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没想到那朝廷里
竟是个好玩的去处
二子回到眉州,就像变了一个人,整天和弟弟一起埋头读书认字儿,不管别人的事情。巢谷觉得奇怪,这个爱说爱笑的子平,怎么突然间成哑巴了?巢谷想逗他笑,便故意弄些刀枪棍棒的在他面前晃悠,惹得同儿都要不时地抬头观看,可二子理都不理他。陈太初也觉得有点怪,便时不时地找出一些话题,与他论争。话题若是简单,二子就让同儿与他争去,自己仍是埋头读书;若是同儿争不过太初,二子才发表自己的见解,他不说则已,一说便是一大串儿,让陈太初吓了一跳。陈太初争不过他,便自己拿着一堆蓍草,到一边算卦。看到这些,二子又来了劲,便与他谈起《易经》。简上人在这个时候,却一反常态,上前阻止,他对二子说:“子平,《易经》这玩意儿,还有算卦的事情,终是道人的事,读书人不能迷它,太初他是道童,可以尽情地玩,可你子平与同叔两个,要多读些书,不能迷恋这个东西。”
转眼到了庆历五年,二子和同儿在天庆观读书三载,同儿已经七岁,二子正好十岁。古书上的字儿,同儿都已全能认得,二子更是把天庆观里各种书籍全部读完了。这时二子突然对诗发生了兴趣,自己找来一些唐人的诗集看,还老缠着简上人给他讲诗。简上人笑着说,写诗我可是外行,回家找你爷爷吧。二子心想,我爹的诗就是跟爷爷学的,到了京城就被人家刷了下来,如今还在外头飘着呢,若我也跟爷爷一样写那种诗,将来还不得在外飘泊一辈子?爷爷的诗固然好懂,可只是眉山老百姓喜欢,京城里的考官们,肯定不会认可的。他心里这么想,可嘴上却不愿意说,在他的心目中,爷爷可是没有一点过错的!
伯父和舅舅中了进士,朝廷便让他们全都正式当了官,舅舅就在北边不远的彭山当知县,伯父则被派了个美差,做了开封府祥符县的县令,就在皇上的眼皮底下做官,据说这样的官最容易提升。眉州这回一下子出了两个进士,中了进士的便做得好官,州里的百姓见到这些,全都疯了一样,连老头子都想扔下手中的锄犁,去考进士。当然,进士不是谁都能考的,必须读书才行,于是纱縠行里卖纸的多了,笔的样式也丰富了,凡是主户,只要能吃饱饭的,都把孩子送去读书。为此,眉州官府还开了个学堂,连程之才、程之元他们几个,也离开私塾到官府学堂里读书了。
二子和同儿喜欢天庆观,更喜欢简上人,他们坚持不去官学,爷爷也就由着他们。只是在应天观里学不到写诗,兄弟两个稍感遗憾。
就在中秋后不久,矮脚道人李伯祥突然回来了,他在外边周游了一大圈,又来这儿找师父。这一回他说自己带来了一些宝贝,拿出一看,原来是一大堆朝廷里最风行的诗书。二子一见这些就高兴了,整天把头埋到这些文章之中,只是读着读着,就皱眉头。矮脚道人见了,很不以为然,他坚持说,虽然自己不是写诗的料,可他知道,当今天下最好的诗,还是翰林学士的诗。简上人拿过那些诗来看了又看,什么也没说,便让二子拿过去读。二子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简上人却说:“钱学士的诗写得好与不好,另当别论,既然皇上让他在身边起草诏书,那就说明皇上喜欢这种诗。你的父亲要是能写这种诗,说不定这回就中了进士。巢谷与太初两个,学与不学无所谓,可子平和同叔,你们两人是非学诗不可的,不然的话,你们中不了进士,将来就没出息。”二子听了,觉得师父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便认真地看了起来。
矮脚道人也不闲着,他在一旁给二子指指点点,说完这个,又拿那个。最后,他从一堆书中翻出一本《瀛洲集》,递给二子,说道:“你们看,这个便是钱易的诗”。说着,他翻到其中一页,用手点着说:“这首诗写得可好呢,不知你们看得懂,还是看不懂。”
二子接了过来,只见名为《中秋夜守,让南厅玩月》:
秋气元清切,明蟾千里心。
金盘上河测,玉水浸楼阴。
闺怨有消歇,客愁无浅深。
关山今夜里,星斗共沉沉。
二子前后看了两遍,若有所思,然后将那诗递给弟弟说:“阿同你看看吧,中秋月圆之时,应是高兴才对,他写得悲悲切切的,怎么对得起天上一轮明月呢?”
同儿拿过来,也看了两遍。他还是个小人儿,哪知里头有多少深意?听哥哥说悲悲切切的,便注意到其中有“闺怨、客愁”四个字,也就跟着他点点头。
矮道人对钱学士的诗一向是顶礼膜拜的,见他兄弟二人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说话,便惊问道:“子平,好像你对这首诗有些微词呢。你说说看,好在什么地方,不好的又是什么地方?”
二子见他问了,就从容回答说:“李先生,这诗写得很有学问,不愧是翰林学士的手笔。眼下我还不会作诗,只会背些古人的诗句,还有,经常听我爷爷念他的诗。我一看就知道,钱学士的诗,确是翰林学士的诗,我爷爷的诗,只是乡里老人的诗,二者一个在天上,一在在草野。今年中秋节,我爷爷也作了一首诗,就四句,那诗说:‘中秋明月好,万里少繁星。家家吃圆饼,天下共阴晴。’爷爷的诗写得像大白话一样,小孩子都能听得懂。爷爷对我说,天下的中秋都是一样的,这里若是晴天,别的地方也一样,天下人都在一轮圆月底下,吃团圆饼,就算人不能团圆,但借着月亮,心里也就圆满了。虽说星星少了一些,星愈少月就愈亮,让人听了心里就喜庆。可钱学士这诗,听起来就觉得它与明月隔了许多。中秋月夜,不论人在哪里,只要心地光明,见到一轮圆月,就该高兴才对。何况钱学士是在宫中守夜,在翰林院的南厅里头呢?如此高贵的人,在皇上身边,见到明月,心如明镜一样透亮,才让人钦佩。可是这诗,连诗题共有四十九个字,通首不见‘月’字,只是从别的词语里隐隐约约感到有月的存在,这就让人觉得月是明的,可写诗人的心里,未必明亮。若我将来写诗作词的,就像爷爷一样,一开始便将明月点破了,那才有意思。您看,什么‘明蟾’啊、‘金盘’啊,这些东西若比明月好看,那世人便把明月称作金盘罢了,为何千百年来,人们不这样叫呢?李白诗说:‘少小见明月,称作白露盘。’我们小孩子称月亮是白露盘,一点都没有装样子。可是钱学士好大年纪,再像小孩子一样写诗,总让人觉得虚假。再如,他把楼阴里的月光称作玉水,就像池塘里的青水被草沫沫给弄污了一般,让人觉得难受。还有,什么闺怨啊、客愁啊,星斗沉沉啊,哪里有大男人的气概?倒不如先生您那两句‘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说得既真切,又实在。李先生,子平说的这些,决不是当面说您的诗好,钱学士的诗不好,子平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请您不要见怪!”
这一席话,把那矮脚道人的脚说得又矮了三分,他竟然坐在地上,一直没能起来。
简上人在一旁早就笑了起来,他将右手拍在矮脚道人的背上,拍得“啪达啪达”直响,然后问道:“伯祥啊,我这个小徒儿,与你翰林院的恩师比起来,又当何如啊?”
矮脚道人揉了揉眼睛,把面前的二子看了又看,突然大声叫道:“这个郎君,是不是从月中下凡的?要不是的话,将来定是大贵之人!”说完他便拔起矮脚,又不知去向。
几天之后,矮脚道士又回来了,这回他带来两个人,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就像岷江的渔翁,坐在那儿,什么话也不说,看到简上人,也叫了声“师父”,然后又归沉默。另一个人也把简上人称师父,他身上背着一个药葫芦,像个江湖游医,可说起话来,却很是爽朗。矮道士向二子和同儿介绍说:“这位先生的家,离这儿不远,是青神县人士,姓史,名叫史清卿,他刚从京城行医回来,他知道的事情可多啦,以前我给你们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我把他给请来了,让他说说朝中的大事。你们想听什么,就直管问吧!”
一听说史先生是从京城来的,同儿马上想起了伯伯,于是张口便问:“史先生,您从京城来?我伯父去了京城的祥符县当官了,您知道祥符县在哪儿么?”
“祥符县?我当然知道,就在汴京开封城里头!祥符县名字,和咱们脚下的天庆观还有些关联呢!”
“和天庆观有些关联?这是怎么回事?”二子也惊讶了,他没想到的是,史先生说起事来如此会关联,一下子就把伯伯所在的地方与自己所呆的地方联起来了。
史清卿停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要说起来话可长了。”他想了一想,笑道:“这样吧,我给你们长话短说。本朝大宋,第一个皇上便是宋太祖,他要死的时候,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弟弟宋太宗。这两个皇上都很了得,用战马良弓夺了天下,只有北边的契丹国没有灭掉,这件事就落到了第三个皇帝、太宗的儿子真宗身上。真宗皇帝一开始认为契丹不过是小小的犬戎之国,还由萧太后一个女人执政,还不好打么?再加上宰相寇准给他鼓劲,于是便御驾亲征了。没想到契丹国的萧太后甚是了得,只率十多万兵马,便把真宗皇帝的三十多万大军给挡在了澶渊。真宗皇帝派寇准与王钦若两个到前线抗敌,寇准依靠杨令公的儿子杨延嗣,在右路军把契丹人打得大败;可是那个王钦若,他官至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他到了前敌,什么事也不做,天天在大帐之中念佛诵经,请求菩萨保佑大宋平安无事,还请菩萨将契丹灭掉。你们想想看,菩萨果然有那么大的本事么?听说你们眉州的菩萨,便被一个老爷子给砸了,他的儿子还中了进士呢,想想看,菩萨能去打契丹人么?”
说到这儿,二子和同儿全都大笑起来,他们觉得这个史清卿就和史彦辅伯伯差不多,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后来呢?”同儿急忙问道。
“后来就可想而知啦,契丹军队一打过来,王钦若丢下菩萨就跑,契丹人一下子就围住了澶渊,寇准和杨延嗣也被困在军中。杨延嗣和杨家将冒死抗敌,结果身受重伤,杨家将损失惨重,才保着寇准回到大营。王钦若回来就说,皇上,不得了啦,连菩萨都在帮着契丹人,咱们还打什么?眼下最佳的方案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皇上急问:走?往哪儿走?王钦若说:长江南岸的金陵城,是南朝古都,还是南唐李后主呆的好地方,隔着大江。菩萨是泥的,肯定不敢过江,契丹人也就拿咱们没办法了。宰相寇准怒斥道:王钦若,你想让皇上当亡国之君李后主么?王钦若这才止住了嘴。朝中还有一个参知政事,名叫陈尧佐,意思是天生便是辅佐尧舜的人物,就冲着这个好名字,皇上就选他当了副相。那陈尧佐是咱们蜀郡阆中人,他见金陵去不成了,便请皇帝往蜀郡跑,说成都是个避难的好地方,隔着巴山蜀水,契丹要想打进去,还不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嘿!这个陈尧佐,我看他呀,也是个老犍,只配辅佐蜀主孟昶这样的昏君,应把他改名叫陈昏佐。堂堂大宋皇帝,怎么会重用他呢?”二子愤愤地说。
“好戏还在后头呢!陈尧佐要迁都成都,寇准当然也不同意。可是寇准是一介书生,没了杨家将,他根本不懂得怎么退敌,何况他汴京的家里,还有好多侍妾宠姬,怎么舍得冲锋陷阵呢?于是派出大将曹利用,到金国去讲和,每年给契丹纳贡十万两银子、二十万匹各色丝绢。为了面子上好看,宋室的文人们把‘纳贡’二字改为‘赐予’,好像是大宋的钱财多得不得了,赐给敌人一些,请敌国再‘赐给’大宋边界安宁。你们应该知道,朝廷每年都从眉州征去许多纱縠绉,其中有些也是进贡给了契丹人呢!”
“哎呀,这样一来,大宋还叫什么大宋,人家契丹倒成了大契丹了!”同儿叫了起来。
“可不是么?契丹后来就改了国名,叫做大辽国了!”
“真是丢人现眼,汉唐以来,好像没有人做出这等耻辱的事情,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还能威风凛凛地回到汴京么?”二子气愤地说。
“说得好!说得对!皇上和那些王公大臣,靠钱币纳贡,解了围,回到汴京后,谁都不敢出门到开封府大街上转转。寇准辞了宰相,回家风花雪月去了,后来便被朝臣们弹劾,说他腐化堕落,一下子被贬到了衡阳,贬死在那里。王钦若和陈尧佐两个,可舍不得把官扔了,还要赖在位子上。皇帝让老臣王旦出任宰相,把他当个摆设。就是这样,皇上也觉得自己面子上没了光彩,也就不好意思再到外边出游巡视了。王钦若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找来一个叫朱能的宦官,让他假造一份天书,就是在一块绢书上写着‘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真宗皇帝的名字叫赵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意思就是天帝受命于赵宋,让皇上守着国宝重器;只有大宋才是正统,宋朝可以下传七百个世代。”
“哼哼,可笑。恐怕从尧舜禹到如今,也没有七百代呢!”那个渔翁模样的人,冷笑了半天,才说这一句话。
“哎,你别说,王钦若的这一招,还真灵验。他让朱能把天书放在承天门上,然后说自己做了个梦,梦到天书降到承天门。陈尧佐急忙随声附和,皇上便带着宰相大臣一起来到承天门,一下子就发现了那卷天书。皇上高兴,大臣们也乐,说这下子大宋又有了光彩,谁也别提澶渊之盟那挡子事了。皇上一时龙颜大悦,便传令改元为大中祥符,同时也把开封府边上那个自汉朝以来一直名叫浚仪的县,改为祥符县。这就是你们伯伯去的祥符县的名字的由来,那个县名,至今只有三十多年。”
二子听了这些,觉得祥符县名已是件小事,他想知道的是接下来会怎么样,于是想了一想,便问道:“后来呢?您不是说,祥符的名字与眼前的天庆观还有关联么?”
“对啊!你们想想看,天书总是神仙给的,神仙都是道家高人变成的,王钦若求佛不成,转过来求道,这回算他求准了,皇上一下子就信了,于是便要去泰山封禅,还册封道家始祖太上老君为‘混元上德皇帝’,下诏到全国各地,每个路、府、州都要修一座道观,名字统统叫做天庆观。我们如今呆着的道观,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修的;你们的师父,不,我们的师父简上人,也是后来才到眉山的!”
二子和同儿第一次知道天庆观的来历,不禁看了师父一眼。难怪师父从来不讲这些事情,原来天庆观的来历,与一场骗局有关!
“子平、同叔!你们两个也不要失望。为师当初从北面南下,本来要去峨嵋山。没想到路经眉山,便觉此处有股清秀挺拔之气茵蕴山间,老夫当时心有所动,便决定留在这里。你们看看,你们李师兄为了找我,一开始便上了峨嵋山,把腿郐都磨短了许多!哈哈哈哈!”简上人说着说着,便大笑起来。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趣,也都跟着笑了。
“子平,同叔!你师父在这儿呆了多年,就是等着你们,当你们的师父啊!”矮脚道人接着说。
二子和同儿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问道:“师父,师叔这话的意思是……”
“好啦,好啦,你们就别问啦。要问就问这位药葫芦吧,好容易把他请来,明天他可又要走了!”
二子想了一想,便问道:“史先生,您刚才说皇上要去泰山封禅,那可是劳民伤财的事情啊,后来皇上去了么?”
“当然要去啦!除了王钦若、陈尧佐这两个宝贝以外,还有一个名叫丁谓的大臣,他因为曾在朝堂上给宰相寇准理顺胡须而遭到天下人的耻笑,这一回他又找到了新的机会,在皇上去泰山封禅的的途中,他一直骑着马在皇上的车驾前,用手轻轻地拍打着皇上的马屁股。‘溜须拍马’就是从他那儿来的呢!”这句话说得众人又笑了起来。
“史先生,这种好大喜功的事情,秦皇汉武做了,倒也无愧,因为他们都是千古一帝。先皇打败了仗,也要表功,岂不是贻笑天下之人么?难道当时的宰相和朝臣,就没有说个‘不’字的?”二子大惑不解。
“有啊!那个宰相王旦,一开始还蒙在鼓里,他一听皇上说要去泰山封禅,便连连摇头叹气。皇上见他这个样子,便知道他要干预,于是就赐给他一盒东西,让他回家看看就明白了。老王旦回家一看,那里面是个夜明珠,足足有拳头那么大,正好可以把他那个没有牙的大嘴堵上。第二天,老王旦便成了老王八蛋,把脖子往肚子里头一缩,皇上要做什么,他都装作看不见。你们想想看,天下百姓刚刚过上安稳的日子,国库里好容易有了一点积蓄,就被大举封禅糟蹋得干干净净。每年还要向敌国进贡,那些钱财哪儿来?只好再到百姓身上搜刮去!”
“史先生,您说的都是前朝皇帝的事,当今的朝廷里头,又怎么样呢?”二子接着往下追。
“说起当今的皇上,我也有一肚子故事。你们想从哪儿听起?”史清臣喝了一口水,问道。
二子忙说:“听我爷爷说,当今皇上十来岁就继了大位,他的母亲刘太后垂帘听政好多年,是么?”
“这个,一点也不假。可是刘太后并不是当今皇上的生母,这件事情你们知道么?”
二子和同儿摇头,不要说他们不知道,他们认为,恐怕连爷爷也不知道呢。
“你们不要惊奇,这件事情已经不是秘密。前朝真宗皇帝的皇后姓刘,她只能生女,却养不了儿子。刘皇后的身边有个宫娥,姓李,是从杭州来的美人,真宗皇帝当然不会放过她。没想到这李宫娥一次侍寝,便怀上了龙种。刘皇后知道了,先是生气,再而妒忌,后来听了高人指点,便高兴起来,她把李宫娥藏了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肚了塞大,对皇上说她有喜了。皇上当然高兴,就盼望皇后能生个儿子。李宫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然是个儿子。刘皇后就把这孩子抱到自己宫中,说是自己生的,后来就封为皇太子。乾兴元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真宗皇帝驾崩,太子才十三岁,比你们眼下的年纪大不了多少,便继了大位。大臣们说皇上太小,领不起朝政,便请刘皇后垂帘听政。可怜的皇上生母李宫娥,一直在宫里关着,当今皇上即位之后,又被关了整整十年。一直到皇上二十三岁,刘太后还在后边垂帘。这时朝中有两个宰相,一个叫做晏殊,是个擅长写词作曲儿的文人,整天和一妻四妾在一起饮酒唱曲儿;另一个名叫吕夷简,他是吕蒙正的儿子。吕蒙正你们知道么?便是穷得没地方呆,只好在寒窑里度日子那个穷书生,后来得到他夫人的接济,才吃饱肚子,考上状元,当上宰相的!那吕夷简从小便听他父亲痛说家史,决心不再让寒窑里的苦日子再现,便把官场上的道道参得特别深透,该说的他就说,不该说时装糊涂。有一天,晏宰相门下有个负责文字校勘的书生,名叫范仲淹,突然上了一分奏折,要求皇太后撤掉帘子,把朝政归还给皇上。皇太后看了,大为恼火,让宴殊尽快把这件事情查个明白。晏宰相吓得浑身哆嗦,回家便叫来范仲淹,他斥责道:‘你这个后生,你想出名也倒罢了,偏偏要拿这种事来出名,万一皇太后怪罪下来,不是连我也跟着倒楣么?’那范仲俺却说:‘宰相大人,我是您的门生,一点不假。可我请求皇上亲政,是为大宋天下考虑,并没想到个人得失。我本来以为您会为我冒死上书而感到自豪,没想到您却怪罪起我,也罢,也罢!不是您认错人了,便是我认错人了!’一习话说得宰相晏殊面红耳赤,无言对答。”
“好啊,这范仲淹说得好!他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敢作敢为!”二子听了,大声叫道。
“皇太后当时大怒,便想处置范仲淹。宰相晏殊不敢说话,这时,参知政事鲁宗道站了出来,他对皇太后说:‘皇太后,唐朝有个武则天,当政当了许多年,权势大得没了边,武氏子弟全都当大官。可后来武后归了天,武氏子弟的结果啊!惨上再加惨!’刘太后听了这话,大怒道:‘你这个刺儿头,眼睛睁得像死鱼那么难看,头也长得像鱼头,啃都没办法啃呢!’鲁宗道也叫道:‘太后,您要是把范仲淹治了罪,我这个鱼头参政也不干了!’太后想起武则天的结局,竟然也就忍住了,从此人们便称鲁宗道为‘鱼头参政’。那个范仲淹虽然没被治罪,可他看晏殊的脸色不好,便自己请求到外地任职,皇上便让他到河中府当通判去了。”
“那,皇上的母亲李氏呢?”同儿问道。
“李宫娥被关在宫中,明知皇上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亲近,终日过着囚犯一样的生活,就忧思成疾,在当今皇上当政的第十一年,就死在宫中。当时皇太后命人用埋葬宫人的礼仪,把她草草掩埋算了。这个时候,另一个宰相吕夷简站了出来,他坚决要求皇太后用国母的礼仪来葬李宫娥,并对皇太后说:‘我这是为你刘家的后人考虑’。皇太后想了又想,终于想明白了,便让吕夷简去安排。吕夷简真不含糊,他找了个道家高手,给李宫娥也穿上皇太后的服装,再把盛遗体的棺材用水银封了起来,放进西华门外的道观——洪福院内。第二年,刘太后便大病不起,一命归天。当今皇上亲政之后,吕夷简便领着他到了洪福院,告诉他说:‘这才是您的生母。’皇上这时终于明白了一切,号啕大哭一回。他见生母遗体完好,就像刚死时一样,便追认她也为皇太后,隆重安葬。从此,吕夷简便成了当今皇上最信任的人。”
“原来皇家的事情,也这么曲曲折折,真让人伤心!”二子感慨地说。
“皇家的事情,有意思的还多着呢。你们还想听么?”史先生又喝了一杯水,接着问道。
“想听,当然想听啦!”二子和同儿兴犹未尽。
“好,既来之,则说之!”史清卿看了简上人一眼,又接着说了下去。“当今皇上十五岁时,喜欢上了身边的一个张美人。可是皇太后偏偏不喜欢她,硬让皇上把平卢军节度使郭崇的女儿接到宫中,立为皇后。皇上是个孝顺的人,事事都听母后的,自然也就立郭氏为后。后来皇上知道自己生母不是刘太后之后,心中虽很酸楚,想到刘太后对自己的养育之恩,也就没做对不起刘家的事情,即使他对郭皇后不太喜欢,也就凑合着算了,反正宫中还有张美人、尚美人、杨美人等等。皇上亲政以后,对太后使用的大臣都有点烦,便把晏殊、陈尧佐、还有夏竦等人统统贬了,只留下一个吕夷简。没想到郭皇后不喜欢吕夷简,便对皇上说,那个吕夷简太有心计,恐怕皇上您也斗不过他,何不也让他到外地去呢?皇上听了这个枕边风,觉得很有道理,便临时决定让吕夷简也到外地任职。那天吕夷简上了朝,他以为晏殊等人被免官,自己成了朝中唯一的顶梁柱,应该担当大任,替皇上做点实事,于是就写了一封奏折,说当今朝政,有八件大事必须马上置办,就是理正朝纲、堵塞歪门邪道、杜绝贿赂公行、除去奸佞之徒、不让女人干政、疏远身边的小人、减轻百姓的差役、去掉一些冗官。不用说,这八条计策都是好的计策,难为他殚精熟虑,这回他还真想大有作为呢。可是奏折刚上,便传来皇上的旨意,说吕宰相也太累了,你也休息一阵子吧。吕夷简没有准备,当时就吓得双腿直抖。然而吕夷简毕竟是吕夷简,他当下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腿也不抖了,就跪着谢恩,领命出去了。事后他找到宫中的内应,打听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是郭皇后吹了枕边风,于是心中大为不平。果然没过四个月,皇上便觉得身边没有吕夷简不行,又把他召了回来,继续当他的宰相。又过了三个月,皇上最喜欢的张贵妃忽然患了急症,死在宫中。皇上很是念旧,便把张贵妃追封为皇后,隆重安葬。吕夷简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皇上的心思?可他耐性极好,只是慢慢等待后宫的变化。没过几天,宫中果然出了事。张贵妃死后,皇上不愿与郭皇后在一起,整天让尚美人陪着。郭皇后心中有气,便找个茬儿与尚美人吵了起来,吵着吵着,二人大打出手。皇上听了,急忙过来劝架,没想到郭皇后是将门虎女,一个巴掌过去,力如千钧。尚美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个轻闪,躲了过去。没想到郭皇后这一巴掌收不回了,正好扇在皇上的脖子上,顿时龙颈之上,又红又肿。这下子皇上可气坏了,他心想,连养育朕的刘太后都没打过朕,你这个郭后,如此大胆,简直和母老虎差不多!新恨旧怨,加在一起,龙颜盛怒,便要废了皇后。这时文武百官都来相劝,说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岂能随便就废了?谁知吕夷简却暗中怂恿说:‘皇后如此骄横,不废了她还了得?汉武帝时的阿娇便被废了,谁能说武帝不是千古一帝呢?’皇上听了连连点头,只是害怕鲁宗道,还有新被皇上召来做谏官的范仲淹等人上书阻拦。吕夷简便让进奏院的官员全部放假三天,不许接纳奏章,然后传出圣旨,说郭皇后自愿出家为道姑,皇上封她为冲妙仙师,把长宁宫改为道宫,让皇后从此长宁去了。范仲淹等人知道此事,纷纷涌进宰相府,痛斥吕夷简说:‘皇上和皇后好比父母,父母吵架也是常有的事,你怎能帮助父亲把母亲给休了呢?’吕夷简说:‘要是你母亲把你爹打残了,你也不吭声吗?’当下众人不欢而散,后来吕夷简又把领头闹事的范仲淹贬出京城,一时朝中议论纷纷,把这事看得比送给契丹人的银钱和绢帛、后来又每年送给闹事的西夏人十万两银子、十万匹绢、外带几万斤茶叶还要惹人注目。皇上思前想后,觉得也不能让尚美人当皇后,又与吕夷简反复平衡,最后把尚美人也送进道观当了道姑,杨美人也赶出后宫,再把大将曹彬的女儿册封为皇后,这下才算事情了结。”
“没想到朝廷之中,那么多军国大事没人去管,却为这件小事而弄得天下不安,范仲淹和吕夷简他们,将来还怎么共事呢?”二子感慨多端。
矮脚道人这时说话了:“这就是千百年来儒家礼法闹出的故事!若是我们道家,皇上爱立谁就立谁,大臣管这么多做什么?若是汉武帝当朝,早把这些大臣当作腐儒,都给撵到河西屯田去了呢。”
“郭皇后也够惨的,后来怎么样呢?”同儿问道。
“后来郭皇后死在道观之中,皇上把她追封为皇后,吕夷简一直受到皇上的重用。朝臣们提起这件事,便痛骂吕夷简。吕夷简也没心思再提他那八件军国大事,稀里糊涂地又当了多年的宰相。”
“那范仲淹呢?他可是个人才啊!”二子提起了新的话茬儿。
“皇上经过废立大事的折腾,也就没了心思,吕夷简的八件大事,早被放在脑后,朝廷每年‘赐给’辽国和西夏那么多银子,就够他忙碌的了,于是年年无所事事,岁岁懵懵董董。可脸面上的事又不能不做,照例是动不动就来一次“大比”,取了许多进士,还给官员们封妻荫子,天下什么都没见增加,唯有官员的数目却比过去多了几十倍,官仓里进了点粮食,转眼就被这些官仓老鼠抢光了。吕夷简倒会做人,他又向皇上奏请,说范仲淹毕竟是个人才。景祐三年,也就是十年前,皇上便把范仲淹召回朝中。范仲淹一进朝中,便去找吕夷简。吕夷简以为这个年轻人是来谢他的呢,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没想到范仲淹送给吕夷简一张《百官图》,然后对吕夷简说:‘如今朝廷文武百官,要是按照我勾勒的这张图来使用,便是秉公行事;如果还像眼下这么安排,便是出于大人您的私意,天下人一定不服气。’吕夷简说:‘按照我的办法是私,难道按你的《百官图》来做便是公了?到底你是宰相,还是我是宰相?’二人再次不欢而散。范仲淹回去之后,便向皇上上书,陈述了他的执政方针。皇上拿着他的奏折,问吕夷简说:‘范仲淹的方法怎么样?’吕夷简说:‘这个年轻人啊,嘴上无毛,做事不牢,有名无实,只会胡闹。’范仲淹听了这话,索性再给皇上上了一份长长的奏折,详细论述自己的观点,一共说了四件大事:第一件专论皇上的喜好要以仁义礼智信等圣人的法则为主;第二件说如何选贤任能,杜绝庸庸碌碌之人,言下之意就是吕夷简之类;第三件事说近来大臣不干正事,只是随便糊弄事,意思更为明白;第四件干脆直说了,当前最大的蔽端,便是宰相遇事推诿,朝中没有正气。他的奏折的末尾还说:‘汉成帝专用佞臣张禹,结果让王莽篡了汉家大权,西汉由此灭亡,皇上您要小心呢!’皇上和吕夷简在一起多年,他也学会了老宰相的处事方法,把这封奏折让人送给吕夷简自己看。吕夷简见范仲淹把自己比作误国之人,就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找皇上说:‘范仲淹不是谏官,越职言事,而且胡说八道,如果皇上用他,那我吕夷简就回家养老去了。’皇上想了又想,还是留住了吕夷简,把范仲淹贬为饶州知州。这时翰林院里有三个新来的年轻人,他们都认为应该留下范仲淹,让吕夷简回家养老,于是纷纷起来,替范仲淹说话。第一个人物是负责整理典籍的余靖,第二个是专管文字校对的尹洙;结果二人都以越职言事的罪名,贬出京师,分别让他们到筠州和郢州去收酒税,吕老头意思是:让他们趁机多喝点酒,弄明白了什么叫做‘难得糊涂’,然后再来当官。第三个跳出来的也是一个文字校对,便是庐陵进士欧阳修。欧阳修与尹洙原是好朋友,他中进士之后,便在尹洙的荐举下,认识了梅尧臣、苏舜钦等能诗会文的许多名士,此时见到范仲淹和尹洙被贬,岂能不说话?不过欧阳修没向皇上递折子,而是直接到台谏院里去找那些谏官了。谏官们大都说范仲淹和尹洙等人不该贬,可也没人愿意得罪宰相大人,所以也就不愿给皇上进言。偏偏有个名叫高若讷的谏官,按他老爹给他取的名字,此时应该讷于言语,也就是屁都别放罢了,可他却憋不住地对欧阳修说:‘范仲俺等人不守礼法,在朝廷中胡说八道,就该贬官,谁救他们谁是傻瓜!’欧阳修一听这话便气坏了,当时他也没有反驳高若讷,回去却给他写了封信,信中骂道:‘你小子如此不通人情,不干正事,还有脸在朝廷里出出进进的,真是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
“哈哈哈哈!还是欧阳修会骂人,骂得有趣!”二子这时笑了起来。
“有趣的还在后头呢!”史清卿接过简上人递来的水,又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这回高司谏再也坐不住了,他就给皇上写了个奏折,说有些在翰林院里头吃闲饭的人,分明已经结成朋党,串通一气,辱骂朝官,如不将他们全部驱逐,朝廷还不成了骂街的地方?顺便他把欧阳修骂他的信也附了上去。皇上见了那信,怒也不是,恼也不是,只好把欧阳修贬到夷陵去当县令。翰林院里还有一个校书郎,名叫蔡襄,是福建莆田人,他觉得眼前这些事,既可气,又好玩,回去便写了一首《四贤一不肖》诗,四贤指的是范仲淹、余靖、尹洙和欧阳修,一个不肖子孙当然是高若讷了。那蔡襄乃是当今天下第一个书法圣手,那诗写得又很俏皮,一传出来,汴京城内人人争相阅读,处处都在传抄,更有有书贩子把它雕成书版,印了许多份,到处叫卖,一下子就成了暴发户。听说契丹国的使者当时花了重金买了好多,回去贴在幽州城里,还对人说:你们看看大宋那帮子文人,难怪斗不过大辽,就连西夏也打不过,原来他们的心思,都放到窝里斗上了。”
“没想到辽国人也还有些头脑。”同儿插话道。
“当然,当局者阿迷,观棋者清嘛。”二子说。
史清卿没受他们干扰,接着又说了下去。“写诗骂人,就是儒生们最后的本事,并说这是‘清议’,朝廷也没有条律可以禁止,这一个回合,就算老派在官场上赢了,新派在嘴皮子上胜了,输了的便是当今皇上。吕夷简当然要想方设法平息事件,又推荐中间人物杜衍作为助手。没想到杜衍的女婿苏舜钦也是新派人物,他又开始越职言事,用汉武帝时的故事,要皇上不要因言废人,应该起用范仲淹。这回不仅吕夷简烦了,皇上也烦了,他们决定来个不作争论——根本不理,朝廷竟也相安无事。人不说话可以,老天却是憋不住的,偏偏到了年底,并州、代州发生地震,共有三万二千三百零六人被压死在房子底下,牲畜死了多少,还有多少人受伤,没有办法计算。这时朝中儒生们说,上天都在震怒,还不让人说话么?皇上一面安排赈灾,一边下诏改元,同时下诏,允许天下直言。苏舜钦率先又奏一本,说地震全是因为范仲淹等人被贬而造成的,于是朝廷才说所谓‘朋党’之事,不再追究,那些被贬失,慢慢官复原职。到了正月初一,突然出现了日食,太阳的大半边儿都是黑块块,皇上见了,更是不安。偏偏此时老宰相吕夷简也被一阵风吹歪了嘴,半身麻木,说话与走路都不方便了,皇上便说:你有事上朝,无事在家歇息。范仲淹等一批人,才陆续被召回朝中。”
“史先生,原来我以为朝廷的人都是天人,不食人间烟火呢,没想到他们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好玩。原来朝中也是个好玩的去处!师父,李先生,你们说是不是这样呢?”二子笑着说。
简上人和史清卿几个人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回答。最后还是史清卿开口了:“没有这些好玩的事,朝中要那么多的官做什么?”他接着喝了一口水,又说了下去:
“这时候已经到了庆历年间,西北的夏元昊又在边境闹事,皇上一想,既然如此,何不把范仲淹等人派出去,试试他们的能耐?于是便让范仲淹和韩琦二人,分别到延安、秦州等地,率领军队平定西夏。范仲淹和韩琦二人都是书生出身,如何能战胜夏元昊等蛮兵横卒?两个人你说战,我说和;你说这么打,我要那么打,争了两三年,也没把西夏讨掉,只是勉强没让敌人打过来而已。这是这样,朝中的文人还是编出了‘军中有一韩,敌人见了心胆寒;军中有一范,敌人听了便胆颤’两句顺口溜,给他们壮大声势。范仲淹有位同年考中进士的朋友,名叫滕子京。他当时是泾州知州,率领州中军民在定川一带抗击西夏,立下了军功。当时范仲俺率领兵马与他会合,准备再与西夏交战,不料天不作美,一连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弄得人心沮丧,军无斗志。此时滕子京从州里拿出钱来,一方面慰问范仲淹带来的士兵,一方面抚养前一战役中死难者的家属,于是边境将士,才慢慢振作精神。不料他的身边马上就有人给朝中写信告密,说滕子京动用公款十六万,与老朋友范仲淹吃喝玩乐。御史台的梁坚大人一听这个消息,就急忙给皇上写了个折子,要求把滕子京免官。范仲淹知道此事,连忙上书说明情况,然而滕子京还是被贬到虢州去了。你们想想看,如今的朝廷就是这个样子,上战场的不如家里头呆着的,干实事的不如爱挑刺的,打硬仗的不如告刁状的。别说范仲淹、韩琦等人都是文人,纵是武将,也早跳起脚来,把挑子给扔了!范仲淹在边境上写了一首词,名为《渔家傲》,便道出了其中心酸。你们想听听么?我讲累了,就请这位渔翁大人,将范大人的《渔家傲》唱一唱吧!”
那渔翁听了这话,也不推辞,他将蓑衣向后一掀,箬笠手中一摘,便悠悠然地唱了起来:
塞外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二子和同儿听了,觉得那词写得苍凉悲伤,一点都没有汉代霍大将军在匈奴的燕然山勒石纪功时的英雄气概。记得母亲给他们讲霍去病的故事,汉武帝要将女儿嫁给霍去病,霍去病却说:“燕然未勒,何以家为?”可是这种英雄气概,在范仲淹的词里却找不到,他们朝思暮想的,便是回家,怎么能战胜敌人呢?加上眼前的渔翁唱得非常悲凉,兄弟两个更觉得提不起劲。“史先生,我听说赵国廉颇都七八十岁了,还不说自己为老;汉代李广将军满头白发,还要争当先锋。听您说来,范仲淹大人不过四十多岁,怎么就自称‘老夫’了呢?”二子问道。
史清卿笑着说:“哈哈,谁知道呢?眼下的人比古时的人寿命更长了,可是自称老夫却更早了!这种怪事,我也弄不懂,你们长大了自己琢磨去吧,我要把范仲淹的事情给你讲完。听到刚才那首词的意思,你们也会明白,范仲淹不可能消灭西夏之人,他只想早点结束战争,班师回朝。果然他还坚持与西夏和谈。皇上看到西夏确实不好打,便同意与西夏讲和,结果大宋每年再赐给夏元昊二十五万五千银子、丝绢和茶叶。不过这个和约比‘澶渊之盟’要好听一些,与契丹议和时,说是大宋为兄,契丹为弟;而范仲淹派人与西夏谈判,说大宋是父亲,西夏是儿子,老爹可以给儿子的钱财,但要说明了,这是‘赐’予。夏元昊一听,便高兴地说:‘让你当老子就是了,要是你再多给我些银绢茶叶,让我叫你爷爷我也干呢’。与西夏和谈成功了,范仲淹和韩琦算是有了一些面子,他们光采地回到朝中,便是眼下这两年的事了。前年春天,余靖和欧阳修、蔡襄等人也被招回朝中,做了谏官的头儿。欧阳修深知上一回他们被政敌用‘朋党’的罪名打败了,于是他一回朝中,便写了一篇《朋党论》,意思是君子有君子的朋友和党派,小人有小人的朋友和党派,他列举了古往今来许多例证,证明从大舜的时候直到今天,都是有党有派的,只是君子之党为国分忧,小人之党只为打自己的小算盘。这篇文章一出来,便把对方的嘴给堵住了,因为谁再说他们是朋党,谁就成了小人。皇上见这帮年轻人已经老成一些,便让杜衍当了枢密使,范仲淹和韩琦当了副枢密使,三个人共同掌管国家军事,又起用晏殊和章得象参知政事,代替不常上朝的吕老头子,等于全部换了朝廷的班底。吕老头子确实老了,正想讨个清闲,大家也就相安无事。不料这时又出了一个怪人,名叫石介,这个人疾恶如仇,爱出风头,敢说敢做,没有他害怕的事儿。他看到少壮派全都到了朝中,便兴高采烈地写了一首诗,名为《庆历圣德颂》,表面上是盛赞皇上的圣德,其实里面把全是骂人的话,他觉得蔡襄当年骂高若讷为不肖子孙,是老太太吃柿子——专捡软的捏,这回他不啃硬的不算牙口好,便把吕夷简和本来不是死对头的夏竦等人,统统骂得狗血喷头。先不说吕夷简怎么应对,就连范仲淹看了这诗,也气得直跳脚,他对同僚韩琦说道:‘石介这个鬼东西,他要坏我们的事呢!’没想到吕夷简这回并没发作,皇上好像也不知道这事儿,他作出了让吕夷简彻底致仕(退休)的决定,吕夷简便乖乖地到郑州养老去了。皇上又把范仲淹升为副宰相,让范的好朋友富弼接替枢密副使一职。这时富弼、韩琦和欧阳修轮番上书,每人都向皇上献出治国之策,大体都和范仲淹说得差不多。皇上更加信任范仲淹,便把官吏任命之权交给了他。范仲淹多年前心中就有了《百官图》,这回当然要秉公行事,他取出各路大员的名单,见到那些看起来没什么能耐的,便大笔一挥,统统换掉。富弼劝他说:‘老兄啊,你这么一勾,特别潇洒;殊不知那些丢了官的人,全家都要痛哭流涕呢’。范仲淹却说:‘你只知道他们一家子哭,难道就不想想,有他们在任,那一路人一州人都要痛哭呢!’富弼辩不过他,只好听之任之。于是范仲淹先从整顿吏治开始,制定了一个‘磨勘法’,对各种官员严格考核,有政绩的升官,碌碌无为的让他滚蛋。然后又出台一个‘荫子法’,规定今后不许官员们的子弟借着老爹的功名或者官做久了就可以为官,所有的人都要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或者参加皇上亲自主持的‘制科’。这样一来,那些元老大臣们的儿子、皇亲国戚们的后人可都傻了眼。他们不由分说,有的去找皇后,有的去找皇上,有的则哭天叫地,说要在汴京城里放火自焚;还有的太监,在宫中闹起事来。后来就连皇上也觉得牵涉的面太大,有些犹豫不决了。正在这时,一直在前头叫嚷的新派人物苏舜钦却犯了事,他把进奏院里用来写奏折子和皇上诏命的公文纸来出去卖了,用这些钱去招些妓女,与同僚们喝酒唱曲儿。这下子可闯了大祸。那个无缘无故被石介臭骂一通的夏竦,急忙让他的老朋友王拱辰写了个奏折给皇上说:‘这就是新贵们的嘴脸,皇上您看着办吧,纵然您把我当作小人的朋党,贬到天涯海角,我也无怨无悔!’苏舜钦当然要接受审查,结果情况属实,不仅他被除了名,还牵涉十多个翰林人物;连他的老岳父杜衍都觉得没脸出来见人。接着那个石介,也有许多不检点的行为被人揭了出来,无非是辱骂先人,毁谤贤良一类文人无行的罪状。皇上此时烦透了,只说一句:‘都给我滚!’一甩袖子,回到宫中。苏舜钦和石介二人,不久便忧愤交集,双双死在贬官之所。范仲淹、韩琦和富弼三个还想试试皇上的用意,于是每人写了个折子,请求皇上降罪,将他们也贬官。皇上并不挽留,便让他们去陕西、河北等地巡抚招讨去了。范仲淹路过郑州,突然想到应该去看看吕夷简。不料那个老东西嘴虽然歪了,话却说得清楚,他见到范仲淹,就给了他一句不软不硬的话:‘范大人,您到朝中执政,怎么来去匆匆啊?应该多呆几天吗,皇上和朝廷多需要你这样身强力壮的人啊!’范仲淹满面羞惭,无言以对,掉头便走。后来他在途中闷闷不乐,听说也写了一首诗,从此便没有音讯。”
说到这儿,史清卿不再说了,大口大口地喝茶。这老半天的时间,他确实讲了许多许多,而且说得很有章法,要言不烦,又很风趣。
二子和同儿听懂了一些,还有许多听不懂,只在那儿愣着,听了这么多风趣的事儿,他们却笑不出来。
过了好久,简上人才问:“子平,同叔,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天已不早了,没事就回家吧!”
二子只觉得满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问起,于是想起史先生说了老半天,讲到三次写诗的事,别的弄不明白,何不讨回这些诗来,回家慢慢琢磨呢?于是他抬起头来说道:“史先生,您有没有带来那些诗?”
“哈哈,蔡襄的《四贤一不肖》诗,还有石介的《庆历圣德颂》,都是长篇大论,我给你们带来了,你们要看,可以慢慢琢磨,要我来解,我可没那么大的功夫。”说完便从身旁递过一卷书册来。
二子接过来一看,只见那书册里正是《庆历圣德颂》和《四贤一不肖》诗,这两首诗都很长,《四贤一不肖》还分为五首,其中许多词儿一下子难以弄懂。二子就把那书册往弟弟手里一教,然后问道:“那,范仲淹的诗呢?范仲淹既会写词,也应该会写诗啊。史先生,您还记得么?”
“我倒记得范仲淹的一首诗,很短,诗名叫《江上渔者》,你要是看不懂,可以问这位老渔翁。”史清卿说着,便跟简上人要过纸来,在上面“刷、刷”写了起来:
江上往来人,但见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二子和弟弟看了那诗,觉得语言简单,很很好懂,便说了声“谢谢”,给几位先生分别施礼,然后回家吃饭去了。
吃罢午饭,兄弟两个将碗一推,就往天庆观跑,还想再请史先生讲讲朝庭里好玩的故事,或者请那位渔翁再唱一首词曲。可当他们来到天庆观,却发现这里空空如也,不要说史清卿和那位渔翁不在了,简上人和矮脚道人也没了踪影,就连巢谷和陈太初也不知去向。
二子急忙去找守门的范道士,范道士说:“从今天开始,我就是这儿的道长。简上人说,你们和他的缘份已经没了;要想学诗学字,就拜我为师吧,你看这大门上的对联,就是我新写的,写这东西,要讲究对仗,你们要想学的话,快点拜我为师!”
二子哪还有心思与“干饭”较劲儿?他拉着同儿急忙走出道观,想寻找师父他们的踪影。
然而,茫茫人海,哪儿辨得出他们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