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他中他的进士去
我有我自己的快乐
苏老爷子砸烂了神像和菩萨,立即成了眉州人说不尽的话题。有人说,后山上的菩萨没有一点灵验,去年大旱时候,百姓烧香磕头,他也不下雨;后来发了大水,百姓再去求他,依然还是不灵。要不是苏老爷子带头放粮救灾,还不知有多少人被饿死呢。也有人说,那个庙里最近来了几个神汉,个个称作茅将军,骗了乡民不少钱,把他们赶走了是件好事;还有的说,苏家的客户阿柱就是听了那几个神汉的话,才偷了苏老爷子的牛的,砸烂那庙,罪有应得。可不论怎么讲,砸菩萨可不是件好事情,许多人都以为苏家的后人肯定会得报应——要不,他们的两个儿子考进士考了这么多年,怎么一个也没考上呢?还有他的家道,不也是渐渐败落了么?
然而不管人们嘴里怎么议论,心里怎么嘀咕,可他们对苏老爷子,却变得愈来愈加仰目而视,就连他家的两个孙子,突然间也像长大了一样,人们再见到他俩去天庆观读书时,总是在后边指指划划的,都希望从他们的身上看出一些好的或是不好的变化来。
二子和同儿依然故我,时不时地手拉着手去天庆观。原来那个矮脚道人李伯祥一直没走,他与简上人在一起练什么吸耐之术,经常做在一棵大松树边,一坐几个时辰也不动弹。巢谷和陈太初当然也在跟着他们学,二子和同儿来了,便坐在一边摹仿,可简上人却不让他们学这些,说你们两个,只要会骑马就行了。二子这回不干了,便与简上人理论起来:“师父!您不让我练些武功,若将来天下有些不平之事,我还怎么行侠仗义呢?比如那一天,阿柱用石头把鸟窝砸了下来,当时我真想一纵身,就跳将起来,跳到空中接住鸟窝。可我却没有那个本事。若是巢谷在场,也许就能接得住,那两个鸟蛋,也就不会被摔烂了!”
简上人没有回答,矮脚道人却在一旁笑了起来。“子平啊,你以为你会点功夫,就能行侠仗义了?行侠仗义,本是些粗人,上做不了官,下安不了民,又没什么计策,也不会行兵布阵,只有单打独斗,流浪江湖。这种行侠仗义之举,逞一时义气,救几个无辜,说起来津津有味,可是究其效果,无不事倍功半。战乱岁月,这种义侠还有些用处,若是大治之年,义侠多被称作流氓地痞,官府若是不抓起来,还要纵容,那便会盗贼满天下,岂能去学?子平,天下自有更大的义侠之事可以做,你何必像流俗一样,非要去学那些浅薄无知的东西呢?”
二子一听他说自己像流俗一样,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他想了想,便问道:“李先生,您说的更大的义侠,是些什么样的人物?我怎么去学他呢?”
“子平,义侠原是一种心思,只要你有这种心思,不论你会不会武功,都可以做出义侠之举。那些以武功横行天下的所谓大侠,只是逞一时快意,杀两个毛贼,除几个恶霸而已。可是天下依然毛贼横行,恶霸丛生。而那些大侠自身却也惨遭不幸,于己无补,也无补于天下。你想想看,古时的豫让,还有刺杀秦皇的荆轲,以至汉代大侠郭解,他们哪一个改变了历史?哪一次天下大乱是靠大侠拯救的?他们没能救得了天下万民,反而连自己的性命都丢了,只留下一些让后人扼腕叹息的传说。而真正心有义侠之人,决不会满足于打打杀杀。比如汉代的张良,为了一洗国破家亡之仇,他也曾邀请过一个大侠,用大槌在博浪沙槌击秦始皇,结果只击中了秦始皇的副车,可那位大侠当场丧命,张良也只好改名换姓,四处躲藏。后来张良跟随黄石公,学得经天纬地之术,当了刘邦的军师,一举而平定天下,才真正实现了义侠的心愿,张良便从世俗所说的莽汉之侠,进而成了济世大侠,虽然他没像樊脍那样拿刀杀人,可他却是真正的大侠!我们再住后说:诸葛亮会武功么?要说持刀舞剑,他可能连刘备都不如。可他火烧赤壁、六出祁山、九伐中原,让天下三足鼎立,一介书生,却成了举世公认的“武侯”。他靠的仍是计策。韩非子说,古人争于气力,今人胜在智谋。若说勇武,关羽与张飞二人,哪一个不能对付十个、二十个诸葛亮?可关羽败走麦城,张飞被自己手下用剪刀杀死,都是只知道逞一时义愤,而却忘了天下大计。你想想看,你是该学张良、诸葛亮这种义侠,还是学挥大槌的以及关羽、张飞那样的义侠呢?”
二子没想到矮脚道人诗写得不怎么样,可说起古往今来的大道理来,却头头是道,于是心服口服地说:“那,我当然要学张良、诸葛亮的义侠了!”
“哈哈,你总算明白了。”简上人这时插了话。“子平啊,不是师父不教你,而是因为你与同叔二人,跟巢谷和太初大不一样。另外,你们没有生在大汉,也没生在大唐,你们见到的天下,是赵宋的天下。宋太祖一介贫士,也是凭着会带兵、会计谋,能把那些勇武之人聚拢起来,才可以黄袍加身、夺了后周柴家的天下的。可太祖得到天下后,便采用了‘杯酒释兵权’这个办法,把勇武义侠的权力全给废了,只用文官来治理天下。所以大宋尚文,要想做出那些拯救民众于水火的事情,也须会文。还有,过去那些没见识的人,一味标举‘义’、‘侠’二字,好像能够舞枪弄棒,有了义侠的举止,便是天下大侠了,其实他们是在骗人。义与侠,讲的是效用,看的是结果。从陈胜吴广、刘邦项羽开始,到我朝的太祖太宗,哪一个不说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哪一个不是嘴上标榜着替天行道,手中挥舞着刀枪剑戟,比大侠还要大侠?可他们中间志向大的,便要‘取而代之’,就是搞掉旧皇上,自己来当新皇上;鼠目寸光的呢,便是一心要废掉老的舵主,自己称霸称王。一旦他们得到江山,或者做了舵主,却将天下万物归为已有,再也不说义与不义了。对老百姓来说,只是换了一个天子,或者又出现一个新的魔头,他们仍旧被人踩在脚下,当他们的奴隶!到了这个时候,人们才知道,‘义’与‘侠’两个字,只不过是那些野心巨大的人蒙骗百姓跟着他们、替他们谋利夺权的借口,一朝当魔头,义侠扔脑后!说的再近一些,比如我们眉州,还有整个蜀郡,几十年前出现王小波、李顺两个,带领蜀郡民众,接竿而起,他们的说法是‘吾疾天下贫富不均,吾与你均之’,果然是义侠无比的英雄了!可是天下均了贫富,那些平时好吃懒动、从不积攒财富的人分了富人的东西,就算有了公理么?天下就能富裕了么?老百姓就能太平了么?不可能。王小波李顺他们闹得很凶,可朝廷大兵一到,他们的义与侠便没了作用,还使许许多多蜀郡百姓,白白地丧了性命。恃着勇武而行义侠,搞到最后,不是逞凶,便是作恶,就算他有王小波李顺那样的大义,最终给百姓带来的,还是‘灾难’二字。而去年眉州先是大旱,又是大水,百姓先被火烤,后被水淹,眼看又要饿死不少人。这时你爷爷开仓放粮,救济穷人,使眉山百姓免于灾难,别看他乐呵呵的,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便是义侠,是让平民百姓摸得着、看得见的义侠。子平,真正的义侠就在你的家里,就在你的身边,你的骨子里流着你爷爷义侠的血气,舍弃这些而不取,你偏偏要学那些所谓义侠,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二子和弟弟从来没听过简上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也从来没想到爷爷开仓济民的行为,便是可以和张良、诸葛亮平定天下相提并论的义侠行为。听到这儿,他们浑身都是热热的。这时同儿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他向简上人问道:“师父,去年要是我爷爷不放粮,真的会有许多人饿死么?”
“同叔,岂止是许多人会被饿死?可能眉山一带,要十室九空了呢!去年你爷爷开了仓以后,接着官府便奏请皇上,给百姓开了官仓,这下子百姓才真的保住了性命。”简上人答道。
“师父,按你这么说,官家开仓,也是义侠了?”二子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矮脚道人在一旁抢过话来:“哈哈,那可不一样啊!官仓的粮食,本来就是从老百姓手里征集上去的,官家征粮时就说了,他们设立官仓,一来是为了国用,二是防备灾年,以救穷人。什么国用,还不是官用?官粮平日没有别的用处,就是喂养成千上万的官僚。到了荒年,当官的若不放粮,那他就成了官仓里的老鼠,老百姓不仅要骂,可能还是沿街喊打呢!”
“若是皇上和当官的都不愿放粮,那就由着百姓饿死?”二子喃喃地说。
“那老百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和王小波、李顺一样,聚众造反呗!”矮道人实话实说。
“那还不是得死掉许多人吗?倒不如像我爷爷那样,把粮食分给百姓,让天下太太平平的,等天灾过去了,再靠种地把粮食种出来呢。”
“好,说得好!子平,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可是古往今来,有多少心有大志的人,都想不到、也做做不到这一点。有的人一心要立盖世之功,便将百姓死活置于不顾,结果弄得鸡飞狗跳,事与愿违,天下大乱;还有的人当了官,便一心想让百姓说好,不管皇上同意与否,便自作主张,去做百姓说好的事情,结果皇上把他的乌纱帽给摘了,让别的狗官来代替他,到头来老百姓还得跟着他受难。从名声上说,这种人也够义侠的,可他们最终也没给百姓带来多少好处。这就是当官的难处!你爷爷既不是官,也没有什么大志,只是一副平常心,可他却也做出了大仁大义的事情,恐怕大侠见了,都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不起啊!”简上人感慨地说。
“对!子平,你看师父说得多好啊!师父就是因为觉得官场进退两难,才放弃了科举,当了道人的呢!”矮脚道人在一旁帮腔说。
二子想了半天,觉得还有些道理不明白,于是又向矮脚道人问道:“李先生,照这样说来,那些当官的,放粮的是理所当然。可是,如果出了灾荒,有的官员拼命请求皇上放粮,有的官员却不管不顾;结果没放粮的,皇上说他替官家留下了粮食,是件好事;可放了粮的,老百姓说他做了好事,官家未必说他做了好事。这时我们再不把他当作义侠,那他不就冤枉了么?”
“这个……”矮脚道人不知如何是好。
简上人这时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子平啊,亏你想得出,你也问到了点子上。师父多年来,一直想着这些。师父以为,这义、侠二字,本来与为官之道,为人之道都是连着的,按照儒者的说法,为官为人,都要仁慈。按道家说法,便是不能违了天道和自然之道。灾年不救灾,儒家会说是不仁,道家会说违了天道和自然之道。沽名钓誉之徒,为了一个仁字,也会争着救民,然而一旦受不到称赞,他就会觉得冤枉。可真正有义侠之心的人,会把救民于水火的做法,看作是天道和自然之道,如果不这样做,便是违了天道、人道和自然之道。即使别人不让他这么去做,他也会想尽办法还要去做,不然的话,他就坐不安、睡不宁。做了之后,即使人们不说他好,即使他被免了官,他也会心情坦然,不觉得冤枉。为什么呢?最大的义侠便是上合天道、下合人道,中合自然之道,有了这些道的存在,便如老子庄子说的,人就沛然立于天地之间,不管别人说他什么。这样做官做人,便是天下最大的义侠。这样的义侠,比起那些碌碌无为的官员,要高出千倍万倍;比起那些只知打打杀杀的人,同样高出千倍万倍!”
二子这回跳了起来:“师父,您说得真好!我将来长大了,便要像你说的,做那种沛然立于天地之间的人!”
听了这话,矮脚道人在一旁对简上人大叫起来:“好啊,师父!原来你跑来眉山躲着,哪儿也不愿出去,就是为了弄明这个道理,实现这个夙愿,你还找到了替你了却心愿的人!这下子我算彻底明白了!”
“哈哈哈哈!”简上人只管笑着,不置可否。
这时门口的范道士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叫喊:“简上人,简上人!眉山出了大事啦!”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有人中了进士么?”简上人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简上人,您早就算出来了?”范道士一脸惊讶,然后又煞有介事地说:“简上人,不是中了一个,而是中了两个!”
二子听了,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哎呀,是不是我爹和史家伯伯,他们两个都中了进士?”
范道士对二子将他的道士写成“干”字还耿耿于怀,便立即还以颜色:“你爹要中进士,也是个游山玩水的进士。朝廷还没开那一科呢!”
“你——!”二子听了这话,气得满面通红。
“和仲,不要生气。”简上人笑着说。这回中了进士的,一个是你伯伯,一个是你舅舅。他们只不过是寻常进士,你们苏家还要出两个非同寻常的进士呢!”
二子一听简上人说自己的伯伯和舅舅都中了进士,高兴地拉着弟弟就往外跑,简上人后面那句话,他根本就没听清楚。他的心里还以为,简上人说我家中了两个进士,说不定是伯伯和爹爹两个都中了呢!
二子拉着同儿出了天庆观,就往家里跑。跑了一阵,同儿就跑不动了,二子只好领着他慢慢走着。此时只听路边的眉州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手划脚,都在议论。有人说,这世道变了,老倔头打翻了神像和菩萨,竟然儿子还能中了进士!还有的人说:苏老爷子便是真的神仙和菩萨,他把假神仙假菩萨给打翻了,儿子便中了进士。
其实二子心里有数,进士是春天时考中的,爷爷打菩萨是前几天的事,只因报喜的帖子从朝廷传到眉山要好长时间,这个进士,可不是爷爷给打出来的。
兄弟两个一会儿走,一会儿跑,等到他们到了家中,发现爷爷根本不在家里,倒是外公,焦急不安在正堂上坐着。程夫人一见两个孩子回来了,便又喜又急地对他们说:“你们快去把爷爷找回来,就说外公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成都府来报喜的官员,都到了眉州。我让狗狗和能跑两个都去找爷爷了,他们也没回来。这样吧,二子你带着阿同,再去找找看,快让你爷爷去州里接帖子!”
外公程文应此时黑着脸说:“算了,我不等他,自己先去了!你们告诉那个老倔头,让他直接去眉州衙门吧!”
二子和同儿连连点头,赶在外公前面,跑出家门。
其实二子和同儿知道爷爷在哪里。原来在他们家东边十里路开外,有个山泉,叫做老人泉,也叫老翁泉,那儿也有苏家的几亩山地。爷爷没事的时候,经常在街上买一壶酒,到那山泉边躺着喝,直到喝得晕晕乎乎,再躺在山坡睡上一觉,才觉得过瘾。二子和同儿并不说话,便往老人泉的方向跑去。
刚刚跑到途中,只见远处有个年轻人扶着老人,后边还有个挑担子的,正向这边慢慢走来。那挑担子的是樊狗狗,架扶人的是谢能跑,被扶的老人不是爷爷,还能是谁?
“爷爷,爷爷!二伯父和舅舅都考中了进士!”二子和同儿猛跑起来,扑了上去。
苏老爷子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一边走着,一边还把酒壶中的酒往嘴里倒,听了这话,他口中喃喃地说:“他中他的进士,我喝我的酒,你们叫什么,急什么?”
“爷爷,外公让你到衙门前,去领喜帖子!”
“喜帖子?他们怎么不送上门来?”爷爷醉眼朦胧地问孙子。
“老爷子,你喝醉了!进士的喜帖子,都是要到官衙中去取的!”谢能跑叫道。
“胡说!谁说我醉了?我没醉!把担子给我,我自己到衙门里取去!”老爷子胳膊一拐,便甩开了谢能跑,独自站在路中,然后让樊狗狗把担子挑过来。
狗狗见老爷子来了劲,便不敢与他争辩,只好把扁担和两个筐子全都给了他。
“来,二子,同儿!你们都坐进筐里头,让爷爷挑着你们,咱们一块儿到州衙去!”
二子不干:“爷爷!您七十多了,挑不动!”
“谁说我挑不动?进来,蹲在里边,看爷爷挑得动,还是挑不动?”老爷子瞪大了眼睛。
二子和同儿知道不能违着爷爷,只好乖乖地蹲进筐里。二子比同儿大一些,坐在后头。老爷子嫌两头不一样沉,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块没吃完的牛肉,交给同儿抱着,这样,他便挑起担子,踉踉跄跄地再往前走。谢能跑和樊狗狗见了,急忙一前一后扶着,生怕他把两个孩子甩了出去。
二子和同儿早就习惯了爷爷的担子,就像坐轿一样,悠哉游哉地地,一直坐到眉州衙门前。
一路上早就围着许多闲散人等,他们一边看,一边在后边拍手叫嚷。
等到他们来到衙前,已经到了晌午。宋朝时候送进士的帖子可不像后来的明朝清代,由许多差役敲锣打鼓,在“报子”的带领下一直送到进士的家中——宋时天下分成若干个“路”,眉州隶属成都府路,朝廷的公文先从京城送到成都府,再由成都府派差役送到州县。眉州治所就在眉山,差役到了眉州衙前,便在这里等候进士家里的人前来领取。倒是知州和知县大人,双双兴高采烈地在衙门里等着,陪着成都府的差役说话儿。他们知道,州县里有人中了进士,等于在他们的脸上贴了金字,也就不管差役的官大官小,便耐心地陪着他们。
苏老爷子挑着两个孙子到来时,他的亲家程文应早在门口等得不耐烦了。程文应知道老倔头不会备着赏钱,便带了四个红包,每个包里二两银子,交给苏老爷子两个。苏老爷子也不客气,连个谢字也不说,接过红包,半醒半醉地进了衙门,像肉包子打狗一样,把两个红包朝差役怀里一扔,然后抱着官府发给儿子的中进士的大喜帖子,还有官服、缨带、笏版等东西就往外走,惹得知州、县令和差役们哈哈大笑。
程文应家早有准备,他让家人抬着一顶轿子,像接新人一样把那些官场用具接回家中,沿途还在眉州城里转了三圈,引得男女老少塞街拥巷,赞个不停,转了几圈之后才回家中,再等候儿子程濬从京城回来。
可苏老爷子却是另一番景象:他从朝廷给的一大堆东西中,发现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官帽,上面还有两根带子。这东西原是官人的象征,真正的帽子要等朝廷正式任命官职后,再按品位大小来确定帽子规格和顶带官服。老爷子觉得这个小帽子挺好玩的,便把它戴在头上。那帽子太小,戴了便往下掉,老爷子便把带子系在脖上,然后又把怀中乱七八糟的东西放进两头的筐里。此时一股酒劲冲了上来,老爷子又是一个踉跄。谢能跑一看,便上前争着挑担子,可是老爷子说什么也不让。刚刚看完程家轿子大队伍的眉州人,再看到如此情景,无不开怀大笑,更有一群年轻人,开始在一旁嗷嗷起哄。
正在这时,只听一阵嚷声:“让开,让开!”
众人急忙后退,见有天庆观的道士简上人,牵着一头毛驴走了过来。
“我说老倔头,我知道你是不骑马的,今天我借给你一头毛驴,你就带着两个孙子骑上去,也算开开心吧!”
老爷子这下子乐了。“我说张道长,你以为我是张果老啊!你说这驴子,我是倒着骑,还是正着骑呢?”
“你不姓张,当然不是张果老。你就正着骑吧,还有两个孙子,一前一后,你还得扶着!”张道长笑着说。
老倔头这回不倔了,他由着众人将他扶上驴子,然后让同儿抱着牛肉坐在前边,让二子在后搂着他的腰,再将缰绳往樊狗狗手中一扔,大声叫道:“走吧,咱们回家!”
众人跟着,笑着,闹着,从眉山府衙向纱縠行走去。老爷子拿起酒葫芦,一边往嘴中倒酒,一边趁着酒兴,又在驴上做起诗来:
不愿骑马愿骑驴,不挖大沟挖小渠。
吃着牛肉喝美酒,前头有个樊狗狗。
眉山百姓听了这诗,笑声充满路途。张道人在后边看了,连连叹道:“咳!我求仙求了一辈子,这回才知道什么是仙人!”
苏老爷子回到家中,下了驴便上了床,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大亮。程夫人侍候着老人吃了早饭,见他没事,心便放了下来,这时她想起苏洵没有考中,不禁有些伤感。谁知老爷子放下筷子,便大声叫道:“二子,叫上谢能跑,跟爷爷去剑门关,接咱家的进士去!”
蜀山巍峨,险道丛出。
苏老爷子想得到,便说得出;说得出,还要把事做成了。这不,他骑着张道人送他的那头毛驴,前边坐着二子,身边跟着谢能跑,驴不停蹄,直奔剑门关。好在他这回没让同儿也跟着出来,那样媳妇可就更不放心了。
即便如此,祖孙两个骑着一个驴子,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坡,也是特别艰难。从眉州到剑门关,要经过新津、成都、汉州、德阳和绵州,三个人走了一个多月,跋山涉水,还算顺畅。可是到了绵州,再往剑门关走,那路可就难了。好在那个谢能跑果然能跑,昨天晚上还嚷嚷着脚跟的筋都跑断了,到了第二天天亮,便又行走如飞。别看老爷子七十二岁了,他的身体还真健壮,他到了上坡时便把二子留在驴背上,自己却和谢能跑一道走路。二子当然也不愿意,于是三个人便拉着驴子一道爬山。终于在那么一天上午,他们来到剑州,一打听路,说剑门还有百里,过了七家岭便是。此时再往前走,只见四周崇山高耸,路途奇崛,往上只有一人宽的小道,向下一看,云在山间像马一样奔跑着。二子和爷爷一样,也是胆子很大的,他不觉得害怕,只是大叫好玩。可跟着他们的那头驴子却不干了,见到石蹬子,它就往后缩,弄得谢能跑一边拉着它走,一边骂一些难听的粗话。
三人爬过一个山头,都已精疲力竭,便坐在道边大石上歇息。这时老爷子突然想起李白来,于是便问孙子说:“二子,你自小就学着背诗,听说李白写过一首《蜀道难》,你会背么?”
“会啊,我五岁的时候,就能全部背出。”二子应道。
“那好,你再给爷爷背一遍,看看那李白写的,有没有爷爷我写的好!”
二子先是一乐,然后便一本正经地背道: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老爷子大叫起来:“这种诗,还不好写?就是‘哎呀呀,这山怎么那么高啊!蜀郡进出的道儿,走起来真比上天还要难!’二子,我说的对不对?这个李白啊,还说他是什么诗仙呢,怎么连写诗要么五字一句,要么七字一句也不懂?他这开头几句,先是三个字,接着四个字,再往下九个字,就像我们山里人种的地差不多,七棱八角的,一点也不整齐!不过,气势倒是挺大的。”
二子听了,暗暗发笑,他说:“爷爷,下面就是五字句和七字句了。”接着又涌道: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
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老爷子一听又呆了:“二子,八成你记错了吧,怎么一会儿是五言诗,一会儿又是七言诗?”
没等二子回答,谢能跑在一旁搭了腔:“什么诗仙不诗仙的呀,连蚕虫子、鱼骛子都写进去了,就差没有家雀儿了!这样的诗,我也能写。”
二子一听连谢能跑都敢对李白的诗说三道四,便不干了:“你胡说!哪有什么‘蚕虫子、鱼骛子’?蚕虫和鱼凫,都是古人的名字!”
“什么古人的名字?我说的家雀儿,也是人的名字呢,我二老爷家的三表侄的四外甥,名字就叫家雀儿,我们小时候,都叫他‘老家贼’!”
苏老爷子急忙纠正道:“能跑啊,跑路看你的,说诗你就别插嘴了。二子说得对,蚕丛和鱼凫这两个,都是蜀郡人的老祖先。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古时蜀国有好几个国王,名字都很土,第一个国王叫蚕丛,可能养蚕缫丝是从他儿开头的;第二个国王叫柏灌,八成是他会种柏树,还懂得灌溉庄稼;第三个国王就是鱼凫,肯定他的拿手戏是打鱼和凫水;第四个国王叫蒲泽,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靠水为生的。再往后的国王才叫开明,蜀郡从那个时候才开化呢。我爷爷说,从蚕丛开始到如今,共有三万四千多年,可李白偏说是四万八千岁!原来能说大话,会吹牛的,便会写诗。”
“爷爷,这不叫吹,这种写诗的方法,我爹说的,叫做夸张,就是夸大其辞。”二子急忙纠正说。
“夸大其辞,还不是吹?你爹也一个样,说起事来就夸大其辞,同样会吹。”
二子见爷爷说爹的不是,自己便笑了。“爷爷,李白说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就是眼前的剑阁和剑门关不通人迹,这可能是真的。”
“真的?不通人烟,李白他怎么能到长安?你伯伯、你舅舅,还有你爹,怎么到汴京去考进士?还是吹。”
“什么吹?李白在下面就说有人凿路呢!您听!”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嵋巅。
地崩山裂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哈哈!这几句说得还像个诗的样子。我听你祖爷爷说过,秦始皇的一个祖宗,曾想打通蜀道,让蜀国与秦国能够互相往来。可蜀王怕秦朝吃掉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张仪就给秦王出了个主意,先给蜀王送了五个美女。美女们听说蜀王个子很小,个个都哭了。可蜀王一听却高兴得小胡子直翘,急忙派出五丁,也就是五个大力士,让他们凿开山道,把五名美女接回来。五个大力士就修了许多栈道,硬把剑门给打开了。可那五名美女也喜欢上了这五个壮士,就当了他们的媳妇。蜀王听了,气得猛跳起来,怎么跳也不过跳了半尺高。后来他命令一条大巴蛇去吃掉这五个壮士,那五个壮士就与大巴蛇打了起来,一直打得山崩地裂,大蛇被打死了,可它尾巴一甩,却把五个壮士和美女全被压死在山下。可是从此蜀道也就出现了。李白写的这几句,肯定说的就是这件事儿!”
“对,对!爷爷,您讲得太好听了,您比我爹我娘讲的,要好听、好玩得多呢!”二子高兴地说着,期待着爷爷再往下讲。
“哼哼,爷爷我就是识字不多,不然的话,我也能写出《蜀道难》来。哦,对了,李白写到剑门关了吗?”
“写到了!李白下面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二子简明扼要地说。
“对,对!可不是么,这里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肯定走过这条山道,不然的话,他怎会写得如此贴切?二子,看来古人说的,行万里路,读万篇诗,这话一点也不假呢!”
说着嚷着,三人又牵驴向前,走了好长时间的栈道,终于来到一个见得着人烟的地方。看看太阳渐落西山,他们就在客舍里住了下来。向店家一打听,原来这儿就是七家岭,离剑阁只有二十里。
老爷子特别高兴,他拉着二子说:“走,跟爷爷到外边溜达溜达。”祖孙二人出了店,只见不远的地方有座庙。二人走到跟前,看看庙上的字,原来这儿祭祀的也是茅将军。老爷子见了这庙便来气,他对二子说:“怎么蜀郡到处都是这种鬼玩意儿?建他的时候,劳民伤财;眼下供着他,还要费神费力。二子,你以后可别信这些玩意儿!”说完领着二子便回店中。
没想到这家客店里住的人还挺多,天刚黑,人就满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必须坐在那儿等候。老爷子今天很有兴致,他一不急,二不躁,用筷子敲着桌子,哼哼唧唧地又吟起诗来。谢能跑看他这个样子,便小声地对二子小声说:“糟了,二子,明天李白的《蜀道难》,便没名气了。”
正在这时,外边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挨个儿地看,看到苏老爷子时,他便扑通往下一跪,大叫道:“苏七君,小的给您请安了!”
苏老爷子正在吟诗,被他如此搅扰,一下子没了兴致。他刚要发作,忽然想起那人叫他“苏七君”,便觉得惊讶,于是慢慢问道:“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苏七君?”
“老爷子,小的是这七家岭里看庙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庙里的神佛菩萨都在呜呜地哭。小的当时吓坏了,就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个茅大将军说:‘明天有个苏七君,是从眉山来的。眉山的庙便被他给毁了,我们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你明天一定要去拜求于他,请他开恩,求他宽恕我们,我们在这儿可没做什么坏事啊!’小的听了这话,便再也没睡着,天一亮便在庙里等候。刚才小的见到您带着这个小公子前来,小的就知道,您老人家便是苏七君。苏七君,您是神仙,您别和小鬼一般见识,您就饶过他们吧,小的在这里给里磕头啦!”说到这儿,便在老爷子脚下咚咚捣蒜。
这下子二子和谢能跑都乐了。谢能跑的嘴也快得很:“喂,九二爷,棒打神佛的事,没想到连这儿都知道了!”
那边的店小二正在走着,听到他喊“九二爷”,便以为是跟他说话呢,于是急忙停下脚步答应道:“咳!这件事儿啊,十多天前就从成都传过来了,他们说眉山的苏七君能呼风唤雨,口吹仙气,呜——地一阵风,就把眉山菩萨庙房顶给掀翻了,然后把大棒子一挥,嗖——地一下子,便把神像给打烂了,再把手一甩,刷——地一下子,便是几千石的粮食。开天辟地四万八千年,蜀郡里面还没听说过有人敢打神仙菩萨。不过,张三混儿,你别忙磕头,您怎么知道这个人就是苏七君?我听成都来的人说,苏七君身长九尺,满身都是长毛,面目狰狞,眼睛时能喷出火来,可这个老爷子,多少有点慈眉善目,不像那个打碎神佛的苏七君啊!”
听了店小二这么多的话,苏老爷子早就笑了起来。他慢慢地站起身子,对小二说:“店小二,你看看老爷子我,虽然没有九尺高,是不是也七尺多的个头啊?蜀川人有这么高的个子么?我没有浑身长毛,可就这一脸的白胡须和白头发,也有点像神仙吧!告诉你们,我就是眉山来的那个打碎神佛的苏七君!”说完,老爷子突然不笑了,表情严峻地站在那儿,真像天庆观里那尊太上老君的神像。
这时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二子头一回发现,爷爷确实比其他蜀川人都要高出一个半头来!
谢能跑却在一旁叫了起来:“对,我们老爷子就是苏七君,他还没发威呢!来,老爷子,我跟您一块儿发功!”说完他就站在老爷子身边,抬起两条长腿,“嚓嚓嚓嚓”地原地跑了起来,两条腿快速上下摆动,脚着地的声音却是很轻。二子觉得,他就像《诗经》里头《七月》说的“七月斯螽动股”——也就是大夏天的蟋蟀用大腿和屁股摩擦出声音吓唬别的虫子不要靠近它的情形一般。
没想到店小二见了这个样子,却吓得浑身发抖,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张三混儿身边,一同捣起蒜来:“老爷子,老神仙,您就是苏七君!求求您啦,您可别砸了咱们这儿的庙,咱七家岭一共只有七户人家,要是没有这个庙,我们就没神可敬了,那日子还怎么过呀!”
满屋子的人见到这个情景,全都笑了起来。
爱乐的苏老爷子见到这个情景,当然也乐了。他伸手拉住谢能跑,然后笑着坐下来,“好吧,你们又没得罪我惹恼我,那庙里的神仙也没乱供香火,我怎么会去砸它呢?快上饭菜来,老爷子我早就饿了!”
“得——嘞!”店小二一听这话,便爬了起来,飞快地跑了过去。“老爷子,您就放心,小的给您好酒好菜地侍候着,保证让您满意!来,张三混儿,你也来帮帮厨,把那只老母鸡给宰了,给苏七君下酒!”
第二天天亮,赶路的时候,二子才知道爷爷为什么叫苏七君。原来爷爷的父亲,也就是二子的太爷爷名叫苏杲,他一共生了九个孩子,全都没能养大,只活了爷爷一个,因为他排行老七,所以爷爷便有了“苏七君”这个雅号。爷爷说,太爷爷当家的时候,正值蜀主孟昶被大宋给灭了,许多在蜀郡当宰相、当大臣的,都被宋朝大兵俘进了汴京。他们的家人便把他们的房子家业和地产,拼命甩卖,就像眉山人甩卖织坏了的纱縠绉一样。那时太爷爷不到二十岁,却是个当家立户的人。同族有个叔叔名叫苏玩,他拼命劝太爷爷说,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趁着便宜,快买点地啊!可太爷爷一点都不动心,太爷爷说,我家中有地二顷,儿子只有一个,要那么多地做什么?儿子够吃的就行,有本事他会挣自己的家业,没本事的话,你给他留得的家产再多,也不够他糟蹋的,反而害了孩子。那个苏玩仗着家里有钱,总与人争强好胜,有次与人打架,失手将人打死了,便被送进了大狱。苏玩把自己的后事托付给太爷爷苏杲,说他如果回不来,家中财产全由太爷爷作主使用,妻子儿女也由他照看。后来太爷爷拿出自己的钱,到处托人求情,把苏玩救了出来。苏玩说什么都要谢他,并说自己不是没有兄弟,可觉得能够寄托生死大事的,只有苏杲一人。可太爷爷对他的馈赠,分文不取。到了晚年,太爷爷动不动就把家里的东西送给别人,却不许别人宣扬,说宣扬出去便是沽名钓誉。爷爷二十一岁时,太爷爷便不行了,临死的时候,太奶奶便说:“我们就这一个独苗苗,你临走前,就把他托付给苏玩兄弟吧!”可是太爷爷一直摇头,他说:“儿子要是有出息,即便是邻里乡亲的,都会前来帮他;要是他没出息,就是自己的亲兄弟,也会扔下他不管呢。我给他娶了史家的姑娘做媳妇,再给他留下一顷好田,几块山地,满对得起他了。”说完也没给爷爷嘱咐什么,就闭目长逝了。
二子听了这些,才渐渐明白,原来爷爷不爱钱财的秉性,是从太爷爷那儿传来的;父亲不爱治家,又是从爷爷那儿传来的,那么我二子,就该把爷爷和爹的秉性都学下来。想到这儿,他的脚步更快了,快得连谢能跑和驴子在一起,也没能赶上他——原来剑门到了。
剑门在宋朝也是一个县,属于剑州管辖。可是这个县比七家岭大不了多少,山坡上一条小街,在二子看来,还没有眉州的纱縠行大。谢能跑说得更绝,说他一泡尿可以从这头尿到那头。苏老爷子听了笑着说,你是跑着尿的,算什么本事?有一种大鸟在天上飞,它一泡尿可以从成都尿到剑门呢。二子这回却没有笑,他想起简上人让他们读的《庄子》,那里有篇《逍遥游》,开头就说有种叫做鹏的鸟,翼若垂天之云,一飞就是几千里。还有李白也写过一首诗,说“大鹏一日从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二子想,李白真像爷爷说的,太能吹了,我们从眉州到剑阁也不过几百里,听说到汴京有一千多里地,要是那鸟一动翅膀就飞九万里,还不飞到天外头去?
爷儿三个在剑门一连等了三天,也没见到伯伯苏涣和父亲以及舅舅的影子。听路边的人说,那些落榜的生员十多天前就过去了,只有两个中了进士的还没过来,他们要在汴京搞什么花会,陪着状元看花呢。苏老爷子此时既没诗兴,也没有观景的劲头,一直坐在剑门关上的一块大石头上往关外头看。到了第三天下午,老爷子又犯了倔脾气,他对二子说:“二子,今天要是还等不着他们,我们明天一大早儿就回眉州!”
“爷爷,我们来这儿就是等伯父和我爹的,要是等不到他们,我们回去做啥?”二子有些意外。
“他中他的进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来剑门关,也是一时高兴,这一辈子没到剑门,这回看了,觉得还不如我们眉山的老人泉好看呢,更比不上峨嵋山。原来传说的就是传说,不看挺遗憾,看了更遗憾。”
“爷爷,我们还是再等两天吧,好不容易来一趟。”
“要等你们等,我要回旅店里睡觉了!他们是什么人,还要爷爷我在这儿候着?别说中了进士,就是他当了宰相,也还是我儿子,他还得管我叫爹!我干吗要老等着他?”说完,老爷子“腾腾腾腾”,自己下关了。
二子和谢能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二子再往下看,只见远远的山沟沟里,有四个小点儿,像两个人和两匹驴子,正朝着关口这边慢慢移动。二子也不管他们是谁,就大声叫道:“来了,来了!爹跟二伯伯回来了!”
苏老爷子已到关下,听了这话,便转身又往回里走,他健步如飞,就和谢能跑的步子差不多。
三个人在关上等啊,看啊,眼见四个小黑点儿越变越大,老爷子越看越高兴,他抖动着白胡子叫到:“是涣儿,是涣儿!跑到哪儿我都认得出他!”
可是二子却是相反,他愈看愈感到失望——原来那两个人里面没有父亲的身影。
可不是么?那两个人,原来是二伯父苏涣和舅舅程濬,他们徒步走着,身后跟着的是两头驴子,驴子身上驮着大包小包的,全是一些书籍。
“涣儿,涣儿!”苏老爷子像小孩子一样,在山头上叫了起来。
苏涣远远地看到了老爹,便将驴绳往同伴手里一交,大步小步地跑上山来,口中吃惊地叫道:“爹,爹!您怎么来了?”父子两个很快就扑到了一起。
二子往前走了几步,从舅舅程濬手里接过一根驴缰绳,急忙问道:“舅舅,我爹呢?”
“别提你爹啦,他的诗没有写好,没考中。我们让他一道回来,他却不干,又和史彦辅两个游山玩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