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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先生(若璩)传》(《潜研堂文集》卷第三十八)
                           
                             钱大昕


  先生讳若璩,字百诗,先世居太原县西塞邨,五世祖始居淮安,祖世科,万歴甲辰进士,布政司参议;父修龄,郡学生。先生少,口吃,入小学读书,千遍犹未熟。同辈咸其钝。年十五,冬夜读书,有所碍,愤悱不肯寐,漏四下,寒甚,坚卧沈思,心忽开朗。自是颖悟异常,是岁补学官弟子,一时名士如李太虚、方尔止、王于一、杜于皇辈,皆折辈行与交揅。究经史,深造自得。尝集陶贞白、皇前士安语,题其注云:“一物不知,以为深耻;遭人而问,少有宁日。”其立志如此。

  年二十,读《尙书》至古文二十五篇,卽疑其伪。沈濳三十余年,乃尽得其症结所在。作《尙书古文疏证》八卷。其最精者:
谓《汉艺文志》言鲁共王坏孔子宅,得《古文尙书》。孔安国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楚元王传》亦云:逸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古文篇数之见于西汉者如此,而梅赜所上乃增多二十五篇。此篇数之不合也。

  杜林、马、郑皆传古文者,据郑氏说,则增多者:舜典、汨作、九共、大禹谟、益稷、五子之歌、嗣征、典宝、汤诰、咸有一德、伊训、肆命、原命、武成、旅獒、冏命,凡十六篇,而九共有九篇,故亦称二十四篇。今晚出书无汨作、九共、典宝等,此篇名之不合也。
郑康成注《书序》,于仲虺之诰、太甲、说命、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陈、毕命、君牙,皆注曰:亡,而于汨作、九共、典宝、肆命等,皆注曰:逸。逸者卽孔壁书也。康成虽云受《书》于张恭祖,然其《书赞》曰:我先师棘下生,子安国亦好此学,则其渊源于安国明矣。今晚出书与郑名目互异,其果安国之旧?。

  又云:古文传自孔氏后,惟郑康成所注者得其眞;今文传自伏生后,惟蔡邕石经所勒者得其正。今晚出书昧谷,郑作柳谷;心腹肾膓,郑作忧肾阳;劓刵劅剠,郑作膑宫劓割头庶剠;与眞古文旣不同矣,石经残碑遗字,见于?适《隶释》者,五百四十七字,以今孔书校之,不同者甚多。碑云:“高宗之飨国百年”,与今书之五十有九年异。孔叙三宗以年多少为先后,碑则以传序为次,则与今文又不同。然后知晚出之书葢不古不今,非伏非孔,而欲别为一家之学者也。

  班孟坚言,司马迁从安国问故,故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许愼《说文解字》亦云,其称书孔氏,今以《史记》《说文》与晚出书相校,又甚不合。

  安国注《论语》“予小子履”,以为《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不云此出《汤诰》,亦不云与《汤诰》小异,然则予小子履云云,非眞古文《汤诰》葢断断也。其注“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句。于《论语》则云:“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于《尙书》则云: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其诠释相悬絶如此,此岂一人之手笔乎。
又云:古未有夷族之刑,卽苗民之虐,亦祇肉刑止尔。有之,自秦文公始。伪作古文者,偶见《荀子》有“乱世以族论罪,以世举贤”之语,遂窜之《泰誓》篇中,无论纣恶不如是甚,而轻加三代以上,以惨酷不德之刑,何其不仁也。

  《荀子》曰“诰誓不及五帝”,《司马法》言有虞氏戒于国中,夏后氏誓于军中,殷誓于军门之外,周将交刃而誓之,当虞舜在上,禹纵征有苗,安得有会羣后誓师之事。此亦不足信也。《司马法》曰:入罪人之地,见其老弱,奉归无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药医归之。三代之用兵,以仁为本如此。安得有“火炎昆冈,玉石俱焚”之事。旣读陈琳《檄吴文》,云“大兵一放,玉石俱碎”钟会《檄蜀文》云“大兵一发,玉石俱碎”。乃知其时自有此等语,则此书之出魏晋闲又一佐也。

  又云:《武成》篇先书一月壬辰,次癸已,又次戊午,已是月之二十八日,复继以癸亥、甲子,是为二月之四日、五日,而不冠以二月,非今文书法也。《洛诰》称乙卯,《费誓》两称甲戌,此周公、伯禽口中之词,指此日有此事云尔,岂史家纪事之例乎。
又云:《书序》益稷本名弃稷,马、郑、王三家本皆然,葢别是一篇,中多载后稷与契之言,扬子云《法言》孝至篇云:言合稷契之谓忠,谟合皐陶之谓嘉。子云亲见古文,故有此言。晚出书析《皐陶谟》之半为《益稷》则稷与契初无一言。子云岂凿空者邪。

  其辩《孔传》之伪云:三江入海,未尝入震泽,孔谓江自彭蠡分而为三,共入震泽者, 金城郡昭帝所置,安国卒于武帝时,而传称积石山在金城西南,岂非后人作伪之证乎。

  传义多与王肃注同,乃孔窃王,非先有孔说而王取之也。汉儒说六宗者,人人各异,魏明帝诏令王肃议,肃乃取《家语》孔子曰:“所宗者六”以对。肃以前未闻也。而伪传已有之,非孔窃王而何。

  康熙元年始游京师,尙书龚公鼎孳为之延誉,由是知名。旋改归太原故籍,为诸生祭酒。昆山顾先生炎武游太原,以所?《日知录》相质,卽为改订数条,顾虚心从之。

  十七年,应博学宏词科,试不第,在都门与汪编修琬交,汪着《五服考异》成,先生纠其谬数条,汪意不怿,谓人曰:“百诗有亲在,而喋喋言丧礼。可乎?”先生应之曰:“王伯厚尝云,夏矦胜善说礼服,谓礼之丧服也;萧望之以礼服授皇太子,则汉世不以丧服为讳也;唐之奸臣以凶事非臣子所宜,言去国恤一篇,识者非之,讲经之家岂可拾其余唾乎?”
徐尙书干学因问:“于经亦有征乎?”

  先生曰:“按《杂记》曾申问于曾子,日哭父母有常声乎?申曾子次子也。《檀弓》子张死,曾子有母之丧,齐衰而往哭之。夫孔子殁,子张尙存。见于《孟子》。子张死而曾子方丧母,则孔子时曾子母在可知。《记》所载《曾子问》一篇正其亲在时也。
徐大叹服,卽邀至邸,延为上客,每诗文成,必属裁定。曰阎先生学有师法,非吴志伊辈可望。合肥李公天馥亦言:诗文不经百诗勘定,未可轻易示人。

  及徐公奉敕修《一统志》,开局洞庭山,旣又移嘉善,复归昆山,先生皆预其事。先生于地理尤精审,凡山川形势,州郡沿革,了如指掌。尝曰:孟子言读书当论其世,予谓并当论其地。少读孟子书,疑滕定公薨,使然友之邹问孟子,何缓不及事,及长大亲歴其地,乃知故滕国城在今县西南十五里,故邾城在今邹县东南二十六里,相去仅百里,故朝发而夕至,朝见孟子而暮卽反命也。因?《四书释地》四卷《释地余论》若干篇,又据《孟子》七篇,参以《史记》诸书,作《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
尝言孔门从祀,颜曾之外,当广为十二哲;德行三人,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三人,宰我、子贡、有若,政事三人,冉有、季路、公西华,文学三人,子游、子夏、子张。以《论语》孟7幼C之?不可易。

  又谓先儒以大学传文出于曾氏门人之手,但见诚意章引曾子说,谓古者弟之于师,方称子耳,不知礼记四十九篇,称曾子者一百,一为曾申,余皆曾参,则是记礼者之通称,不必弟子谓其师。若谓大学止一引,与它篇屡引者不同,则礼器、内则亦止一引,岂二篇亦曾子门人作乎?《孟子》七篇,于孔门高弟,或名之,或字之,或子之,而称曾子者二十二,益验其为通称也。

  又言《檀弓》载季武子之丧,曾?倚其门而歌一事,为记者之妄。《春秋》昭公七年,季孙?卒孔子年十七曾?少孔子若干岁虽不可知然论语叙其侍坐次于子路则必少于子路矣孔子年十七时子路甫八岁?不过六七岁童子乌有倚国相之门临丧而歌之事乎
又尝举朱氏论语孟子集注之误,如季文子始专鲁政,不待武子;子纠兄而非弟;曾西子而非孙;武丁至纣凡九世,而非七世;昭阳败魏取八邑,而非七邑;不衣冠而处,见说苑,非家语;农家者流,见汉书,非史迁;去鲁司宼则适卫,而非适齐;灭夏后相则寒浞,而非羿;敬叔弟也,非懿子之兄;颛臾近也,非远人之谓;鲁有少施氏,则孟施当亦其氏,不当以施为语声。闻者叹其精?
世宗皇帝在,濳邸闻其名,手书延至京师。握手赐坐,呼先生而不名。日索观所著书,毎进一篇,未尝不称善。疾革,请移就外,留之不可,乃以大床为舆,上施靑纱帐,二十人舁之出,安稳如床箦,不觉其行也。卒年六十有九,时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八日,世宗遣使经纪其丧,亲制挽诗四章,复为文祭之,有云:读书等身,一字无假,孔思周情,旨深言大。佥谓非先生不能当也。
平生长于考证。遇有疑义,反复穷究,必得其解乃巳。尝语弟子曰:曩在徐尙书邸夜饮,公云今晨?起居注,上问古人言使功不如使过,此语自有出处,当时不能答,予举宋陈良时有《使功不如使过论》,篇中言秦伯用孟明事,但不知此语出何书耳,越十五年,读《唐书?李靖传》,高祖以靖逗留,诏斩之。许绍为请而免,后率兵破开州蛮,俘禽五千。帝谓左右曰:功不如使过,果然。谓卽出此。又越五年,读《后汉书?独行传》索卢放谏更始使者勿斩,太守曰:夫使功者不如使过,章怀注,若秦穆公赦孟明而用之,霸西戎。乃知全出于此。甚矣,学问之无穷,而人尤不可以无年也。子咏亦能文。

  谢山《题古文尙书疏证》(《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七):“阎征君所著书最得意者《古文尙书疏证》也,其次则《四书释地》。征君稽古甚勤,何义门学士推之,然未能洗去学究气为可惜,使人不能无陋儒之叹。葢限于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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