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代,散文的发展变化与诗歌的发展变化并不同步。当诗歌已经高度繁荣的
时候,散文的文体文风改革才开始。文体文风的改革,自内容言,是明道载道,把
散文引向政教之用,和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密切的关系;自形式言,是由骈体而散体
,是散文自身发展的一种要求。这是一次有目的、有理论主张、有广泛参与者并且
有深远影响的文学革新,今人习惯上把它称为“古文运动”。
1、 政治改革与文体文风改革
西魏的苏绰和隋的李谔,都提出过文体复古的主张,但都未尝产生实际的影响
。初唐陈子昂提倡风雅兴寄,在唐代影响很大,但其时并未形成文体文风改革的普
遍风气。文体的由骈而散,在开元时期已有相当的发展,而作为一种改革思潮出现
,则是在安史之乱以后。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使盛唐时代强大繁荣、昂扬阔大的
气象一去不返,代之而起的,是藩镇割据、佛老蕃滋、宦官专权、民贫政乱以及吏
治日坏、士风浮薄等一系列问题,整个社会已处于一种表面稳定实则动荡不安的危
险状态。
面对严峻的局面,一部分士人怀着强烈的忧患意识,慨然奋起,思欲变革,以
期王朝中兴。元稹说他目睹混乱的政局:“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
”(《叙诗寄乐天书》)韩愈放言宣称:“大贤事业异,远抱非俗观。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氿澜。”(《龊龊》)连那位以穷愁悲吟著名的孟郊,也成为“壮士心是剑,,暮思除国仇”(《百忧》)的高唱。陆质、王叔文、吕温、韩愈、柳宗元、刘禹锡、裴洎、李绛、裴度等都在贞元、元和之际挺身而出,参政议政,研讨治国方略,与邪恶势力斗争,表现出改革现实的强烈愿望。
与强烈的中兴愿望相伴而来的,是复兴儒学的思潮。唐初修《五经正义》,重
章句之学,而疏于义理之探讨。这对于儒学的发展与致用是有碍的。当时刘知几和
王元感曾提出过批评,却未能改变此种守章句的学风。安史乱后,随着社会形势的
急剧变化,儒学开始出现一种新倾向,就是重大义而轻章句。独孤及、柳冕、权德
舆等都持这种主张,而这种新倾向的代表,是啖助,赵匡、陆质的《春秋》学派。
他们对《经》的理解,是越过传注而回归《经》本义。这就从章句之学回到义理的
探讨上来,促成了儒学的复兴和致用。
韩愈、柳宗元将复兴儒学思潮推向高峰。《旧唐书.韩愈传》说:“大历、 贞
元之间,文字多尚古学,效扬雄、董仲舒之述作,而独孤及、梁肃最称渊奥,儒林
推重。愈从其徙游,锐意钻仰,欲自振于一代。”韩愈最突出的主张是重新建立儒
家的道统,越过西汉以后的经学而复归孔、孟。他以孔孟之道的继承者和捍卫者自
居,声言:“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而万万无恨。”(《与孟尚书》)当然,
韩愈弘扬儒家道统的基本着眼点,不是想在理论上有大的建树,也不是想当孟子之
后儒学的第一传人,而是在于“适于时,救其弊”(《进士策问》其二),解救现
实危难。在韩愈看来,当时最大的现实危难乃是藩镇割据和佛老蕃滋,前者导致中
央皇权的极大削弱;后者作为儒家思想的对立面,以紫乱朱,使得人心不古,同时
寺庙广占良田,僧徙不纳赋税,严重影响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因而都在扫荡之列。
围绕这一核心,韩愈撰写了以《原道》为代表的大量政治论文,明君臣之义,严华
夷之防,对藩镇尤其是佛、老进行了不遗馀力的抨击。
柳宗元也是重新阐发儒家义理的重要理论家,与韩愈有所不同的是,他对所谓
儒家“道统”没有多大兴趣,也不排斥佛教,他更重视的,乃是源于啖、赵学派不
拘空名、从宜救乱的经世儒学。柳宗元、吕温等人都曾师事陆质,受到他的直接影
响。吕温在《与族兄皋请学〈春秋〉书》中明言:“所曰《春秋》者,非战争攻伐
之事,聘享盟会之仪也。必可以尊天子、讨诸侯、正华夷、绳贼乱者,某愿学焉。”柳宗元在《送徐从事北游序》在指出:“得位而以《诗》《礼》《春秋》之道施于事,及于物,思不负孔子之笔舌。能如是,然后可以为儒。儒可以说读为哉?”这些观点鲜明地体现了柳宗元等人通经以致用的治学特点。
由通经致用到改革现实,是此一时期的一大变局。早在肃宗、德宗朝,李泌、
陆贽等人的整顿纲纪,杨炎、刘晏等人的财政税法改革已肇其端绪,此后杜佑以“
富国安人之术为己任”,针对时弊,提出节省开支、裁减冗员的主张。永贞元年亦
即贞元二十一年(805),以王叔文为首,柳宗元、刘禹锡、吕温等为中坚的一
批进步士人,发起一场旨在打击宦官集团的政治革新运动,实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
,使贞元弊政,廓然一清,“自天宝以至贞元,少有及此者”(王鸣盛《十七史商
榷》卷七四)。这场运动在多种政治势力的联合打击下虽然很快就失败了,但它致
力于王朝中兴的内在精神,却直接影响到此后元和一朝的政治方向。元和一朝,继
续推行了永贞时期的一此改革措施,如禁止供奉、减免赋税、精简冗官,并在一定
范围内抑制了宦官的权势;与此同时,倾全力解决藩镇问题。唐宪宗先是采纳宰相
杜黄裳“以法度整顿诸侯”(《旧唐书.杜黄裳传》)的意见,大举出兵, 在不长
时间内,即讨平西川、夏绥、镇海诸处叛乱,后又倚重宰相裴度,经过长期战争,
平定了淮西叛乱,迫使成德、卢龙诸藩相继归顺朝廷。“当此之时,唐之威令,几
于复振”(《新唐书.本纪第七》)。可以说,上述财税、政治、 军事等方面的变
革,既有力地促使唐王朝走向中兴,也极大地鼓舞了民心士气,而所有这一切,又
无不与广大士人志在改变现状的强烈要求紧相关联。
中兴的愿望促成了儒学的复兴,促成了政治改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文体
文风的改革得到了发展。换言之,是经世致用的需要促成了文体文风改革高潮的到
来。
韩愈、柳宗元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韩愈一再说自己“修其辞以明其
道”(《争臣论》),“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
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
,“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答李秀才书》),其主
要目的,除了致力于建立儒家道统外,便是用“道”来充实文的内容,使文成为参
预现实政治的强有力的舆论工具。柳宗元最初“以辅时及物为道”(《答吴武陵论
非国语书》),将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更具实效性的政治改革运动中去,待到改革
失败、被贬南荒之后,才不得已而主张以文来明其“道”。他说:“然而辅时及物
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同上。)“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
诸道而遗其辞。......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
乎物而已耳。”(《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由此可见,出于相同的政治目的,韩
、柳二人不约而同地走向了以文明道、反对不切实际的文体文风的路途。他们将文
体文风的改革作为其政治实践的组成部分,赋予文以强烈的政治色彩和鲜明的现实
品格,去其浮靡空洞而返归质实真切,创作了大量包含政治激情、具有强烈针对性
的感召力的古文杰作。李汉《昌黎先生集序》记载当时的情况是:“时人始而惊,
中而笑且排”,但“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由此可见韩愈力倡古文宁以流
俗所非也绝不改弦易辙的胆力和气魄。在这一过程中,韩愈还以文坛盟主的地位,
对从事古文写作的人予以大力扶持和称赞,在他周围,聚集了张籍、李翱、李汉、
皇甫湜、樊宗师、侯喜等一大批古文作者,声势颇为强盛。柳宗元当时身在南方贬,创作古文的声势和影响虽不及韩愈,却也不是默默无闻。据《旧唐书》本传载
:“江岭间为进士者,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凡经其门,必为名士。
2、 倡导古文的理论主张与杂文学观念的复归
文体文风的改革高潮一方面固然缘于前述儒学思潮和政治改革的触发,另一方
面也与文章发展的内部规律密切相关。以骈文而论,它发端于先秦,形成于魏晋,
至南北朝大盛,此后一直延续不衰。作为一种美文学,骈文十分重视对偶、声律、
用典和辞采,重视美感。它的出现,突破了早期散文过于古朴简单的格局而向形式
美方向发展,并且日益精致,日益华美,从散文的艺术特质说,这无疑是一种进步
。但是发展到后来,弊端也随之而生。如对偶惟求其工,四六句型限制了内容的充
分表达;用典惟求其繁,不少篇章晖涩难懂;一意追求华丽辞藻,内容空虚浮泛。
华美的形式往往成了表达思想、反映现实的障碍。
骈文是唐代前期普遍使用的文章样式,大量的章、奏、表、启、书、
说多用骈体写成,从贞观初至开元末的一百一十馀年间,如今可看到的策文全是骈
休,无一例外。不过,唐代骈文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变化,自初唐“四杰”始,不少
作品已于工整的对偶、华丽的辞藻之外,展示出流走活泼的生气和注生骨力的刚健
风格,如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其落霞孤鹜之
景,一披六尺之情,英思壮彩,珍词秀句,为人千古传诵;杨炯的《王勃集序》、
卢照邻的《释疾文》等也都情文并茂,灿然可观。进入盛唐以后,骈休文风有了更
大的改变。
骈文去赘典浮辞,走向平易流畅的过程,反映出文风正在不知不觉的变化之中
。文风的这种变化,反映了散文领域中要求改革的愿望。这种愿望,也表现在理论
批评上。从初唐以来,不断有人对骈体文风提出批评,如杨炯指斥龙朔文风是“争
构纤微,竞为雕刻”、“骨气都尽,刚健不闻”(《王勃集序》),陈子昂也明确
指出应继承“汉魏风骨”,反对“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与东方左史虬修竹
篇序》)的作品。天宝中期以后,元结、李华、萧颖士和继之而起的独孤及、梁肃
、柳冕、权德舆等人,或友朋游从,或师生相继,形成了若干个文人群落。他们以
复古宗经相号召,以古文创作为旨归,从文体的角度倡导改革。
从李华、萧颖士到独孤及、梁肃,再到柳冕,围绕文体文风的改革进行了反复
的理论探讨,他们那些一味强调教化乃至否定一切文学性作品的态度,显然是偏颇
的;他们的理论主张缺乏实践性品格,带着空言明道的性质,因而不可能给创作带
来与现实紧密结合的鲜活的生命力;但他们提出的宗经复古、以道领文、充实文章
内容而反对浮靡文风主张的影响,在当时却具有积极意义。也许是受到这些理论家
们改革文体文风主张的影响,宝应二年(763),杨绾和贾至都提出了废诗赋、
去帖经而重义旨的科举改革意见;建中元年(780),令狐峘知贡举,制策和
对策开始用散体。自此以后,历年策问,皆散多而骈少。这说明文体的改革已为朝
野所普遍接受。它的进一步发展和完成,只待韩愈、柳宗元等人的最后努力了。
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韩愈、柳宗元提出了更为明确、更具有现实针对性的古
文理论。概括来讲,韩、柳的古文理论有如下内容:其一,是“文以明道”。其二
在倡导“文以明道”的同时,也充分意识到“文”的作用,为写好文章而博采前人
遗产。韩愈多次提到:“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沉
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砻磨乎事业,而奋发乎文章。”(《上兵部李侍郎书》)
柳宗元也说:“言而不文则泥,然则文者固不可少耶!”
(《答李翊书》)“有诸其中”、“养其根”,都是指道德修养,有了良好的道德
修养,文章才能充实,才能光大。在此基础上,韩愈还发展了孟子的“养气说”和
梁肃的“文气说”,提出了一条为文的普遍原则:“气盛则言之张短与声之高下者
皆宜。”(《答李诩书》)“气”是修养的结果,其中概有“仁义之途”、“诗书
之源”等道德因素的贯注,又有源于个性秉赋和社会实践的精神气质、情感力量,
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讲,后者的比重要更大一些。当这种“气”极度充盈喷薄而出时
,文章就会写得好,就有动人的力量。由此出发,韩愈进一步强调“郁于中而泄于
外”的“不平之鸣”(《送孟东野序》),主张“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
酣醉无聊”等“勃然不释”(《送高闲上人序》)之情的畅快渲泻。与韩相同,柳
宗元也主张人的气质“独要谨充之”,情感要“引笔行墨,快意累累”(《复杜温
夫书》)地尽兴抒发,并认为:“君子遭世之理,则呻呼踊跃以求知于世。.....
.于是感激愤悱,思奋其志略以效于当世,必形于文字,伸于歌咏。 ”(《娄二十
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这里的“感激愤悱”与韩愈的“不平则鸣”有着内在
的同一性,作为一种高度重视个人情感的理论主张,二者均具有不容忽视的价值和
意义。
韩、柳理论主张的核心是“文以明道”说,他们倡导的文体文风改革也是以这
个口号为主要标志的。从这一主张与现实政治相关联的实践性品格看,无疑是有积
极意义的;但就这一主张尤其是韩愈“明道”说的内涵来看,却没有比它之前的理
论家提供更多的东西;而且一旦脱离了它产生的具体环境,作为一咱普遍理论存在
时,便会成为一种束缚,成为宣传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理论依据,常常使得文章缺
乏真情实感,充满道学气。
韩、柳虽然规定了“明道”是为文的目的,“为文”只是明道手段,但其古文
理论的精华却在于对“文”的论述,也就是说,他们论“道”只关系到写什么,而
论“文”则重在解决怎么写,怎样才能写好,相比之下,后者无疑凝聚了他们更多
的心力。后世一些道学家对韩愈大为不满,指责他“第一义是去学文字,第二义方
去穷究道理”(《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七),是把道德与文章“倒学了”(《河南
程氏遗书》卷十八),正反证了韩愈对“文”的重视程度。如果我们从文学发展史
的角度来考察,便会发现,韩、柳的古文理论之所以重“道”亦重“文”,甚至有
时重“文”超过重“道”,实在是受到了自唐代以来逐渐复归了的杂文学观念的影
响,同时也是杂文学观念在特定的时期的集中表现。
所谓“杂文学”是相对于纯文学而言的。我们所说的纯文学,指非功利、重抒
情的美文;混美文与非美文为一的,我们称为杂文学观念。我国早期文学与非文学
是不分的。魏晋之后,文学逐渐独立成科,但美文与非美文也还没有分开。南朝宋
文帝立四学,其中的文学依然指文章之学,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学不同。齐梁之际
,有文、笔问题的讨论,各人看法不同,但一种要把美文与非美文区别开来的意向
却清晰可见,这主要反映在萧绎的《金楼子.立言篇》里, 他把是否有浓烈的感情
和声律、词采之美作为区别分文、笔的标准,萧统编《文选》亦将非抒情又乏文采
的史传、诸子排除在外。这是一种新的文学观念,就文学自身的演进而言,这一观
念更重视文学的物质,意在把“文学”从杂的境地纯化出来。
到了唐代,这一观念仍有相当影响,如初唐人编写的《梁书》、《陈书》、《
周书》、《北齐书》等,在提到“文”“笔”时都分得很清楚。盛唐以后,这种观
念逐渐消退,随着文体文风改革呼声的增高,文、笔之分又分为文、笔未分之前的
“文章”概念所取代。自陈子昂说“文章道弊五百年”之后,用“文章”包括一切
文体的用法使成了古文家的习惯。在李阳冰、贾至、任华、独孤及、梁肃、柳冕等
人笔下,“文章”一词频频出现,从而泯灭了魏、晋以来日趋扩大化了的不同文体
间的差别。表面看来,以“文章”取代“文笔”,只是一个简单的词语变化,但在
这一现象的底层,却反映了唐人文学观念的重大变革,亦即杂文学观念的复归。这
种似旧实新的观念,将南朝人想从“文”中排除出去的大量应用文体重又收罗进来
,施以新的写法,从而极大地提高了古文的地位。
韩愈、柳宗元在文坛的崛起及其倡导的文体文风改革,除了现实政治等方面的
原因外,正与这种杂文学观念的影响紧密相关。他们大量使用“古文”、“文章”
之类词语,将经、史、子乃至碑、铭、杂说等一切有韵无韵之文统统包罗在内,并
在理论上予以倡导,在写作实践中赋予这些应用文体以文学的物质。“二公者,实
乃站于纯文学之立场,求取融化后起诗赋纯文学之情趣风神以纳于短篇散文之中,
而使短篇散文亦得侵入纯文学之阃域而确占一席之地”(钱穆《杂论唐代古文运动》
)。杂文学事实上已起了某些变化。
从杂文学始,到“文”“笔”之分的讨论,最后以“文章”合一终,散文的发
展似乎在绕了一个大圆圈后又回到了它的原点。这一现象,就文学自身的演进来说
,无疑是一种倒退;但就杂文学观念在特定的时期重建的意义而言,则是一种进步
。因为这一观念蕴含着以复古为新变的充实内容,给予当时和此后的散文发展以深远
影响。需要说明的是,杂文学观念的复归并没有影响到唐代诗歌的发展,因为在唐
人那里,诗、文的界限并不混淆,有时,一些人则用“诗笔”来区分诗、文两种体
类,如“杜诗韩笔”、“孟诗韩笔”之类。这里的“诗”,纯指诗歌,“笔”则与
“文章”同义,包括诗以外的各种文体。
3、 韩、柳散文的艺术成就
散体文的创作高峰是在中唐时期,但这个高峰是建立在此前散体文不断发展的
基础之上的。
唐初三四十年的文风仍延江左之旧,但在一些总结历史、议论时政的文章里,
已较少浮词赘典了。李纲、孙伏伽、房玄龄、岑文本、颜师古等人的奏疏,大都质
实可读;魏征的《论时政疏》、《论治道疏》、《十渐疏》等,虽为骈体,却多杂
散语单句,用笔简劲,一扫浮华,显示了文风转变的契机。而王绩的《答冯子华处
士书》、《无心子传》、《醉乡记》、《五斗先生传》等,用语更为明白晓畅,情
感也真切自然。
陈子昂的出现,在唐代前期文风的转变上起了关键作用。他提倡风雅兴寄和汉
魏风骨,使“天下翕然,质文一变”(卢藏用《陈子昂集序》)。他的一些章表奏
疏,多用间有骈句的散体写成,绝去雕饰,“疏朴近古”(《四库全书总目》卷一
四九)。有名的《谏灵驾人京书》以激切的言词谏阻高宗灵驾西归,说理严密,气
势逼人,文风颇似此后陆贽的奏议。从陈子昂开始,直至开元末,写散体文的人数
开始增多,散体文的表现领域也日趋扩大。如姚崇的《十事要说》、张说的《并州
论边事表》以及大量碑志,皆行文错落有致,明白晓畅。张说还在碑志的叙事中杂
以议论,使得内容沉实厚重,这对后来韩愈碑志的写法是有影响的。
这一时期最有生气的散体之作,是那些出自诗人之手的书信和抒情小文。李白
和王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他们将诗人的激情和意绪注入文中,使文既具有诗的特
点,又不失文的本色,形成了盛唐时期特有的“诗人之文”。李白《与韩荆州书》
开篇即放言说道:“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
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也!”本为干谒之作,却说得洒脱磊落、气宇轩昂,
展示出狂放不羁的诗人性格。《四六法海》评云:“太白文萧散流利,乃诗之馀。”
正指出了其文的特色所在。他如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暮春江夏送张祖监丞
之东都序》,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崔颢的《荐樊衡书》、《荐齐秀才书》,
王昌龄的《上李侍郎书》,或言情写怀,简洁生动,或摹景绘色,妙造自然。与此
前重说理、议论之文判然有别。
天宝中期以后,文章由骈而散已成不可阻挡之势,元结、李华等人已写出很好
的散体文。如李华的《著作郎厅壁记》、《御史中丞厅壁记》,元结的《述命》、
《述时》、《订古》、《七不如篇》,都能以简洁真切、不事华藻取胜。特别是元
结,其《菊圃记》、《右溪记》诸篇,观察深刻,写景细致,于平易中寄寓感慨,
发为议论,精警动人,已开后来柳宗元山水游记之先河。随着建中元年科举策问开
始使用散体,文体改革的声势益发高涨,独孤及和他的学生梁肃、高参、崔元翰、
唐次、陈京、齐抗等,都积极地加入了这一潮流,权德舆、柳冕等人也大量使用散
体的形式来写作,影响所及,以至出现了陆贽那种已十分接近散体的骈体奏议,这
说明在经过缓慢的发展之后,散体文已被普遍接受。
不过,除少数作者之外,这时的散体文似乎还不具备与骈文一争高下的实力,
主要原因在于缺乏艺术上的独创性,大都是对先秦两汉文体文风的模仿,语言和表
现方法显得陈旧,生气不足而因袭有馀。清人赵翼所谓“是愈之先,早有以古文名
家者。今独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变骈体为散文,其胜处有先秦两汉之遗风,但未
自开生面耳”(《廿二史札记》卷二○),指的便是这种情况。此一情形的改变以
及文体文风改革的成功,是在韩愈、柳宗元手中完成的,韩、柳的出现,使得散体
文的创作生面别开,气象一变。苏轼认为韩愈“文起八代之衰”(《韩文公庙碑》)
,这是很深刻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