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董新芳

登记号:21-2001-A-(0656)-0115

 

 

 

 

二十八章

     

     衡来山派出的大队人马在公社的大院里扑了空,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回到司令部。司令部设在公社的学校,学生停课闹革命了,老师们也忙着写大字报,这里就成了造反派的世界。

     衡来山听取了汇报,之后,大发雷霆,歇斯底里地大喊,“有内奸,一定有内奸!我就不相信曾跃旗是千里眼,是顺风耳,长了翅膀,会飞!”衡来山双手叉腰,气急败坏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他用鹰一样的目光审视着每个人的脸,好象要在他这群干将中揪出一个内奸来。那些人望着他严厉的面孔,一个个面面相觑不发一言。衡来山缓了缓语气,“明明吃晚饭的时候还看见他在食堂里端着碗,就这一阵儿就飞得渺无踪影,确实有点怪。”衡来山又看了看大家的脸,接着说,“现在去两个人,守在他的门口,一直守到天明。要是天明他还不回来,就多去几个人,到他老家去抓,看他能上天还是能入地。我不相信,他躲过了初一还能躲过十五?”衡来山布置完毕,松了一口气,掏出了一包芒果牌香烟,挨个儿给大家散。“革命的同志们,亲密的战友们,大家不要丧气,也不能松劲。革命的形势是复杂的,革命的道路也是曲折的,因而革命的任务是艰巨的。我们一定要认清形势,努力工作,发动群众,大打人民战争。只要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那些阶级敌人,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无藏身之地。下一步,我们要向运动开展有困难的大队派工宣队,帮助他们搞宣传,帮助他们发动群众。”衡来山吸了一口烟,看了范娃一眼。“现在,槐树沟的局面就比较困难,造反派受孤立,这是一种怪现象。因此,我们的工宣队首先进驻槐树沟。”

    槐树沟来了一个人,住在大队部。此人名刘左左,四十多岁,个头不足五尺。扁平脸,塌鼻梁,脸色黝黑,稀疏的头发看上去象久旱无雨而未出齐的麦苗。也许是为了遮丑,几根头发梳得光光的,一根是一根,一顺儿向后倒。塌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由于鼻梁太低,时常往下滑。在他身上,值得骄傲的是那一口整齐的牙齿,洁白,发亮。白得有些惨人,与他的那张黑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刘左左在槐树沟住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范娃家门口的墙壁上修了一个宝书台。宝书台是用砖砌起来的,一米五高,象个小桌子,正中间又砌了三层半圆形的梯阶,梯阶的最上层端放着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石膏像后面的墙壁上画着一轮刚刚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放射着万道霞光的红太阳。宝书台修造毕,刘左左站在那里仔细检查了一遍,说有道金光画得不直,叫刮掉重画。工匠们拿着尺子比着又画了一次,刘左左说,这下直是直了,就是比其它的金光细了点,红太阳放出的金光粗细应该是一样的。工匠们又画了一次,才勉强过关。刘左左找到二喜,说,二喜,宝书台修起了,归你管。你是政治队长,要管政治。从今天起,出工前要向毛主席请示,收工回来,要向毛主席汇报。请示时要先唱“东方红”,唱完了学最高指示,学完了最高指示,大家要一齐高呼“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收工回来汇报时,汇报的程序和内容跟早请示的程序一样,就是唱的歌不一样,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早请示晚汇报,社员必须到齐,一个都不能少,这是政治,不能马虎。二喜一听,头都大了,觉得这事儿复杂,他弄不来,想推又不敢。不说刘左左说的万寿无疆那一长串,就是最高指示,他也念不圆翻。念错了,丢人不说,万一给戴上一顶反革命分子帽子,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就跟何大流成一样的人了,跟何大流坐在一根板凳上了。他心里十分害怕,汤也没喝饱,丢下碗就去找范娃,愁眉不展地跟范娃说:“范娃,刘左左说那事儿,太难弄,太复杂,我弄不了,你给老叔出出主意,看这事儿咋弄。”

     范娃说:“二喜叔,甭愁,我教你。”

     二喜说:“你教我,我还是怕,他说那一串串太长了。”

     范娃说:“你甭怕,你把那一长串拆开说就不长了。”

     二喜说:“咋拆?”

     范娃说:“这样拆,‘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你这样分开说就不长了,不咬口,也好记。”

     二喜说:“你这个主意,中。”但二喜的眉头还是没有舒展。“最高指示我一条也背不下来,我又不识字,翻着书也念不下来。”

     范娃看着二喜紧锁的眉头说:“二喜叔,甭急,我教你两条。”

     二喜说:“中。你可得捡短的。”

     范娃说:“你记住,一开始先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然后接着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条就这么简单。”

     二喜说:“这一条短是短,就是读起来咬口,不通泰。你再找一条既短又不咬口,读起来通泰的。”

     范娃翻了翻红宝书说:“再没有比这一条短的了。”

     二喜说:“那还得找一条。”

     范娃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一条咋样?”

     二喜说:“这一条好……”

     范娃严肃地说:“二喜叔,你可不敢乱说。”

     二喜不解地问:“我乱说啥了?”

     范娃说:“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有政治问题。”

     二喜问:“我说的哪句话有政治问题?”

     范娃说:“毛主席语录都好,你不能说这一条好,那不是其它的都不好了。”

     二喜说:“范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一条好学,读着上口。不是说这一条好,其它的都不好。”

     范娃说:“你记住,对着别人可不敢那样说,要是刘左左听见了肯定要批判你。”

     二喜说:“知道了。你再寻一条跟这一条一样的。”

     范娃说:“第一条不能变,现在城里人早请示都是学的那一条,不敢改,改了怕出政治问题。”

     二喜说:“要是不敢改,那就算了。”

     两条最高指示就这样选定了,范娃教二喜念了大半夜,二喜还是念得疙里疙瘩。范娃说他眼都睁不开了,二喜才无奈地回了家。

     老榆树上的钢板响了,是二喜敲的。他为了念好那两条最高指示折腾得一夜没有睡着。一大早他就敲响了吊在老榆树上的那块钢板。社员们很快地站到了宝书台前,二喜往前面一站,看见大家都拿着红宝书,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空着,他急忙回家,东翻西翻,屋里找遍了,才在床腿边找到红宝书,这是他夜里翻身时弄到地上的。二喜急返身,跑到宝书台,刘左左刚好整理完队列,他把社员按男女分别排队,均按个子高低排列,象当兵的一样整整齐齐。刘左左往上促了一下眼镜说,以后早请示晚汇报每个人都按今天的位置站,记住。接着他叫二喜主持今天的早请示。

     二喜站到了前面。“东方红”唱完了。他翻着红宝书,手象不听使唤似的抖抖地颤个不停。他终于翻到了第一页,开始念最高指示。范娃教他的话他没说错,但就是念毛主席语录时老念不对。二喜念道,“领导我们事业的力量是共产党,指导我们的理论,指导我们的思想是共产党。”二喜根本不识字,跟范娃学了一晚上,记也记不住,背也背不下来,现在全靠蒙。他心里想,现在是共产党领导,多说两句共产党,肯定错不了。谁知二喜刚住嘴,有几个年轻人就笑了起来,二喜知道他没蒙对。眼睛刚离开红宝书,恰与刘左左目光相遇。刘左左的脸黑丧着,特别难看,藏在眼镜后面的那双深陷的眼睛直视着他,二喜不知所措。

     社员们下地了,二喜被刘左左叫到了一边。

     “怎么搞的,连一条毛主席语录都念不下来,还当什么政治队长?”刘左左极其不满地望着二喜。

     “我学了一晚上,睡都没睡着,刚才往那儿一站,还是搞忘了。”二喜象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要知道,这是政治问题,在群众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这我知道,那以后找别人来念吧。”

     “你不当政治队长了?”

     “我……”

     “那好,就叫范娃当。”

     二喜张了张嘴想说啥,但他啥也没说出来。就这样,刘左左一句话,他的政治队长就被抹了,由范娃取而代之。再说,范娃是读过书的人,念起毛主席语录比二喜通泰得多,声音也好听,起伏有致,抑扬顿挫,富有节奏。队里的早请示晚汇报办得有声有色,刘左左十分满意。

     早请示晚汇报在队里已经形成了制度。刘左左对范娃说,既要抓革命也要促生产。以后这样,谁要是没赶上早请示就叫他一个人补,这样就不会有人迟到了。刘左左这一招果然很灵。社员们都怕成为南郭先生,出丑现相,丢人现眼,于是,只要出工的钟声一响,一个比一个跑得快。最害怕的还属二喜。那天他冒肚,刚蹲在茅房,钟就响了,他提起裤子就往外跑,站到宝书台前,裤带都还没系好,惹得社员们哄堂大笑。

     “范娃,早请示晚汇报已深入人心,你看二喜,屎都没屙完,就跑出来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社员们对早请示晚汇报的重视。我们要对二喜这件典型事例大力宣传,把早请示晚汇报进一步推向深入。我有一个想法,你看中不中,”刘左左注视着范娃的脸,见范娃听得很认真,心里很满意。“把早请示晚汇报的制度推广到一家一户。这样无论男女老少都能参加。”

     “中。”范娃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就从你家开始,给大家做个样板。”

     “……”范娃不做声。

     “怎么?有困难?”

     “能不能另外选一家。”

     “为啥?”

     “我姐夫不爱说话。”

     “好,这样更好。不爱说话,才更有说服力。”

     范娃无奈,只好答应。

     范娃家的院里挤满了人,这是各家各户来学习的代表。范娃家的屋檐下临时贴了一张毛主席像,像前摆了一张桌子,桌上摆着稀饭,黄窝窝头,盐萝卜丝。一家老少五口面向毛主席像并排站着唱起了“东方红”……

     自从刘左左进驻槐树沟,槐树沟的人都没有安宁过。刘左左今天一个主意,明天一个办法,把人当牲畜摆弄过来摆弄过去,搞得鸡犬不宁。社员们都很反感,想把刘左左撵走,但谁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更不敢互相串通。那天刘左左轮到二喜家吃饭,二喜的老婆赵脚煮了一锅红薯稀饭,烙了两张红薯面饼馍,拌了一锅干红薯叶。饭菜端上桌,本来饥肠辘辘的刘左左一闻到红薯面特别是红薯叶的味道连一点胃口也没有了。他想走,又觉不妥,他想吃又吃不下。何况一动筷子,不管吃没吃,都得给四两粮票两毛钱,划不着。刘左左找了个借口,说胃疼,没动筷子。村里的规矩,干部吃派饭,轮到哪家都得管一天,要是赵大脚一天三顿都是红薯汤红薯馍,这一天咋过?刘左左犯愁了。早饭没吃,饿了半天,抗到中午,他想赵大脚听说他有胃病一定会发发善心给他熬点小米汤,烙两张白饼馍,炒两个煎鸡蛋,或者给他擀碗白面条……他肚里咕噜咕噜地叫唤着来到二喜家,结果桌子上端来的还是早上的那几样东西。早上还好,红薯面馍是才烙的,不但是热的而且也还软和,搁到了中午,变得硬梆梆的如牛皮。刘左左坐也没坐,看了一眼扭头就走。二喜在报复他,一定是在报复他。刘左左想。可刘左左怎会知道目前正值青黄不接,二喜家已经揭不开锅了。那红薯面还是从张光源家里借来的。刘左左想整二喜,想了半天,没法整。二喜的政治队长已经被他抹了,二喜只剩下个社员,他总不能把二喜的社员给撤了。再说,撤也得有个理由。二喜说不上有什么错,上面要求驻队干部要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二喜吃白馍,你刘左左就吃白馍,二喜吃黑馍,刘左左自然也得吃黑馍。刘左左吃不下,那只能怪你刘左左挑剔,没有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刘左左饿得难受,嘴里清水直流,下午就跑回公社,在饭馆里甩开肚皮吃了一顿干面条还有一个锅魁夹卤肉。第二天早饭后,他口袋里装了两个干锅魁来到槐树沟,他要备战备荒为自己。不出刘左左所料,连着三天他遇到的都是红薯汤红薯馍,而且做的一模一样。刘左左觉着不妙,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说不定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于是他把范娃叫到了大队部,说了他的看法,叫范娃开个社员大会,讲讲这种新动向,告诫社员们提高警惕。

     范娃说:“老刘,不是那几家舍不得拿好的给你吃,现在是青黄不接,家家都缺细粮。我觉着红薯汤红薯馍跟阶级斗争连不上。”

     刘左左说;“范娃,我看你的嗅觉有问题。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要不,为什么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看是你缺乏敏锐感和警惕性。报纸上都说了,筷子头上有枪声。依我看红薯馍里也有战斗。我跟你说,不是我嘴馋,想吃好的。干部要与社员‘三同’,我清楚得很。问题是,一连三天,三家都是那种饭,难道事先没有串通?”刘左左背着手在屋里边走边说,“串通了,就是阶级斗争。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我撵走。你知道,我是公社造反司令部衡司令派来的,代表组织,跟我作对就是跟组织作对,整我就是整组织。”说到这里,刘左左站住了,眼睛盯着范娃,“你想想,跟组织作对,整组织的是什么人?”刘左左停顿了一下,等范娃回答。范娃看着刘左左没有说话。刘左左加重了语气,“是地主,是富农,是反革命分子,是右派,是资产阶级,一句话,是坏人!”刘左左把语气缓和下来,望着范娃,“这不是阶级斗争是什么?怎么连不上?”

     范娃说:“我没想这么多。叫我看,红薯汤就是红薯汤,红薯馍就是红薯馍。我没想这么深也没想这么多。”

     刘左左说:“现在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阶级敌人也越来越狡猾,你的脑袋瓜子可不能那么简单。遇到事情要多动脑筋,多问几个为什么,多往阶级斗争上想想,啥事也就清楚了。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是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席的教导你可要牢牢记住。”

     范娃说:“给你做红薯汤红薯馍的那三家可都是贫下中农,跟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沾不上边。”

     刘左左说:“范娃,你没听广播,没看报纸?哦,我忘了,你们这里没有报纸。但广播你总该听了吧?广播里一天都在说,党内有资产阶级,资产阶级就在党内。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组织,无产阶级先锋队组织里还有资产阶级--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就是党内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难道贫下中农里就没有地主阶级?这三家肯定是贫下中农中的地主阶级代表,你要组织贫下中农同他们进行坚决地斗争。今晚上开贫下中农大会,斗争他们,特别是二喜。”刘左左态度坚决,口气不容置疑。

     刘左左要整二喜他们了,范娃十分为难。二喜跟他无冤无仇,而且有恩于他,他是二喜培养起来的,说啥他也不能斗争二喜。还有燕子他爹,燕子见他总是左一个范娃哥右一个范娃哥地叫,还不时给他丢下一个令人心醉地笑,燕子的笑里总象含着什么,使他产生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兴奋。后来他斗争何大流,打断了何大流的腿,过后燕子跟他说范娃哥你斗他一下就中了,不该把他腿弄断,你看他一瘸一拐走起路来多难受,家里又没有个人侍候,想着也怪可怜。也就从那之后,燕子似乎跟他有些疏远,范娃哥照样叫,就是那种笑似乎变了味道,少了些糖分多了些盐料。范娃感觉到了燕子的变化,极力讨好她,现在又有了讨好燕子的机会,他决定把斗争燕子她爹的消息告诉燕子。但二喜和另外一家怎么办,他总不能挨个儿告诉他们叫他们都跑了,那样的话,刘左左可能就要整他了。范娃找到小山跟小山商量,咋着把这件事儿磨过去。小山见范娃愁得鼻子眉毛都拧到一起了,觉得还是应该帮帮范娃,再说他也不愿意看着二喜丢人。他对刘左左也实在看不惯,刘左左斗争二喜,说穿了还是想吃人家的白蒸馍。

     “范娃,你敲钟开你的会,我想法把刘左左挡住,叫他去不成。刘左左到不了会场,你就不要斗争二喜,要是我没挡住刘左左,他到了会场,那就是二喜的运气不好,该他倒霉。”小山想了想说。

     “你用啥办法去挡他?”范娃耽心地问。

     “这你就不用管了。”

     “你对我还保密?”

     “不是保密,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啥叫没有办法的办法?”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你钟不要敲早了,要等到天全黑下来再敲。”

     小山虽然没有跟范娃说出他的办法,但范娃知道小山办事牢靠,于是他按照小山说的,天全黑了才去敲钟。

     那天晚上,天漆黑无月。小山在钟响之前把大队部通向老榆树的那条路上横了一辆牛车。钟还未响,刘左左就从大队部出来了,他要站在那里亲自看着二喜和赵大脚他们挨斗,出出那天饿肚子的气,看看到底谁凶,谁整得过谁。大队部通往老榆树的那条路,刘左左十分熟悉,他在槐树沟住了一个多月,那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趟,哪里高,哪里低,哪里有个包,哪里有个坑,他都记在心里,就是闭着眼睛在那条路上走,他也不会跌倒。要斗争二喜了,刘左左想象着群众高举拳头高呼口号,指着二喜的窝窝鼻大声痛骂和二喜弯腰低头说着我有罪我该死我悔过我不是人的情景,心里隐隐升起一丝快意,脸上也随之浮出了一层笑容。“哎哟,”刘左左只顾想着心事,突然不知碰在了什么东西上,大叫一声,一个扑趴跌倒在地,绊了一个嘴啃泥。他顿感脸上火辣辣地疼,眼镜也不知摔到了哪里,他在地上趴着伸手四处乱摸。也许眼镜摔得太远了,刘左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未摸到。他放弃了,他想站起来,两手撑着地抬起了上身,但腿刚一用劲,一股难以忍受的疼感从腿部直透心窝,疼得他呲着牙咧着嘴不停地滋滋吸着冷气。刘左左放弃了站起来的念头,象受伤的狗一样趴在地上大声叫喊着,“来人呀,来人呀!”但他的喊声被当当响的钟声吞没了。钟声刚止,是范娃吆喝开会的声音。“范娃,范娃,快来,快来!”刘左左的喊声带着愤怒,充满悲伤,夹着无奈。

     范娃跑过来了。微弱的星光下,范娃模模糊糊地看到牛车旁边的地上趴着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

     “谁?”范娃吃惊地问。

     “是我。哎哟,哎哟。”

     “刘组长?”

     “快,把我扶起来。”

     “你咋啦?”

     “有人陷害我。”

     黑暗中,范娃摸到了刘左左的手,用力把他往起拉。

     “哎哟,慢点,慢点。我的腿不敢使劲。”

     “刘组长,你咋搞的绊球得这么狠?”范娃说着心里直想笑。

     “不知这路上放的啥东西,绊住了我的腿。哎哟,慢点,慢点。我就扑趴下去了。哎哟,我这腿……”

     范娃慢慢地把刘左左搀了起来,扶着他往前走。刘左左的腿刚一用劲,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哎哟喂,不行不行,我这腿连一点劲都不能用,你把我背回大队部。”范娃弯下腰,刘左左趴在他的背上,范娃背起刚走两步,刘左左说,“范娃,我的眼镜,我的眼镜。”

     “你先到大队部睡下,我拿盏马灯来找。”范娃扶刘左左躺下,问,“刘组长,这贫下中农大会……”

     “开!对二喜他们要狠狠地斗!”

     “中。那你好好歇着,我走了。”

     “别急。还有一件事你要记住,那次二喜念错了一条毛主席语录。你们斗他的时候,要把这件事儿连起来。”

     “中。记住了。”

     范娃转身刚走出屋门,身后又传来了刘左左的声音:

     “范娃,别忘了寻我的眼镜。哎哟喂……”

     范娃在离牛车五六尺远的地方找到了刘左左的眼镜,镜片早已四分五裂,只剩下一个眼镜架。范娃把眼镜架送给刘左左,刘左左接过,满脸凄伤。

     “范娃,送我回去。没有眼镜,我就是瞎子,啥也弄不成。还有我这腿……”

     范娃一看,刘左左的左腿已经肿得铮亮,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那我跟小山把你抬回去。”

     “中。”

     “你好好养伤,等好了再来。”

     刘左左点点头。“我不在这里,你可要牢牢记住: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早请示晚汇报制度要坚持,不能有丝毫放松。”刘左左顿了一下,“还有,你要仔细查一查,这牛车是谁推到路上的,一定要查清楚。这是阶级敌人凶残的报复。”

     范娃说:“刘组长,这里的事情你尽管放心,一切都按你的指示办。”

     “还有个事儿我给你提个醒,”刘左左表情严肃,满脸神秘,声音压得很低。“要警惕隐藏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

     “你说清楚点,”范娃望着刘左左黑铁皮脸上那对深陷的眼窝和玻璃弹子似的外凸的眼珠说,“我没听懂。”

     “我是说你要注意小山,这个人有点不对劲儿。”

     “小山?”

     “对。”

     “他咋啦?”

     “你没看出来?”

     “没有。”

     “这个人外表上老老实实,腼腼腆腆,不多言多语,其实他是闷淘气,肚子里弯弯拐拐,花花肠子不少。”

     “你看出啥啦?”

     “我怀疑给曾跃旗通风报信的就是他。也不排除村里最近发生的红薯汤红薯馍风波与他有关,还有这牛车事件。”

     范娃听了吃惊不小,前两件事儿他不知道小山是否捣过鬼,可这牛车的的确确是小山推到路上的。他没想到刘左左眼镜后面藏着的那对暴眼珠会把问题看得如此之深,如此之透,如此之准。

     “刘组长,我看小山不会,他也不是两面三刀那种人。不管咋说,他还是我们战斗队的副队长,我想他的觉悟不至于那么低,跟走资派串通一气。再说那天他也没有时间去找曾跃旗。这牛车,小山更不会,喝了汤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我先把话说到这儿,是不是小山干的,等你查了以后,水落了石出了咱再说。总之,你要提高警惕,多长一个心眼,擦亮眼睛,不要被一些现象所蒙蔽,要知道阶级敌人是十分狡猾的。牛车事件你要抓紧查,等我好了,我要亲自对阶级敌人的凶残报复予以坚决的回击。”

     范娃心里一阵紧张。难道小山真的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敌人?是披着羊皮的狼?范娃不相信,小山跟他从光屁股娃儿一直耍到现在,怎么会是阶级敌人?!范娃心里这样想,嘴里却说,“记住了,刘组长。我一定抓紧查。”范娃看着刘左左痛苦得扭曲的脸,补上了一句:“我去叫小山,把你抬回去。”

     “不,不要叫他。套辆牛车。”

     按照刘左左的吩咐,范娃套了辆牛车,拉着不住哎哟哎哟直叫的刘左左出了村。小山站在村口望着两头老黄牛拉着昨晚他横在路当中绊倒刘左左的那辆车,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牛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咯噔咯噔地响着象蜗牛一样慢慢地向前移动,牛铃铛随着老黄牛慢腾腾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叮当叮当地响声。刘左左躺在车上,两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很久没有说话。牛车要下坡了,坡很陡,范娃走在前面扳下刹车,拢着牛鼻,但车速还是比上坡的时候快得多。车轴不停地发出咯哇咯哇刺耳的声音,刘左左忍不住捂上了耳朵。突然一个车轮碾到了一块大石头上,车身咯噔颠簸了一下,刘左左也随之发出了一声哎哟的叫声。牛车终于下到了坡底,前面的一段路较为平缓,老黄牛恢复了蜗牛爬行的速度,牛蹄发出均匀的踢踏踢踏声。

     “范娃,赶快点,可能要下雨。”

     “不会,刘组长。你看天那么蓝,那么清亮,连一点云彩都没有。”

     “我咋看着是乌云压顶,阴沉沉的。”

     “刘组长,你忘了,你没戴眼镜。”

     “哦……”刘左左伸手摸了一下鼻梁。

     范娃从公社回来时已快响午了,老远就看见小山站在村口。小山看到范娃,急忙走上前问道:“你把他送到卫生院了?”

     “送到了。”

     “伤得咋样?”

     “不老重。”

     范娃卸下牛车,望着小山焦急的脸色,上前拉着小山的手,不无夸赞地说:“小山,你真中。”

     “我跟你说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要不是你这一招,昨晚我还真不知该咋办。”

     “咋办?斗他们就是了。”

     “说得轻巧,你忍心?”

     小山低着头,飞起一脚踢走了一块小石头。

     “刘左左到底绊得咋样?”

     “不老狠也不老轻。”

     “说实话,昨晚我不该那样做。”小山不无后悔地说。

     “没事儿,小山。反正又没伤到骨头。”范娃极力为小山宽心。“张院长说,他是把脚脖子窝了,说是啥子……哦,对了,张院长说是软组织损伤。啥叫软组织损伤,咱弄不清楚,听张院长的口气,住两天医院,肿消了就好了。”

     “明天我想到卫生院去看看他。”小山说。

     “那咱俩一块儿去。”范娃说。

    

 
上一页

版权所有 国学时代文化发展有限公司Copyright©
web@guo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