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春头戴军帽,身着草绿色军装,走起路来挺胸收腹,步履铿锵,单从背影上看严然是一位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今天他刻意进行了装扮,他要率领一个小分队进军平川,决不能萎萎缩缩,那样有失井冈山兵团的气概,有失井冈山兵团的雄风。尤其是在走资派面前,他要抖一下“井冈山”的威风。今天他带领的队员也是经过严格挑选的,身高都在一米七以上,着一色的黄军装,胳膊上的袖套也是展刮刮的,崭新鲜红。红袖套上“井冈山兵团”五个黄色毛体大字龙飞凤舞刚健遒劲。进军平川,任务艰巨,他是奉赵书清之命去抓平川地委副书记龚亦平的。龚亦平是分管组织和干部工作的,他的一句话曾打破了赵书清坐县委第一把交椅的美梦。地委在讨论提拔赵书清为县委书记时,龚亦平说赵书清作风飘浮,爱说大话。当一把手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稳重务实,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好事。龚亦平说赵书清正是缺乏这一条。由于龚亦平的坚决反对,使赵书清的美梦落空。几年过去了,赵书清仍耿耿于怀,他要借机来报这一箭之仇。这阵儿,揪斗走资派成风,借造反派之手报己之仇解己之恨岂不是一个高招!那天赵书清把张光春叫到他的办公室,指着桌子上的一张报纸说,老张,咱县的走资派已成死老虎了,再批再斗也没啥意思。你看,现在平川地区的斗争大方向已经明确,你们要积极参与进去,批判平川地区执行资产阶级干部路线的代表龚亦平。张光春顺着赵书清的手指望去,见报纸上确实点了龚亦平的名。张光春问,赵书记,龚亦平是地委副书记,咱们咋参与?赵书清说,你们造反派想想办法把他揪到咱县来批。张光春说,我不认识龚亦平,恐怕抓错了。赵书清说,龚亦平有一个明显的特征,你记住。张光春点点头。赵书清说,龚亦平是个大高个儿,黑长脸,右脸上有一块指头宽的紫红色的伤疤。平时身上总穿着一件退了色的黄军装。张光春领命之后进行了精心的准备,但能否完成这一重任,他心里仍没有底儿。他从来还没有跟这样大的干部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打过。大跃进时到省上,那些大干部也只是礼节性地跟他握下手,友好地跟他点下头。这次是抓人,而且是这样大的干部,该咋开口,咋下手,他拿不定主意。他想打退堂鼓,又怕得罪赵书清。他当着赵书清的面曾经拍过胸口,说没问题,回来了却又下软蛋,那不成了乌龟,浓包!他也会在赵书清眼里失去份量。张光春硬着头皮也得上。张光春怕队员们看出他内心的虚弱,故意做出雄赳赳气昂昂天不怕地不惧的样子,但到了地委大门口时,张光春的两条腿象被抽去了筋似的有些发软,不那么听使唤了。地委的大门口站着两位军人,身子笔直,形象威严。张光春心里有些虚,也有些害怕,但他毕竟是当过兵的,略一镇静,决定改为第二方案(第一方案直接抓,第二方案瞒和骗)。张光春让队员们站到了一边,自己走上前,礼貌地递上介绍信,卫兵看过,用手指了指传达室,示意张光春到传达室去。传达室里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模样有点象干部的人,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他反复看过张光春的介绍信,并做了登记。然后跟张光春说搞外调用不着那么多人,去两个就够了。张光春花言巧语说了很多理由,最终准进四人。于是张光春选了三个机灵的跟他进去,并告诫说进去后少说话,一切看他的眼色行事。地委大院他还是第一次进来,但他从传达室得知龚书记在二楼办公。张光春直接上了二楼,在二楼过道里一个人的指点下,他们走进了龚书记的办公室。龚书记正在阅读文件,见有人进来,缓缓抬起了头。张光春不看便罢,一看吓得他胆肝俱寒,屁滚尿流,象老鼠见了猫一样直往后退。这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冤家。张光春的大脑里迅速闪现出了朝鲜战场上那惊心动魄的场面。
美军的飞机象一群乌鸦一样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狂轰滥炸。他们正在行军。突然一颗炸弹象一个巨大的萝卜在他的头顶上空直泻而下。卧倒!宏亮的声音从他身边发出,他虽然最先听到,但他不是自己趴下的而是被这个声音压下的。随着一声巨响,泥土飞溅着象冰雹一样从空中哗哗落下。敌机远去,他抬起头,发现连长趴在他的身上。他好好的,但连长的脸上被飞起的弹片削去了一块生肉。连长的脸上流着鲜红的血。连长的脸上包着一块雪白的纱布。连长仍然迈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步伐。伤好后,连长漂亮的脸蛋上留下了一块永远无法消失的伤疤。后来连长升了营长。在一次进攻战中,他们连是尖刀,由营长亲自率领。敌人龟缩在碉堡里,机枪吐着火舌,哒哒哒地射个不停,进攻受阻。炸掉它!营长一声令下,一个手持炸药包的战士应声冲了上去,但刚跑几步就倒下了。接着又一个战士冲上去,又倒下了……下一个轮到他了。上!营长命令。营长的这一声命令,吓得他裤裆里湿了一大片。他犹豫着迟疑着趴着没动。一秒,两秒,三秒……营长愤怒地一把把他抓起,举起了手枪……他是在医院里醒来的,后来做为伤员送回了祖国……
张光春退到了那三个人的后面。龚书记抬起头,迅速扫视了一下来人的脸,最后目光在张光春的脸上停下,凝视片刻。张光春觉得龚书记的目光似一把利剑刺得他脸上发疼,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就在龚书记的目光离开他的瞬间,他迅速地悄悄逃了出来。
“你们找谁?”龚书记和蔼地问。
前面三个人等待着张光春的回答,但迟迟没有听到张光春的声音,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早已不见了张光春的身影。
“你们找谁?”龚书记又问。
“找地委领导。”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回答。
“找哪位领导?”
“牛书记。”又是那个小伙子回答。他以前曾听说过地委有个牛书记。
“牛书记到省上去了。你们有啥事儿?”
“那就算了。”说着,三个人转身出门,心里暗自庆幸,这一关总算混过去了。他们象入室偷窃的盗贼被主人发现而又瞒过主人一样暗自窃喜,同时又为未能得手而后悔。逃脱就是福。他们脚底象抹了油滋滋溜溜地往楼下窜。刚下几个梯阶,身后传来了龚书记的声音:
“你们等等。”
他们象被使了定身法,立即停住了脚步,规规矩矩的站在原地。
“进来。”龚书记仍然态度温和。
他们的心里开始慌乱,以为龚书记发现了他们的企图,他们不想进去。但龚书记那温和的命令,他们又咋敢不执行?他们谁也不愿走在前面,互相推着,最终还是说找牛书记的那个小伙子先进门。
“你们不是来了四个人,还有一个呢?”龚书记望着三个人的脸问道,声音很轻。
“走了。”一个小伙子回答。
“他叫什么名字?”
“张光春。”
“张--光--春。”龚书记手摸额头若有所思地慢吞吞地重复了一遍。忽然问道:“他是不是当过兵?”
“对,当过。”还是那个小伙子回答。
“志愿军?”
“志愿军。”
“你们是哪个地方的?”龚书记转换了话题。
“红卫县。”
“红卫县。”龚书记重复了一遍。
“龚书记认识张光春?”那个机灵的小伙子问。
“不认识。”龚书记摇着头。
三个人似乎都有些失望。
难道真的是他?龚书记这样想。
难道真的是他?张光春这样想。
回到县上,张光春仍象惊弓之鸟惊魂未定,他对自己这次行动后悔不已。既然龚书记在了解他的情况,肯定把他认出来了,不然那犀利的目光为什么会在他脸上停留如此之久?张光春看得很清楚,龚书记在看他时不光目光异样,而且脸上那块紫红色的伤疤微微抽动了一下。唉,真是冤家路窄!天地如此之大,宇宙如此之阔,共产党咋偏偏把他这个老山东安排在河南省的平川城!大概他要倒霉了。人飞黄腾达是要经过艰苦奋斗的,人要倒霉是用不着费劲儿的,就象从山坡上往下走,不知不觉轻轻松松。祸事要来总是悄悄秘秘而不打招呼的。张光春抱怨自己运气不好,揪斗龚亦平,这壶水还没烧就起了锅巴,这口凉水还未进口就塞了牙。但是张光春想错了,不是他的运气不好,而是他做下了不该做的事,倒霉是必然的,只是迟早而已。张光春在惊恐之中度日如年,如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