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三
章
何必耗神于琴呢
纸笔可奏绝世遗响
苏洵走出大门,见那人身着官服,面带微笑,手里牵着一匹浑身是汗的棕色坐骑,后边还跟着一匹黑马。那人姓杨名旻,字君素,自称是雅州知府雷大人手下的一名推官。他说雷知府久闻苏先生大名,特来相邀,请到雅州谈史会文,兼论兵法。苏洵一听,自是喜出望外。前些年他与史彦辅游荡四方,至多见过一些参赞、节推一类的小官,有两次想见县令和通判这种七品左右的官员,都因名气不足而未能如愿,如今雅州知府派人上门延请,苏洵能拂他的面子么?
苏洵在栖云寺中,也曾听子瞻说过雷简夫的身世,他知道雷简夫原是山林隐者,后来见到百姓受难,为此才不得已出山拯救百姓的,单凭这一点,苏洵就觉得值得信赖,至少不是寻常的官场混混。一听杨节推说雷太守要与自己谈史会文、兼论兵法,苏洵便想起李太白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两句诗,真想接着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当时苏洵便将杨节推安顿歇自己喝茶,让谢能跑和樊狗二人好生侍候,自己便回房中,与夫人商量。程夫人当然希望他去,还叮嘱说:“依我看,请你谈书是个幌子,八成雷太守要说儿女的事情。若他提起此事,你就应允下来。”
苏洵笑着说:“从来都是男家先下聘书,纵是女方有意,也要托请别人作伐才是,哪有让人家女孩子的父母先开口的?”
听了这话,程夫人也笑了:“我只是让你见机行事。”
苏洵于是让家人杀鸡买酒,热情招待杨节推一番,自己一边陪他饮酒说话,一边想着心事:雷太守是怎么知道我爱读史书,还喜欢谈论兵法的呢?难道他与白云道人张俞也有联系?前些日子,苏洵也曾向眉州知府里的人打听过,他们说雷简夫的先人在剿灭李顺和王均两拨叛军的时候,都曾立下赫赫战功,有的还做过蜀都大帅;雷简夫又率兵打败了西洞蛮人,他当然熟悉兵法战阵了。想到这儿,苏洵便与杨节推草草吃罢,然后带上自己近日写的文章,跟随杨节推,跨上黑马,去了雅州。
雅州在眉州正西一百多里,杨节推原是丹棱人士,道路特熟,加上他所带来的马乃是雷大人最喜欢的两匹骏马,行走起来四蹄生尘,山道之上如履平地,所以出了眉州向西,两个时辰之后,就来到丹棱。苏洵头一回骑上骏马,觉得比过去骑驴可要快意了许多。他远远望着南边的连鳌山,心里想着自己和儿子面前的机遇。这一切是白云道人安排的呢,还是命中定数?一边想着一边驰马,一会儿杨节推又告诉他,前面便是洪雅。他们在洪雅稍事休息,让马饮了些水,然后沿着青衣江西进,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便来到雅州府治所在之地——雅安。
雷知府没在府衙里接见苏洵,而在青衣江边的一个幽静的驿馆里等待着。苏洵到了馆驿,杨节推先领他去洗漱一番,将一路烟尘付诸青衣之水,然后打起精神,去见雷知州。只见雷知州五十多岁,一身便装,手执羽扇,武将风度既露诸手脚,文人气息又溢于言表。他将苏洵请到上座,然后双手一揖,高声说道:“久闻先生大名,只因公务繁忙,未能亲到府上拜访,请你远道而来,路途迢递,不胜辛苦。”
苏洵平生何时见到这种礼遇?加之雷知府年纪比自己大了十多岁,他如此礼贤下士,苏洵顿时感到受宠若惊。他急忙起身回礼,平生首次将腰弯得很低:“承蒙知府大人错爱,苏洵三生有幸。”
二人客气了一回,互相简单道明字号及身世,雷知府便称苏洵为“明允兄”,苏洵只好也称他的字,雷知府字太简,苏洵便在后面加个“公”字,尊称为“太简公”。二人说了些“天气颇热”之类寒喧之语,杨节推便来告知,宴已备妥。雷太守将苏洵请到宴厅,二人觥筹交错,三杯酒进了肚子,二人便开始纵论天下之势。他们从北方契丹之势消长灭裂,说到西夏之敌如何才能使之土崩瓦解,最后谈到西南吐番之部如何擒之纵之。说到朝廷屈己求和之策,雷简夫率先抨击一番。苏洵见他如此坦诚,便将二十多年来游历所感和近日研读兵书所得,一味向他倾诉;论及今后,大有舍我而天下其谁之态。二人时而激昂慷慨,时而扼腕长叹,仿佛苏秦与诸葛孔明二人到了一起,喝起了忘代老酒,谈笑战国至魏蜀时期千年风云。家事私情,一言不提。雷简夫儒雅风流,既有山林之士的冷峻,又有边关大帅的豪爽,苏洵为之口服心服。那雷简夫饮酒豪纵,每次举起大白,都是一饮而尽,苏洵只好放开酒量,与之对酹。二人时饮时谈,饮到兴头之上,高声浪语;谈到意气相投之时,开怀大笑,大有当年刘玄德与曹孟德“二德”青梅煮酒,纵论天下谁是英雄的势头。直到苏洵不胜酒力,一场欢宴才罢。
第二天上午,苏洵便将自己这两年尽焚科举之文之后重新写成的《权书》与《衡论》包装起来,请杨节推带着他,亲自到府衙拜访雷知府。雷简夫草草了却公事,便将苏洵请到座侧品茶,自己去看苏洵的文章。看到《权书》、《衡论》四字,他便大声叫好。“天下大事,若不‘权、衡’,如何知其利弊?而凡夫俗子,怎有胆量权衡?”仅这两句话,便让苏洵觉得如遇知音。
雷简夫接着认真地看了下去。《权书》前面有个小引,是说明这篇文章写作来由的,雷简夫看着看着,便不禁读出声来:
《权书》者,兵书也……而我以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书也。故仁义不得已,而后吾《权书》用焉;然则权者,为仁义之穷而作也。
“好!说得好!明允兄,我早就以为,这‘仁、义’二字,只是儒生教弟子为人向善时的口头教谕,而治理天下时,如若侈谈仁义,没有几个能富国强兵而雄霸一世的。本朝摒弃武功,奉行仁义,动不动就给契丹和西夏以数十万的‘赏赐’,美其名曰是‘仁、义’之举,实际就像明允兄所说的,是‘仁义之穷’,没有良策了,结果搞得国弱民穷,弊端丛生。明允兄,你这《权书》,单看用意,我便要大声叫好啊!”
见到他如此盛赞自己的文章,苏洵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走到雷简夫的书案前,将一个久遭冷遇的学人心扉,向赏识他的人全然展开。“太简公,你看,我把《权书》分为上下两部,上部讲《心术》、《法制》、《强弱》、《攻守》和《用间》五个部分。‘心术’就是心定,要用心计,这是《权书》的主要部分。过去的儒者,把仁义摆在前头,作为幌子,却将心术掩藏起来,还美其名曰这样是有‘城府’。我认为心术就是心术,是治理天下和对抗敌国的一种法术,何必不把它说出来作为‘阳谋’而使用呢?过去提起心术,便是‘阴谋’,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想一想,或鬼鬼祟祟地说。我却把‘心术’二字,公然讲了出来。‘法制’一章,也很重要,没有法制,令不行,禁不止,天下必将大乱。而‘强弱’之论,不仅在于知己知彼,还要善于把自己的弱势化为强势,将敌国的强势变作弱势,这样才能做到不战则已,战则胜之。‘攻守’一章,讲的是要出奇兵,不能一味死守战阵。北方夷狄,从来不讲战阵,所以汉武帝时大败匈奴,全是奇兵致胜。最后‘用间’这一部分,是说不要恪守仁义,对契丹和西夏,以及高丽等国,要使用‘离间计’,让他们自相残杀,然后我大宋在后坐收渔人之利。太简公,苏洵一介书生,在你这个大帅面前谈兵,犹如班门弄斧,请您不要见笑!”
雷简夫全神贯注地听着苏洵介绍,他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称道。等到苏洵说完,他便称赞道:“明允兄,你不仅见解深刻,为人也很直爽。像对敌国使用离间计这种说法,白云道人张俞十年前曾向皇上提过,可惜朝廷没有采纳。你比张俞更进一步,坦言撇开仁义而用权术、心术,此语出自内心,源自正气,真让我对你敬重有加。只怕那些儒者文臣,会以为你的话离经叛道,会指责于你啊!”
“离经叛道?什么叫离经叛道?经天纬地之策才是‘经’,国富民强之法才是‘道’。天残破了不能补救,地分裂了不能缝和,那种‘经’还不‘离’去,不是作茧自缚么?国家弱得连西夏小小蛮国都来欺负,百姓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这种‘道’再不‘叛’了,岂不是自欺欺人?如果说我的这些话是离经叛道,那我就要‘离’它一回,‘叛’他一次罢了!”苏洵说到这儿,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差一点要动手拍起眼前的案子。然而他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知道眼前的案子不是自己家的,对面说话的人也不是史彦辅,所以就没动手。
听了这话,雷简夫从心底佩服苏洵的勇气。“痛快!说得痛快!明允兄,你真是王佐之才!若使你生于战国之世,你便是苏秦、孙武;若使你与项羽刘邦同时,张良、陈平又何足道哉!来,让人拿酒来,我要与明允兄就在这儿痛饮一杯!”
苏洵见雷简夫竟然要在衙门大堂的文书大案前与自己饮酒,不禁对他的举止也大为折服。他喝了一口水,然后说:“太简公,《权书》的下部,举的是孙武、子贡、六国、项籍和汉高祖的例子,来说明权术、心术等的重要,请大人慢慢看来,多多赐教。”
“赐教不敢,看嘛,不能说看;我要沐浴焚香拜读才是呢!呃,明允兄,你这句话写得好,比喻得好生动啊!”他用手指着《权书》中“心术”一段的末尾,又念了起来:
善用兵者,使之无所顾,有所恃。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则知不至于必败。尺棰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将矣。
念完之后,他手指着这段文字对苏洵说:“人拿着一根短棰,便可去与猛虎搏斗,而徒手时遇到蜥蜴都会害怕,这是人之常情。这说明一要持有武器,二要心有准备。知道人之常情的人,才能领兵打仗,决敌致胜。明允兄,你这个比喻写得好啊,那些专门从经书中找典故的人,如何写得出这种文章?”
苏洵见他夸赞的是这段文字,酒还没喝呢,面上便微微红了起来。“太简公,不瞒你说,明允这两句话,还是从犬子那儿学来的呢。”
“什么?你家公子也能写出这样精辟的语句?哪个儿子?他怎么写的?”雷简夫一问便问了一大串儿。
“我的大儿子,名叫苏轼。他十来岁的时候,我让他试作《夏侯太初论》,他便写出了‘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不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这样的句子来。我这个比喻,就是从他那儿学来的呢。”
雷简夫大吃一惊:“没想到你的公子会如此出息。前几天我在连鳌山见到了他呢。”
“太简公,你见到他了?”
“见到了。恕我直言,我觉得你的公子不太英俊,也没有勇武之力,我只觉得他有些悟性,适合学道,没想到他的文思如此敏捷。”雷简夫说。
“太简公,您说得对。我这个轼儿啊,从小便随天庆观的道人张易简读书,后来一直喜欢山林。可他的见解,有时我都赶不上呢。”苏洵说。
雷简夫显然不知道张易简是何等人物:“明允兄,你有这样聪明的孩子,就应该让他考进士,为国效力,怎么可以把他放在山林道院中呢?”
“他自己愿意去,白云道人也说这是他的造化。所以我就把他送去了,没想到太简公您的儿女也在那座山上。”
这时已有人把酒菜端了上来,雷简夫示意苏洵自便,自己仍侃侃而谈:“我叔祖为成都大帅的时候,就喜欢修造寺观。本人年轻时在终南山隐居,头戴铁冠,下跨黄牛,长安之人,都以为我是神仙。白云道人应诏赴京,勾台符从峨嵋山下来送他,两个人专到终南山找过我,我曾劝说他们,莫管国事,不妨云游。结果白云道人就没做官,继续隐居。可是自那以后,长安却连年大旱,皇上便命长安京兆府尹修复汉时的三白渠。我看到那帮子贪官污吏实在没有能耐,他们驱赶着长安六县数十万百姓,都快把秦岭的树木砍光了,也没能蓄住一点水,于是骑牛下山,帮他们把渠修好了,水蓄住了。没想我一动凡念,便觉民生多艰,一旦出手,便是难以抽身,于是在官场上浪迹多年。雅州蛮兵动乱,朝廷派了好几个要员都束手无策,张方平大人便推荐我来这儿,区区蝥贼,何足道哉!当时我要知道明允兄就在眉州,我就把你也请来,也让你小试牛刀,顺便立点军功,也博个出身,省得再去参加什么科举!”
苏洵听到这儿,真有些像久遭冷遇的苏秦到了齐国,眼见着齐楚六国帅印摆在面前一样,心情激动不已。“太简公,有你这句话,苏洵便心满意足了!来日方长,只要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请太简公随时召唤,苏洵定当鞍前马后,尽力报效。来,干上一杯!”
雷简夫举起杯子,与苏洵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咂巴了两下嘴,然后说道:“明允兄,这年头,要想做出济世之事、惊人之举,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啊。就拿我自己来说,我迫不得已厕身官场,放弃了山林的闲情雅致,却也失去了许多山林朋友。白云道人和勾台符等人,从此便说我前后不一,表里不一;还说我口上劝别人莫管世事,有了好官自己却要出山。我当了知州,要给他们修建道观,他们不仅拒绝,还要羞辱于我。难啊!所以我就只好承继先人之志,多修建些寺院。正好贱内与小女等人,仍是喜爱山林,便让她们在城市山林之间自由往来。我们因此而相识,也是缘分呢。”
“太简公,你是将门世家,理应为国为民,做些大事。小弟我徒有雄心,屡试不中,只好在浪迹天涯之后,回到家中著书立说。太简公能够一展平生抱负,这是人生幸事,也是国家幸事、百姓幸事,怎能以区区山林之情论之呢?即便是白云道人,他也不是满腹韬略,要写兵书吗?如果皇上当年重用了他,也许他成了狄青那样的边关大帅,没法再于青城山上讨清闲了呢!”苏洵说的,完全是心里话。
“明允兄,你的见识不同凡响,可惜你怀才不遇,没有得到朝廷重用。你应是个流芳千古的人物,你的才气,更多的是在文章上。雅州是个弹丸之地,在这儿,你最多做个幕僚,没多大的出息。要在成都和汴京,凭你的文章,没有几个人能与你争锋。你若做个府学教授,可能也是成都府的第一块招牌。这样吧,我给你修书一封,前往成都,去见蜀川诸郡安抚使田况大人。田大人是我的上司,如他能向朝廷举荐你,那他的话比我管用得多;他要辟你为府学教授,朝廷肯定也会同意的!”
苏洵听了这话,激动得难以再坐,于是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太简公,苏洵承蒙厚爱,誓当以死相报!”说完这话,苏洵便单膝跪下,给他施以重礼。
“使不得,使不得!明允兄,你我兄弟相称,岂能如此?吃完饭后,你先到馆驿之中歇息,准备准备,待我将书信写好,便让杨旻陪你前往。”
苏洵见雷简夫矢口不谈儿女之事,更没有居高临下之意,心中不由感激顿生,他心中想到:此时我若不说,还让人家太守主动给女儿提亲么?到了饮酒吃饭的时候,他便早到一个机会,对雷简夫说:“太简公,小弟还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明允兄不必客气,有话尽管说来。”
“太简公,犬子轼儿在栖云寺中,蒙您和夫人及令爱款待,让我感激不尽。我到山上去看儿子,也见到令爱,令爱贤淑大方,知书达礼,而且身怀绝技,是个奇女子呢!轼儿愚顿,与令爱在一起随便说笑,有时未免不讲礼节,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太简公和夫人见谅。”苏洵绕了许多弯子,还是不好意思把心里话说出来。
“明允兄,这话你就说得不妥了。小女雷青,自幼便与我呆在山林里,整天鹿跳猿行,不讲女孩子的礼数。她母亲不会调教,我也没有心思管她,恐怕他与令郎在一起,少不了让令郎受委屈呢。”雷太守还是不谈嫁娶二字。
苏洵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他就直来直往了。“太简公,恕我直言:如若令爱还没有许配人家,那我就代轼儿求亲,不知大人是否嫌我身为贫民,会辱没您的女儿?”
“哈哈哈哈!你说的是哪里话?小女并没许配人家,如得令郎为婿,老夫是求之不得呢!我观令郎有大器之姿,只怕小女生性顽劣,年龄又长于令郎,只怕小女难以配得上他呢!”雷简夫说得诚恳有加,毫无做作之态。
“哈哈!要是这样,那就是桩美事了。太简公,我意已决,今天就定下,要聘雷姑娘做我的媳妇!下次再来,我要准备一些聘礼,顺便把二人生辰八字,合起来看看!”苏洵笑着说。
雷简夫看了看他,突然将话题一转:“明允兄,听贱内说,你的小公子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好像也很聪慧。也许是我酒喝多了,你全当我乱说:我的二女儿雷红,如今十岁,她不像雷青那样顽劣,喜欢读书认字。她随母亲正在后衙,我唤她来,让你看看如何?”
苏洵趁着酒兴,大声叫好。雷简夫便命人把雷红叫了过来,苏洵一看,只见那雷红貌如其姊,也是眉目清秀,只是年纪尚小,见到陌生人便羞怯怯的,显得比她姐姐更为文静。苏洵大喜过望,举起杯子便与雷简夫猛碰一下,爽郎地说:“好!太简公,我有二子,配你二女,真是天作之合!”
“哈哈哈哈!”雷简夫大笑起来,将酒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雷简夫若有所思地说:“明允兄,令郎年方十六,婚娶之事可以等待。只是小女十八岁了,已到出嫁之龄。既然你我要结秦晋之好,我便把她接回城中,好好调教。我想把两位令郎也请到雅州,让他们在府学里面,先熟悉科举文章;待令朗年岁稍长,便为他们办了终身大事,然后一意参加科举,博个出身。而你我二人,也可在一起谈古道今,纵论天下,不知明允兄意下如何?”
苏洵看了看雷简夫,不些不好意思地说:“如此讨扰,苏洵有所不忍。”
“哈哈哈哈!你我兄弟一般,还说什么讨扰不讨扰的,岂不是太见外了么?前一阵子,我在雅安的清衣江旁,修建了一座亭台,本想作为我临水读书练笔之处,既然如此,我就把它命名为‘双凤堂’,让两位公子在那儿安心读书,你看怎么样?”
苏洵一听,抚掌而笑。“太简公,你还不知道呢!我听小儿说,当初他们两个与令爱相识之时,正因一曲《凤求凰》。看来他们是天作之合呢!”说完便把子由回来学舌的话,有声有色地说了一遍。
“哈哈!真是天意!卓文君所在的邛州,与我的雅州、你们眉州都是近邻,三足鼎立。看来又有一轮新的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事情要出现呢!”雷简夫大声说道。
苏洵也跟着大笑,二人开怀纵饮,谈笑风生,从中午饮到深夜,直至全都酩酊大醉,方才散去。
第三天一大早,苏洵便在杨推官的陪同下,去了成都。没想到益州大帅田况见到苏洵之后,与他谈了半日,他却不喜欢苏洵的兵家纵横学说,于是摆酒设宴,与他写诗唱和。这下子可难为了苏洵,他像鸭子被赶上架子一样,竭尽所能,写出一首表达心愿的诗来,呈给田况。
田况来过纸来,只见苏洵写的是首五言古诗,文字甚为古拙,田况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用自己的话把那诗串了起来,龙吟不妨将苏洵写的,全部录于下面,以便读者看到苏洵此时的心思和作诗水平,同时也看看田况大人是如何理解的:
上田待制
苏某向田大人表达志向的诗
日落长安道,
太阳照耀在古城长安大道上,
大野渺荒荒。
田野里一派空旷地老又天荒。
吁嗟秦皇帝,
值得赞叹的是古秦国的皇帝,
安得不富强。
有了这广阔天地怎能不富强?
山大地脉厚,
山川博大雄伟土地肥沃得很,
小民十尺长。
普通民众身体壮高有十尺长。
耕田破万顷,
耕作种植的田地超过一万项,
一稔粟柱梁。
一季所收的粮食便能堆满仓。
少年事游侠,
那里的少年自小就近玩游侠,
皆可荷弩枪。
个个腰带硬箭还善于舞长枪。
勇力不自骄,
他们勇武有力却不骄纵胡来,
颇能啖干粮。
需要吃苦受难时便能吞干粮。
天意此有谓,
既然如此上天便要考验他们,
故使连西羌。
故意使这儿紧挨着番族西羌。
古人遭边患,
古时人便经常遭受纷争之患,
累累斗两刚。
争夺厮杀频繁现战地斗两强
方今正似此,
今天大宋与西夏形势也一样,
猛士强如狼。
猛士风起云涌好像是西北狼
跨马负弓矢,
他们跨骏马背弓箭左冲右突,
走不择涧冈。
狂风如席卷不管深涧与山冈。
脱甲森不顾,
铠甲脱落了森森枪林也不惧,
袒裼搏敌场。
光着膀子也要冲进敌人中央。
嗟彼谁治此,
可叹他们如此剽悍谁能统领?
踧踧不敢当。
温良恭俭让的庸官无法担纲。
当之负重责,
到这儿当郡守责任特别重大,
无成不朝王。
不能立大功便无以朝见君王。
田侯本儒生,
益州太守田大人本来是儒生,
武略今洸洸。
可他文韬武略齐备胸如海洋。
右手握麈尾,
他手握麈尾就像武侯诸葛亮,
指挥据胡床。
凭据胡床指挥若定毫不慌张。
郡国远浩浩,
虽然那里距离汴京路过遥远
边鄙有积仓。
可边境上却积聚着许多囤粮。
秦境古何在,
古老秦国的边境今天还在么?
秦人多战伤。
秦国勇士许许多多都已伤亡。
此事久不报,
这种沙场战报已经好久不闻,
此时将何偿。
杀敌许国的心愿何以得一偿?
得此报天子,
但愿以身许国之情能报皇上,
为侯歌之章。
我先给田候爷献上颂功诗章!
苏洵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田况在来成都之前,做过陕西宣抚副使(相当于今天西北军区副司令员),还在秦州(今天水一带)、成州(今成县一带)渭州(今平凉一带)当过知州,在这个时期,遇到一些军士叛乱,田况软硬兼施,曾经招降过两千多名叛卒,并把其中四百二十九名顽固不化者统统活埋了,朝廷奖赏他的功劳,才将他升作成都的边关大帅。苏洵觉得他的这种“军功”不好直接赞扬,便把秦州人强悍凶勇的性格说了一番,诗里到底是称赞田况的武功,还是在表明自己有领兵作战的大志,已经含混不清。田况见他的赞语不能让自己心里特别痛快,诗歌也写得古不古、今不今的,用典也不太恰当,比如“踧踧”二字,《论语》本来不是这样说的。他看了看这位壮年书生,心想他学问并不怎么样,诗写得也不好,可能就是因为喜欢谈些兵战之事,雷简夫才看上他的,于是就将苏洵放在一边,冷落起来。苏洵自然知趣,便收拾行装,返回眉州。一路之上,反复思量,觉得还是不虚此行,虽然没能得到田况的赏识,那是自己一不擅作诗,二不会拍马,反正能见到田大人这样的边关大帅和朝廷重臣,已让自己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再加上雷简夫如此看重自己,还为两个儿子谈了亲事,心中还是喜不自胜。就是这样,苏洵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中,先向夫人说完喜事,然后又一头扎进书堆子里,毫不气馁地读起兵书,踌蹰满怀地再写文章。
子瞻依然在栖云寺里读书,弹琴,不时地与雷青练剑学书。慢慢地,他拿剑的样子稍微像点样子,不过还是学不成套路,舞上几个回合,便想不起下边的招式了。别说与雷青对阵,便是香云,他也打不过。倒是他的琴法,比过去又有很大长进。雷青写字也没多大长进,琴弹得也是愈来愈加动听。二人毕竟一男一女,长时间耳鬓厮磨,难免有些接触。尤其是你教我学持剑,我示范如何执笔,两个人的手,免不了偶尔接触。刚接触时,二人都有一种颤栗的感觉,于是马上就分开了;可是后来他们竟很迷恋那种感觉,不知不觉,接触就多了起来。雷青的妹妹很多,她在家中经常抱着妹妹们玩儿,可自从触到子瞻的手,便觉男孩子的气息与女孩子原来大不相同,好像有种温暖的感觉,直向心中袭来。而子瞻自从不能再与姐姐亲近之后,从心里到肌肤,一直都有些饥渴的感觉,因此也极想与雷青多亲近些。每当这时,香云总会知趣地躲开,让他们独自呆在一起;而谢能跑或者樊狗狗他们不论是谁,只要大爷不叫唤,从来都是躲得远远的。
然而子瞻发毕竟清醒,他知道孔夫子等圣贤们再三提醒的“男女授受不亲”和“男女之大防”肯定有道理,何况雷青比自己要大两岁,因此他总要把握分寸。但雷青身上那种女人气息,不时地吸引着他向她靠近。有一次他从后边去帮雷青把笔拿稳,让她不要划圈圈,从雷青的肩上往下看去,他竟发现雷青胸脯如此之高,好像快要从束胸之中挣脱出来一样。当然,雷青的那儿并没有挣出,可以子瞻自己的心,竟快从胸口跳了出来——刹那间,他的手不听使唤了,竟然把雷青手中的笔按到纸上,弄出了一个大大的黑疙瘩。
几个月来,子瞻呆在连鳌山上,既是异常开心,却又心惊胆颤。他将带来的史书又读了一遍,各式书体再写一番,觉得这些趣味索然,唯有与雷青相对抚琴,最有意思;抚完琴后,依然是教她练字,或向她学剑,或说一些有趣的事情。说话风趣,这可是子瞻的拿手好戏,他把在天庆观中看来的《笑林》故事,还有自己编的许多“不得”,拣女孩子听起来不会脸红的,一一说来,时常让雷青和香云二人把腰都笑弯了。
雷青所擅长的,只有她的剑法。她觉得子瞻的剑法依然不能长进,有一回便开玩笑似地对他说:“子瞻,既然你执剑如笔,我就给你做一个剑一样长的笔来,让你拿来试试,会是什么样子?”
子瞻听了,便笑道:“只要你能做出,我就可以舞上一番,至少能写出斗大的字来,你信不信?”
雷青说做就做,她领着子瞻回到山堂之内,把准备放在厨房里拖地用的新拖把拿了出来,用剪刀在周围剪了几下,果然像个笔的样子。她把这只大“笔”拿来了出来,交给子瞻说:“大笔做好了,你舞去吧!”
子瞻操“笔”便舞,路数自然剑不像剑,笔不像笔。舞了几下,他便笑着对雷青说:“姐姐,光有大笔还不行,你要给我多弄些墨来,看我给你写几个大字!”
“那还不容易?香云,你把老爷留下的墨,放在大盆里泡开了,然后送到后山来!”说完此话,她便让子瞻扛着大“笔”,自己拿过一根练功用的绳子,奔向后山。
二人来到山的西南面,见到一块高达四五丈的峭壁。向上望去,崖壁像刀削一样,整齐平滑,发出青幽幽的光来,好似有人特意打磨过,正好写字。只是此崖奇陡无比,别说猴子难以攀援,可能连小鸟也无法在上面落脚。
雷青指着峭壁对子瞻说:“子瞻,你能把‘连鳌山’三个大字,写到上面么?”
子瞻向上看了看,阳光从天空中的树叶之间直射下来,顿时头晕目眩。他讷讷地问道:“你要我在这上面写字,岂不是要我的命?”
雷青却有办法:“我把绳子拴在你的腰间,上面系在崖顶大树之上,你用双脚蹬着石壁,像蜘蛛一样,把字写在上面。”
子瞻以为她说着玩呢,便笑道:“那你先做一次,给我看看,若无危险,我便学着你的样子,把字写出来。”
雷青说了声“好”,自己便从侧面爬到崖顶,将绳子一头拴在树上,一头系在腰间,然后手拉绳子,顺着峭壁向下跳动,果然像蜘蛛一样,脚蹬石壁,上下左右,跳动自如。等到双脚移到石壁下方,她便不再动了,手握着绳子对子瞻说:“你看,这绳子长得很,中间拴在树上,一头系在你的腰上,你拿笔写字;另一头系在我的腰上,我给你端着墨盆。怎么样?”说完,她便顺着绳子,蜘蛛一样爬到崖顶,收上绳子来,在每隔一丈远的地方各打一个结,以便届时手可在那儿用力抓住,不往下滑。然后又顺着另一根绳子滑了下来。
子瞻刚才看得眼花缭乱,心中对雷青既是担心,又是佩服,也就忘记了害怕。其实子瞻生来胆子就不小,加之爷爷从小就练他,有了雷青刚才示范,便觉得并不太难,而且想着这样写字,可能非常好玩,于是就跟着雷青,从崖侧爬上崖顶。当他到了崖顶,再往下看,只见下面其深无比,好似万丈深渊,便吓得双腿一齐抖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害怕!”他拉着雷青的手,哀求着说。
这时香云提着一个大口的罐子,里面半罐子泡好了的墨汁,走到崖下。一见子瞻吓成这个样子,香云便蹲在地上笑了起来。
雷青见子瞻面色发白,也笑了起来。“怎么?没这个胆子了?你不要说,要练就琴心剑胆么?自己都答应了,却要食言?”
子瞻求他说:“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在下面为你端墨,还是由你写罢。”
“不行!别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就是写得好,也得你来写!”说着,雷青便把他拉到身边,一手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就把绳子往他腰间拴。
子瞻挣不过他,只好“哎——哎”直叫:“不行,不行!你要是硬把我拴着,我的腿脚都是抖的,站都站不住,贴在石壁上,像壁虎一样,壁虎也会写字么?再说,我一只手拉着绳,另一只手拿着那么大的拖把,不,那么大的笔,肯定是哆哆嗦嗦的,即使写出来字,也是弯弯曲曲的,连壁虎的脚印都不如呢!倒不如你写得好了!”
雷青觉得他说得有理,便把子瞻放开了,自言自语地说:“难道就写不成了?”她再往下看了看,突然来了主意,她对子瞻一笑,然后说道:“我把绳子系在腰间,抱着你的后腰,一同下去,让你来写,让香云拉着另外一根绳子,替你提着墨罐。我们两个女人,如此等候着你写字,你再要写不出来,索性以后你叫我们哥哥、弟弟,我改叫你妹妹、香去叫你哥哥算了!”
子瞻听了这话,一下子脸憋得通红通红。“胡说!你们如此小看我,我就是摔死在崖下,也要写出来!就按你的说法,来罢!”
雷青见请将不如激将,甚是高兴,她不再犹豫,扯过绳子便往自己腰中拴,拴好之后,用力地扯了扯,觉得拴得很牢,便招呼子瞻道:“快点过来!”
子瞻向远处看了看,见除了香云之外,四周并无一人,而且香云也已爬了崖顶,把绳子系到了腰间,他再想后退,已没余地,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来就来,不就是写字么?”手持“大笔”,走了过来。
就这样,雷青一手抱着他的后腰,一手慢慢放开绳子,双脚踏着石壁,从悬崖上面往下,一步一步地滑落。子瞻吓得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敢看。
雷青向下腾跳了几下,便到了第一个绳节。她叫道:“好了,快点醮墨,也第一个字!”
子瞻睁开紧闭着的双眼,发现自己已被雷青双手抱在腰间,到了悬崖边上,而香云则提着墨罐,到了自己下边。他心有余悸,用手拉了拉绳子,那绳紧紧的,这才稍微放心。他急于做完这件冒险的事情,便将“大笔”往右下方的墨罐里醮了醮,准备写字。
此时雷青却说:“慢,让我把位置站对了!”说完抱着子瞻,向左轻轻挪了一下,让子瞻处于中间。
子瞻觉得她挪得正是地方,于是脚蹬石壁,双手抱“笔”,在石壁上奋“笔”疾书,很快就写好了一个大大的“连”字,足足有一丈多高。
雷青见了,连声叫好,然后用一只手抱住子瞻的腰,另一只手抓住绳子往下滑到另一个绳结,又往左边移了移,口中还提醒子瞻道:“‘鳌’字笔顺太多,你要把墨焅得干一些再写!”
子瞻此时心里已经沉稳下来,便如她所说,把“笔”在已挪到右下方适当位置的罐中焅了又焅,先将上边扁扁的“敖”字头写好,然后再次蘸墨,准备再写下边的“鱼”字,可他又觉得山崖很高,不如将“鳌”字换个写法,底边写成“黾”字,可能更有气势,于是又去罐中焅墨。这时他和觉得自己背后有堆软软的东西垫着自己,把自己的后心垫得暖暖的。他不由自已地放慢了速度,想在雷青的怀里多呆一会儿,于是手中的“笔”便慢了许多,尤其是写“黾”的尾巴时,居然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雷青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她的脸一下子变得绯红。好香云在下面看不到,她便咬着子瞻的耳朵说:“你真坏!再不快点些,我就把你扔下去!”
子瞻也不好意思起来,他急忙将“笔”收好,然后找个借口说:“你挪一挪地方啊,不然的话,我把两个字写到一块儿去了!”
雷青也忘了挪脚,经他提醒,才又向下滑去,滑到第三个结的地方,让子瞻写“山”。其实山字非常简单,子瞻平时总是三笔当作两笔写,右边一竖,以勾带过,可今天他却像不会写这个字一样,将笔在罐中焅了好半天。
雷青这时也希望他的笔焅得应再慢一些,甚至希望香云所处的位置不要那么适中,甚至还盼着香云一不小心把墨罐儿摔碎了,回去另泡一罐儿墨。
然而香云此刻却难以领会他们的意思,她索性跳到崖下,双手把墨罐儿举在头顶,举得稳稳的,正好在子瞻的“笔”所能够得到了地方。
子瞻没有理由再多耽误时间,只好操起“笔”来,将那大大的“山”字写完,写字速度如老鳖爬山。然而再慢也有写完的时候,他停下笔来,真恨不得施个魔法,让那“山”字立即消失,然后自己再写上一千遍,一万遍!
这时在下边站着的香云渐渐明白他们为何磨磨蹭蹭,她将墨罐儿放在地上,自己禁不住蹲在一边,吃吃地笑了起来。
子瞻听到笑声,才明白自己心思已被香云看穿,再着眼看那“山”字,右边的一竖已被他停滞的笔拉得好长,都快不像“山”的模样了。这时香云的笑声更大起来,子瞻有些生气,索性将“笔”对准地上的香云,用力一扔。
香云听到动静,急忙躲闪,哪还来得及呢?那只巨“笔”顺着她的胸前滑了下去,掉到墨罐之中,只听“嗒”地一一声,黑墨飞溅,香云大叫一声,此时她的身上脸上,哪儿还是‘香云’?分明乌云片片,斑驳陆离。
雷青不知下面出了什么事情,急忙用右手抓住子瞻的手,将他放到崖下,看他脚将沾地,才把手松开。这时再低头看看香云,她像个黑猴的一样,除掉眼睛,满面皆黑,雷青也不禁咯咯咯咯长笑起来。
雷青这时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生气地对子瞻说:“你腰中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把我这儿都硌痛了!”
子瞻一下子被她说得满面通红,他急忙将母亲给自己的那块玉珮解了下来。“姐姐,你说些什么啊?你看,这是母亲给我的玉珮,是它硌着你了!”
雷青一把将那玉珮夺了过去,看了又看:“哇!好漂亮哇!子瞻,能将这个玉珮送给我么?”
子瞻高兴地点了点头:“行,行!”说到这儿,他顽皮地笑了笑,然后将嘴巴贴到他的耳朵边,悄悄地说:“我母亲说了,这个东西,只能送给我的媳妇!”
雷青听了,脸一下子全都红了,她转过头来,举手便要打他。
子瞻急忙跑开,一口气跑到山坡下边。
雷青与香云收拾妥当,也走下山来。雷青脸还是红红的,可她却将那块玉珮,收在自己袖中。
香云当然知道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为了换个话题,她突然叫了起来:“小姐,公子!你们看,那三个字可真大啊,不知道的人,准以为是神仙写的!”
子瞻与雷青回过头来,从山下回仰观,只见晴空之下,“连鳌山”三个大字,各有一丈多高,形同屋宇,如镌似刻,连缀崖上,映日夺目。子瞻发现,尽管那个“山”字拖泥带水,仍不失为一幅杰作,于是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在山间手舞足蹈。
这天夜晚,月光皎好。子瞻躺在床上,又是难以入梦。白天的情形回环脑海,他越想越是兴奋。他觉得此生此世,能在栖云寺读书,能与雷青在一起,是他最开心的时刻,开始就像当年和爷爷在一起时一样,无拘无束,欢乐无比。而到了眼下,却觉得又是另一番情景,隐约之中,又觉得这些都像冥冥之中,有人安排好了一样。初见雷青的时候,他觉得她很莽撞,也很直爽,说话时侯还喜欢眩耀。可是慢慢相处,他愈来愈觉得雷青没有刻意为之,一切都是出于自然。白天他与雷青在山间玩耍的时候,有时两个人都累了,随意躺在山坡上,他觉得雷青便是男人,像自己的哥哥一样;而雷青也把他当弟弟看待,未有男女之间非分之想。子瞻自己也难以置信,过去看唐人传奇之中,还有小时候听的牛郎织女的故事,都是男女相见,总要眉目传情,而自己与雷青,竟没一点邪念,真是不可思议!可是后来两人接触多了,便不同了,雷青身上那种温馨气息,就像一把勾魂剑,总把自己引向她的身边,尤其是她那细细的腰肢,衬着高高隆起的胸脯,就像秀水与青山重叠在一起,子瞻只想沉溺其间,哪怕在那儿会昏死过去,子瞻也觉得会像进了天国一般。可不是么?白天在峭壁之上书写“连鳌山”三个大字时,子瞻便觉得那是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事情!再想到自己把母亲给的那块玉珮也给了雷青,心里更是吃了蜜糖一样,洋溢在幸福之中。
想着想着,不知时间是二更还是三更,子瞻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四处奔涌,哪儿还能入睡?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后传来琴声。那琴声低回窈渺,时断时续。子瞻一惊,便坐了起来。仔细辨听,只觉音如天籁,响在树梢;又如微风拂过山间,引得洞窍悲鸣。子瞻知道这种声音,决非雷青所奏,于是披衣而起,寻声搜寻。来到院中,那声音稍大起来,观树梢,辨风向,分明琴音来自后山。后山便是鳌头,难道是那把雷琴,又在发出异响?子瞻心有所触,便轻轻打开院门,踏着如水月光,走向后山。越走琴声越大,渐渐已有拨弹之迹。子瞻已熟此路,三步两步来到后山,远远便见琴台之上,有一人影,手持一琴,轻撩漫拭。子瞻此时已顾不上听他的曲子,急忙拾阶而上,三步两步来以那人面前。到了跟前,他大吃一惊,原来那人满身污垢,头发乱蓬,双目炯炯,看着子瞻,一声不吭,此时他双手猛然加快,手下的声音如雷而涌,顿时只觉天如泼墨,浓云当头,电闪倏起,骤雨又至,虎啸荒丘,龙吟深泽,世间万物,水深火热。转眼之间,琴声渐沓,如同断丝。猛然一下,霹雳顿起,云破日出,神灵突现,鹿鸣鸾戏,蝶舞蜂绕。子瞻听了,目瞪口呆。
好久之后,一曲方尽。那人停下双手,眼前又是皓月当空。子瞻急忙拜在台下,伏地问道:“先生何处高人,所奏是何之曲?”
那人也不答话,只是俯下身子,从石台之下取出琴盒来,子瞻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那人所用之琴,就是他藏在那儿,没了琴弦的雷琴!难道他的手中另有琴弦?不然的话,那声音出自何处?
“请问先生,您是何方神人?你能奏得雷琴,定与此琴有缘,请先生万万赐教!”
那人还不吭声,好像是个哑巴,只是瞪着双眼,从被风拂动的乱发中看着子瞻。
子瞻再度发问:“先生,莫非您是神仙?那把雷琴是没弦的,请问您如何奏出曲子?”
那人还是不吭声,依然双目冷对。
子瞻再也不敢发问,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后生,站起来!”那人突然叫道。
子瞻乖乖地站了起来,立在一边。
“你问我是谁么?告诉你,我姓雷,我是雷威,我就是琴疯子!”
子瞻目瞪口呆,想说也说不出话来。
“你问这把琴的来历么?那我就告诉你!这把琴乃是我的先人三百年前赠给你的先人的,想来你早该悟出!只是你的先人辜负了这把琴,没有弹出绝世佳音。你可以毁了这琴,可你却不能将他丢弃!带着它吧,离开了它,你将一事无成;有它在身边,你会奏出稀世之音!”
“可是先生,这琴已然没了琴弦,我用它弹不出曲子。”子瞻渐渐能够分辩。
“你想学我吗?弹琴弹成了疯子?对你来说,纸便是琴弦,笔便是弹拨之物,纸笔也可奏出绝世遗响,何必非要在琴上再耗心血呢?”
“先生,您的话,子瞻定会切记于心,这把琴,我也会终生带在身边。只是路途漫漫,我将何处而去?”
“带着这琴,随缘而适,随遇而安。只有一点,你要远离雷家,除非雷家的人前来找你,你不要再靠近雷家的人。不然的话,你会和你祖先一样,抱恨终生!”
“那,先生,可我觉得雷青姐姐她……”
“什么雷青、雷红的?雷青与雷琴,只有轻微之差,难道你还不明白?”雷威吼道。
子瞻翻然醒悟,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这时那雷威却起身而去,脚步歪歪邪邪,一如疯子,消失在山下。
子瞻抱起那把雷琴,如同梦游一般,回到卧室之中。从此那琴再也没有发出声响,一直静静地躺在匣中。
第二天早晨,当值的樊狗狗发现他的“大爷”变了,变得没精打采,饭也不想,茶也不思,只是怔怔地在那儿发呆。狗狗以为他病了,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冷冰冷;问他话,他也不说。狗狗急得直想一头钻到桌子下边。没想到他一低头,脑袋却被案子磕了一个大包。摸了半天脑袋,狗儿突然开了窍,他大声责骂自己说:“你这个没脑子的狗狗,你的记性哪儿去了?你白白娶了小喇叭,要是她在这儿,她早就去前边的山堂,去找雷姑娘了!大爷这病,只有雷姑娘才能治好,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么?”
樊狗狗想到这儿,转头向外跑去,一直跑到前山,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摆平脚步,跨进雷青山堂院门。
一进院子,狗狗也大吃一惊:原来这里来了好几辆大车,许多人马,像是要给雷姑娘搬家。狗狗急忙在人群中找到香云,问她:“你们这是做什么?”
香云见他如此发问,面上微微一红,高兴地对他笑着说:“我们家老爷要接小姐回家。”
“怎么?雷姑娘要走?她不是最喜欢这儿吗?”狗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老爷派来的人说,要接小姐回家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要给小姐成亲啊!你真笨!”香云说着,面上更加绯红起来,好像是她出嫁一般。
狗狗愣得像一块木头:“什么?雷姑娘要嫁人了?你不是骗我吧!”
“骗你便是小狗!”香云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转身就走。
狗狗不管她说什么狗不狗的,急忙上前拉住香云,央求似地说:“哎呀,我的好姐姐,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家大爷茶不思,饭不想的,好像得了相思病,你快帮帮我,请雷姑娘去看看他吧!”
“咯咯咯咯!他要害了相思病,那就对了!”
“什么对了?你这个死香云,我们大爷的相思病,就是因你们家小姐引起的,你们小姐却要嫁人,什么嫁人?不是害人么?”狗狗说着说着,便有些忿忿不平。
“咯咯咯咯!要不怎么说你是狗脑子呢?我们小姐要嫁人,当然是嫁给思她想她的人了?不到出嫁那一天,你们公子是不能再见我们小姐的!”
狗子听着听着,终于明白了雷姑娘要嫁的是谁,于是他腾地一跳,足足跳得有半人多高,如不是他的本事小了一些,保准他要给香云表演了一个“狗急跳墙”。
狗狗一跳一纵地跑回栖云寺中,扑去房内便对子瞻大叫:“大爷,大爷!快起来吃饭,雷青姑娘要出嫁了!”
子瞻听了这话,忽地一下子爬了起来。“什么?雷姑娘要嫁出了?她要嫁给谁?”
“哎呀,我的大爷,您怎么也和我狗狗一样笨?她除了嫁给你,还会嫁给谁?肯定是我们老爷下了聘礼,你就等着当新郎吧!”
不料子瞻听了这话,反而眉头紧锁,“咕咚”一声又躺下了,躺得直直的,两眼呆呆地望着房顶,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