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x.gif (2967 bytes)
 
                                 四、清谈之器物
 

相关专题

 

 

 

 

www.trostore.com


(一)麈尾


中古时期,士林中流行一种雅器,名曰麈尾。这一微小之物,凝聚了清谈文化的绮丽与辉煌,昭示着士人的倜傥和风流,具有极其深厚的文化内蕴。可惜明季以前,学林中人很少予以关注。有清学术发达。乾嘉之际,著名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卷八"清谈用麈尾"条中指出:"六朝人清谈,必用麈尾。……亦有不必谈而亦用之者。……盖初以谈玄用之,相习成俗,遂为名流雅器,虽不谈亦常执持耳。"赵氏率先揭示了麈尾与清谈文化的关系,极富创见。至民国时代,王伊同先生在《五朝门第》第八章的两篇附录里,对有关麈尾的史料加以梳理,并略作阐发。嗣后,贺昌群先生作《世说新语札记》(以下简称为"贺札")。此文从中古时代的文化背景出发,结合东瀛之实物遗存与我国石窟之造像以及壁画之摹绘,初步考察了麈尾的形制特点与日常功用。这两位学者的著述,显示了彼时中国学人所特有的高远阔大的眼界、睿敏深沉的思辩和雄深雅健的风格,极为引人入胜。八十年代初,白化文先生著文(《麈尾与魏晋名士清谈》,以下简称为"白文")向文史爱好者介绍麈尾,详明而严谨,亦足资研究者借鉴。笔者深受诸家之启迪,在此拟作进一步发挥。

1.麈与麈尾

古人所谓麈,是偶蹄目鹿科动物驼鹿和麋鹿的统称。古今学人对麈的解释,皆不出此二义。
麈为驼鹿(Moose)说。《汉语大词典》"麈"字条第一义项:
鹿类。亦名驼鹿。俗称四不象。《逸周书·王会》:"西面者正北方稷慎大麈。"孔晁注:"稷慎,肃慎也。贡麈,似鹿。"……徐珂《清稗类抄·动物·麈》:"麈,亦称驼鹿,满洲语谓之堪达罕,一作堪达汉,产于宁古塔、乌苏里江等处之沮洳也。其头类鹿,脚类牛,尾类驴,颈背类骆驼。而观其全体,皆不完全相似,故俗称四不象。"(第12册,页1290)

关于麈为驼鹿,古人有多种表述方式。或云"似鹿而大",如《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第八下》:"粤地……山多麈……。"唐·颜师古注:"麈似鹿而大。"又宋·陆佃《埤雅·释兽篇》:"麈兽似鹿而大。"或云"鹿之大者",如清·陈元龙《格致镜原》卷五八引《释藏指归》:"鹿之大者曰麈。"或云"大鹿",如宋·罗愿《尔雅翼》卷二○:"麈,大鹿也。"而《山海经》卷五《中山经》所描述的麈,皆是驼鹿:
又东北二百里,曰纶山,其兽多闾、麈。……又东北一百四十里,曰崃山,……其阴多麋、麈。

关于驼鹿之形态,《中国动物图谱》(页107)描述道:
驼鹿是最大型的鹿,最大者体重可达500公斤,体长2米余,肩高达1米余。头大而长,颈短,躯体粗大,四肢长。……尾短。

在哈尔滨市动物园驼鹿卷栏前的"驼鹿"标牌上,有这样的文字说明:
学名:Alces alces
产于我国东北大小兴安岭以及亚、欧、北美三洲的北部森林和湖泊的北温带寒冷地区,多住在针叶林、混交林及水源充足的地方。耐寒怕热,喜欢浸在水中,并吃水里的植物。……

《黑龙江志稿》卷一五《物产志》"驼鹿"条引《竹叶亭杂记》:
麈,即今之"四不象",名驼鹿……。

又引《黑龙江外纪》:
堪达汉,鹿类,背上、项上仿佛骆驼。沈存中《笔谈》:"北方有驼鹿。"即此。境内诸山皆有之。毛苍黄,体高大,重二千近,性极驯,向水行尤速。……。

这些材料告诉我们,驼鹿是一种短尾的寒带动物,所以身居南方温暖地区的人见到它们的机会不会很多。汉·史游《急就章》卷四:"麋麀麖麈皮给履。"颜师古注:"麈似鹿,尾大而一角。谈说者饰其尾,而执之以为仪。"显然他是将驼鹿尾当成麈尾了。贺札之观点与此相同,而新版《辞源》亦将"麈尾"释为"驼鹿尾"(详后),凡此皆误甚。
麈为麋鹿(David's deer)说。《纬略》卷二:"麋之大者曰麈。""麋之大者",即成年的麋鹿。又《说文》:"麈,麋属。从鹿,主声。"段玉裁注:"乾隆三十一年,纯皇帝目验御园麈角于冬至皆解,而麋角不解,敕改时宪书麋角解之麋为麈。臣因知今所谓麈,正古所谓麋也。《吴都赋注》云:'旄麈有尾,故翦之。'"关于麋鹿的情况,《中国动物图谱》(页106)描述道:
麋鹿为我国特产……是一种珍贵的兽类……麋鹿被称为四不象,是由于它的头似马,身似驴,蹄似牛,角似鹿。体长约2米,尾长60?75厘米,肩高1米余……尾生有长束毛,尾端超过后肢的踝关节……毛色灰棕……尾末端束毛黑褐色。夏毛稀疏,呈红棕色。目前已无野生的麋鹿……。

在北京市动物园麋鹿卷栏前的标牌上有这样的文字说明:
学名:Elaphurus davidianus
曾分布于我国辽宁、华北、黄河以及长江下游,野生种早在1千年前灭绝。麋鹿原生活于沼泽地区,群居,性喜水,喜游泳,常在溪中戏水。角似鹿,颈似骆驼,踢似牛,身似驴,但又都不象,故又名"四不象"。以青草、树叶和各种水生植物为食。 

这些材料说明,麋鹿是一种尾长、喜水的温带动物。因此,麈尾用麋鹿之尾制成,这一点当系铁案无疑。麋鹿原是我国特有的一种鹿科动物。1998年10月2日《光明日报》第3版发表了一篇题为《东山湖:动物喜欢的动物园》的署名文章,文章说:
1865年北京近郊的南苑出现了一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此人叫大卫,法国传教士。这个普通传教士生命里的辉煌就在这一天铸就,他马上就要名扬世界了。不过使他扬名的不是传教而是一种动物。南苑是清皇朝的皇家猎场,这里有许多动物。大卫突然发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怪物",其头类马,蹄似牛,角如鹿,尾若驴,这种中国特有的动物,老百姓叫它为"四不象",将它当作吉祥物。这位上帝的使者对中国民间的吉祥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竟忍不住偷捕了一对去,运到了巴黎,"四不象"也被赋予了新的洋名字"大卫" ?传教士将自己的名字和这可爱的生灵结合。于是灵长类动物大卫将鹿科类动物大卫在巴黎公开展出,世界为之轰动。鹿科类动物"大卫"名扬世界之日,便是"四不象"蒙受灾难之时:……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侵略者直奔南苑,"四不象"马上蒙受灭顶之灾,健壮的全被捕获装车运走,其余杀戮一空,产于中国长于中国的麋鹿从此在中国灭绝了。一个多世纪过去了,被"俘虏"到国外的麋鹿绝大多数已经灭绝,惟有养在英国贝福特公爵的乌邦寺内的麋鹿侥幸得以存活,至今共有千余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英国政府曾向我国赠送了4对,1985年后我国野生动物协会又通过外交途径先后引进了60多只,分养在北京南苑、江苏省大丰林场和湖北省石首的天鹅洲?有记载楚国时当地有麋鹿。

这段文字将我国麋鹿的情况介绍得很清楚。麋鹿既为我国之特产,麈尾之发源地当然也就是我国。北京动物园卷栏前的文字说明称麋鹿"野生种早在1千年前灭绝",此说值得注意。一千年前,约当五代之末、北宋之初。野生麋鹿之绝种,与此前的滥捕滥杀肯定有关系。《汉书》卷八七下《扬雄传》: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入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敺汉中,张罗罔罝罘,捕……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

又《世说新语·排调》九:
荀鸣鹤、陆士龙二人未相识,俱会张茂先坐。……陆曰:"既开青云,睹白雉:何不张尔弓,布尔矢?"荀答曰:"本谓云龙骙骙,定是山鹿野麋;兽弱弩强,是以发迟。"……

可见在汉、晋之间,猎麋是蔚然成风的,这与当时士林名流雅重麈尾不无关系。逮至初唐时期,此风未尝稍衰。陈子昂《麈尾赋》云:
……此仙都之灵兽,固何负而罹殃?始居幽山之薮,食乎丰草之乡。不害物以利己,不营利以同方。何忘情以委代,而任性之不忘?卒罹纲以见逼,爱庖丁而惟伤。岂不以斯尾之有用,而杀身于此堂?为君雕俎之羞,厕君金盘之实,承主人之嘉庆,对象筵与宝瑟。虽信美于兹辰,讵同欢于畴昔?……(《全唐文》卷二0九)

唐人不仅用其尾,而且食其肉,如此则麋鹿自然难免毁灭的厄运了。
在中古时期,麋鹿主要分布于吴(今江浙)、楚(今湘鄂)一带。《艺文类聚》卷六九引陈·徐陵《麈尾铭》:
入贡宜吴,出先陪楚。

在蜀中地区也有分布。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三《蜀志》一四:
郪县……宜君山出麋,尾特好,入贡。

"宜君"句,《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作"宜君山出麈尾"。此种异文的产生,实由于麈即是麋。陈子昂《麈尾赋》:"神既不能自智,圣亦不能自知。况林栖而谷走,及山鹿与野麋?"唐·张祜《游天台山》诗:"空崖绝凡路,痴立麋与麈。"(《全唐诗》卷五一0)"山鹿"和"野麋","麋"与"麈",皆互文见义,而实际上都是指麋鹿。

2.麈尾的源流

麈尾究竟起源于何时,古代文献中无明确的记载。刘宋·张悦所写的《瑇瑁麈尾铭》云:"移珍西陆,贲藻南濆。姚古流制,铄道飞文。"((《渊鉴类函》卷三七九引。《艺文类聚》卷六九引文无此二句))"姚",通"遥"。《荀子·荣辱》:"其功德姚远矣。"唐·杨倞注:"姚与遥同。"故"姚古"即"遥古",谓远古时代即有麈尾之制也。案"姚古"之"姚",亦可作姓氏解。相传虞舜生于姚墟,因以为姓,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注引唐·张守节《史记正义》。"姚古流制",谓虞舜始创麈尾之制而流传于后世。如此解释亦通。《陆机集》卷四《羽扇赋》:
昔楚襄王会于章台之上,山西与河右诸侯在焉。大夫宋玉、唐勒侍,皆操白鹤之羽为扇,诸侯掩麈尾而笑。

此系托寄之词,然以张悦之说观之,未必全属子虚。关于麈尾之信实记录,出现于东汉时期。《北堂书抄》卷一三四引李尤《麈尾铭》:
撝成德柄,言为训辞。鉴彼逸傲,念兹在兹。

依李氏所言,麈尾之柄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道德,持之以发言遣词,则具有教化之功用,故而可以烛照、警示那些放纵、倨傲之徒。《后汉书》卷八0上《文苑列传·李尤》:
李尤字伯仁,广汉雒人也。少以文章显。和帝时,侍中贾逵荐尤有相如、杨雄之风,召诣东观,受诏作赋,拜兰台令史。稍迁,安帝时为谏议大夫,受诏与谒者仆射刘珍等俱撰《汉记》。……顺帝立,迁乐安相。年八十三卒。所著诗、赋、铭、诔、颂、《七叹》《哀典》凡二十八篇。

又《华阳国志》卷一0中《广汉士女》:
……侍中贾荐尤有相如、杨雄之才。明帝召诣东观,作……《百二十铭》……,帝善之,拜谏大夫,乐安相。(《华阳国志校补图注》,页564)

常氏所言与范晔颇为不同。明帝刘庄系光武帝之子,公元57~75年在位。常氏之言属实,《百二十铭》当作于这一时期。这组作品之佚文留存到现在的,凡八十四篇(见《全后汉文》卷二0)。从其总体情况看,李氏将当时上流社会的各种事物,无论巨细,皆笔之于铭。而细味《麈尾铭》之文意,可知麈尾为东汉贵族知识分子,特别是那些讲授儒家经典的学者所常用。在李尤生活的时代,麈尾代表着传统的道德规范和伦理思想,与后来中古士人手中的麈尾具有完全不同的文化意义。汉代麈尾的主要产地可能是著名的皇家园林上林苑。《文选》卷八司马相如《上林赋》:
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兽则……沉牛麈麋。

可见最迟在汉代,麈尾便已为知识分子所使用,只是流行的范围还比较狭窄。三国时期,麈尾开始见重于士人。盛唐画家阎立本的传世作品《历代帝王像卷》所描绘的吴主孙权,即手持一柄麈尾(《中国绘画史图录》,上册,页21)。晚唐画家孙位的《高逸图》作为《竹林七贤图》的残卷,极可能是顾恺之七贤图画本的嫡传(参见承名世先生《论孙位á高逸图?的故实及其与顾恺之画风的关系》),画中之阮籍亦手执麈尾(《中国绘画史图录》,上册,页50)。1972年6月1日至29日发掘的嘉峪关西晋壁画墓四号墓后室南壁有一幅"麈尾与便面"壁画(《嘉峪关壁画墓发掘报告》,图版五六,2)。但贺昌群先生认为"谈士用麈尾,从史传来看,始于王、乐"。王衍、乐广是西晋人。王衍是王戎的从弟。王戎与阮籍统属"竹林七贤"。《晋书·王戎传》:

阮籍与浑为友。戎年十五,随浑在郎舍。戎少籍二十岁,而籍与之交。籍每适浑,俄顷辄去,过视戎,良久然后出。谓浑曰:"浚冲请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如共阿戎谈。"

阮籍因王戎,自然也会间接地影响于王衍。而王衍与王导为同族兄弟,平素颇多往还: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世说新语·雅量》八)

又同书《容止》八: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

他的这一嗜好自然也会对王导发生影响。中古时代,琅邪王氏一族的清谈名士皆执麈尾,确实是渊源有目的。
隋唐时期,麈尾仍在文士间流行。在敦煌石窟第四二0西龛外北侧有一幅隋代壁画《维摩变》(《敦煌》,页93)画中的维摩,手执麈尾,虽清羸有示病之容,而精神矍铄,颇具博学善辩,练达空灵的名士风采。麈尾是唐人雅集的常备之物。陈子昂《麈尾赋·序》云:
甲子岁,天子在洛阳。时余始解褐,与秘书省正字,太子司直宗秦客置酒于金谷亭,大集宾客。酒酣,共赋座上食、物,命余为麈尾赋焉。(《全唐文》卷二0九)

白居易《斋居偶作》诗曰:
童子装炉火,行添一炷香。老翁持麈尾,坐拂半张床。(《白居易集》卷三七)

乐天暮年在香山寺修身念佛,拂动的麈尾显示了他的闲静、超旷与优稚。晚唐之际,陆龟蒙亦作《麈尾赋》,赋中有云:
……於戏!世路欹斜,藏讹掩瑕。阳矜庄而静默,暗奔竞而喧哗。贞襟枳棘,奥旨泥沙。虽然绝代清谈客,致此聊同王谢家。(《全唐文》卷八00)

痛感于世风的颓败,这位天随子对晋人追慕不已,而一柄麈尾在手,便仿佛可以和王、谢诸人比肩并踵了。
麈尾在宋代已不多见。南宋的谢翱写过一篇《玉麈尾》诗:
客持麈尾柄,色夺环与玦。尘心随影祛,一片若行雪。神兽潜空山,何年探灵穴。忽失落人手,遂为谈者悦。……(《晞发集》卷六)

这支白玉柄麈尾,美如流风回雪,温润、雅洁,令人神往。元、明、清三朝,麈尾亦常见于文人的吟咏:
借居士蒲团坐禅,对幽人松麈谈玄。(张可久《折桂令·游龙源寺》,《全元散曲》,上册,页774)
日长秋馆罢抽豪,自在闲庭落麈毛。(李东阳《廷韶文敬联句见寄叠前韵一首》,《怀麓堂集》卷一四)
从来名士夸江左,挥麈今登拜将台。(孔尚任《桃花扇·修礼》)

此类诗句,多为中古旧典之翻板,并非麈尾存于目前而形于歌吟。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的两段文字:
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只见妙玉头带妙常冠,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待儿,飘飘曳曳的走来。(第一0九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毫无疑问,曹雪芹是亲眼见过麈尾的。这可能是麈尾之实物在中国古典文献中的最后的露影现形。红楼一梦,万事成空,漂亮的麈尾随着惨遭厄运的美人走入了无何有之乡。《红楼梦》这部世界大悲剧也为优雅的麈尾划了一个永恒的句号!

3.麈尾的种类与形制

从颜色上看,麈尾主要有黑、白两种。《北堂书抄》卷一三三晋·许询《黑麈尾铭》:
卑尊有宗,贵贱无始。器以通显,废兴非已。伟质软蔚,岑条梳理。

《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许询《白麈尾铭》:
蔚蔚秀格,伟伟奇姿。荏弱软润,云散雪霏。

又刘义庆《幽明录》(页7)"甄冲"条:
社公下,隐漆几,坐白旃坐褥,玉唾壶,以玳瑁为手巾笼,捉白麈尾。

这两种麈尾都很漂亮,而白麈尾更为奇妙。麋鹿"尾末端长束毛黑褐色"(见前引《中国动物图谱》),因而黑麈尾最为常见。白麈尾可能取材于罕见的天生白麋(子烨案:动物界存在着白化现象。如金丝猴色本金黄,而报载云南发现白金丝猴;鳄鱼一般是黑褐色,在美国却发现了白色的鳄鱼,见《短吻鳄和普通鳄鱼》,页26;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在其著名的小说《白鲸》中,叙述了船长亚哈走遍世界,寻找一只使他丧失一条腿的白化抹香鲸莫比·迪克,而与之同归于尽的故事),故极其珍贵。如敦煌石窟第二二0窟东壁南侧的维摩像,维摩即手持瑇瑁柄白麈尾。(《敦煌》,页102)《艺文类聚》卷六九引南朝宋·张悦《瑇瑁麈尾铭》:"凝华淡景,摇彩争云。夷心似镜,色象斯分。"生动地描绘了白麈尾的绝世之美。
麈尾长约尺余,由固定着两排麋鹿尾毛的轴杆和把柄相接而成,其做工十分精美。徐陵《麈尾铭》:"爰有妙物,穷兹巧制。员上天形,平下地势。靡靡丝垂,绵绵缕细。"而古人对麈尾柄的制作最为考究。由于造柄材料的不同,便产生了风采各异的麈尾。有白玉柄麈尾。王夷甫所持者即是(见本文页31所引《世说新语·容止》八)。六朝人崇尚洁白、光润之美:
楷风神高迈,容仪俊爽,……时人谓之"玉人"。(《晋书》卷三五《裴楷传》)
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世说新语·容止》九)
(萧纲)手执玉如意,不相分辨。眄睐则目光烛人。(《南史》卷八《梁本纪下》)

故王衍有此偏嗜。有犀柄麈尾。《世说新语·伤逝》一○:
王长史病笃,寝卧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及亡,刘尹临殡,以犀柄麈尾著柩中,因恸绝。

犀牛角乃自然之宝。晋人用以装饰麈尾,不仅取其珍奇、豪贵,也有谈锋犀利、所向披靡的寓意(案战国时魏人公孙衍,以谈说显名,号曰犀首,见本文页49所引《资治通鉴》)。有竹柄麈尾。《南齐书》卷五四《吴苞传》:
宋泰始中,过江聚徒教学。冠黄葛巾,竹麈尾,蔬食二十余年。

中古文人是爱竹成癖的。他们或以竹废礼:"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世说新语·简傲》一六)或以竹托身:"乐成张廌者,隐居顷志。家有苦竹数十顷,在竹中为屋,常居其中。王右军闻而造之,廌逃避竹中,不与相见。郡号为'竹中高士'。"(晋·郑缉之《永嘉郡记》,《历代笔记小说集成》,第1册,页520)而皆为侪流所推尊,故戴凯之著《竹谱》一书。因之,竹柄麈尾便凝结了崇尚自然、复归田园的人文精神和时代主题。以上三种麈尾的实物已无遗存。今日本奈良正仓院藏有另外四种麈尾。《正仓院御物棚别目录》南仓阶上一○八号载:"柿柄麈尾一枚,瑇瑁麈尾一枚,漆柄麈尾一枚,金铜麈尾一枚。"(转引自贺札)案傅芸子《正仓院考古记》四《三仓之概观》(页64~65):
"西棚"所陈皆系宗教品物,……麈尾有四柄,此即魏晋人清谈所挥之麈,其形如羽扇,柄之左右傅以麈尾之毫,绝不似今之马尾拂麈。此种麈尾,恒于魏齐维摩说法造像中见之,最初者当始于云冈石窟魏献文帝时代(公元四六六-四七O)造营之第五洞洞内后室中央大塔二层四面中央之维摩,厥后龙门滨阳洞中洞正面上部右面之维摩,天龙山第三洞东壁南端之维摩,又瑞典西伦(O.Siren)氏《中国雕刻》(Chinese Sculpture)集中所载北魏正始元年(公元五0四),孝昌三年(公元五二七),北齐天保八年(公元五五O)诸石刻中之维摩所持麈尾,几无不与正仓院所陈者同形,不过依时代关系,形式略有变化,然皆作扇形也。陈品中有"柿柄麈尾",柄柿本质,牙装剥落,尾毫尚存少许,今陈黑漆函中,可想见其原形。"漆柄麈尾",牙装;"金铜柄麈尾",铜柄,毫皆不存;"玳瑁柄麈尾",柄端紫檀质,毫亦所存无多。按晋时庾亮有诘康法畅麈尾过丽之逸事,可见自晋以来,麈尾已尚华丽,正仓院诸具,犹存其风。又阎立本《历代帝王图卷》中之吴主孙权所持之麈,与陈品之华饰略同,亦一良证。

它们可能是唐代的遗物(但是也不排除唐人收藏的六朝古物的可能),足以显现中古麈尾的原貌。
中古的麈尾也有个别变种。《梁书》卷五一《处士列传·张孝秀》:
孝秀性通率,不好浮华,常冠谷皮巾,蹑蒲履,手执并榈皮麈尾。

"并榈",指棕榈树。并榈皮麈尾是用包在棕榈树干外面的叶鞘的红褐色纤维(棕毛)制成的。这种独特的麈尾,五代时期仍然流行。在敦煌石窟第九十八窟东壁门北的五代《维摩诘经变图》中,维摩于床帐之内横握白玉柄栟榈皮麈尾,凭几而坐。(《中国壁画全集》,《敦煌》九《五代·北宋》,页8)这种麈尾既以棕毛为主要原料,则是有麈尾之名,而无麈尾之实了。
麈尾不是拂尘。《太平御览》卷七0三引《晋书》:
武帝泰康四年,有司奏先帝旧物,麻绳为细拂,以明俭约。

及秦嘉妇《与嘉书》:
今奉旄牛尾拂一枚,可拂尘垢。

又《宋书》卷三《武帝纪下》:
孝武大明中,坏上所居阴室,于其处起玉烛殿,与群臣观之。床头有土鄣,壁上挂葛灯笼、麻绳拂。

可见古人自未将拂尘与麈尾视为一物。新版《辞源》(页3556):"古以驼鹿尾为拂尘,因称拂尘为麈尾,或省作麈。"新版《辞海》(缩印本,页2065)释"麈尾":"拂尘。魏晋人清谈时常执的一种拂子,用麈的尾毛制成。"《汉语大字典》(缩印本,页1964)释"麈"之第二义项:"古书上指尾巴可以做拂尘的鹿一类动物。"《汉语大词典》(第十二册,页1290)释"麈尾":"古人闲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一种工具。"凡此诸说,皆误甚。
麈尾也不是扇子。中古名士常执扇。《晋书》卷六八《顾荣传》:
属广陵相陈敏反,南渡江……荣废桥敛舟于南岸,敏率万余人出,不获济,荣麾以羽扇,其众溃散。……

同书卷九五《艺术列传·吴猛》:
……因还豫章,江波甚急,猛不假舟楫,以白羽扇画水而渡,观者异之。

又《世说新语·轻诋》二四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
(谢)安乡人有罢中宿县诣安者,安问其归资,答曰:"岭南凋敝,唯有五万蒲葵扇,又以非时为滞货。"安乃取其中者捉之。于是京师士庶竞慕而服焉,……

但执扇之习惯,与清谈无关。
尽管如此,麈尾兼有拂尘和扇子的功用。《艺文类聚》卷六九引王导《麈尾铭》:"勿谓质卑,御于君子。拂秽清暑,虚心以俟。"而许询《黑麈尾铭》"体随手运,散飙清起",以及徐陵《麈尾铭》"拂静尘暑",所表达的意思都与王导相同。但是,兼有拂、扇之功能者,未必就是麈尾。《南齐书》卷二六《陈显达传》:
……显达谓其子曰:"麈尾扇是王、谢家[物],汝不须捉此自逐。"

案"麈尾扇"句,《南史》卷四五《陈显达传》无"扇"字,"是"上有"绳拂"二字,李延寿当有所本。但麈尾与麈尾扇自是二物。《南齐书》卷四一《张融传》:
融年弱冠,道士同郡陆修静以白鹭羽麈尾扇遗融,曰:"此既异物,以奉异人。"

"麈尾扇"是拂、扇合一的东西。其拂的部分用麋鹿尾毛制成。它是道教徒的法物。在中国道教协会辑录的《道教神仙画集》中,有一幅描绘太清道德天尊的作品(页7)。该天尊即手持麈尾扇,而"五方五老天君"(页21)和"三茅真君"(页97)也拿着同样的东西。这部画集所著录的,都是明清人的作品。画家们的描绘当然是有依据的。在今天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南宋著名画家马麟所绘的一幅《静听松风图》。据罗宗真先生《道家学者陶弘景有关遗物、遗迹的考证》一文介绍,该画"绘陶弘景依树听涛,悠然自得,左下角有一侍者童子执扇,画主人身旁置一柄麈尾,为中古士大夫常用清谈用具,亦为道家手携之宠物"。案陶弘景《真诰》卷四:
保命告云:"许子遂能委形冥化,从张镇南之夜解也,所以养魂太阴,藏魄于地,四灵守精,五老保藏,复十六年,殆睹我于东华矣。既适潜畅,莫觉不真。"

此下有旧注曰:
许子即是掾也。按张系师为镇南将军,建安二十一年亡,葬邺东。后四十四年,至魏甘露四年,遇水棺开,见尸如生,出著床上,因举麈尾覆面,大笑咤又亡,仍更殡葬其外。书事迹略如此。

《真诰》是陶弘景编纂的一部道教原始文献集,此条注释当出自他的手笔。据此可知,中古之道徒,也很重视麈尾。罗先生称麈尾"为道家手携之宠物",极为中肯。实际上,中古之道家用麈尾,已经不只是为清谈之需了,在很大程度上,它已经成了道家名士的装饰品。由此可知,马麟的《静听松风图》确乎是有所依据的,正如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出土的砖画《竹林七贤与荣启期》一样。案《旧唐书》卷二九《音乐志》:"阮咸,亦秦琵琶也,而项长过于今制,列十有三柱。武太后时,蜀人蒯朗于古墓中得之,晋《竹林七贤图》所弹与此类,因谓之阮咸。"陶弘景乃熠耀中古、人人宗仰之大名流,如果说当时的画家没有给他画过像,那简直是天方夜谈,只是中古的文献亡逸太多,导致了我们今天在此问题上的茫然。不过,据笔者在南京博物院的观察,在南朝帝王陵寝的画像砖(南京博物院展出的系仿制品)上常常绘有麈尾,而执麈尾者也清一色是道徒。这无疑向我们透露了关于道徒与麈尾之关系的文化信息。
  

                                                 下一页



版权所有 苏航 北京国学时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制作 Copyright© 2000
web@guoxu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