺你惹你你去找谁,跟鸡治啥气?”
“我不是没法儿去找。”
“没法儿去找也不准打鸡。”
“不准打?惹我火了我还要杀咧!”
王彩珠见儿子象吃了炸药一样,以为在外面跟谁斗了气,放下帘子没再说话。
院子里复归平静。逃散的鸡们从各个角落伸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又走向院里,很快又聚到了一起。有滋有味地啄着主人撒在地上的玉米。突然,一只大红公鸡发了情跳到一只大黄母鸡的背上,嘴尖用力刁着大黄母鸡的冠子,黑色的尾巴使劲往下压。范娃看见了,一步从屋里窜出,穷凶极恶地追打着那只骚情的大红公鸡。大红公鸡跑累了,无处藏身,顺着帘子离地面的缝隙一头扎进王彩珠的屋里。范娃追进屋一把逮住了大红公鸡的尾巴,当着他娘的面咔嚓一声把鸡腿折断了。大红公鸡咯呀咯呀地惨叫着,王彩珠惊得目瞪口呆。范娃似乎还不解气,从灶房里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把大红公鸡捺在一块石板上,嚓地一刀下去,鸡头落地,一股鲜血从鸡腔里箭一样地射出,喷得满墙都是。范娃把它甩在地上,大红公鸡象一只无头苍蝇扑楞着翅膀四下乱弹。不大一会儿,那只断腿抽搐了一下,再也不动了。王彩珠看着,气得浑身直颤,她实在弄不清楚儿子发的是哪门子邪火。
次日,村里的人在何大流住的窑洞外发现了一只断了腿的无头的死公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