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投身于无际的荒野
5-1 院子里的大树集满老鸹
若干年后,王元化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这段时期时说:我的内心发生了大震荡。过去长期养成被我信奉为美好以至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被轰毁了。我感到恐惧,整个心灵为之震颤不己。我好象被抛弃在无际的荒野中,感到惶惶不安。......多年以后,他在一篇自述文章中,用精神危机来概括这场经历。
1955年来临的运动,他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本来,这场运动与1942年的延安整风抢救运动是一个思想模式。但是,当时又有谁能看得清呢。王元化心目中的党的概念完全是相当粗线条的。他只是受了一直在知识界、思想界流行的民主自由等口号鼓动,他只是一份简单的理想化的革命信仰。他本质上不过还是一倜傥书生与热血青年而已。他心目中的党的形象是讲道理的。至于什么残酷斗争、无情打击之类,他从未领会。解放后,先是来了三反五反,势头很猛,气氛相当压抑。但是他想想或许不过是急风骤雨,很快就会雨过天青。他如同当时的许多知识分子和友人一样,完全以自己的主观想法代替了严酷的现实。
在一个颠倒而混乱的年代,有着独立想法和做人原则的人难免不合时宜。此前,崐王元化于筹建新文艺出版社时,举荐了日后被定为胡风集团骨干分子的张中晓,并且出版了胡风的两部书稿。不久,反胡风运动开展起来了。张春桥被提拔,代夏衍任文委书记。于是王元立即被停职写交代材料。那些日子里,张可还开玩笑说家里发现反革命了。王元化说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坐班房。
五月间,关于胡风的第一批材料发表后,组织上来人找他谈话,宣布隔离审查。
"革命内部的清理"比对反革命的清理其声势程度似乎更为浩大和严厉,在迎面掷来的嚣嚣盈耳的"交待问题"的斥责声中,审查指定给王元化的是一个不公平的位置。他所需要做的其实是只承认一种声音的力量,这种声音是权威性的,因而也是"无可置疑"地正确的。而他个人所代表的另外一种声音是这么弱小,并因隔离又显得如此孤寒,他不由怀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是非该如何判定?如果这对立的双方必定有一方是错误的,这错误又究竟是谁呢?平日里本是漫不经心自觉无足轻重的一些事,在审查中一再的追问之下都变成了重大关节,而连自己也都觉得是说不清的问题了。反复的思考,重新的认识,灵魂处在这样的煎迫之中,王元化在长时间的隔离、反复审问和不断责令交代的压力下,几乎失去了辨别真假是非的能力。然而,他仍然坚持说,张中晓是一个纯朴的青年,不能因为胡风与周扬的文艺观点不同,就将胡风打成反革命。以至于上海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长亲自到隔离室里交待政策,只要他承认胡风是反革命集团,就放他出去;并说:我们这里碰到的人多喽!什么国民党特务、反动军官、托派,都没有你这么顽固。"顽固"一词,可以作为对一代诚实的知识分子不昧于自己的良心的品格最好的认识。当专制被当成民主,诬谄被说成忠贞,昔日的美好于今日轰毁,假与真、恶与善、丑与美互相颠倒,那么,王元化也便只剩下了"顽固"。
他被叫去的那天,还一点也不知道马上要被隔离起来。武康路100弄,王元化家院子里的那株大树上集满了老鸹,响亮地一片乱崐叫。王元化是走着去文委机关的,由文委的一位副处长刘溪陪同。行至华山路较偏僻处时,忽遇一队送葬队伍,吹鼓手吹吹打打喧嚣而来,有孝子扶一黑棺材前行。这在当时的上海颇为罕见。多少年后,王元化的记忆中一直保存着当时这一幅罕见而奇怪的场景。
几天后,张可领儿子承义来单位,但不准见他。从窗外可以看到,儿子已爬上高高的院墙,摇摇晃晃在上面行走。王元化眼睁睁瞧着,担心他会摔坏,却无法出去拦阻。
5-2 自杀未遂之后
后来在完全孤独的隔离之中,连家人也不知晓他的去处,汹汹逼人而来的全是冰冷、轻蔑的眼光,王元化感到比肉体的孤独更难忍受的是精神上的茫然无助。脑子里充满了各种矛盾、充满着各种怀疑,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能尽早审查结束。抱着一线希望,他每天清晨在墙上划线记日,就这样在焦躁和煎熬之中度过了四个月。接下来终于绝望了。天天都是写不完的交待,无休止的审问。二十四小时每次都由四个看守轮流监视,和他挤在一间房子里,向他投来敌意的眼光。看守又时常口出不逊,让他感受到难以忍受的人格侮辱。在毫无结束隔离希望的漫长日子里,案子似乎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严重。许多事本来毫无问题,都成了重大的疑案或罪证,他觉得越说越不能说清,索性不再申辩。他几乎精神崩溃了。曾经不想活下崐去,曾以头撞墙而自杀未遂。后来嘴也歪了,眼神也呆滞了。以后隔离地点又搬到香山路,恰是他母亲住的对面。母亲隔街相望,曾见他在冬天穿一条单裤,不停在雪地里走啊走,于是已经相信他一定是神经有问题了。
隔离审查第二年,外查内调结束了,他的问题已经基本弄清。但他的态度不好,仍继续隔离。王元化经过不断申请,终于争取到可以读书。先是读毛泽东的《实践论》与《矛盾论》,又找来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哲学笔记》,看出毛学列宁;又进而看马恩的作品,一直追到黑格尔。往往越读到后面的,越是能看出前面的问题来。
王元化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一生中最是全神贯注的读书时期居然是隔离审查的时候。他在现实中看到的与他的心灵所承认的格格不入,他无法解释,唯有于前辈的智慧中寻找解答。最终他把自己的阅读范围集中于三位伟大作者的著作方面:马克思、黑格尔、莎士比亚。隔离的生活造成了他的孤独处境,同时也解脱了他的种种的外在羁绊,促使他完全地投入到了与人类伟大精神相互对话的奇妙的契合中去。他以极其刻板的方式,规定了每天的读书进程,从早到晚,除了进餐,在准许时间内到户外散步以及休息等极为有限的短暂时间外,没有分毫光阴的浪费。读书使他觉得如在大海中游泳,是无穷的享受。甚至有时觉得真像是契诃崐夫小说《打赌》中的人物,再也不想从这里出去了。读过茨威格名篇《象棋的故事》的人,也许都不会忘记,那个在监狱中的奥地利贵族,在一部棋谱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逐渐成为象棋高手的精神苦炼过程,是如何的惊心动魄!在隔离中,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与一崐九五六年十一月一日,王元化分别两次通读完了黑格尔的《小逻辑》。最初他积下来厚厚的几叠利用香烟盒纸做的读书笔记。日后,王元化回忆说,从此他成了黑格尔的景仰者。王元化在以后的岁月里,始终记得黑格尔在柏林大学授课前向听众所做的"开讲辞"中的一句:"精神的伟大的力量是不可低估小视的。"他从黑格尔哲学中体味到的那种坚毅清明的思想力量以及对人所充满的巨大信心,这使他在那段愁苦的日子里得以拯拔于绝望之上。
哲学以理性引导人,文学则用情感激发人,长期隔离导致的长期压抑的情感在读莎剧《奥瑟罗》时爆发了出来。在用语言重塑生命的时候,王元化不可能避开这个时刻。王元化因为奥瑟罗的绝望而震撼,为其因为理想的幻灭而失去了灵魂的归宿地而陷入相同的悲哀不能自己。因为审查带来的长期的思想上的困绕如藤蔓般缠绕着他,使他不能自解。多年以后,他用精神危机来概括这场经历。王元化的神经系统出现了一些异常征兆,嘴角歪斜,舌头僵硬,说话有时变得含混不清。据医生诊断这是由于长期孤独生活引起的心因性精神症状。
一九五七年二月下旬,隔离审查结束。王元化得组织上的批准,到华东医院治病。
5-3 他猛地夺过糕点
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之后,配合医生的精心治疗,王元化的病情逐渐好转乃至康复。只是他的睡眠仍旧不好,每天均须服用安眠药方能入睡。在日伪占领上海期间从事紧张的地下工作时睡眠不好的毛病,此刻,越发加剧了。幸运的是他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妻子而外,他的父母和姐姐,张可的父母和哥哥满涛,都常来看顾,为愁闷的岁月带来了不少的慰藉。这一期间,外面正经历着反右的暴风雨,王元化却几乎与世隔绝。
王元化的审查结论长期拖延不下,没有分配工作,只拿生活费。家里的经济支撑主要靠张可的工资。为了增加一些收入,王元化开始和书店接洽,帮他们翻译书稿。几乎每天伏案笔耕十个小时左右。当时,他和父亲维周先生共同翻译了英国呤
著的《太平天国亲历记》,维周先生已届高龄,同时出版社索稿甚急,于是大部分的译事就落在了王元化肩上,在那艰难的岁月中,父子间的温情和理解,围绕着译事往复讨论推敲之乐,是又一盏黑夜中的明灯。
回家后,王元化常到四马路去看书,这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享受。他从外文旧书店不仅买回了《莎士比亚全集》,还买回了柯勒律治、赫兹列特的专著以及从班·琼生到十九世纪莎剧评论名篇的选集,以及泰纳的巨著《英国文学史》。其时张可正在上海戏剧学院外文系从事莎士比亚的研究。王元化和张可逐渐形成了一种想法,就是着手翻译西方关于莎剧的评论。从这一很少人注意到的工作入手研究莎剧。这一工作的结果是在三十年后最终出版了《莎剧解读》。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开始降临了,王元化在国泰影剧院前的繁荣马路上,已可偶尔看到几个外地农村来的逃荒者。他始终不能忘却这样一幕情景:一个身材高大的壮年汉子,面庞浮肿,形容憔悴,明显地是在饥饿的折磨下一无气力,只是下意识地缓缓向前挪动着,步履蹒跚。一位领着孩子的妇女,手里捧着一盒糕点从他身边经过。他猛地夺过糕点,马上塞到嘴里吞吃起来。被抢的妇女开头一怔,但很快走掉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这一过程始终没有发生任何声响。这场梦魇在日后脑海里屡屡的再现,总让人觉得似乎不是真实。但确实地,这是真实,每个人都面临着生存的严峻挑战。
那几年,经过了反右和反右倾两场大运动,政治空气似乎愈益严峻。相应地,学术界文学凋零、理论荒芜、光景一片惨淡。然而就在这惨淡当中,王元化觉得似乎又萌动着一股隐隐的生机。他在书店里看到了不少北京商务版的汉译西方名著。这些书的质量更远远凌架于过去商务出版的同类书的水平之上。这些汉译名著一本本地印出来,王元化虽然经济拮据,还是尽力去买。他把它们看作了是使人不致沉沦在愚暗中的智慧之光。他不舍地追随着这一线智慧的光辉,苦熬痴等着生命走出洞穴的一天。
5-4 重拾《文心雕龙》研究
一九五九年底,长期审查的结论下达,王元化被定为胡风反革命分子,开除党籍,行政降六级。一九六0年初,王元化被安置于上海作协文学研究所。
到了作协文学研所,王元化开始了天天上班的生活,再也不能由着自己的兴趣去读书了。他的研究重心也由莎士比亚转到了《文心雕龙》,起因是由于文研所的几个年轻人请他讲述这本书。为什么当时的年轻人会对《文心雕龙》感趣呢?这不仅仅由于所长郭绍虞前一年刚刚改定出版了《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上册,对《文心》有了新的评价,而更多的原因是由于当年的《文学遗产》上,正兴起一场热烈的讨论,关于刘勰的世界观问题。──世界观改造得好不好,这是当时的重大"学术"问题。王元化对《文心雕龙》的研读兴趣当然不自今日始,他早在一九四六--一九四八年间于北平铁道管理学院任讲师时,就曾挑选《文心》一书若干篇教授大一、大二学生的基础国文。而他最初喜欢《文心》其书,则是受了鲁迅先生的影响,尤其是《摩罗诗力说》一文中提到刘勰对《楚辞》后学者的评价:"才高者院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鲁迅说,这些后学者,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由此感叹道:"四语之中,含深哀焉。"如今重新拾起《文心雕崐龙》,不由又想起了这四句话,在这样的社会和时代,分外体味深切。
郭绍虞与王元化的友情是值得一记的。郭绍虞时任文研所所长,而王元化则是审查后多年未分配工作、刚被处理下放到所里栖身的人员。他只是本着向一个有深厚古文学养的老前辈问学的态度,将自己的几篇《文心雕龙柬释》送其审阅。他也没有料到居然很快就得到了郭先生的热情回应,充满了理解、同情与鼓励。王元化在当时的处境下几乎与人断绝了交往,也不敢奢求得到别人的同情,因此从郭先生那里感受到的情谊也就显得特别的真诚和可贵。郭先生在信里不仅给予了王元化以鼓励,并还为他筹划怎样将这些文字同时分批发表,并予之评价:我信此书出版,其价值决不在黄季刚《文心雕龙》之下也。这其中,老一辈学人耿耿风骨可想见无疑,而王元化得此鼓舞,自言是在那寒冷岁月中从未领受过的温暖。不久,郭绍虞托人送给王元化一亲手书写的条幅,内容是嵇康的四言诗《赠兄秀才入军诗》,诗云: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凌厉中原,顾盼生姿。
今天,这一幅手书依然珍藏于王元化的书房里,看过这一墨宝,了解这一时期的人,都会为绍虞先生的一番苦心,一番对于身处困厄的晚辈学人的高情厚意,留下深刻印象。王元化亦从此把陆续写出的《文心雕龙柬释》逐篇送他审阅请教。
5-5 与韦卓民通信
软弱的人在困境下会躺倒下去,而坚强者却学会了顽强地站起来。政治上的磨难反而刺激了王元化在学术上的发展。他在后来的书中写道:"人的尊严愈是遭到凌辱,人的人格意识就愈会变得坚强起来,这是施加暴力的人所无法理解的。"这一时期,王元化除了专心研究《文心雕龙》之外,又在黑格尔的哲学世界里找到了"心灵的契合","这时我完全被黑格尔的哲学所吸引。我认真读了可能找到的他的著作。其中《小逻辑》《美学》《哲学史讲演录》三种,成了我熟读不倦的书。仅仅《小逻辑》为部著作,我就读过四次,每次不止读一遍。写了两次笔记,共有十来本练习簿。......"
谈到他读黑格尔的这一段生活,不能不提到与他通信讨论黑格尔的韦卓民先生。
韦卓民是王元化的父亲维周先生的同窗好友,曾任华中大学校长。早年留学英美,对中西方文化皆有甚深的了解,一生致力于中西文化与思想的沟通。韦氏在1915年就用英文撰写了《孟子之政治思想》,后又陆续发表《佛教净土宗与基督教之比较》(1920)《东西文化之综合问题》(1927)《孔门伦理》(博士论文,1928)。1945-46,韦氏获选"享利
鲁斯访问学人",在美国发表系列演说,即接下来在纽约出版的英文著作《中国文化之精神》(1947)。韦卓民应是中国现代最早从事中西文化比较而有卓越建树的学者之一。1995年在湖北武汉召开了韦卓民学术思想国际研讨会,会议论文集定名为《跨越中西文化的巨人》。人们普遍评价他,既对于中国文化有素养、有感情,又对于西方思想下过沉潜的功夫,不是停留在口号和时尚之中。韦卓民的学术性格,对王元化有很大影响。
王元化少年时,维周先生就曾以卓民先生手不释卷的好学精神勉励他勤奋读书。当他刚进中学时,适值长城抗战,北平局势日紧,于是举家南避,寄居于华中大学校舍。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卓民先生,并得到他亲授《大学》和《中庸》。此后北返,一别就是三十余年。六十年代初,韦卓民到沪探亲访友,王元化已入中年,提出向他请教黑格尔,卓民先生慨然应充,并约定通信讨论。此后,他们约十天左右就通一次信。卓民先生的治学态度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于勉励后学事上也丝毫没有马虎。他回答元化问题的覆信往往长达十纸以上,且正反两面书写,笔划清晰、端正,几乎从无圈改涂抹的地方。在覆信时,常因为一段话,甚或一个术语,而查阅各种版本。倘若手边无书,没有查到,也在信中言明,绝不肯含糊过去。一次,王元化接到他的覆信较迟,读后才知他连日病床,刚能下地即赶忙作覆的。王元化对这位父执兼师友的前辈,其感激绝非言语所能讲得清。在那个年代,这种纯学术性的通信探讨进一步促使王元化的心灵远离了外在的烦恼,投向追求真实与智慧的道路。后来王元化兴趣转向思想史方面,与韦卓民先生在信中谈到我国思想史方面的贫乏有很大关系。至今,王元化在每每想起卓民先生"世兄其与我共勉之"的话,仍可深切地感受到其中所含的期望与激励。转思当年,卓民先生的音容面貌犹在,不由怆然。
5-6 与熊十力交往
这时另外一个人也走进了王元化的学问世界。这人就是熊十力。
熊十力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后由革命转入佛学。投师欧阳竟无。蔡元培请他在北大教了几年佛学,忽又毁稿重撰《新唯识论》,以儒家大易精神融化佛理,自创新说。成为二十世纪重建传统哲学的开山人物。49年后学术界几乎将他忘掉或有意冷落了,哲学走向庙堂、走向工农兵,熊十力的这一套已成为无味之鸡肋与已陈之刍狗。六十年代,熊十力寓居上海。韦卓民与熊十力素识,当知道王元化有意向熊十力问学时,即为他草了一封介绍信,但仍嘱告他说:近年来,十力先生谢客来访,他脾气古怪,不知见不见得。一九六二年秋,当王元化来到淮海中路二零六八号熊十力的寓所时,颇是惴惴不安。他早听说过熊十力先生性格狂放,意气自雄,在自己著作上署名"黄岗熊十力造",也曾自称"熊十力菩萨",为人治学往往意气风发,情不自禁,如此种种,是一个放达不拘的古怪人物。这时,他站在熊十力先生门前,看见其上贴着一张信笺,纸已褪色,字墨尚浓。大意是说,本人年老体衰,身体不好,请勿来访。其中谈到自己的身体情况十分具体,计有面赤、气亏、虚火上延等等。这似乎进一步证实了传说他性情怪僻的话。但当王元化见到熊十力的时候,他的全部不安都消失了。十力先生态度柔和,觉得他的眼光似乎默默地含有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同情,虽无言语,却自然地体现了理解别人的力量。此后,王元化得十力先生允诺,几乎每周走访一次。有一次,王元化去访问他,他正在沐浴。王元化坐在外间,可他要元化进去,自己就赤身坐在澡盆里和元化谈话。王元化接触到的是亲切柔和、平易近人的熊十力。近三年的交往中,王元化从未谈过自己的遭遇,十力先生也从未问及。直到他去世十多年后,王元化才从他的哲嗣世菩夫妇那里得悉,十力先生对其坎坷经历和当时处境十分清楚,并曾为之唏嘘。一九七九年,王元化平反,得知十力先生去世的消息,首先想起的不是十力先生对他的学问上的指导,而是他那双初见时仿佛在默默给予安慰的眼睛,以及那突然生起了亲切感的一幕情景。
5-7 黑暗预兆
正当王元化沉浸于对学问的热切研究中时,又一个意外的打击发生了。六四年夏,旧时曾缠绕少年元化达一年之久的眼病(静脉周围炎:眼底出血症)突然复发。那正是他写作《文心雕龙创作论》进入高潮的时期,一天早晨醒来,王元化发现右眼一片墨暗,完全看不见了。这在他心灵引起了巨大的恐慌。作为一个"反革命分子",他被剥夺了许多生活中的权利,现实中的混乱更使他不忍目睹,写作成了他唯一的寄托,如果因为眼病导致写作上的放弃,他不敢想象他的生活还有任何意义。在这愁绝的日子里,王元化的三姐碧清为他找到了上海最好的眼科医生何章岑,由何医生在其眼球上直接注射。王元化逐渐从消沉中振作起来。因为他这时还不能使用目力,便请求父亲维周先生帮他完成书稿。维周先生时已八十余岁,早从北京交大退休回来,和王元化的母亲住在一起。每天,维周先生步行到元化家,以极大的耐心为他阅读资料,笔录他的口述,共誉写了八大本书稿。这些手稿,王元化至今仍保存着,每一念及,感激和辛酸之情油然而起,充溢心中,久久难释。
苦难与抗争,这在王元化是一个不断而恒久的过程。当他的眼睛刚刚有所好转的时候,持续十年的文革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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