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论
(2)阎毛之争
阎氏撰《疏证》暴得大名,毛奇龄于是作《古文尚书冤词》力辨其真。此事轰动一时。二人才气绝高,同是“汉学开山者”〔9〕。历来评论大多褒贬分明:是阎非毛──前者人品好、学问好,后者反之。钱穆先生则认为,二者至少在人品上“两无足取”:“(毛)西河(阎)潜邱,其博辨纵横傲睨自喜之概,读其书者,固见其呵斥先儒,讥弹前贤,上下千古,若无足置胸怀间,意气甚盛,而其晚节之希宠恋奖,俯首下心于朝廷圣天子之前,亦复何其衰飒可悯怜之相似耶”〔10〕。
据“疑古派”研究,古文献“作伪”主要动机之一是“炫名”。阎、毛不是作伪者,而是文献真伪的辩驳者,但均有“炫名”之嫌。阎氏生平是场多少有些荒诞的悲喜剧。他自负极高,屡试不中,于是以撰《疏证》而成名。晚年则“希宠恋奖”,康熙南巡江浙,他进献颂诗渴望召见,未能如愿。于是命其子北上,献所著书及《万寿诗》多首,希望求到康熙御书一幅字(褒奖其学问)。胤禛手书请他进京设法相助,他卧病在床,得书不胜惶恐荣幸,霍然而起,不顾年老病衰,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赶赴京师。被胤禛请进府邸,不日病情加重,故纸堆中一世雄才因此送命。病重时友人探视,语以老当自重,不知他弥留之际作何感想。享年六十九岁。毛奇龄早年抗清,后应试博学鸿儒科,得翰林院检讨,也曾向清帝献书献颂以邀宠,章太炎说他“晚节不终,媚于旃裘”。
阎氏“负气求胜,与人辩论,往往杂以毒诟恶谑”,毛氏著文亦多“狂号怒骂”。钱穆先生“陋儒(按此评价始出全祖望)”和“才奇行卑”的评语对二人都适用。学术争论常见一种招术,先将对手人品搞臭,然后乘胜追击。这场争论虽“利矛坚盾,逐步斗杀,遂得奇采”〔11〕,可惜双方均非端士。这里只能就事论事,不去考虑人品问题。据钱穆考据,毛氏《冤词》凡引《疏证》内容加以驳难者,都隐去姓名而冠以“或曰”〔12〕。《疏证》8卷,128条;刊行本阙29条。钱穆认为阙文原因有二:一是见《冤词》驳难有据者,自行删去〔13〕;二是内容调整,移入他卷〔14〕。阎氏见《冤词》后对《疏证》作了大幅度删改调整,甚至“本为《冤词》难《疏证》,今转成《疏证》难《冤词》。”〔15〕阎氏删改调整“全不肯认是见西河《冤词》后所追改”〔16〕。钱穆所谓“考据家之不德”。杭世骏谓阎氏书多刺讥时贤(凡著名者几无人能免),“惟固陵毛氏为《古文尚书》著《冤词》,专以攻击《疏证》,气慑于其锋焰,而不敢出声,喙虽长而才怯也。”〔17〕
前面提到,大多数学人对阎毛之争的评论是一边倒。这里不妨作一“换位思维”:既然西河《冤词》可以迫使阎氏对《疏证》四分之一内容作大幅度删改调整,任何人没有任何理由忽视《冤词》的价值。既然《疏证》问世之初已经被找到这样多的问题,也就没有理由相信《疏证》的问题仅此而已。一边倒的评论是否有党同伐异之嫌?或如阎氏所说是“矮人之观场”?〔18〕“利矛坚盾”之间尚有周旋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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