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疏证》伪证考略(下)
(2)孔注《论语》《尚书》比较
纪昀《四库提要·尚书正义》一共提到四条作伪证据。除上面已经讨论过的三条地理方面的证据外,第四条由阎氏提出:“若璩则攻其注《泰誓》‘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与所注《论语》相反。又安国传有《汤誓》,而注《论语》‘予小子履’一节,乃以为《墨子》所引《汤誓》之文。……皆证佐分明,更无疑义。”钱穆先生曾批评毛奇龄《古文尚书冤词》对《疏证》的驳难“非要点”:“此谓乘瑕蹈隙,避坚攻脆,乃兵家之诡谲,非辩难之正宗。”〔66〕为避免此类批评,我在本文主要选择《疏证》中最关键的问题,避脆攻坚,折其锋锷。阎氏这一条证据与上面已经讨论过的三条地理方面的证据一样,不仅被纪昀《四库提要》特别提出,而且至今为止一直是经常被人们提到的重要“铁证”之一。因此有必要作正面讨论。
《疏证》(第十九):“汉传《论语》有三家:一鲁论,一齐论,一古论。古论出自孔子壁中,博士孔安国为之训解,马融、郑康成注皆本之。《艺文志》所云二十一篇,有两子张是也。魏何晏集解《论语》中有‘孔子曰’者,即安国之辞。余尝取孔注《论语》与孔传《尚书》相对校之。如‘予小子履敢用玄牡’三句,孔曰:‘履,殷汤名。此伐桀告天之文。殷家尚白,未变夏礼,故用玄牡。皇大后,君也。大,大君;帝,谓天帝也。《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朕躬有罪,无以万方’四句,孔曰:‘无以万方,万方不与也。万方有罪,我身之过。’‘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二句,孔曰:‘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所重民食丧祭’一句,孔曰:‘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与今安国传《汤诰》《泰誓》《武成》语绝不类。安国亲得古文二十五篇,中有《汤浩》《泰誓》《武成》,岂有注《论语》时遇引及此三篇者,而不曰出逸《书》某篇者乎?且‘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孔则曰:‘此《易·恒卦》之辞。’‘南容三复白圭’,孔则曰:‘《诗》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云云。凡《论语》所引《易》《诗》之文,无不明其来历,何独至古文遂匿之而不言乎?将安国竟未见古文乎?据古文则‘予小子履’等语,正《汤诰》之文也。作《论语》者,亦引《汤诰》,而孔不曰‘此出《汤诰》’,或曰‘与《汤诰》小异’。而乃曰:‘《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何其自为乖剌至于如是其极乎?余是以知‘予小子履’一段必非真古文《汤诰》之文,盖断断也。又从来训故家于两书之辞相同者,皆各为诠释。虽小有同异,不至悬绝。今安国于《论语》‘周亲仁人’之文则引管、蔡、微、箕以释之。而周之才不如商,于《尚书》‘周亲仁人’之文则释曰:‘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而商之才,又不如周,其相悬绝如是。是岂一人之手笔乎?且安国纵善忘,注《论语》时,至此独不忆及《泰誓》中篇有此文,而其上下语势皆盛称周之才而无贬辞乎?安国于裨谌、子产、臧武仲、齐桓公凡事涉《左传》者,无不篽缕陈之于《注》,何独至古文《泰誓》而若为不识其书者乎?余是以知晚出古文《泰誓》必非当时安国壁中之所得,又断断也。”
《疏证》这一专题凡三千余字,上文是对主要问题的正面论述。其要点如下:(1)安国曾注《论语》。(2)阎氏“取孔注《论语》与孔传《尚书》相对校”,发现孔注《论语》“与今安国传《汤诰》《泰誓》《武成》语绝不类”。(3)因此“晚出古文”《汤诰》《泰誓》《武成》“必非当时安国壁中之所得”,换言之是后人伪造。这一条从证据到论证都十分精彩,具有非常强的说服力,是《疏证》中最炫人心智的论证之一。阎氏此条“灵感”来自《论语注疏》(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中邢昺的两段说明。
邢昺第一个说明是解释孔注《论语》为什么要说“《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的原因:“以其《尚书·汤誓》无此文,而《汤诰》有之,又与此小异,唯《墨子》引《汤誓》,其辞与此正同,故言之,所以证此为伐桀告天之文也。”邢昺是在作出比较后得出的结论,下面是他的三个比较对象:(1)《论语·尧曰》内容:“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2)《墨子·兼爱下》相关内容:“且不唯《禹誓》为然,虽《汤说》即亦犹是也。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罪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3)《尚书·汤诰》相关内容:“肆台小子,将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于上天神后,请罪有夏。……尔有善,朕弗敢蔽,罪当朕躬,弗敢自赦。惟简在上帝之心。其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
邢昺认为,相对来说三者间《论语》和《墨子》内容更加接近。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他认为孔安国在作了相同比较之后,于孔注《论语》中得出“《墨子》引《汤誓》(《墨子》原文是《汤说》),其辞若此”的结论。邢昺的比较和分析并非没有道理。这里本来风平浪静,没有什么问题。天有不测风云,忽一日,过来一位叫做阎若璩的人,他的专长就是“旁搜曲引,吹毛索瘢”。他立刻“发现问题”。但是,他在正面陈述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对“问题”出处,包括邢昺的比较过程,三个比较对象的异同关系,他绝口不提!而是反其道而行之:“据古文则‘予小子履’等语,正《汤诰》之文也。作《论语》者,亦引《汤诰》,而孔不曰‘此出《汤诰》’,或曰‘与《汤诰》小异’。而乃曰:‘《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何其自为乖剌至于如是其极乎?余是以知‘予小子履’一段必非真古文《汤诰》之文,盖断断也。”注意,《论语》和《墨子》都是“予小子履”,《汤诰》则是“肆台小子”,不是“予小子履”!这正是孔颖达所谓“鼓怒浪於平流,震惊飙於静树”,是明显的作弊。
邢昺第二个说明是解释孔注《论语》与《泰誓》不同的原因:“案《周书·泰誓》云:‘虽有周亲,不如仁人。’是武王往伐纣次于河朔誓众之辞也。孔传云:‘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此文与彼正同。而孔注与此异者,盖孔意以彼为伐纣誓众之辞,此泛言周家政治之法,欲两通其义,故不同也。”阎氏在此的作弊手段,仍然是绝口不提邢昺的说明,并反其道而行之:“又从来训故家于两书之辞相同者,皆各为诠释。虽小有同异,不至悬绝。今安国于《论语》‘周亲仁人’之文则引管蔡、微箕以释之。而周之才不如商,于《尚书》‘周亲仁人’之文则释曰:‘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少仁人。’而商之才,又不如周,其相悬绝如是。是岂一人之手笔乎?且安国纵善忘,注《论语》时,至此独不忆及《泰誓》中篇有此文,而其上下语势皆盛称周之才而无贬辞乎?”
孔安国先注《论语》,后注《尚书》,后注比前注更加准确。孔注《论语》(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一语中并不含有阎氏所谓“周之才不如商”的意思。因此,两个注语间不存在含义的“悬绝”关系。这种随文就注小有抵牾的现象不足为奇,前面提到《疏证》本身也存在遗忘疏漏问题。从逻辑上说,两个注语之间略有不同的现象与是否作伪没有关系。再者,何晏《论语集解·序》讲得很清楚:“今集诸家(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陈群、王肃、周生烈等)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也就是说,何晏集解《论语》并非对诸家注的原文照录,而是有所取舍。这个取舍和“颇为改易”过程的存在,进一步削弱了阎氏证据的证明力。
下面是《论语注疏》中何晏《论语集解》的内容:“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历数,谓列次也。)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包曰:允,信也。困,极也。永,长也。言为政信执其中则能穷极四海,天禄所以长终。)舜亦以命禹。(孔曰:舜亦以尧命己之辞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孔曰:履,殷汤名。此伐桀告天之文。殷豕尚白,未变夏礼,故用玄牡。皇,大。后,君也。大,大君。帝,谓天帝也。《墨子》引《汤誓》,其辞若此。)有罪不敢赦。(包曰:顺天奉法,有罪者不敢擅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言桀居帝臣之位,罪过不可隐蔽。以其简在天心故。)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孔曰:无以万方,万方不与也。万方有罪,我身之过。)周有大赉,善人是富。(周,周家。赉,赐也。言周家受天大赐,富於善人,‘有乱臣十人’是也。)‘虽有周亲,不如仁人。(孔曰:亲而不贤不忠则诛之,管、蔡是也。仁人,谓箕子、微子。来则用之。)百姓有过,在予一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包曰:权,秤也。量,斗斛。)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孔曰: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孔曰:言政教公平则民说矣。凡此,二帝三王所以治也,故传以示後世)。”
上面的正文是《论语》内容,括号中是何晏《集解》内容。阎氏故意忽略的部分是“周有大赉,善人是富”及其后面的注文。《尚书·武成》(古文):“散鹿台之财,发鉅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孔传注此句曰:“施舍已债,救乏周无,所谓‘周有大赉’,天下皆悦仁服德。”这正是孔安国先注《论语》,后传《尚书》的结果。《武成》后文“崇德报功”与“善人是富”相呼应,表明《论语》“周有大赉,善人是富”是在概述《武成》内容。《尚书正义·武成》孔颖达《疏》对此的解释是:“孔安国解《尧曰》之篇,有二帝三王之事,‘周有大赉’正指此事,故言‘所谓’也。”
再来比较下面的内容:孔注《论语》(所重民食丧祭)曰:“重民,国之本也。重食,民之命也。重丧,所以尽哀。重祭,所以致敬。”孔注《武成》(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曰:“所重在民及五常之教。民以食为命,丧礼笃亲爱,祭祀崇孝养,皆圣王所重。”二者之间存在明显的呼应关系。怎么能说是“绝不类”呢?有必要强调指出,阎氏在三千余字的专题论述中,完整引录上面孔注《论语》内容,对于孔注《武成》内容则只字不提。也就是说,他在行文中“假装”作了完整比较,实际上他把对自己结论不利的内容“忽略”掉了,然后给出一个好像很合理实际上不能成立的结论。换言之,他在论证过程中剥夺了阅读者自行比较的条件。除非有人想去翻阅原文。这在当时不太方便。
在“周有大赉,善人是富”和“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之间,注曰:“周,周家。赉,赐也。言周家受天大赐,富於善人,‘有乱臣十人’是也”。这一条注语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既注解了前文,又关照了后文。“有乱臣十人”是《泰誓》(古文)中的语句,“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也是。二者在《泰誓》原文中前后关联:“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由此可以基本确认,这一段文字的注释者读到过《古文尚书·泰誓》。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讨论。
第一,“可以基本确认”这一段文字的注释者读到过《古文尚书·泰誓》的理由。《论语·泰伯》提到:“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但这句话的意思及其前后文与“周有大赉,善人是富”没有直接关系。在没有看到《古文尚书·泰誓》原文的情况下,注释者碰巧将其引到这里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但微乎其微。《左传》“乱臣十人”两见(襄28、昭24),但没有“虽有周亲,不如仁人”一语。因此,碰巧引过来的可能性更加微乎其微。
第二,这一段文字的注释者是谁。何晏《论语集解·序》:“今集诸家之善者,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后文提到具体的注释者共有五人(孙邕、郑冲、曹羲、荀顗、何晏)。刑昺《论语疏》:“此五人共上此《论语集解》也”。《晋书·郑冲传》:“冲与孙邕、曹羲、荀顗、何晏等共集《论语》诸家训注之善者,记其姓名,因从其义,有不安者,辄改易之,名曰:《论语集解》,正始中成,奏之魏朝,于今传焉。”《论语集解》汇集以往诸家注解,经过选择和改易编撰而成。由何晏主持编撰,郑冲等四人参加,共同完成于正始年间(241~249)。刑昺《论语疏》:“颇为改易者,言诸家之善则存而不改,其不善者颇多为改易之。注首不言包曰、马曰,及诸家说下言一曰者,皆是何氏自下已言、改易先儒者也。”
由此推测,上述一段注释的来历有两种可能。一是被改易的旧注。上面所引一整段《论语集解》中共有十二条注文,孔安国(孔曰)六条、包咸(包曰)三条、无名注三条。如果是被改易的旧注,是孔注的可能性很大。二是何晏等五人“自下已言”。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如果是第一种情况,说明《古文尚书·泰誓》在此前早已流传于世。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何晏等五人应读到过《古文尚书·泰誓》,其中包括郑冲。这就呼应了《尚书正义·尧典》孔颖达《疏》引《晋书》关于《古文尚书》传授情况的记载:“晋太保公郑冲以古文授扶风苏愉,愉字休预。预授天水梁柳,字洪季,即谧之外弟也。季授城阳臧曹,字彦始。始授郡守子汝南梅赜,字仲真,又为豫章内史,遂於前晋奏上其书而施行焉。”
《论语集解》的开始编撰有可能略早于魏正始年间(241~249),《古文尚书》的开始流传也应略早于此。也就是说,这一条证据还可以为王肃(195~256)注《尚书》时见到孔传《古文尚书》提供比较可靠的依据。因此,这是一条有关《古文尚书》早期流传情况十分重要的间接证据。这条证据如果被“发现”,不仅《疏证》第十九条三千余字的全部论证会因此失去意义、他的“品质问题”会有所暴露,还会对《疏证》全书的合理性构成威胁。所以他绝口不提,讳莫如深。综上所述,阎若璩这一著名证据不但不像纪昀所说“皆证佐分明,更无疑义”,反而是一条经过一系列作弊步骤强行提出的伪证。其提出条件非常勉强,但炮制的水平相当高超。这个作弊过程恰可体现“旁搜曲引,吹毛索瘢,锻炼成狱”的准确含义,同时也体现了此人内心十分阴暗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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