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天漆黑,北风呼号,寒气袭人。小山躺在床上,紧紧地裹着被子,仍觉得象睡在冰窖里浑身冷嗖嗖的冰凉。他睡不着,他惦记着猪圈里那头断了尾巴的小白猪。这头小白猪是他从小姨家背回来的,当时只有几斤重,现在还未长大却要被卖了,小山心里十分难过。记得是西瓜才下来那阵儿,家里没粮断了饨,娘去赊了一个小西瓜,装进布袋里,叫他背着到小姨家去串亲戚。走时娘一再叮咛,叫小姨给挖二升米背回来。小姨家住在神河边,川里地好,日子比山里人好过。小山背着西瓜去了,小姨给他做的干面条,碗里还放了两个煎鸡蛋,小山吃完了,站在院里,望着小姨家老母猪下的那窝小白猪出神。老母猪卧在地上,六只獾一样的小白猪各噙一个奶穗儿,前腿躬后腿蹬,撅着圆圆的小屁股,摇着细长的小尾巴,一个劲儿地吃奶。母猪卧着一动不动,任小猪吃,任小猪拱。有的小猪吃饱了,还调皮地啃着奶穗儿往后拽,它们戏嬉着你挤我靠,但母猪仍不哼不叫,丝毫没有厌烦之举。小山想这就是母亲,无私无怨无悔。小山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娘的叮咛。他咋向小姨开口呢?尽管小姨很大方,但要大米的事情小山还是说不出口。他为这事犯愁。正在这时,小姨叫他了,叫他进屋里坐。他刚掀起帘子,看见他装西瓜的小布袋里鼓鼓囊
囊的装了半布袋东西。小姨跟他说,家里没啥,才碾的大米,挖二升回去喝。小山一听,鼻子发酸,眼圈红了。心里默默地说,小姨啊我的好小姨,你咋这样知道你侄儿的心呢?小山的手在眼睛上抹了一下,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姨接着说,小山,你们家喂猪没有?小山微微地摇了摇头。小姨说,那把猪娃逮一个回去喂。小山说,不啦,小姨。小姨说,见啥外,猪娃早该隔奶了,你姨父没空去卖,你先逮一个走。小山没再吭声。他知道娘早就叫爹买一个猪娃喂,爹说等有了钱再说。爹手里一直没有钱也就一直没买成。小姨找人给他逮了一个最大的,毛色纯白,屁股溜圆,虎头虎脑,胖如肉虫。那人把小猪的四条腿紧紧捆住,装进筐里。小山把布袋和筐子连在一起,搭在肩上,胸前是米袋,背后是竹筐。小山背着走了几十里,虽然累,但心里高兴,他想这下娘的脸上该有笑容了。
小山把小白猪背回家,这小小的生命给张光源家里带来了生气和快乐,一家人围着小白猪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猪圈,小山急忙为小白猪搭了个小窝。惠贤煮好饭总是先给小白猪舀上一碗在窗台上放凉了才倒进槽里,小山从地里回来总忘不了给小白猪扯两把青草,张光源吃饭时总爱蹲在猪圈旁,眼睛不时地瞟着欢快的小白猪。都说狗通人性,其实猪也通人性。没几天,小白猪就把一家人都认熟了,不管哪个往猪圈前一站,小白猪都会匆匆从小窝里跑出来,望着主人,不停地摇着尾巴,向主人致敬。自从家里有了小白猪,惠贤的话似乎多了起来,她跟别的女人说话也就多了一个话题。以往惠贤听别的女人夸俺那猪咋样咋样俺那鸡咋样咋样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被别人揭短的感觉,好象她是一个笨女人,不会喂猪。山里人都这样认为,女人除了生儿育女,做衣煮饭,就是养猪养鸡,这些事情缺一不可,否则就不是完整的女人。因些,每当惠贤听别人夸自己养的猪养的鸡的时候,心里就老大地不快。那天她又催丈夫买猪,张光源买了头小猪,可是没喂多久,小猪就变成了小老鼠,尖头梢尾,弓背驼腰,肚子吸溜着,走起路来四只脚如辫蒜。再后来也就两眼一瞪,四脚朝天,乌乎哀哉了。惠贤很伤心,特别是第二头小猪伸腿的时候她落下了眼泪。张光源劝道,哭啥?这又不怪你,是咱家槽道不好,等槽道好了咱再买。话虽这样说,但惠贤总觉得这是自己一短,在村里人面前说不起话。前不久她又叫丈夫买猪,张光源说没有钱,迟迟再说。现在小山的小姨送给他们一头小白猪,甭提她有多高兴了。惠贤一天三顿准时给小白猪喂食,象经营宝贝疙瘩一样细心。还好,这头小白猪不象以前买的小猪,刚断奶时确实瘦了一阵儿,惠贤心里也紧张了一阵儿。没过多少日子,小白猪象移栽的小树扎下了新根,昔日干燥的鬃髦变得滋润光滑起来,尤如小树吐出的新芽。小白猪开始往大处长了,全家人看着脸上露出了喜色。一天,天气晴朗,惠贤把小白猪放出了圈,让它在外面跑跑,据说猪在外面溜溜,会长得更快。小白猪一出圈象鸟儿出了笼,撒着欢儿尥着脚儿跑到了村边的地里,然后低着头东拱西拱在地里寻找吃的东西。二八月狗恋蛋。此时正是八月间,一只公狗追着一只母狗在地里狂奔。小白猪见到狂奔而来的两只疯狗而惊恐万状,尥起脚子向前逃窜。公狗跑到小白猪身边,突然改变了主意,放弃对母狗的追逐而逗起了小白猪。公狗跑到小白猪的前头,咬小白猪的耳朵,小白猪转身回跑,公狗一跳又跳到了小白猪的前面,小白猪又转身,公狗未再往前跳而顺势咬住了小白猪的尾巴,小白猪疼得唧唧直叫,用力往前一跑,半截尾巴却留在了公狗的嘴里。小白猪被咬掉了半截尾巴,从此变得胆小起来,就是开着圈门它也不往外跑。小白猪的尾巴断了,但它的成长似乎也没受到多大影响,象小树抽条似的长得很快。可是,为了大山的亲事,张光源却要卖掉小白猪。天亮,小白猪就要被赶到集上去了,小山想着心里很难过,他要给小白猪饱饱地喂上一顿,以示他对小白猪的情感。于是小山不顾窗外呼呼的寒风,披衣起床摸进灶房,把没有吃完的剩饭连锅端到猪圈倒进猪槽里。小白猪在窝里听见往槽里倒食的声音,象一团白光从窝里闪出,看了一眼小山,抖动了一下身子,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吞着剩饭,还不住地摇着那条断了半截的尾巴。小白猪吃完了,没有立即进窝,而是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为它送食的小主人。小山走进圈里,用手轻轻地抠着小白猪的脊背,抚摸着那白色的鬃髦。小白猪一动不动,在寒风中尽情地享受着小主人给予它的温情。尽管它也通人性,但它怎么也不会知道此时小主人的心情。
天刚麻麻亮,惠贤就起床了。她要早点做饭,丈夫要到县城赶集卖猪。惠贤走进灶房,揭开锅盖,锅里干干净净。惠贤问,谁把剩饭吃了,小山说,猪吃了。声音里带着一股火药味。惠贤知道小山舍不得小白猪,心里难受,没再说啥。小山杵了娘,觉着没对,猪又不是娘要卖的,娘的心里可能比他还要难受。娘为了凑钱,把外婆给她陪嫁的银耳环也取下来卖给了收破烂的小商贩。小山怕娘生气,跑进灶房柔和地说:“娘,咋晚我听见猪在哼哼叫唤,以为它饿了,就把剩饭给喂了。”
惠贤说:“喂了就喂了,你不喂今清早我还是要喂。”
小山看见娘的眼圈红了。
张光源拿了一根细麻绳,绳的两头拴住小白猪的两条后腿,拉开猪圈门把小白猪往外哄,小白猪象预感到了什么,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唧唧地叫着一个劲儿往窝里拱。小山不忍心看,躲进了屋里。张光源折腾了一阵儿,实在无奈,用力拖着小白猪的后腿把它从窝里往外拽。小白猪的叫声更大了,它象呼救似的扯着嗓子。小白猪一边呼救一边奋力反抗,两条前腿使劲扒着地面。小白猪的力气还是小了,最终还是被张光源拖出了猪圈。但小白猪仍未放弃反抗,始终保持着抗争的姿态。
“小山,来,把它轰出去!”张光源在院里喊道。
小山极不情愿地从屋里走出来,接过爹手上的绳子和赶猪的小棍子,弯下腰在小白猪的背上抚着摸着,小白猪看了看小山,觉得主人并无恶意,顿时缓和了与主人的对立情绪。小白猪前腿一伸后腿一蹬,连伸两个懒腰。小山直起身,轻轻地摆动了两下绳子,小白猪笨拙地扭回头向它的小窝看了一眼,然后缓缓地向门外走去。小山把小白猪送出村,把绳子和小棍子交到了爹的手上。
那天,小山一天未出门。
张光源卖掉小白猪,回到家里天还没黑。
那夜的风比头天夜里还大。日头落山,风婆出洞,呼呼的叫着卷起地上的杂草树叶灰尘,在空中打着旋儿四处飘荡。窗户上糊的旧报纸已经烂了,一片一搭,被风吹起象秋天发黄的树叶摇摇欲下。半夜间,小山被尿憋醒,刚从床上坐起,透过窗户看见残淡的月光下一团白光飘进院内闪向猪圈。小山一惊,立时镇静下来,心里一阵激动,暗自窃喜。小山穿衣出屋,迎着凛冽的寒风走进了猪圈,猪窝里发出了哼哼的叫声。小山啦啦地叫了两声,小白猪应声而出。小山伸手摸了一下小白猪的尾巴,心里一阵高兴,睡意顿消。他恨不得把小白猪抱起来转上一圈。小山在小白猪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小白猪钻进了窝里。
小山走进灶房为小白猪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