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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补充两句
 


  

人能搏倒大老虎

却害怕马蜂蜇屁股   

爷爷走了,静悄悄地走了,他把苏家老宅和整个纱縠行都带进寂静之中;爷爷走了,走的时候谁也不在跟前,天黑的时候,母亲想去问他晚上想不想喝点粥时,他怎么也不答应,从此再也没有答应,只把五月二十一日这一天,沉重地留给了二子和家人。爷爷微笑着走了,把家里的欢声笑语带走了,不久,樊狗狗把二伯父苏涣找回来,家里仍是阵阵抽泣;三个月后,谢能跑跑了几千里路,把苏洵从庐山接回家,苏家和纱縠行里便又是一片哭声。

按照孔夫子定的规矩,所有官员在父母去世后,都是在家中守孝三年,叫做“丁忧”。苏涣回到眉州,先将老人敛入棺中,放于中堂,直到苏洵回来之后,才把老人安葬在眉山县修文乡安道里的祖宗坟茔里。

苏洵再一次进京考进士,再一次名落孙山。其实苏洵这一回学乖了很多,他努力克制自己,去写那种辞藻满篇但无关痛痒的文章,他还和史彦辅一起学着写诗,可是他们的诗和文章还是没有被考官大人们看上。刚刚落榜时,苏洵心灰意冷的心情,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把这些年为了科举而买的参考书、标准答案和自己按照考官们作的狗屁文章而写的练习文字统统烧掉,然后与史彦辅痛饮一通。这时苏涣让人捎来一封信,劝他不要把科举看得太重,附带还送他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说:“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灵关是蜀地名关,苏涣的意思是你快骑着小毛驴回家吧,路上山路很险,人也杂乱,你可要多加小心。数天之后,苏洵虽然放下落榜的不快,却没有心思返回蜀郡,他和史彦辅两个,先到中岳嵩山玩了一通,然后南下江州,到庐山一带游览多日。庐山有个圆通禅院,那里有个僧人叫做惠宣,也是蜀郡人,前几年曾和苏洵一道考进士,落第之后出家为僧。惠宣领着苏洵见了圆通寺的讷长老,还结交了另外一个蜀郡同乡,名叫景福顺;经过景福顺的介绍,苏洵的朋友圈子就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要去的地方也就愈来愈多,其中最让苏洵敬爱的,便是江南西路的虔州才子钟子翼。那钟子翼与朝廷中的欧阳修是同乡,还与欧阳修的朋友尹洙、欧阳修的学生曾巩都很熟悉,他与苏洵谈了半日,便对他说,你对汉魏文章最为推崇,这一点和欧阳修是一致的,何不去见见他呢?苏洵说,我一个落第举子,怎么好意思去见欧阳大人?听说他和尹学士一起,也在朝中受人白眼呢,去了也给他添乱。钟子翼又说,我的老家赣县和南康,也有许多山水名胜,二位何不随我回乡一游?苏洵与史彦辅齐声叫好,跟着他离开庐山,逆着赣江之水南下,过洪州,游览了滕王阁;至庐陵,又去欧阳修的老家永丰一带玩了几天,只听人们说欧阳修小时候很穷,是他母亲用芦荻在地上划字教他读书的,几个人就地感慨一番,最后又到了虔州首府赣县(今江西赣州),去近城山中天竺寺观赏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墨迹,游历了如此之多的山水名胜,苏洵和史彦辅仍不死心,他们觉得还没到南海边上呢,于是就想南下梅岭,漫游南越。正在这时,谢能跑千里迢迢地追了过来,见到苏洵便伏地痛哭。苏洵带着悲伤的情绪和悔恨的心理回到蜀郡,从此再也不想出去考什么进士,玩什么山水了。

 

最令苏涣和苏洵担心的还是二子。这孩子自从爷爷去世之后,经常一个人跑到爷爷呆过的地方转悠,好像爷爷还活着一样,他终日在那些熟悉的地方呆着,一呆就是半日。苏洵经常让同儿带着他去找二子,每次都却见二子在那儿愣愣地看着远方。有一次,苏洵实在忍受不了这份沉重,便宽慰二子说:“儿子,回家吧。爷爷不在了,爷爷升天去了。二子,你要知道,人总是要死的,像爷爷这样,走的时候快快乐乐,恐怕没有几个人有这福气呢。”

二子突然抬起头来,问父亲道:“爹,既然人人都要死的,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那活着的时候拼命争名夺利,又有什么意思呢?”

苏洵吃了一惊,他想了半天,才答道:“人活着,有时争这争那,都是为了活得好一些,至少是不比别人差,不受别人欺辱。你爷爷就是这样的人,他既不受别人欺辱,也不欺辱别人;他常常说,人活在世,一要对得起亲人,二要对得起自己,那活着就很有意思,就是人生一世的最大快乐。”

二了觉得父亲说得有理,但又觉得爷爷不那么简单,还想再问别的,可一想父亲回来后心里一直很悲伤,便不再多问,一声不响地随他回家了。

秋天的一个傍晚,二子在院中对着满目落叶,闷闷不乐,正好表弟程小六又带几个伙伴,来找他出去玩。二子说:“出去又有什么好玩的?到处都是落叶,池水也都干枯了,没有一点生机?”程小六说:“那你说怎么玩,我们都听你的。”二子见到院内花园之内,到处都是枯黄之草,独有一处绿色犹存,心头掠过一阵灵动,便对程小六说道:“这块绿草下边,肯定会有宝物。”小六当然不信,二子便说:“不信,那我们就挖开试试!”

当时家中没人,二子便和同儿找来铁铲,开始挖地。挖了一会儿,只听“咔嚓”一声,二子的铲下,果然有一异物。众孩童急忙扔下手中家伙,用手来扒。二子小心翼翼,从铲子下扒出一个石块来。只见那石块的大人像大人手掌那样,呈浅绿之色,晶莹剔透,温润如玉,上面还有浅浅的花纹,像鱼鳞一样。用水一冲,只见石质内银星闪耀,敲击起来,犹如玉磬。二子大喜过望,便回书房拿过墨来,在上面轻轻一磨,墨马上就化成一片,既黑又匀;只是上面没有盛水的槽儿,二子颇为遗憾。这时苏洵从外面回来,拿过这个石砚,看了半天,故作吃惊地说:“这是天然的石砚,它有砚的质地,却没有砚的形状。需要好好雕琢,才能成器呢!”

二子听了,怔怔地呆在一旁,看着父亲,并不说话。

苏洵见他这个样子,便把那石头还给他说:“二子,这是个吉祥的东西,你若用他来磨墨写字,一定会才思泉涌。既然这东西出自我家,又是你发现的,它就归你了。你要对得起它啊!”

二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砚拿回屋中,像宝贝一样藏了起来。

 

苏洵和苏涣觉得,趁着老哥儿俩在家,要把孩子们的学业认真抓一抓。但在学些什么上面,二人却有些分岐。苏涣认为科举文章非学不可,不然就得不到考官认可,不可能越过科举这条道,也就没有出身,进不了官场;可苏洵却说,我宁愿让两个孩子考不上进士,也不让他们学写那种无病呻吟的狗屁文章。兄弟两个争论半天,达成一个共识,就是按着孩子的天性,读些史书,追究古今治乱成败的原因,琢磨一些大道理,这些总是有用的,至于文章,孩子喜欢怎么写就怎么写,不过得让他们读些诗作。谈到作诗,苏涣和苏洵都承认他们是门外汉,便决定给孩子们物色一个懂得诗词的老师。可是诺大的眉州,一提起作诗二字,人们都说苏老爷子是眉州最大的诗人,而且还很多产,连放牛的娃儿都能顺口说出好几首来。兄弟两个笑了一笑,只好一边打听会作诗的人,一边和孩子们一起读书和研究古今治乱成败事理。

无奈二子此时对史书已没什么兴致,他不是拿着《易经》《八卦》琢磨,就是默读《老子》、《庄子》和《诗经》。苏洵也是个《易经》迷,父子俩有了共同语言。苏洵将《易经》拿过来,把八八六十四的“经文”和“彖传”、“象传”一一发问,他发现二子竟然全部讲解出来,有的地方竟能一字不差地全部背诵,心中不禁大惊。联想到程夫人给他讲的二子终日想找简上人的事,苏洵也有些担心,于是他便对二子说:“人不到老年,难以解透《易经》。为父我早就想写一本《易传》,直到今天,都不敢动笔呢。将来我有时间,一定要把这本书写出来。”

二子听了,便认真地说:“好吧,爹,您现在不妨动笔,等我长大后,不,等我老了,再帮您修改润色,说不定能让《苏氏易传》成为一家之言呢!”

苏洵听了这话,当然高兴,这时他想考考二子,看他到底看了多少书,能不能灵活运用。“二子,你看,《易经》第五十九卦,便是‘涣’。而‘涣’字,也是你伯父之名。你说说看,你爷爷给你伯父取名,为何要用‘涣’字?而你伯伯的字又是‘公群’,这与名字有何关系?”

二子想了一想,便说:“爹,据孩儿所知,爷爷并不懂得《易经》,他给伯父取名,是因为家在水乡,便给你们三个全取了‘水字边’的名字。伯父字为公群,确是《易经》“涣”卦中的原句:‘涣其群,元吉;涣有丘,匪夷所思。’依孩儿之见,伯父的字,可能是他自己取的,是他按照《易经》改的呢!”

父子俩正在这边说着,苏涣领着他的儿子苏不疑、苏不欺、苏不危和同儿几个一同走了过来。他们在外边听到二子和父亲的对话,便一同走进屋子。苏涣说:“好啊,二子,你说的对,我的字确是自己后来改的。你说说看,这个字改得好不好?”

“伯父在上,您的字儿,孩儿怎么能乱加评说呢?《易经》‘象传’说:‘涣其群,元吉,光大也’。当然是好名字。至于‘群’而又‘公’,孩儿觉得稍微有些重复呢。”二子回答得坦坦然然。

苏焕连连点头:“嗯,有理,很有道理。人的名与字就那么几上字,意思再一重复,不就蕴含不足了吗?二子,伯父今天就请你帮我改一改,怎么样?依你看,我的字该怎么改呢?”

“伯父的名字,侄儿如何能改?若要改的话,让我爹来改还差不多。”二子想了想,却把这事转交给父亲。

苏涣看了看苏洵,笑着说道:“这孩子倒是很懂礼貌。三弟,我字公群,是有些重复累赘。你的儿子让你帮我改改,你看怎样改才好呢?”

苏洵笑着说:“兄长,《易经》中说:‘涣其群,元吉。’小弟以为,‘涣’本来便有大水涣然、痛快淋漓的意思,那它后边加上一个‘群’字,便表明古时圣人曾想用洪水涣然而使天下混然一统的意思。既要天下混一,必须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而兄长这些年来仕途蹭蹬,夙有大志已被消磨了许多,与小弟我相比,您更显得平和谦恭,宽厚从容。因此这个字对您来说,已不太合适了呢。”

“听三弟的意思,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之任,只有等这些孩子们来完成了?那好吧,你再给我取个新的字吧!”苏涣笑道。

“兄长,小弟以为,您的字应该叫‘文甫’才对。‘甫’与‘父’相通,‘文甫’便是‘文父’。凭您的性格和现在的年纪,若做官做到公卿,恐怕也难。若做一代文父,改变眼下颓废文风,说不定还大有可为呢!”

“哈哈,三弟,莫非这是你自己的心愿吧!好吧,这个字我要了。只是我也请你们记住,想做文父,自己必须是一世文豪。我这辈子恐怕是难成文豪了,只好将这个奢望寄托于孩子们了。二子,同儿,今日我听你们父子的话,先做‘文父’,但却寄语你们,将来定要成为‘文豪’。文父文父——文豪伯父。你们将来要是做不了文豪,那可是对不起伯父,让我枉担虚名了哟!哈哈哈哈!”说完他便笑了起来。

“伯父,依您的说法,文父文父、应是文豪之父才对!将来,我不欺、不疑、不危三位哥哥应做文豪才对!”二子马上转移了视线,而苏涣的几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哈哈,你们这几个哥哥啊,我早就不想让他们参加科举了,他们略微读书识字,能不欺别人、不欺自己,没有疑惑、没有危难就行了,他们才不会成为文豪呢!要是成了文豪,肯定比我当个小官还累,岂不要被累死?”苏涣笑着说。

也许苏涣说的是心里话,他的几个儿子自从回到眉山,虽然也读点书,苏涣却让他们跟着谢能跑和樊狗狗学种地,苏涣常说:当个种田的,只要不受人家欺负、没有危难,也能过上一种好日子呢!二子很认同伯父这种说法,可苏洵和程夫人却不同意,他们对二子说:“你伯父是官场上的人,厌倦了官场才这么说、这么做的,我们连官毛儿都没沾上,哪有资格这么想呢?”二子又觉得父母的话,不无道理,真是在地里干活的只知衙门里的人舒服,衙门里呆腻了的人却又说田家无忧无虑啊。

“哈哈哈哈!”苏洵听了哥哥的话,便也笑了起来。这是苏老爷子去世之后,他们第一次开怀大笑。

二子看了同儿一眼,本来还想说话,可他见到伯伯家的几个哥哥都缄口不语,也就不敢再逞能了。

苏洵见孩子们全都唯唯诺诺,便又回到刚才想考考二子的念头上。“兄长,刚才我与二子说到我们兄弟三个的名字。二子最近总是看《易经》、《老子》和《诗经》,我想让他将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字,用《易经》、《老子》和《诗经》里的话进行解释一下,你看如何?”

“好啊!我也来听听!”苏涣往桌子前一坐,顺手拿过桌上已被翻烂了的《易经》、《老子》和《诗经》来,说道:“来吧,二子,我和你父亲都是考官,先来考你一回!”

二子看了看伯父和父亲一眼,便往桌子后边站了一下,站到了几个兄弟的行列里,好像故意离那些书远一些,然后答道:“大伯父名讳为澹,意思是波澜起伏。《老子》二十章说:‘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若海,漂无所止’。后世儒者,将此‘澹’解为安静、沉静和不热心,实为迂腐。老子说他表面上心静如水,可内心犹如海水一样,波澜迭起呢!后世解此深意者,唯有曹操曹孟德。曹操在《步出东门行》说:“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便是说海水波澜起伏,唯有岛屿屹立不动。即便是司马相如《上林赋》说的:‘随风澹然。’也是形容洪水浩荡的意思呢。”

苏涣点了点头,他觉得二子旁征博引,而且解得甚为得体。其实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原文共有三句:“群浮乎其上,汎淫泛滥,随风澹然。”二子觉得前两句中有个“淫”字,已是不雅,又有一个“群”字,又是伯父原来的字,他就巧妙地避开了,真可谓用心良苦,又不见痕迹,真难为他。苏涣笑着说:“二子,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忌讳,你避讳你父亲的名字就是了,伯父的名字,你不必避讳。”

“对,既然今天是考你,你便不要有什么忌讳,伯父们的名字,我的名字,你就直管说吧!”苏洵催促着说。

“那好。二伯父名为苏涣,刚才已说来自《易经》,其实爷爷是不懂《易经》的,他只是根据大伯父的‘澹’字,想到这个‘涣’字。涣者,原为水流纷纷的样子。《老子》说:‘涣兮若冰之若释。’便是说太阳出来后,冰块便融化了,水从冰上纷纷流下。杜预《左氏春秋传序》中说:‘涣然冰释,怡然理顺。’,便是深得《老子》本意。如果将涣字叠用,便是‘涣涣’;形容水流盛大。《诗经》《郑风》中有一篇《溱洧》说:‘溱与洧,方涣涣兮’,便是说溱水与洧水两条河里水都很大,涣涣而流。至于刚才父亲说的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恐怕是父亲自己的远大志向和独到见解,二子可以铭记于心,却不敢轻言苟同呢。”

“好,说得好!”苏涣在一旁抚掌赞叹。

苏洵也笑了。刚才他说的“解体旧物、消散陈腐、荡涤险阻”之言,确实是自己积于胸中多年的志向,并非“涣”字的原意。儿子如此妙解文字,又懂得事理,应答巧妙,让他心中也特别欢喜。可是苏洵喜在心里,面上却不苟言笑,他接着问道:“那,我这‘洵’字呢?”

二子怔了一下,然后从容答道:“洵者,诚实而直爽之意也。《诗经》《郑风》中有一首诗,名为《有女同车》。其中说道:‘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写的便是一个名叫做孟姜的女子,具备着诚实、直爽、美貌和潇洒的品质。还有,《邶风》《静女》说:‘洵美且异’;《郑风》《归于田》说:‘洵美且仁’、‘洵美且好’、‘洵美且武’……还有‘洵直且侯’、‘洵且乐’、‘洵有情’……

苏涣见他一说便是一串儿,急忙止住:“好啦,好啦,你先停一停。哎呀,三弟,原来你的大名,还与古代美人的品质有关呢!‘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洵字被放到第一位,看来诚实、正直和爽快,自古以来都是衡量美人的首要因素呢!二子,‘洵美且都’中的‘都’字,我只知道是京都、都城的意思,还有头领的意思,如大督都。你刚才说‘都’有潇洒之意,有何旁证?”

“班固在《汉书》里写司马相如,便说他‘雍容闲雅,甚都。’这个都,便是潇洒之意。不然的话,难道司马相如文文弱弱的,在秦楼楚馆里四个悠逛,倒成了统兵百万的大督都?哈哈哈哈……”说到这儿,二子自己大笑起来。

苏洵心里很为孩子博学强记而高兴,可见他那副嘲笑前人且又自信的样子,便不想像兄长那样夸赞他,免得他自己轻狂起来,不思上进。想到这儿,苏洵便说:“美人香草,不单是写女人,也常用来写志高情洁的奇男子。屈原便常用美人香草来比喻自己嘛。若说诚实、直爽,倒是我的本性。二子,你不要以为略读《老子》、《诗经》,知道一点《周易》、《汉书》便可应对自如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切不可在长辈面前卖弄学问!”

二子听了,觉得父亲没有称赞自己也就罢了,为何马上板起面孔训人呢?他灵机一动,不卑不亢的说:“爹,《诗经》中还有一句写到您的名字,我是说呢,还是不说?”

其实苏洵对《诗经》钻研得并不很深,刚才听到“彼美孟姜,洵美且都”,便觉得自己长了学问,此时听二子说《诗经》里还有一处提到自己的名字,当然高兴,便放松了口气说:“还有哪一句?不妨说来。”

二子一本正经地说:《诗经》《邶风》里头有篇诗作,名为《击鼓》。那诗最后两句便是‘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爹,这两句我一直都弄不懂,您说是什么意思呢?”

苏洵听了这句诗,只觉这诗的前四字里头,先是喟叹,接着有自己名字中的“洵”字,至于两句连起来,究竟是说些什么,要和上文结合起来才能弄清。自己想不起上文是什么,当然就不能贸然回答,不在的话,肯定会在孩子们面前出错。想到这儿,他支支吾吾,竟没能回答出来。

苏涣在一旁早就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三弟,你上当了!二子借这句诗来表达他的意思。这句诗的意思就成了:‘真可叹啊,好你个苏洵老爷子,你还在怀疑我的能力,你不相信我的学问呢!’”

苏洵听了这话,竟也“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苏洵确实明白了儿子通过跟张道长读书,在家随着母亲读书,不仅学到很多东西,而且头脑极为聪明,应对之快,非己所及;他还学会了爷爷的处世方法,动不动就来点开心的事,让日子中添了不少笑声。苏洵知道,儿子们在母亲的严格监督下,博览群书,胸中已有许多学问,如果再要他们死读下去,虽说不会读得如呆似傻,却极有可能像京城那些考上了进士的人一样,谈起话来引经据典,写起文章全是学问,而做起事来一窍不通,那不是正是自己所讨厌的么?

想到这儿,苏洵便不让程夫人再逼孩子们读书,而是凭着他们的兴趣,爱读便读,爱写便写,爱画便画,有时写累读累了,出去玩上一天半天也可。苏洵只管一点,就是过一阵子就要交他们学写一篇文章。写什么文章好呢?当然不是那些华而不实的考试文章。苏洵知道,当今天下,能够独步一世的,可能就是欧阳修了。于是他把自己这次沿赣江南下时向朋友们索求来的欧阳修文章,和道听途说的欧阳修事迹,认真加以整理,准备讲给两个孩子听。

没想到二子和同儿一听说“欧阳修”这个名字,都大为兴奋。“爹,那个欧阳修敢作敢为,文章写得才好玩呢,听说他曾骂高司谏‘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骂得真叫痛快!”二子没等父亲把话说开,便抢着说了起来。

“你们是怎么知道欧阳修这个名字的?”苏洵老早就要问这件事了,此时便追问起来。

“爹,三年前,也就是简上人离开天庆观的前一天,矮脚道人请了个史先生,还有一名渔翁来。史先生给我们讲了朝廷许多好玩的事情,其中就有欧阳修骂高司谏的事儿呢!”同叔答道。

苏洵一听简上人和他的朋友竟如此给学生讲解欧阳修和朝中大事,连连叫苦。“咳!怎么能只说欧阳公骂人的文章呢?爹要给你们讲讲欧阳公的正经事儿!”

二子和同儿不敢再开玩笑,便一本正经地听起来。

 

“说起这个欧阳修啊,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本是江南西路庐陵人士,他的父亲名叫欧阳观,先皇时候便中了进士,还在蜀郡的绵州做过推官。可欧阳先生福浅命薄,三十多岁便因病而死,撇下了二十九岁的夫人和两个四岁的双胞胎儿女,儿子便是欧阳修。郑夫人没有办法,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到随州投奔欧阳观先生的弟弟欧阳晔。那欧阳晔为官清正,没多少钱财,除了自己一家,还能养活他们三口已算不易,根本没钱给欧阳修延请老师,教他们读书。郑夫人就用芦获在地上比划着,教欧阳修认字读书,还给他讲了一些他父亲如何当官做人的大道理。有道是,自古圣贤出贫贱,欧阳修便是在这种寄人篱下的情形中长大成人的。他哪里能像我们家这样,买来这么多的书看呢?他要看书,全得向别人借着看。有一回,他从叔叔的同僚李尧辅那儿借到一套《昌黎先生文集》,也就是唐朝韩愈的文章,一读便读上了瘾,发现这才是天下最好文章,于是废寝忘食,一连读了好几遍。你们知道,这些年天下流行的文章,都是前朝杨亿、钱惟演和刘筠那些大学士写的东西,满纸都是华丽辞藻,实际没有什么内容,我看了就要呕吐,欧阳修比我还大两岁呢,他当然也是不喜欢那种狗屁文章了。欧阳修看了韩愈的文章,便立下大志说:‘一旦我成名成家,就一定提倡韩愈的文章,把眼下流行的那些考试应举的官样文章,统统给废了!’”

“好,爹爹,这个欧阳修真了不起。我和弟弟也读过韩愈的文章,还有柳宗元的文章,那些文章才是天下一流的好文字,与秦汉时的文章一脉相承呢!如果欧阳修能把韩、柳文章推介到天下,那便是读书人的大喜之事了!”二子插话说。

苏询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可是你别忘了,那些主持科举的文人,哪一个是真正有学问的?他们才不管文章有用没用呢,他们一边把持着文坛和科场,一边编写出许多官样文章,刻印成册,拿到书肆里卖钱。如果天下人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写文章,都不掏钱去买他们编的书籍,那些所谓‘文魁’,凭着官家给的那点俸禄,哪里过得起花天酒地,养小妾、唱词曲的日子?欧阳修偏偏不信这个邪,他就和你爹我一样,说什么也不按考官们的主意去做,结果也和我一样,考试考了多次,就是不被录取。后来汉阳城里有位官员,名叫胥偃,他看了欧阳修的文章之后,直呼为天下奇才,便把欧阳修叫到自己身边,加以指点。他对欧阳修说:‘你要想彻底废黜眼下的无用文章,必须忍着一点,先按着他们的路子走,考上进士再说;等到那一天你当了翰林学士,由你来主持科举考试,那时你才能有机会把那些毒害天下学子的狗屁文章统统废掉呢!’欧阳修这时才如梦初醒,于是在家中苦读三年。凭着他的才学和天分,没用三年,就将那套堆砌辞藻的路子摸得清清楚楚。三年之后,欧阳修跟着胥偃进了京城,先参加国子监的考试,结果考了个第一;又参加开封府的举子考试,又是名列前茅。那一年主持科举考试的官员名叫晏殊,就是那个整天写些男欢女爱的小词,文章花团锦簇的晏宰相,他看到有个举子的文章写得很是华美富丽,便想取他为状元,可他又觉得这个人的文章之中,还有一些抑郁不平的气息,便又把他压到十名之后,排到十四位。就这样,欧阳修中了进士。”

“真难为了欧阳修先生,他违着心愿去作自己不想写的文章,怎能不露出抑郁不平之气呢?”同儿也说话了。

“那个晏殊看来也不是傻子。只可惜他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大义,只知写些无用的小词。”二子跟着说。

“不管怎么说,欧阳修比起你爹我来,算是很会忍耐,总算逼着自己闻腥睹臭,考上了进士。接下来他被派到洛阳西京留守钱惟演的手下,做了一名推官。在那儿,欧阳修碰到了尹洙、梅尧臣和苏舜钦等人,他们也是烦透了科场文字的,尤其是那个梅尧臣,天下人都说他的诗好,可就是考不上进士,后来名气大了,皇上赐他同进士出身,才算在官场里勉强站住脚。他们在一起写诗作文,互相唱和,就连钱惟演见了他们的新作,面上都有愧色。三年任期已满,欧阳修被召到学士院中,负责编著《崇文总目》,就是把皇上身边崇文馆里的图书,全部著录下来,编写个纲要,以便皇上御览起来方便。这时范仲淹要改革朝政,与宰相吕夷简发生了争执,欧阳修便站在范仲淹一边,结果他就气愤地写信斥责高司谏,就是你们听到的那个说高司谏‘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的事情。”

“那欧阳修后来怎么样了?”二子接着问。

“他后来被诬蔑与范仲淹结成朋党,连连被贬,郁郁不得志。范仲淹后来再度当政,欧阳修也被召到京城,出知谏院,他便写了一篇《朋党论》,先把那些小人的嘴巴堵上,然后与范仲淹同心同德,改革弊政。后来苏舜钦和石介被人抓住了把柄,弄得灰头土脸的,范仲淹和韩琦、富弼等人也受到牵连,纷纷离开京城。欧阳修也被小人暗算,受了蒙受不白之冤。”

“他们怎么去整欧阳修呢?”同儿问道。

“一开始我不是说过,欧阳修是双生子,他还有个同时生的妹妹么?他的妹妹嫁给了张龟正,那张龟正原有妻室,后来死了,撇下一个女儿。欧阳修的妹妹嫁过去不久,张龟正便得病死了。欧阳修便把妹妹和那个女孩子接到自己身边,好生抚养。那女孩长大成人,便嫁给了欧阳修的远房侄子欧阳晟。没想到欧阳晟是个老犍,那张姓女子,便与自己家里的男仆陈谏私通,被人发现后,送到了开封官府。这时的开封知府既不是曾帮过你伯父的李洵大人,也不是堂堂清官包拯包青天,而是夏竦的朋友杨日严。当年夏竦因无故挨了石介的一通骂,不是小人也做了小人,他与谏官们一起,挤走范仲淹和韩琦、富弼等人之后,觉得欧阳修还是眼中钉、肉中刺,终日找茬儿要把欧阳修赶出汴京。欧阳修外甥女张氏的案子一出,夏竦便与杨日严勾结在一起,密谋加害于欧阳修。杨日严很是无耻,他让手下的人威逼利诱,让张氏诬陷欧阳修,说欧阳大人也曾对她不轨——你们说这种事情,是何等地气人?要是我和你史彦辅伯伯两个人遇上了这件事,你史伯伯早就叫上几个江湖的朋友,把那个杨日严给办了!可是欧阳修大人很有修养,他不争不闹,只求上司把这件事情查个清楚。结果朝廷又派两拨子人来,反复审理此案,最后的结论就是四上字:子虚乌有。可是朝廷在这种情况下,还是莫明其妙地把欧阳修贬到了滁州当知府去,你们说可气不可气!”

“真是让人不明不白的,哪有这样做事的?那个晏殊呢?他应该站出来说话呀!”二子的脑瓜就是快。

“别提晏殊了!晏殊本来也是江西人,范仲淹是他举荐的,欧阳修又是他做主考官时录取的,按理也是他的门生,可他每到新党与旧党相争的时候,就躲在一边不吭声。给你们举个例子。眼下皇上的生母原是李氏,李氏死的时候,被封为宸妃。天下人都知道宸妃是皇上的生母,可晏殊在受皇上之命,为李宸妃撰写墓志铭的时候,居然连她是皇上生母之事提都不提,这样的人,还配拿笔杆子么?若他与司马迁和东方朔同在一朝,肯定他便是司马相如一类的人!那时欧阳修被诬陷而贬官,谏院里头的人都希望晏殊能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可他整天在家和歌妓在一起唱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他是存心要装死人,连吭一声的胆子都没有了!后来还是那个写过《四贤一不肖》诗有蔡襄站了出来,接穿了晏殊唯官是图,连对皇上生母的事情都不敢讲真话的事!皇上一时生气,就把晏殊也贬到颖州去了。”

“贬得好,贬得好!这种人小词写得再好,也不能留朝中,就该让他也‘无可奈何花落去’!”二子气愤地说。

“后来欧阳修便在滁州等地为官,他心中有许多郁结,只能靠留连诗酒来化解。欧阳修把自己称作‘醉翁’,在滁州时他还写过一篇《醉翁亭记》,说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直到现在,欧阳修大人还在外地为官,还没回到汴京呢!”

“爹爹,您没把欧阳修的文章带些回来么?应该让孩子看看他的文章才好呢!”二子对父亲说。

“我本来是想多找一些欧阳修的文章的,可一听到你爷爷去世的消息,我就什么了不顾了,急忙回家了。还好,我从你伯父那儿找来一篇欧阳修写给皇上的谢表,你们可以看看。”苏洵说着,便从案头拿出一篇文章来。

二子和同儿一看,那篇文章名叫《谢知制诰表》。分明是欧阳修接到皇上任命他为“知制诰”这一官职,也就是替皇上起草诏命一任时,写给皇上的致谢文章。二子和弟弟趴在一起,一边看着,一边读了起来:

 

 

伏念臣虽以儒术进身,本无辞艺可取,徒值向者时文之弊,偶能独守好古之勤,志欲去于雕华,文反成地朴鄙。本意不适当世之用,敢期自结圣主之知?陛下奖之特深,用之太过。此臣所以恳让三四,至于辞穷。而天意不回,宠命难止,尚虑顽然之未谕,更加使者以临门。恩出非常,难以屡黩。及俯而受命,伏读训辞,则有必能复古之言,然后益知所责之重,夙夜惶感,未知所措。伏况文字之职,厕于侍从之班,在于周行,是为超擢。不徒挥翰以为效,自当死节以报恩。惟所使之,期于尽瘁。

 

读完这段文章,苏洵便对二子说:“二子,先用你的话,把欧阳公的这段文字给我复述一遍。”

二子一边看着文章,一边述说道:“欧阳公的文章是说:‘臣欧阳修恭敬回复皇上:虽然我以文才考上进士,来到皇上您的身边,可是我才疏学浅,不会写什么华丽文章。向来那些以时髦文字自相标榜的东西,实际都是文坛弊端,臣只能独自坚持操守,勤学古人的好东西,立志除去那些雕琢文字,让文风返回质朴无华的境界,纵然被人称为浅薄鄙陋,我也不向他们屈服。本来我想我这辈子不会被世人看重的,哪里还敢指望皇上对我会如此深深的知遇?没想到皇上特别奖谕于我,对我特别破格使用。所以臣欧阳修才再三推辞,以至于最后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婉拒圣意,只好承命就职。然而臣还以为自己顽固不化,未能理解皇上的意思,这时传旨的使者再三登门,让臣感到大恩大德,再不听命便是亵渎圣命了。等我俯身接受任命,再恭敬地读着皇上的诏书中的教诲,特别是看到皇上说的只有微臣才能恢复古时文风的语句时,才深知皇上对微臣的期望太重太大了,臣白天黑夜都觉得惶恐不安,不知怎样才能完成您的嘱托。况且掌管皇上的制诰文书,能在您的身边围绕侍候着,荣誉莫大,超过一般的恩宠。微臣欧阳修只有挥动自己的笔墨,听任皇上的差谴,即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微臣的巨大荣幸呢!’爹,不知孩儿这样述说,能不能表达欧阳公的意思?”

苏洵听了二子的话,不禁深深地点了点头。他觉得二子对欧阳修谢表中的话全都吃透了,就连其中的微言大意,也都全能理解,心中感到特快慰。这时他又转过身来,问同儿道:“你哥哥述说得很好,你再说说看,你对这段文字有什么想法?”

同儿想了想,沉着地说道:“爹,按照欧阳公的话,皇上也是讨厌眼下华而不实文风的,想让欧阳公把文坛带回质朴无华的境界中去呢。怎么欧阳公却再三推辞,不想赴任呢?”

苏洵见同儿问得有理,便笑了一笑。他不作回答,却反过来问二子:“二子,你说呢?”

“爹,孩儿以为,欧阳公之所以再三辞谢,是想看看皇上是否坚定了主意。朝中喜爱华而不实文风的人太多了,欧阳公一个人怎么能敌得过呢?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是想看看皇上的决心到底有多大。他推辞一次,自己说话的份量便加重一分;到了最后,他看到皇上确实信任他了,这才说明自己不替皇上起草诏书则已,只要他做,他就要使用那些质朴无华的文字。爹,我看您大可不必悲观失望,连皇上也想改变现状,看来大宋的文风返朴归真的日子,已是为期不远了!”

“好,没想到你们都是有些见识的!眼下的症结是:皇上想改变文风,欧阳公也身体力行,可是那么多的人站在敌对的一面,那么大的势力,可不是一下子就能变过来的。科举考试便是一根鞭子,它指向哪里,天下的文风就朝哪儿转变。我盼望着有朝一日,欧阳修大人能够主持科举,到那个时候,真正的好文章,才可以风行天下呢!”苏洵说到这儿,有些激动。

“爹,我们就学欧阳公的文章,这像汉人一样,想到哪儿便写到哪儿,一点也不做作。孩儿以为,这种极好的文字,总有一天会摧枯拉朽,把那些只讲程式、堆砌辞藻的时髦文章扫除干净的。如果欧阳公这种委婉曲折、意味幽深的好文章不被世人认可,那我们就在家中种地罢了,根本不稀罕什么进士不进士的!”二子义愤填膺地说。

“好,好儿子,你想的和爹爹想的是一个路子。从今天起,爹和你们一样,咱们远学司马迁和班固,近学韩愈、柳宗元,时下便学欧阳公,专写那种务实文章!”

 

从此苏洵陪着两个儿子,在家中研读各类书籍,讨论古今成败,兼看孩子们学写文章。有一次,苏洵又到哥哥那儿谈古论今去了,二子和同儿两个在南书房里翻阅古人文章,两个便聊起了父亲让他们作文章的事情。苏洵正好回来替哥哥取一本书,人还在院子里,便听到了房内两个孩子的议论颇为热烈,便没进去,站在门外听了起来。

只听二子说:“阿同,你说你喜欢孟子的文章,你说说看,孟子的文章,好在什么地方么?”

阿同答道:“我以为孟子的文章,好在有气势。孟子自己都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有了这种浩然之气,只觉得他好像站在峨嵋山顶上,那文章就像山上的雪,遇到春风便化了,从山顶上流了下来,到山下就汇成一处,成了溪流甚至是洪水,势不可挡。还有,孟子特别善辩,他总是把对手引到自己设好的圈套里,他再牵着别人的鼻子走,所以谁都辩不过他。哥,你说是吗?”

“阿同,你说得很对,你就学孟子吧。”

“哥,你不想学孟子的文章么?”同儿接着问。

“我觉得孟子特别会比喻,他常常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拉到一起,说得活灵活现,这一点我特喜欢。其它的呢,既然你要学他,我就学别人了。”

“那你想学谁?学庄子?我看你这些天总是看庄子的文章,难道你要学他么?”同儿又问。

“庄子的文章,我很喜欢,他海阔天空,独往独来,无拘无束的,特让人羡慕。而他的文章爱用寓言,有时就显得荒诞不经。要是将来写些闲文章,好玩的东西,我就学庄子,可是要写正式文章,我喜欢汉人和唐人的文字。”

“汉人和唐人?爹爹说,汉人司马迁和唐人韩愈的文章写得好,难道你要学他们?”

二子却答道:“司马迁文章写得很好,可他有时写谁就跟着谁跑,比如他写卫青,就只说卫青的好,不说卫青的不好,难道卫青什么都是好的?我觉得汉人里头,应该以贾谊为第一。你看他的《过秦论》,开头便竭力去说六国合纵起来,共同抗秦,结果还是被秦国各个击破,那时秦国是何等地不可一世啊!可后来,陈涉一个匹夫揭竿而起,便摧枯拉朽一般把秦国弄垮了,秦国又是何等不堪一击!最后才说明秦国不体恤老百姓,便要灭亡的道理,说得何等深刻!他行文畅达,却又很有力度。他的《鵩鸟赋》,用主客答问的方法去写,托物言志,悲愤至极。而他又不像屈原那样,一味悲悲切切的,贾谊他把人世间的荣辱得失看得很轻。我这里不是说屈原不好,只是他为楚怀王那样的昏君而自投汨罗江,也太不值了,他哪有贾谊那么超脱?将来我要写赋,便用贾谊这种方法来写,不过我还想把庄子的笔调再加进来,写得轻松一些,那才有趣。”

苏洵在外面听了这话,不由得一阵惊讶。这时他听到同儿又问:“那你就学贾谊和庄子好了,唐人当中你学谁呢?爹爹说韩愈和柳宗元的文章好,你学他们两个么?”

二子说道:“我觉得韩愈文章很有气势,可他一味追求气势,总弄得洪水一样,劈头盖脸地涌来,稀里哗拉地退去,里面泥沙惧下,鱼龙混杂,让人觉得用力过猛。柳宗元的文章,我却不太喜欢。”

“那你喜欢谁呢?”

“我喜欢的,是韩愈的老师,也就是陆贽。陆贽的文章也很有气势,可他却是心平气和地,从容不迫的写,他的气势像海中之水,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却是极有底蕴。他说起理来,比韩愈透彻;而且言辞特别恳切,不像孟子那样强人所难,也不像韩愈那样来势汹汹,他娓娓道来,却让人感到特别亲切,总觉有一种情致在里边,说到深处,让人直想落泪。我觉得这种文章,不要说皇上看了会听他的,就是那些不识字的士卒听了,也能鼓舞士气。还有,他的文章辞句也很好,却不像柳宗元那样过于华丽,读起来却是铿锵有力的。这才是天下最好的文字呢!”

“哥,庄子、贾谊和陆贽,他们三个可都是文章大师,难道你想把他们三人的长处都学到么?”同儿又问。

“阿同,我们有幸生在这些文章大师的后头,何不把他们的长处都学到手中,就像巢谷和史无奈学武艺一样,说什么也不能只学一手。多会几手,不同场合有不同的用场。如果只学一人,将来你怎么也超不过他。弟弟,听哥的话,不能只学一个孟子,不然的话,你将来文章写得再好,人家也说你的文章像孟子,那多没劲啊!”二子开始劝导弟弟。

“除了孟子,我就喜欢韩愈,那我再学韩愈的文章!”同儿马上就被哥哥说服了。

“阿同,你觉得爹的文章怎么样?”二子接着问道。

“我觉得爹的文章,凡是他正经着写,要拿去考试用的,和他说话做事都不太一样,我也说不好,反正看着觉得那不像是爹的文章。”同儿嗫嚅地说。

“你说的对,爹爹的文章,就是放不开,总想着考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那哪儿写得顺心?爹要是放开手来写,肯定和贾谊、韩愈、孟子的文章差不了多少,至少也能写出《战国策》里苏秦那种的议论文字来。”二子接着说道。

苏洵听了,脸上有些发臊。这时外边传来了苏涣的叫声:“我说老三,你怎么找书找了这半天,回不来了?”

话到人到,苏涣马上出现在院子之中。

可是“南轩”里面,马上没了声音。

苏洵看了看哥哥,也不答话,用力把门推开。他进了屋子,就翻箱倒柜;他根本不是找书,而是把自己过去所写的文章全搜出来,仍在案子上,地上;然后自己把案子上的抱到院中,没有抱完的,他便叫道:“二子,把剩下的给我抱出来!”

二子好像觉察到了什么,他也不敢违抗,便乖乖地抱着案上的文章,跟着爹爹走到外边。

同儿见到地下还掉了几篇,便弯腰捡起,也跟着哥哥走到院中。

苏涣见苏洵没有给他拿书,而是抱出一堆文稿,狠狠地扔到地上,便吃惊地问:“三弟,你要做什么?”

苏洵并不回答哥哥的话,却对着厨房那边大声叫道:“喂!给我拿火来!”

小喇叭正在烧饭,她听到老爷在叫,急忙拿着一根烧火棍,上面火苗儿还一跳一跳的。

苏洵接过火棍,便把自己的文章提起一篇,往火棍上一放。那文章写在宣纸上,一沾火星儿,马上冒起黑烟。

苏涣急忙阻止:“三弟,你这是做什么?”

“哈哈!哥,你别拦我,我要将这些应举的文章统统烧掉,再也不闻这些臭气熏天的东西了!”说完,他将燃起了的火,往地上一大堆松散的纸卷和已经装订成册的那些东西上一扔。

苏涣急忙上前阻止,却被苏洵给抱住了。

一股浓烟腾空而起,二子和同儿全都吓得退到了房门口,同儿直想躲到屋子里边。

不多一会儿,地上的纸张和书册全被烧成灰烬,有两本书册好像是《应试文章大全》之类的,没有烧透,苏洵便将它拿起来,撕了几下,再扔进火中。

见到面前的一切都已化为灰烬,这时苏洵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走向二子和同儿,一边一个,将他们搂在怀中。“哈哈哈哈!二子,同儿,你们的话,爹全都听到了!你们都有这么大的志向,爹还说什么呢?爹从今天开始,就和你们一块读书,再也不看不写这些害人的应举文章!爹也跟你们一样,远学战国诸子,中学汉人,近学唐人,按自己的方法去写东西,爹要和你们比比看,爹是不会落在你们后边的!”

 

从此苏洵更为发愤读书,好像怕儿子超过了自己似的,整天躲在书房里穷追猛赶,就像已经眠了三次的春蚕,还有最后一次吃桑叶的机会,生怕再不吃饱,吐出的茧儿就不如别人吐的大——何况苏洵的心目中,身边快要吐茧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儿子啊!

二子和同儿见到爹爹这个样子,就更不敢怠慢。二子把同儿拉到院子里,悄悄地对他说:“爹听到了我们的悄悄话,才加倍努力的,我们两个把他激火了!如果我们两个说到做不到,不就是瞎吹牛了么?你不能把孟子和韩愈融为一处,那你的文章,爹将来看都不会看的!”

“哥,那你呢?你就能保证,你可以把贾谊、庄子和陆贽合到一起,成为自己的文章?”同儿提心吊胆的,急忙把哥哥拉到前边。

“阿同,哥哥我要是做不到融合庄、陆、贾,那我就给你来个‘庄、贾、陆’!”

“庄、陆、贾;庄、贾、陆?不是一回事么?”

“什么一回事?我要做不到,就给你‘装假鹿’,就是整天头上带个大犄角,装成假鹿,给你逗乐!”

“哈哈哈哈!”同儿高兴地大笑起来。

父子三人,就这样沉浸于战国、汉唐人的文章之中,你追我敢,互相摽着劲儿干,各有各的喜爱,有时也会争着看一本书。二子和同儿每次吃完饭,总是推开饭碗就跑进书房,把他们爱看的先拿到身边,弄得苏洵有时也吃不安稳饭,因为他也想读孟子和陆贽的书,不想老是看着《战国策》。程夫人见他们爷儿仨如此举动,笑得把饭都喷出来。她劝苏洵说:“喜欢的书,何不再去买几套来?”苏洵却说:“买多了就没意思了,让着吃不香,争着吃才香呢。夫人,你就等着瞧,我这种方法,保证比你硬管着要有效。”程夫人也不与他争,就让三人闹去。

其实苏洵心里是最紧张的。按照儒家的礼仪规定,三年守丧之日,当孝子的是绝对不能作诗、画画和弹琴唱曲儿的,苏洵只能读,不能动笔,就连二子的琴也不弹了,同儿的棋也不下了。虽然对孙子辈的限制不严,苏洵也不把孩子们学着写的东西叫做文章,只说是随意练笔,或叫“拟作”,否则让那些死守礼法的儒生知道了,便会说他们犯了圣人之教,还要加上不孝的罪名呢。因此,这在一段黄金时间里,父子三人谁也没有正式的文章传下来,只有二子和同儿有几篇学写文章的片断,因为常被苏洵挂在口上,才被后人们传诵着。

 

有一次苏洵让二子和同儿都学着欧阳修的方式,也拟一篇给皇上的谢表。苏洵把题目定作《谢宣召赴学士院仍谢对衣并马表》,意思是皇上召你们进了翰林学士院,并且赐给你们那种官员专用的官服和车马等。如此荣濯的事情,当然要写谢表向皇上谢恩。二子和同儿很快就写好了,无非是再三谢过龙恩,然后自我贬低一番以表示谦虚,还要表示说死说活都不能辜负皇上对微臣的宠爱和信任。只是二子对自己文章中的两句话特别自负,向同儿眩耀了好半天。苏洵拿过来一看,只见那两句话是:

 

匪伊垂之带有余,非敢后也马不进。

 

后一句话是苏洵十分熟悉的,它出自孔子的《论语》和《春秋左氏传》。据说在春秋时候的鲁哀公十一年,鲁国与齐国军队在郊外打了一仗,有个叫做孟之侧的人直到最后才出战。人家问他是怎么落到了后头?姓孟的拼命用鞭子抽打他的马,一边打一边骂道:“该死的东西,都是你不愿意往前冲,才使我落在后边,让人耻笑的!”后来孔夫子在《论语》中的《雍也篇第六》里说:“孟之(侧)反(而)不伐,奔而(至)殿,将入(殿)门,策(鞭打)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二子把孔子所引的孟之侧的原话只删掉后边一个“也”字,原封不动地搬进了给皇帝写的谢表之中,将那句用来掩饰儒生怯懦的话,变成了自己不愿在皇上面前削尖脑袋往前挤的的表白,真是化腐朽为神奇,还让人读了觉得特别有趣,苏洵觉得,若能这样活用典故,便是自己,恐怕也要自负好久呢。

可是前面那一句话,好像也是名言,苏洵却记不清出自哪部经典了。苏涣知道这事,便也过来欣赏佳句。他比苏洵更子解《诗经》,见到二子的前一句后,便说它来自《诗经》《小雅》“都人士之什”中的《都人士》,那诗的第四章说:“彼都士人,垂带有厉”,意思是那些都城的士人,衣服都宽大地拖在地上。最后一章又说:“匪伊垂之,带则有余”,意思是说:不是他们有意地将衣服垂在地上,而是衣服上的带子太长了,不垂下来不行。二子把“匪伊垂之,带则有余”,中的无关紧要的“则”字去掉,与“非敢后也马不进”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对句,实词对实词,虚词对虚词,就连表示语气的“之”、“也”二词,也对得十分精确,两句话形成一联,更是含义隽永,曲尽其妙。苏涣大加赞赏,说这种语句,恐怕连他也写不出来呢。

老兄弟两个欣赏了好半天,苏洵便对苏涣说:“这个孩子将来不得了,可我担心他会凭着智能,恃才傲物,刚愎自用呢。”

苏涣看了弟弟一眼,笑着答道:“能写出为样的文字,就算恃才傲物,又有何妨?你不就是这个样子么?”

 

有一天,苏洵和两个儿子一同研读《三国志》。说到曹魏大将夏侯兄弟,二子和同儿都有说不尽的话题。二子说:“夏侯惇是个猛将,在徐州与吕布作战时,左目被箭射中,他便把随箭脱落的眼珠子拿出来吞掉,还说‘父之精,母之血,不可弃也!’然后拍马向前,将那个射中自己的人杀掉了,真是英勇无比,常人难以做到。后来夏侯惇每次在镜子中见到自己,都要愤怒地把镜子砸了,说明这个人直爽得可爱!”

苏洵知道听到这话便笑了起来,因为二子的话已经出了《三国志》,肯定是他把眉州茶馆中人们摆龙门阵时说的故事,也带了进来。

这时同儿却跟着说:“夏侯惇的弟弟夏侯渊,还有夏侯渊的儿子夏侯尚,也都十分勇猛!夏侯渊擅长独自作战,夏侯尚则在黄初年间,用油船把吴国的诸葛瑾打得大败,不仅有勇,而且有谋呢。”

二子却说这么认为:“夏侯渊可不是什么有勇有谋,他打了胜仗回去,他的姐夫曹操曹孟德就提醒他说:‘作为大将,也要有怯懦和软弱的时候,不能单凭勇气。真正的大将军,要以勇为本,打起仗来,却要智勇并用。如果只知道勇猛地往前冲,只不过是匹夫之勇,没什么值得赞扬的。’曹孟德虽然常被后人笑骂,可他的这些话,说得多么精辟啊!只是夏侯渊本性难改,最后还是被蜀军给杀了。”

苏洵听到这儿,便插话进来了。“二子,曹操说‘作为大将,也要有怯懦和软弱的时候’,你说这句话很精辟,其中的道理在哪儿,你能不能说得再透彻些?”

二子这时来精神,他口若悬河地回答道:“一般人说到武将善于打仗,只会提一个‘勇’字;曹操也重勇武,同时他要求将军们要智勇双全,这已是高人一等。而曹操到此还不止住,他更进一步地要求猛将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应该知道‘怯懦’,就是知道自己的弱点,不能与强敌硬拼死战,这才是惊人的议论!常人也许以为,只有曹操这样的奸人,才会有此心计,岂不知这种心计,正是符合人之至情的真知灼见。项羽若是懂得什么叫怯懦,不是一味地逞其匹夫之勇,天下哪儿还会是刘邦的天下?所以说强敌之下,知道自己的弱点,便不是软弱,而是智勇双全;必死之路,能够逃脱,以利来日再求胜果,这不是怯懦,反而是一种勇气呢!”

苏洵听了二子的这番见解,真想用双手在双目周围刮上几圈,以便能看清儿子的真正面目。曹操的话是不简单,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能够发现这种睿智,也不容易啊。

然而苏洵毕竟是苏洵,他对儿子轻易不作赞扬。他想了一想,又问:“夏侯尚有个儿子,名叫夏侯玄,此人才高八斗,也很有气节,后来在阻止司马氏篡位的时候惨遭杀害,你们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回同儿答话了。“爹,孩儿以为,夏侯玄也是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不愿与勇而无谋、自高自大的曹爽在一起蛮干,便是他的智;最后被司马氏杀害时,他临危不惧,慨然赴难,更是个勇猛之士。所以陈寿在《三国志》里称赞他,说他‘格量宏济,临斩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时年四十六。’若没有大勇,夏侯玄怎么能在临受刑时,还举动自若呢?”

苏洵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二子,你说呢?”

二子从容答道:“弟弟说得有理,然而我以为陈寿的称赞,只见到一面,而没看到另一面。为什么呢?夏侯玄是个信奉黄老的人,可他却很不超脱,做事矫情。他取字太初,便是用《列子》《天瑞》中的‘太初者,气之始也’之意。他崇尚自然无为,标榜‘文质相宜’,我看他所倡导的所谓‘车舆服章,皆从质朴,禁除末俗华丽之事,便干朝之家,有位之室,不复有锦绣之饰,无兼采之服、纤巧之物……’大都是些高谈阔论,无法实行。质朴固然是好,末俗华丽当然也不可取,可他要将锦绣缤纷的服饰全部革除,未免太过。夏侯玄以他‘文质相宜’四字为本,做个舞文弄墨之人,必是大家巨擘。若论治国之道,他哪里是司马氏父子的对手?他一面要忠于曹魏,另一面又与司马氏保持关系;一面谈玄论道,一面又与李丰之流合谋掌握天下领兵大权。这样的人,哪里像个智者?他在刑场上的那番作为,没有大智作为依托,只能叫做匹夫之勇,这个夏侯太初,和他的爷爷夏侯渊也是一个样子呢!”

苏洵听他如此言论,不禁再次怔住了。这孩子的见解,不用说超过了弟弟,便是一般的文人,包括《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也未必能看得如此透彻!苏洵只听夫人说过,二子在抄史书的时候,时常是一边抄着,一边摇头。没有想到他对古人的许多做法和看法,都是不太满意的。苏洵心中大喜过望,终于在面上露出了一些笑容,他高兴地对二子说:“二子,你把刚才的想法,写成一篇《夏侯太初论》行不行?”

二子表示从命,拿起纸笔,便写了起来。没用多长时间,将一篇《夏侯太初论》送到父亲面前。苏洵一看,整篇文章洋洋洒洒,先是说勇,再言智谋,其间穿插说明怯懦与软弱也是人之常情,如果说“知耻近乎勇”,那么知弱便是近乎于智呢。更让苏洵拍案叫绝的,是这两句话: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如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

 

苏洵拿过笔来,将这两句话的每个文字下面都画了一个圈圈。二子见父亲只画圈儿不说话,弄不清父亲是说自己的字写得好呢,还是文章写得好?反正画圈儿便是好事。想到这儿,二子便放松地凑过来,乐呵呵地对父亲说:“爹,孩儿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人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像蔺相如那样,拿起价值连城的璧玉和自己的脑袋往柱子上撞;可是当他无意之间听到破锅被摔碎的声音,可能也会失声惊叫起来。还有的勇士,他能搏击倒猛虎野兽,可是当马蜂和蝎子之类毒虫出现在面前时,他也会被吓得大声喊叫。这,就是人之常情。简单地说,就是人能搏倒大老虎,却怕马蜂蜇屁股。人若不是这个样子,他便不是人,或者是装出来的,另有图谋!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苏洵听了二子的这番话,满意地笑了起来。他心里想,这句话看起来道理简单,可连自己这样饱经风霜的人,也未必能总结出来,难为二子想得出,而且说得出!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苏涣的声音:“三弟,你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苏洵急忙走出书房,一抬头便见到了史彦辅带着儿子史无奈,还有一个瘦瘦的书生在院内站着。史无奈比二子大四岁,此时已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和他父亲差不多高,只是瘦一些。二子和同儿见了,一下子扑了过去,一人拉着史无奈的一只手,齐声叫道:“无奈哥哥,你怎么走了这么久啊!”

史无奈不像过去那样活泼了,他站在一旁,并不说话。二子一打量他,见他身上穿着孝服,不禁吃惊起来。

苏洵却没有再意那孩子的着装,他兴奋用手拍着史彦辅的肩膀说:“彦辅兄,你回来了?”

史彦辅一脸疲倦,显然没有多高的兴致,他拉过苏洵的手,介绍身边的瘦子说:“明允兄,这位是先生姓刘名巨,字微之,他随我到眉州,看望他的姐夫家昌兄。”

那刘巨急忙点头,然后给苏洵施礼。

二子早在一边关切地问起史无奈:“无奈哥哥,难道是伯母她老人家……”

 苏洵这才见发现史氏父子都有些异样,便急忙拉着他们走进屋里。“彦辅兄,微之兄,快快进屋说话!”

 

原来史彦辅上次进京考进士时,先把自己的家人和孩子放在弟弟史沆家中。史沆在襄阳给襄州知府做幕僚,史无奈便随母亲一道,一直住在那里。史彦辅从南虔州与苏洵分手,便到襄阳去接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然后沿着汉水,南下大江,接着再搭船返回眉州,不料路经夔门时,夫人染上疾病,他们急忙在同船的刘巨帮助之下,上岸寻医治病,不料等到医生来到,夫人已没了气息。他们只好把夫人葬在离夔门不远的地方,然后再与刘巨一道,回来眉州。史彦辅在离家多年,家中又没人替他看守,几间旧物早已不成样子,苏洵便让他住在自己家中,给二子他们做伴。

与史彦辅同行的刘巨刘微之,原是彭州人,经成都府的荐举,他也考了多年进士,只是文章不合考官胃口,也和苏洵一样,一直名落孙山,飘泊在外。然而那刘巨在西京洛阳呆过,曾和梅尧臣、苏舜钦等人有过交往。苏洵知道这个情况,便问他会不会写诗?刘巨点点头说:“学过一些诗法,只是写得不好。”苏洵听到这里,心中不禁暗喜,他让谢能跑先把刘先生送到城西亲戚家昌先生家里,第二天便亲自前往,拜见家昌先生,说出自己的心思——想让孩子跟着刘巨先生学习诗赋。家昌先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苏家正在守丧,不宜请先生到家中讲诗说词,于是主动提出,他家的隔壁便是寿昌院,那里正空着,何不请刘先生在那儿收徒授学呢?刘巨刚到姐夫家中,正闲得无聊,也想找点事做,一听此议,欣然应允。

 

苏洵回到家中,发现二子正跟着史无奈在院内舞剑。史无奈今年十七八岁,手持的剑可是真家伙,明晃晃的,闪着寒光,不时还发出“嗖—嗖—”声响,可二子那把剑,依然是他爷爷给做的木剑,拿在手中轻飘飘的。可二子却舞得很是认真,按照史无奈的动作方式,一会儿撩,一会儿劈,也弄出了“呜—呜—”的声响。十一岁的子由手里拿着一根棍子,也在一旁比划着,看到父亲进了院子,便停下来,抿着嘴儿乐。

苏洵见他们玩得高兴,也不阻拦,自己奔向后院,找哥哥苏涣去了。他将让子瞻兄弟学诗的事情向哥哥说了一遍,苏涣当即表示赞同。

苏洵再度回到前院,只见史无奈已将剑法慢慢拆解开来,向二子一一传授。什么刺剑、劈剑,无奈说二子做得出来,却不得要领,双脚要如何站立,手臂如何伸缩,那还是小事,重要的是,要把力气运到剑尖儿上。二子笑着说:“无奈哥,你能把力气运到剑尖儿上,因为你那是把真铁真钢的剑。你看我这木剑,今天发点儿气,明天还在剑把儿上呢!”无奈笑了笑,把自己手中的剑递给二子。不料二了一拿那剑,马上胳膊就抬不起来的,原来无奈的那把长剑,身宽壁厚,二子需要双手才能拿得起来!这一下,二子不由地脸红了,只好把剑还给无奈,自己再拿起木剑来。无奈又把挂剑、撩剑、云剑、抹剑、绞剑、架剑、挑剑、点剑、崩剑、截剑、抱剑、带剑、穿剑、提剑、斩剑和扫剑等十八种操作要领全部讲完,还给他们表演了什么叫剪腕花、撩腕花儿,连苏洵在一旁都看得入了神。二子学了一阵,还不过瘾,便请史无奈表演成套的剑术。

史无奈此时也不客气,他做了一个起势,并步提剑,然后左脚前跨,形成弓步,右手持剑向前便刺,接着插步架剑,再来一个弓步刺剑,旋即倒插足回过身来,撩剑于肩头,身体左转,右手握剑向左斜劈下去,左手中指与食指伸直并拢,其余三指屈出掌心,双指如剑,向左向上摆举着,下边的右脚迅速向前迈上一步,身体右转,右手持剑向右下方点去,接着提剑而起,斜向而刺,回身斩剑,弓步再刺;接下来动作加快,犹如旋风:并步下点,弓步提剑,向上崩剑,插步亮剑,提膝左右双挂剑,翻身再挂,仆步刺剑;再转过身来,云剑、斩剑、提膝抡剑右手顺着撩了个碗花,左脚移个丁步,反手再来个左右双腕花,接下来左手平举,便是一记漂亮的“仙鹤亮翅”。

二子在一旁早就看傻了眼,此刻他猛拍双手,大声叫好。随着他这一声叫唤,院子里许多人都叫了起来——原来家中的男女老少,全都出动,都挤在这里,看无奈表演。就连平时很怕见人的八娘,也跑到了弟弟身边,拍着她的双手。

“好啦!无奈!你在襄阳学的这两下子,快卖弄得差不多了!”史彦辅在一边叫了起来。

苏洵笑着对史彦辅说:“彦辅兄,几年不见,没想到无奈侄儿的武艺大有长进了!”

“哈哈,他不是个读书的料,我就让他学武。你知道,我弟弟史沆,如今大了,还是不爱读书,自己在襄阳本是刀笔吏,却与一帮武士瞎闹,无奈也跟着他们,学起了剑术。”说着,史彦辅转过头来,板着面孔对儿子说:“无奈,你那点本事,就少显摆些!你苏伯伯家的两个兄弟,将来是要考进士的,不许你误了他们的学业!”

史彦辅如此一说,史无奈毫无兴致,提剑出了院子。

众人也觉得没有意思,只好各自散去。

苏洵这时把二子和同儿叫住,让他们回去收拾一下,再到南屋房里听话。

 

“二子,同儿,你们一个快十四岁,另一个也十一了,在家读书多年,该出门学习诗赋去了。为父原先给你们取了名字,只是还没叫开。这回你们出去,不能再用乳名,苏轼、苏辙两个大名,也该派上用场。还有,你们的字也得改了,和仲原是老二,同叔则为老三。既然你们的哥哥已经死去,你母亲也怕提起往事。二子,我将你的‘和仲’改做‘子瞻’,就是‘瞻前顾后’的‘瞻’;同儿,你的‘同叔’,改作‘子由’,‘流水落花两由之’的‘由’。你们记下了么?”苏洵严肃地说着,还看了看身边的程夫人。

“爹,您早就说要给我们讲讲名字的由来,这回该说一说了吧!”二子表示听话,接着便问了起来。

“好吧,你们听着。古今车辇之上,都有车轮、车辐等必不可少的东西,唯独车前头有根横木,称作车轼,看起来是个摆设,实际却很有用处。皇上出巡观光,达官贵人外出观景,都要靠在车轼之上,如果没有车轼,那些车子便成了农家的板车。二子,爹叫你‘苏轼’,是让你知道其中深意,要能作为帝王的辅依之器。可是,爹也怕你过于外露,不知掩饰,得意忘形,容易被外物伤害。所以我将你的字改为‘子瞻’,意思是瞻前顾后,小心谨慎。”

“爹,孩儿记得了。”二子说。

苏洵接着说:“车辙有什么深意呢?车辙看起来不是车上的东西,可是只要车子走动,便会留下车辙。车路的正确与否,要由车辙来印证。虽然车辙没有什么功劳,然而一旦车子受损,上面的乘坐的人和拉车的马可能都要遭殃,而车辙却永远不会出事。车辙自己不能左右自己,所以我才把同叔的字改为‘子由’,便是听之任之。轼儿,辙儿与你好比车轼与车辙,一个前瞻,一个后随,你懂得爹爹的用意吗?”

“孩儿懂了,爹爹,孩儿今生今世,都会为着弟弟着想,不会把弟弟领到邪路上去的!”二子——苏轼——苏子瞻急忙答应道。

“爹,同儿也懂了,孩儿今生今世,都会跟着哥哥走,形影不离!”同儿——苏辙——苏子由恭恭敬敬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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