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今古山一色”
——修行者曹建华
王鲁湘
坐在我面前的是这样一个西北人,方正的脸膛,沉稳的气色,很硬的西北普通话,谈吐却很文秀声调也平和。一对不大却很有神采并略带些忧郁的旺旺眼,使我想起胡汉混杂的陕北那块儿的人建华君果然是陕北人,父母随大军西行,把他生养在河西走廊的绿洲张掖,他也就成了一个甘肃人。
从陕北到河西,要翻过陇上一路西行,这是建华君父母辈的人生走向汉唐多少边塞客,走的也是这一条阳关大道,留下无数干古绝唱的篇什,陇上行,塞上曲,关山月,长河落日,西风瘦马,魂断多少迁人怨妇,成就几多英雄豪杰。一条沧桑大道,洒满斑斑史迹。胡茄乱动,诗贼横陈,惟独不见丹青引,难道是不忍伤心却忍把苍茫河山,都付予西风残照西北山水壮阔苍凉之美,在美术上的反映和表现,比文学迟到了一千多年。这一奇特的文化现象一直使我困惑。或许只有去除掉滴人戌客的心态,完全以西北河山主人翁的胸襟来审视谛观,才能笼天地于毫端,融物我为一境7这样的审美胸襟居然要到20世纪30、40年代才由一个河北画家赵望云来开启,50年代由长安画派揭棠,80年代才全面渗透到歌曲、影视、绘画等领域,蔚为"西北风"文化艺术大观。由此可见,一个复杂深刻的地理人文景观,要真正成为审美对象,需要很多条件,而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条件,就是一批文化人成为这个复杂深刻的景观的主人,"无我之境"成为"有我之境",用建华君的话说,就是"怎样做到自然山水的神韵和个人生活的感受相统一。"
可喜的是,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西北地区崛起一群很有理想很有追求的青年画家,曹建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他本来是学人物画的,师从著名人物画家卢沉、周恩聪夫妇,我看过他画的人物小品,确实颇得卢、周衣钵,但他从1985年开始涉猎山水画,亦曾得到过李可染、何海霞、秦岭云、梁树年、黄润华、李行简、龙瑞、王镜等画坛名宿和高手的教诲和点拨。1993年以后,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到了山水画之上。大概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经历,曹建华君的山水画从一开始就思多于技。他是看了很多,想了很多,学后才下笔创作的。
建华君涉猎山水的时间和地点决定了他的艺术起点。那是1985年的北京,轰轰烈烈的"85新潮"席卷画坛,青春的声音一时主宰了美术界的话语权,前辈惊愕不解,中年人彷徨丧我,年轻人得意忘形。来自河西张掖群众文化馆的曹建华在传统与新潮之间旁观选择。等他回到河西那片厚土,深沉的历史文化积淀滤去了他在北京感染的燥狂,却留下了平静的思考。他作于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山水画,仍然看得出某些模仿京派画家时髦画风的痕迹,但扎实的线条功底与组织画面的能力却让人不敢小觑。
后来他画了几个系列。1993年的《陇上纪行》应该就是一次对故土的沉潜。在这个系列里,他放弃了新潮艺术家们常有的预设主场,真正以虚怀若谷的姿态走到陇上,面对一沟一昂,一土一坡,用干湿浓淡的笔墨,细细体昧黄土高坡每一个土疙瘩的质感,在亲吻每一寸土地的礼拜中,感受故土的神圣与高贵、壮烈与悲情。素面朝天的陇原,素面朝人的画面,素面无饰的笔墨,于静穆中焕发无言的大美。显然,在《陇上纪行》系列作品中,建华君已经在思考"怎样做到笔墨本身的意韵与自然山水的神韵和个人生活的感受相统一"他统一三者的立场是现实主义的,因此他的意境、构图、形象、笔墨无不趋向于忠实生活,尊重自然。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用多样的笔法,画出了陇原土质单纯中的丰富、朴实中的华美,在一笔一画中,我看到了他对土地的虔诚和敬畏。
1994、1995两年,建华君突然从一个现实主义者变成了一个浪漫主义者。他沉浸在自己关于西部的彩色幻觉之中。赤橙黄绿青蓝紫,西部山水在他笔下完全成了一个飞红滴翠、祥云缭绕的童话世界。由《陇上纪行》的写哥一变而为《西游漫记》的造境,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了这种大的跨跃,我不得而知,我只能猜想,正是父辈浪漫的西行才有了他生命的存在,他愿意用画笔替父母国一个青春的梦?或许,在古典神怪小说《西游记》中,西天就是一个色彩斑斓的神话世界?可能更接近真实的原因,是他急于摆脱《陇上纪行》压在心头的沉重,而以游戏的心态描绘自己的家园,以求一份心灵的轻松。《陇上纪行》的故土是荒寒萧瑟的,那的确是一种真实,但并非全部真实。陇土之春,陇上之秋,其实有比江南更浓烈更响亮更酣畅的色彩宣叙,更阳光,更灿烂,更饱满的色彩交晌,这同样是黄土高坡的真实。经过《西游漫记》的浪漫与幻想,曹建华对故土的体验从一种真实跨跃到另一种真实,从冥思故土永恒的本真进入捕捉故土四季的变化,于是有了入选全国第九居美展的《陇上放歌图》系列。他就像一个快乐的花儿歌手,在不同的季节走遍天水、兰州、张掖、定西、庆阳、武戚、陇西、酒泉、平凉,对着每道梁和每一条沟纵情放歌。那种阳光灿烂的快乐感染着每一个看画的人。除此之外,我还特别欣赏这个系列中对各种绘画性元素自由操纵的游戏心态。中锋富有弹性的线条支撑着画面的构架和造型,yk墨皱染与留自铺垫下画面基本的调子和关系,高纯度的色彩或互补或对比穿插于笔墨之间一一自"85新潮"以来,曹建华经过十多年的沉淀与消化,把现代绘画的一些观念和形式,同传统进行积极的对话与和解后,结出了正果。早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曹建华就思考中国山水画的传统到底是什么?他认为不弄清这个传统,就等于不明白山水画存在与发展的依据。另外一方面,他又同许多20世纪的画家一样,一直在把促使文人画的传统向现代转轨当作一种使命。曹建华是个实践者,他思考问题的概念都太大,以至于内涵很难确定,而外延又无限广大。比如他说的"传统",比如他说的"现代",美术界争吵了一百年也没有结论。
从他的实践来看,我倒是觉得他说的中国山水画的传统是一种以书写的笔墨姿态来钩沉发微天人之际的审美方式,因此也是一种人生修行,因为要想通过一种笔墨姿态的书写来钩沉发微天人之际,实在需要通过终其一生的修行来开启大智慧,这样的境界是没有止境的。如果说M传统"的概念是相对恒定的,那么,他说的"现代"却总在时间的流转中变迁,因为每一个当下都是现代,现代并非某种摆在别处供我们追求的目标。把握当下,就是把握现代,现代是一种现在进行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曹建华从20世纪80年代到今天21世纪初,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现代"着。正因为他一直现代着,所以他没有固步自封,不同的是,他每一次现代的时候,参照系变了,现代也就变了。
曹建华进入21世纪显现给我们的"现代",其参照系是黄宾虹,这种选择与曹建华要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两极打通的追求相一致,其实早在1991年他写的《以器明道》的文章中就已经萌生了这一念头:"我们看黄宾虹的画,它虽然也源于生活,取材自然,但自然景物的描写已不是其绘画的主旨,点线、节奏、黑白等艺术语言都是他特定情绪特征的显示,它是认识与表现,理智与情感的结晶。他的表现方法并非是对自然真实的漠视,而是将自然的美转换成艺术的美,所以,他创造了一种超出于物象之外的审美情趣。"曹建华在1995年写的《我说中国画》一文中,又继续把对中国画问题与精神的思考引向深入。他认为"中国画如何统一画家个体精神与宇宙大道这一对立范畴,这就是中国画家要解决的问题"。而要解决这个问题,一个中国画家必须克服两大障碍。第一大障碍在画家的主体人格。"作为画家,他不仅要在认识上,理论上解决这个问题,而且要在修养上、行动上、实践上解决这个问题,他必须一贯地保持无私忘我的纯粹体验,使他能够天人合一,否则,修养的中断就是他自我的放逐、内宇宙的丧失。"第二大障碍在中国画独特的表达方式。"他们要不断探索把宇宙万物纯化为一种符号、一种象征、一种意境而让人们直观地不加解释地感觉或认识到万事万物的美。因此,笔墨本身的符号化、意境化,是中国画的又一特征。"那么,在与我们时代最接近的画家中,谁解决了中国画家的问题并克服了两大障碍呢?唯有黄宾虹。所以,曹建华把目标锁定在黄宾虹,因为只有黄宾虹,才最充分地保持了中国画的传统而又与时共进,成为最具现代感的山水画家。
把这个道理参透了的曹建华,心境也就变得极其平和。他说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就是怀着一颗平常心,走一条不偏不倚的平常之路。他提出"照着走,接着走"六个字来表明自己的选择。"照着走"就是先将画史、画论、画理、画法作深刻的理解,搞清楚中国画的传统和品评标准……走一条以"写"代"画"的笔墨之路。"接着走"就是在总结前人的理法之上,又不拘泥前人的法度,超乎规矩而又不离乎规矩,自然地融入自己对生活的认识和感受。虽然他最近所画的作品,一眼就能看出同黄宾虹的关系,以至于有人批评他失去了自我,但我认为这是庄子所说的"吾丧我"。欲成就大吾,就必丧小我。这是一个修行者必经的过程,我在他这批拟黄的作品中看到了几个令人欣喜的地方:首先,他从理性认识和笔墨运用上坚定不移地把持住了以写代画的这一中国画的根本,写的感觉强化了,笔墨更耐人品昧了。其次,他把对笔墨修养和格调的追求明确地摆在了物象写真和造型之上,直指笔墨中渗透的人格魅力与生命信息。第三,他把物象的符号化、意境化当作了写生体验中关键的一步,画面的音乐性更强了。第四,他仍然把来自生活的直接感竟做为以上三个追求的基础,而杜绝闭门造车,只不过对真实性的理解从形而下更趋近形而上。
如果说曹建华的《陇上纪行》系列是"见山是山",他的《西游漫记》系列是"见山不是山",那么,他现在的状态,或许可以用他一幅作品的标题来表达,那就是"陇上今古山一色"。山无古今,道通天地,画家笔墨中沉淀的最终关怀,既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一个活泼泼的灵性生命。
(王鲁湘著名学者、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清华大学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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