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春当了公社副书记,搬到公社去了。
何大流当了大队长,继续着张光春在槐树沟的事业。
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过,又一件新生事物诞生了,槐树沟成立了公共食堂。食堂的墙壁上用白色的石灰刷了一条巨幅标语:“ 敞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
字写得不怎么样,但标语的内容深得社员们的拥护和称赞。食堂开张那天,何大流讲了一通话,他说得慷慨激昂,不少人还拍响了巴掌。何大流说,公共食堂是共产主义的产物,吃饭不要钱,可以敞开肚子,想吃多少吃多少,能吃多少吃多少,愿吃多少吃多少,一齐吃饭,一齐干活,一齐睡觉,这是真正的共产主义大家庭生活。食堂的的确确办得不错。白蒸馍,干面条,不定量,随便吃。妇女们不再做饭,男人们不再为缺煤少盐发愁。光棍汉们更是高兴。那些小娃子们一个个欢喜雀跃,蹦蹦跳跳,因为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不光可以敞开肚皮吃饭,而且比一家一户吃得好,一天还要发三个糖疙瘩。那天范娃和小山领了糖疙瘩高兴得一蹦三跳往回走,忽然后面一个人在叫喊:“范娃,小山等等我!”
范娃和小山回头一看,见丙进边跑边喊从后面追了上来。
丙进是张光春的儿子,与范娃同岁,三个人同在一个班读书。丙进脑子有点笨,一天上语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地”字,抽他回答。老师问,丙进,这字念啥?丙进手摸着脑袋答不上来。与他同桌的小山拉了一下他的裤子,用手指了指地下,丙进立即回答,老师,这字念“嗲”(河南方言把“地”字念为“嗲”),顿时教室里轰堂大笑。丙进摸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臊得满面通红。那天之后,丙进没再去上学。这件事儿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闷德星,简称“老闷”。后来村里人都叫他老闷,叫顺口了,把他的名字就淡忘了。丙进也不生气,谁叫他老闷他都答应。
“看我这糖疙瘩。”老闷边呼哧呼哧地喘气,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大把红红绿绿的糖疙瘩。
“你咋恁些?”范娃问。
“大流伯给俺的。”老闷说。
“他只给俺发了俩,给你了恁些。”范娃有些眼红。
“你不会叫他多给你点儿。”老闷说。
“那他会给?”范娃问。
“会。不信咱俩去。”老闷拉着范娃。
“走,咱都去。”范娃拉着小山。
三个小娃子又跑到了食堂。此时早已吃过了饭,食堂里只有何大流和伙夫。
“你们来弄啥?”何大流边吸烟边问。他吸的黄金叶也是食堂供给的。
“伯,你也多给他们点糖疙瘩。”老闷傻乎乎地说。
何大流看了看范娃,摸了摸口袋,又看了小山一眼,从口袋里掏了一把交给范娃,手又往口袋里掏了一下说:“哎呀,没了,小山,等有了再给你。”
“你没了,我给他。”老闷说:“小山,给。”老闷把一把糖疙瘩递给了小山。
“给。我也给你。”范娃也把一把糖疙瘩递到小山面前。
小山谁的糖疙瘩也没接。
三个小娃子走出了食堂。
何大流也从食堂走了出来。
不远处围了一堆人。何大流朝人堆走去。人堆中站着一个光棍汉,用筷子敲着碗,站在那里说顺口溜:
食堂好,食堂好,
白蒸馍干面条,
不管肚子有多大,
愿吃多少吃多少。
不愁柴货油盐,
不为米面烦恼,
端碗进食堂,
饭菜任你舀。
光棍汉刚唱完,爱凑热闹的二喜嘣地敲了一下碗,高声问道:“你们说食堂到底好不好?”
众人齐声答:“好!”
何大流听到大家都在夸公共食堂的好处,脸上浮出了灿烂的笑容。这是他给村里人创造的幸福,是他把村里人带进了共产主义。
当当当。何大流自豪地敲响了吊在老榆树上的钢板,他一声吆喝,男男女女放下筷子,走出食堂,整整齐齐地站在老榆树下,这是何大流按照军事化的要求编排过的队列,这一招是张光春在公社专门教的。何大流站在队列前面,象部队的首长,他清理了一下喉咙,开始讲话。何大流说,根据上头的指示,从现在开始,第一,开展深翻土地。第二,开展积肥运动。第三,开展消灭“四害”。第四,开展扫除文盲。咱们来个分工,男劳力翻地,女劳力积肥,小娃子们除“四害”。咱先说清楚,地要深翻三尺,张光春负责。肥要每天人积一方,王彩珠负责。除“四害”,一人一天要逮两只老鼠,五只麻雀,六十只苍蝇,一百只臭虫,何二喜负责。扫除文盲的事儿咱这样办,由大山每天坐在路口,路口放块小黑板,收工时,大家都从那里过,每人必须在黑板上写一个字儿,写对了就走,写不出来就叫大山教,啥时学会啥时走。大山,听见没有?
“ 听见了。”大山在队列里回答。大山是张光春的大儿子,现在在读高小。大跃进开始,学校都实行半日制。
何大流分派完毕,大家各就各位。何大流的重点放在积肥上。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人不吃饭没有劲儿,庄稼不上肥就长不壮。在前不久开展的积肥运动中,屋里的院里的路上的地皮被挖完了,说那是千脚泥,肥。路边的草皮被铲光了,河沟堰塘的黑紫泥被掏净了,连各家各户墙上的泥皮都揭光了,公社下的积肥任务也没完成。这回又叫大家积肥,还往哪里挖?往哪里铲?往哪里掏?往哪里揭?好在何大流到外地学了经验,用烟熏法造肥。何大流要推广烟熏肥经验,自然就得跟妇女们在一起,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何大流叫妇女们在深翻过的土地上把土坷垃搬在一起,垒成一个个小土堆,远远望去象一片坟地。何大流叫妇女们抱来麦秸,玉米杆,围在土坷垃堆周围,用火柴点着,遍地狼烟顿起,一堆堆,一行行,壮观无比,尤如古时候点燃的峰火台。火熄之后,土坷垃被熏得焦黑,和着麦秸玉米杆的灰烬撒在地里,这就是烟熏肥。
深翻的土地上施上烟熏肥,裁上红薯,种下玉米……夏天到了,红薯秧子象歪头菜,黄黄的,瘦瘦的,有尺八来长。玉米苗更可怜,细如手指的躯干,窄如面条的叶子,一尺多高就冒梢了,吐穗了。加上那年老天爷也不长眼,几个月不滴拉一点雨,整个大地干得直冒狼烟。秋天来了,收成无几。
公共食堂,短米缺面,公社也不再给调配粮食了,因为在公社掌握的帐册上各大队仓库的粮食至少都可以吃三四年。这些数字都是各大队自报的。食堂里,白蒸馍干面条变成了红薯汤红薯馍。渐渐地红薯馍也没有了。又过了几天,红薯汤开始定量。大人一瓢,小娃子半瓢。汤清如水,可映日月。一个冬天下来,社员们一个个脸色铁灰,骨瘦如柴。小娃子们都变成了袋鼠,只剩下脑袋和西瓜一样圆一敲嘣响的肚子。
开春了。春风轻轻地吹着,吹醒了沉睡的小树,它伸着细小的腰身幼嫩的胳膊使尽全身力气吐出了串串嫩芽。春风也吹醒了小草,小草揉着眼睛从被窝里钻出,尤如颗颗绿珠镶嵌在干枯的黄色的土地上。冬天终于过去了,人们终于熬过来了,他们愁苦的铁灰色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个月来少见的喜色。一个个挎着蓝子走出家门赶场似的拥上山坡,采茶似的采摘着洋槐树枝条上刚刚吐出的嫩芽。小树又回到了冬天,枝条上又变得光溜溜了。夜间,它们趁人们入睡,以更快的速度吐着绿色吐着春天。可是,天还没有放亮,社员们已经悄悄地来到它们身边,毫不手软地攀着它们的身子夺去了它们夜间的劳动成果。就这样,小树不断地吐绿,社员们不断地采摘,一茬接一茬,一茬又一茬,吐了摘,摘了吐……无论小树如何努力,它们生长的速度也远远赶不上社员们饥饿生长的速度。好在山坡上的野菜长出来了,为小树分担了忧愁。在树叶无法满足人们的需求时,社员们的目光瞄准了刚刚钻出地面的嫩黄的野菜芽。他们拿着镰刀铲子上山了,寻宝似的在山坡上搜寻着。野菜遭殃了,脑袋刚露出地皮,还未及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看一眼蓝天,瞧一眼太阳,就被饿得发慌的饿民们残忍地割去了脑袋。有的饥民心更狠手更辣,割去脑袋不说还来个顺藤摸瓜挖地三尺连根拔起。已近夏天,除了地上的庄稼象秃子脑袋头上的头发稀稀拉拉,山依然是光秃秃的,小树依然是光溜溜的。饥民们实在找不到吃的了,进而操起了镰刀刮起了树皮。一棵棵小树变成了一根根戳在地上的木棍,白瓷拉拉,宛如森森白骨。小树流尽了眼泪,流尽了血液,干枯了,死去了。大树为人们炼钢粉了身碎了骨,小树为拯救饥民的生命而牺牲了自己。饥民们把剥来的树皮放在碾上碾成绿浆,煮成糊糊,捏成团团,塞进嘴里,填进胃里,充一时之饥。
何金柱早上吃了一个树皮馍,扛着犁头下地去了。他是队里的牛把式,无论饥饱都得下地,不能叫牛闲着。何金柱有气无力地套上牛,手扶犁把,鞭子一扬,牛尾巴一撅,拉着犁头就走。犁铧深深地钻进地里,嘶咬着扳结的土地。犁了两遭,牛实在拉不动了,站在原地呼呼地喘着大气。何金柱再次扬起鞭子,牛甩动了一下尾巴,不予置理。何金柱想给牛甩上一鞭子,就在鞭梢即将落在牛身上时,他看见了牛们尖如锥子的屁股,心软了下来。人不吃饱没有力气,牛们也是一样饿着肚皮啊。这一向它们一直都是吃的干沙沙的麦秸而无半粒饲料。何金柱想让牛们歇一下,刚放下犁头,忽然想起了何大流说的那句话,半天必须犁一亩。何金柱又扶起了犁头。他为了让牛们省点力气,何金柱使劲把犁往上提,不使犁铧钻得太深。牛们倒是省了气,而何金柱却费了力。
日头升入中天,何金柱饿得头晕目眩。他有些站立不稳了。他躺在地上,只觉得满天都是日头,如繁星般密密麻麻。他闭上眼睛,又觉得身子象放在了磨扇上,不停地旋转。他实在太饿了,肚子里象没有了肠胃,前胸和后背紧紧地贴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地不转了,何金柱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两头牛卧在地上悠然地倒起沫来。何金柱想,牛饿了可以反刍,而人为什么不可以学牛?这个突然的发现使他感到兴奋。如果人也能象牛一样反刍,人类的饥饿问题不就得到了解决?何金柱开始学牛,嘴一张一合不住地咀嚼着。可是,何金柱嚼了很久,嘴里仍然没有冒出一点唾沫,他不能象牛们那样从嘴角流出白沫来。何金柱想,也许是自己的方法不对,于是他又在寻找新的方法,试图把早上吃进胃里的那个树皮馍倒回嘴里,重新咀嚼,这样就一定能实现人的反刍。在怎样才能把吃进胃里的那个树皮馍倒回嘴里,何金柱想了多时才想出一个办法。他来到一个足有六十度的陡坡,头朝下脚朝上趴在那里,力图使已经消化了的树皮馍从小肠回到胃里然后再从胃里倒回口中。他足足在陡坡上爬了有两袋烟工夫,肠胃里没有丝毫反应,无奈之下爬了起来,在地里搜寻着,他先挖了一棵野菜,而后又捉到了两只蚂蚱,成了那天中午他一素两浑的午餐。
天终于黑了。何金柱无精打彩地回到家,茶花高兴地捧出她那天的劳动果实递到爹的手上。何金柱接过,是一摞沉甸甸的碎饼,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咯嘣咯嘣,脆如炒豆。饥饿中的何金柱吃了一个还没吃出味道。
“这是啥?”他问茶花。
“管它啥,你吃吧。”历来十分心疼爹的茶花劝道。
“你们咋不吃?”
“俺们吃饱了。”
何金柱大口大口地嚼着,贪婪地吞咽着,突然脖子一伸,两眼发直,他被干硬的石头面噎住了。茶花急忙舀来一碗冷水喂进爹的嘴里,何金柱才慢慢缓过气来。那天夜里,何金柱口干难忍,连喝了几碗冷水。
第二天清早,何金柱已经死了,身子冰凉。
何金柱死后,村里不断死人。死去的人,有的浑身透亮,医生说是得了水肿病。也有的象何金柱,瘦得象骷髅,医生说是吃了石头面坠断了肠子。茶花一家哭得死去活来。茶花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她不该跟那些人去掏石头面,给爹烙饼吃,是她害死了爹。茶花越说哭得越痛。
其实,茶花他们也吃了,只不过舍不得多吃而留给了爹。
槐树沟来了两个宣传员,是公社派来的。他们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手打竹板,向社员们作着宣传。
……
缺粮食,野菜补,有毒野菜不能吃。
苍耳子,是毒药,谁吃谁就不能活。
……
石头面,不可吃,吃了以后坠肠子。
肠子断了命难保,白白送命化不着。
……
何金柱死了,王彩珠气得起不了床,张光源的媳妇惠贤在王彩珠家里陪着王彩珠,劝了几天,王彩珠的情绪稍微好了一些,惠贤回到家里也病倒了。小山见娘瘦得只剩一溜皮了,知道娘是饿倒的,四下搜寻着想给娘找点儿填肚子的东西。家里啥也没有,娘饿急了,撕开被角扯里面的烂套子吃。娘颤抖着瘦得象鸡爪似的手,一撮一撮从被子里扯出变得发黑的烂棉花,一团一团他往嘴里塞。小山从窗户上无意间看见了,流着眼泪跑出了院子。小山没有忘记,昨天晚上他从食堂端回可见人影的红薯汤,给娘舀了一碗,娘抿了两口,见哥哥和他已经喝完,说,大山,小山,娘喝不下去,说着给他和哥哥的碗里一人倒了一半。他问娘你咋喝不下去,娘说,后半在茶花家里,茶花她娘给我了一根红薯吃,这阵儿我都还没饿。他和哥哥听了,呼噜呼噜象灌老鼠洞一样几口就把半碗红薯汤喝完了。这阵儿小山知道了,娘说的全是假话。
小山走到食堂,他想给娘偷点东西吃。他在门外一看,食堂里有人,伴子伙夫正在涮一个小锅,何大流坐在凳子上吸着纸烟。小山害怕了,转身往回走。
“小山,你过来。”何大流见小山在门口巴瞪了一眼转身走了,他要把小山喊进来问个究竟。
小山乖乖地转回身进了食堂,他害怕何大流,他是大队长。
“你在门口看啥?”何大流吐了一口烟雾,眼睛盯着小山的脸。
“不看啥。”小山说。
“不看啥?”何大流又吸了一口烟,“不会吧。”
“不看啥就是不看啥。”
“你不说我也知道。”
何大流这一说,小山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你知道啥?”小山怯怯地问。
“你饥了。我没猜错吧?”何大流很得意。
“不饥,我不饥。”小山否认。
“不饥?我看你是说瞎话。看你肚子……”何大流用手指头在小山扁扁的肚皮上弹了一下,小山的肚子发出了一声闷响,何大流打了一个饱嗝。
小山闻到了一股葱花面条味儿。小山捂住了鼻子。
“来,老叔今天高兴,优待你吃一根红薯。”
小山接过何大流递给他的一根小红薯,“呵嚓”啃了一口,转身就走,他想把这根红薯送给娘。
“回来,就在这里吃。”何大流说。
小山停住了脚步。 “我拿回家吃。”
“不中。就在这里吃。”
“在哪里吃不是一样。”
“我叫你在这里吃,你就得在这里吃,你要走,就把红薯放下。”
小山无奈,只好大口大口地啃着。
何大流看着小山狼吞虎咽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球大个娃子都会说瞎话,还说不饥。”
小山吃完了,仍然站在那里,两只小眼睛落在了装着红薯的箩筐里。
“还想吃?”何大流问。
小山点点头。
“你吃了一根了,但也不能白吃。去,下红薯窖里拾红薯。”
小山一听,不禁暗暗高兴,心想,你这个傻瓜,把饿驴推进了草屋。窖里有的是红薯,你叫我在这里吃我也不吃。
“中嘛。”小山答应了。
伴伙夫拿着绳子和箩筐把小山带到食堂后面的红薯窖,红薯窖是一个一丈多深的井筒子,拐个弯掏个洞,红薯就装在那个洞里过冬。为了防止人偷,在井筒子口的东西南北各掏一个拳头大的小窟窿,两根木棍十字交叉四头分别放进四个窟窿里,十字心处钻了一个眼儿,眼里串上一根铁鼻,锁就挂在铁鼻上。伴伙夫取出钥匙打开窖门,小山顺着井筒子象猴下树一样滋滋溜溜就下去了。伴伙夫系下箩筐,小山慢腾腾地住筐里装,边装边吃,装了三四筐,肚子也吃圆了。上窖时,小山把早已选好的两根细长的红薯往腰里一别,拉拉衣裳盖住,但因衣裳太小,腰里鼓鼓囊囊地象别着两颗手榴弹。小山爬上来时,小脑袋刚露出井筒子,顿时就傻眼了。何大流和伴伙夫都站在窖门口,眼睛正望着窖门。小山着实害怕了,象出洞的老鼠一露头就遇见了猫,他想退回去,但他又不是老鼠,要是老鼠就好了,滋溜退回洞里,啥事也没有了。小山既不能退回去又不敢立即上来,他在窖门口磨蹭着,他怕何大流搜他的身。小山有些天真,他想等何大流走了再上来,可何大流偏偏不走,反而催起他来。
“小山,快上来。”
小山见躲不过去,忽然心生一计:缩小目标。小山的肚子轻轻一吸,一根红薯顺着裤腿落入窖底。
小山上来了,他象老鼠躲猫似的往边上溜。
“站住!”何大流突然喊道。
小山的心里咯噔一下,乖乖地站在原地,眼睛望着地上,不敢转身。
“你腰里别的啥?”何大流问。
“没,没啥。”小山说。
“过来我看。”何大流不信。
小山退回了两步,依然背向着何大流。
“转过身来!”何大流恶狠狠地命令。
小山只好转过身,面对着何大流。他低着头不敢看何大流的脸。
“掏出来!没别啥?!”
小山仍然低着头,不掏,也不回答。
“掏不掏?!”何大流问。
小山仍不说话,两只手捏在一起,不停地揉搓着。
“不掏?”何大流又问。
何大流转到小山的背后,飞起一脚踢在小山的屁股上。小山腰一闪,打了个趔趄,差点扑趴在地上。小山的小夜壶开了。一股热乎乎的东西顺着两腿流到了地上。红薯也从腰上顺着裤腿落了出来。
“这下嘴不硬了吧,这是啥?”何大流用脚点着被尿浸湿的红薯问。
小山鼓嘟着小嘴,眼里含着泪花。
“记着,以后再偷,决不轻饶。”何大流又一脚飞起,只听“嗖”地一声响,那根被尿浸湿的红薯飞出了一丈多远,碰到墙壁又弹回地上。然后,何大流背着双手进食堂去了。伴子伙夫跟在何大流的身后。
小山不敢去捡那根红薯,他低着头回家了。
天黑了。黑咕隆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山来到食堂后边的红薯窖,摸了摸窖门上的铁鼻,冰凉的大锁挂在上边。他摸到了红薯碰到的那堵墙壁。他象瞎子一样从墙半腰摸到墙根,弯着腰,一手扶墙,一手摸地,边摸边走,边走边摸,他在地上仔细地搜寻着被他尿浸湿的被何大流踢到墙边的那根红薯。他摸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手象触了电似的猛然缩回,站起身用脚一踢,唧--
一声尖叫,滋溜滋溜,地上发出一群老鼠逃跑的声音。小山明白了,他刚才摸到的是寻食的老鼠。小山又弯下了腰,这次他摸到了那根红薯。红薯已经不完整了,被那群老鼠啃得体无完肤坑坑凹凹的了,尤如一件有着高超技艺的雕塑家雕刻的作品。小山拿在手里,如获至宝。他虽然后悔自己没有老鼠来得早,让老鼠占了先,但他心里又有一种满足感,毕竟他比老鼠得到的多。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最大的安慰。何大流给他的那一脚也算没白挨。他把那根不完整的红薯拿回家,递到娘的手里。
娘说:“小山,你吃吧。”
小山说:“娘,我不饥。”
娘说:“小山,你说瞎话。”
小山说:“娘,我没说瞎话,不信你摸摸我的肚子。”
小山暗暗地鼓了一口气。
黑暗中,娘伸手摸了一下小山的肚子。
“小山,你吃啥啦?!”娘吃惊地问。
“红薯。”
娘问:“在哪里吃的?”
小山说:“窖里……”
娘悬着的心落进了肚里,她生怕小山在外头吃石头面。
娘说:“记住,再饿都不准乱吃东西。”
小山说:“知道了,娘。娘,你吃吧。”
娘拿着那根坑坑凹凹的红薯,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惠贤的病仍不见轻,王彩珠请来了一个神婆。神婆六十多岁,在河西这一带久负盛名。神婆敬的是义神关云长。由于遭受大饥荒,神婆常常跪在关公的像前焚香颂经,磕头作揖求关公保佑这一方百姓。由于浮肿病流行,死人不断,拜神求药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神婆的家里人来人往,象赶场一样络绎不绝。上门拜神求药的人多了,神婆也就用不着出门了。就是有人来请,神婆也总是以种种借口推拖。王彩珠跟神婆娘家是一个村的,按辈份,王彩珠叫神婆小姑。王彩珠翻山越岭跑了几十里路来到神婆家,神婆看在原是一个村的份上,当天跟王彩珠来到槐树沟。神婆走进惠贤的屋里,关上门,遮严窗,请出关公像挂在墙上。摆上香案,放一碗冷水,然后焚香,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喃喃自语,并不时发出呜哇呜哇的叫声。随着这一声声怪叫,似有一股阴气从天而降,冷嗖嗖拂过脸面,凉悠悠飘满屋中。惠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神婆突然厉声喝道,哪里逃!着刀!手在空中劈了一下,然后用力向前一抓,捏成拳头,好象要把抓在手里的妖魔鬼怪捏碎一样。之后,手在碗上一拂,又自言自语一番。神婆的过场做完了,复归原状。神婆跟王彩珠说,好了。把关帝爷赐的药给她喂下。王彩珠问神婆,小姑,她到底咋了?神婆说,现在饿死鬼太多,急于投生,到处寻找替死鬼。她被饿死鬼缠身,要不是我来得快,她的命恐怕……现在好了,缠她的饿死鬼已被关帝爷斩杀,但她身上阴气尚未散尽,须把关帝爷赐的这碗药喝下,阴气自然消除。神婆说完,起身告辞。王彩珠急忙从身上摸出一块钱塞进神婆手里,神婆没有推辞。送走神婆,王彩珠进屋,端起关帝爷赐的药递到惠贤面前。惠贤一看,半碗凉水,青灰青灰,宛如清水中滴了一滴黑色的墨水。
王彩珠说:“喝吧,小姑说喝了就好了。”
惠贤本不想喝,但既是关帝爷赐的药怎敢不受?于是她咬着牙吞下了那苦涩的神水。惠贤心里很清楚,王彩珠自然也很明白,所谓关帝爷赐的药就是凉水中飘落了几粒香灰。但是,她俩谁也不敢说出这话来,那将会得罪关帝爷,得罪救苦救难的菩萨,乃至得罪所有的神灵。
神灵是不敢得罪的,也是得罪不起的。
惠贤喝下那碗神水后,当天晚上病情加重。体温持续升高,昏迷得人事不醒。王彩珠用冷水浸过的手巾有一次没一次地敷在惠贤的额头上,并不时地换来换去,仍未见效。
天亮后,王彩珠找到何大流说她肚子疼想喝一碗姜汤面。何大流见王彩珠求他,心里怪美。何大流说甭说你喝一碗姜汤面就是喝十碗八碗我也叫食堂给你做。于是食堂的胖子伙夫给王彩珠送来了一碗飘着葱花的姜汤面。王彩珠把热气腾腾的姜汤面端给惠贤,惠贤喝了姜汤面病就好了大半。惠贤对一直守在身边的小山说,小山,你出去耍会儿吧,娘好了。
小山见娘的病好了,心里高兴,听娘一说,就出去了,他想去寻范娃和老闷耍。小山路过燕子家门口时突然看见地上有一张伍块钱,他心里暗自窃喜,看看前后左右无人,弯腰拾起了那张钱。小山扭头往回走,他不再去找范娃跟老闷了,他要把钱送给娘,叫娘高兴高兴。这钱可以给娘买点吃的补补身子。小山想的美美的,高高兴兴地跑进屋,娘斜靠在床上,一眼就看到小山脸上的笑容。
娘问:“小山,你笑啥?”
小山说:“娘,你猜。”
娘说:“你拾到东西了。”
小山说:“你猜我拾到啥了?”
娘说:“娘猜不着。你拿出来给娘看看。”
小山说:“娘,你猜一回。”
娘说:“你拾到了一个铜圆。”
小山说:“娘,你没猜对,再猜。”
娘说:“那就是拾到了一杆水笔。”
小山说:“娘,你又没猜对。再让你猜一回。”
娘说:“娘不猜了。”
小山说:“我想你也猜不着。”
娘说:“猜不着就猜不着,娘也没说会猜着。”
小山说:“娘,你闭上眼,我给你变出来。”
惠贤闭上了眼晴。
小山突然把一直藏在背后的手送到娘的面前,然后那捏得紧紧的小拳头一松说:“娘,你看!”
惠贤的眼睛睁大了,刚才还笑嘻嘻的脸突然间严肃起来,小山一见愣住了。
娘说,“这是哪儿来的?”
小山满以为娘会高兴,没想到娘的脸色突然一变,审问起他来了,好象这钱是他从哪里偷来的。小山脸上的笑容也被吓跑了。
“拾的。”
“真是拾的?”
“真是拾的。”
“没说瞎话?”
“没说瞎话。”
“在哪儿拾的?”
“燕子家门口。”
“是真的?”
“是真的。”
惠贤的目光一直审视着小山的脸,直到此时目光方才变得温和了些。
“那你去问问燕子家,看是不是她们家掉的。是,就还给人家。不是,就再问问别的家。”
惠贤说话时,小山一直咕嘟着小嘴,他对娘如此处置这伍块钱十分不满。
娘说,“去吧,听话,不管谁家掉了钱,都会着急的。快去吧。”
小山噘着小嘴出去了。他按娘说的,先到了燕子家。燕子与小山同岁,以前他也常到燕子家耍,所以他对这个院子一点也不陌生。小山一进院子,就听见燕子她爹在高声怒骂,看你会办来啥事儿,叫你去给你娘拾副药,出门就把钱掉了,要知道那是你娘的救命钱,不寻回来就剥你的皮!接着是燕子嘤嘤的哭泣声。那哭声悲悲切切,含着无限的伤痛和无法辩解的委屈。小山听了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慢慢走到燕子她爹跟前,慢慢地把小手伸向燕子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