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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补充两句
 


 

 什么神灵与菩萨

不能服人就砸了它    

苏老爷子回到家后,便把牛羊全都交给谢能跑,由着他放去,然后便催两个孙子再回天庆观读书。

这天,二子和同儿刚出家门,天上便落起一阵小雨。樊狗狗老婆,也就是外号叫做小喇叭的女佣人,可能是奉了程夫人之命,急忙追了出来,递给他们每人一个斗笠,让他们别被雨淋湿了,着了凉。她亲自把斗笠给同儿戴上,并把斗笠上的带子给他系好,而这时她自己身上却已被雨淋湿。当时正是夏天,大家只穿一两件本地纱縠皱布做的衣服,小喇叭衣服一湿,身上顿时显露出许多凹凸不平的地方来。二子和同儿见了,都有些惊异,他们原来以为小喇叭只长了个喳喳乱嚷的嘴巴,真是不经历风雨,不知道彩虹——原来她与二子的奶妈任采莲和同儿的奶妈杨金婵一样,都是很好看的女人。自从她和樊狗狗住到一块儿后,脸上就变得愈来愈好看,本来就很壮实的身体变得更为丰满,胸前高挺之处,刚才几乎碰到了同儿的脸上;二子和同儿真想把她的名字改叫彩虹了。当然,最引二子和同儿注目的便是她那隆隆而起的肚子,那里面分明孕育着一个小孩。二子和同儿一路上没什么说的,话题自然也就转到这事情上来。

“哎,哥,上天我问杨妈妈说,‘小喇叭和樊狗狗住到了一起,怎么肚子就大了呢?’杨妈妈给我说:‘那有什么奇怪的?小喇叭她有了呗!’哥,你说‘有了’是什么意思?便是有了孩子么?”同儿问道。

“‘有了’,便是说她有了孩子,还会有别的意思么?”二子觉得这事很简单,没必要多想。

“可是那个‘有’字的写法,按照《说文》上写的,可不是这个意思。许慎说:‘不宜,有也。’他还举例子说:《春秋》传曰:‘日月有食之’,便是‘不宜有’的意思。按照这个说法,小喇叭‘有了’,难道也是不应该了?”

二子却说:“小喇叭‘有了’,怎么会是不宜、不应该呢?分明那是胡说。我看许慎的《说文》,有时也是望文生义。按照简上人的说法,这个‘有’字,也应是有来历的。阿同,你还记得篆书里面,‘有’字是怎么写的么?”

“记得!上边是一个又,下边是一个月。许慎还说,‘从月,又声’,意思是它的字形从‘月’字演进而来,而声音是从‘又’字变来有呢。”

“显然是胡说八道!这里的‘月’字哪儿是月?分明是把‘肉’字给写直了。按他的说法,带‘月’的字就与月亮有关,那‘肥胖’二字怎么解?难道是月亮到了十五、十六圆了时,便称肥月胖月,到了初二、初三,就得叫瘦月扁月了?”说道这儿,二子自己先笑了起来。

同儿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对了,哥,你说的还真有道理。上一回我去舅舅家,听到他们家新请的那个关先生,正给表哥他们讲《论语》。孔子在《论语》的《公治长》里,不是说‘陈文子有马十乘’么?关先生说:有马十乘,就是拥有十辆马车。关先生当时说,这个‘有’字,上边的又,就是一只手;下边的‘月’,原来是一块肉。他说,一个人手里提着一块肉,还不算很富有吗?他的解法,和你刚才说的,好像是一回事呢!”

二子笑着说:“没想到那个酸乎乎的关先生,还有点见识!可我以为,把手里提着肉便视作拥有,也不像‘有’的本来意思。要是那样的话,孔子让弟子们带着‘束修’去见他,手提肉干便是‘有’,那孔夫子岂不天下最富有的人了?再说,《孟子》‘齐桓晋文之事章’里讲道,要是君主能让七十岁的老人吃上肉,那便是达到了好世道。你想想看,若是手里提着肉便是‘有’,那么人在七十岁之前,不就什么也没有吗?我觉得这种意思也是后来才有的,也不是‘有’的原意。”

“哥,那依你看,‘有’的本义是什么?”

“要依我看,还是杨妈妈说得有道理,‘有’,便是‘有了’孩子,便是有了身孕。对了,你看,‘有’的上边确实是只手,而下边的肉,不是说人手提一块肉,而是用手摸着肉。那个‘肉’不是猪肉羊肉,而是身体。《易经》上不有这段话么?‘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古人说的肉,大都是指肉体;而说到割下来成块的猪肉羊肉,都用‘脔’,坏了的肉,便用‘胔’。这个‘有’字,本义就是用手抚摸着人的身体,抚摸着一个大肚子,抚摸着肚子里的‘肉肉’。阿同,你忘记了吗?你生病的时候,娘和杨妈妈抱着你时,嘴中也叫着‘小乖乖,小肉肉,我的好肉肉’!没错,‘有’的本义,就是怀上孩子的意思!”

同儿先被二子说得脸上红红的,到了后来,他便恍然大悟。然而同儿有个特点,他并不轻易听信哥哥话,因为哥哥有时太随意。他经常让哥哥找到旁证,才算信服。“哥,你这么说,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古人的诗文里面,有这个意思么?”

“有哇!你想想看,《诗经》里头的《文王》不是说:‘大任有身,生此文王’么?文王的母亲大任也是先‘有了’身孕,才生下周王文来的,这便是最好的例证啊!”

同儿点点头:“你说得有理。可是《诗经》《周南》里头的《芣苢》说:‘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那天关先生也举了这个例字,他认为这个‘有’字,也是拥有的意思呢!”

二子想了想,却笑着说:“阿同,依我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中‘有’字,也是‘有了’身孕的意思。”

“不会吧!那些唱着《芣苢》之歌的女子,怎么会唱自己‘有了’呢?”同儿惊叫起来。

“我说是,自有是的道理。你想想看,芣苢是什么?芣苢就是我们整天见到的路边的车前子。那些女子为什么不唱别的,偏偏要唱那些没用的车前子?《国风》里的诗,都是用‘比’来起‘兴’的,她们唱这个车前子,是希望能在路上、在车前,碰到一个他中意的男子,然后便和那男子在一起,过日子、生孩子。所以她就唱起‘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芣苢》诗和《诗经》中的《关睢》一样,也是写男人与女人在一起,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还有一句话,我记不得是哪本书上说的了,叫做‘五谷皆熟,为有年也’。大丰收的年头,例称‘大有’之年,难道五谷丰登,不就和人孕育出孩子一个道理吗?”

同儿听他这么一说,马上就信服了。“哥,你说的对!有道理!看一来古人的话,还有先生们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呢。”

二子见弟弟被自己说服了,便高兴起来。“阿同,读书的时候,脑子就得灵一些。比如刚才说的‘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有身便是怀了孕。可是《老子》里面有句话:‘吾所以有大患者,是吾有身。’如果把这个‘有身’也解作怀了身孕,那可就麻烦了,那就等于说老子也像小喇叭那样,怀了孩子,岂不是笑话?”

“哈哈哈哈!”二子也笑了起来。

 

兄弟两个说了半日,早已来到天庆观内。简上人见他们两个有说有笑,便问道:“你们两个,遇到什么乐事了?”

同儿便把刚才他们两个对“有”字的解法讲了一遍,讲到最后,他自己又笑了起来。

简上人却说:“你们别笑,你们说的事情,并不是新的发现,前朝也有人说过这事,比你们说得还有趣呢。”

“是吗?谁曾这么说过?”二子急忙追问。

简上人一边笑着,一边说道:“一百六十年前,唐朝咸通年间,也就是唐懿宗的时候,有个生性滑稽的人物,名叫李可及,皇上喜欢听他说话,经常叫他与优伶在一起,给皇上讲故事。有一天,他穿上大大的官服,非常严肃地坐在那儿,像个正人君子一样,一句话也不说。皇上见他那个样子便觉得好笑,便问道:‘李可及,你今天想做什么?’李可及说:‘今天臣要说点正经的事,叫做三教论衡。’皇上一听是三教论衡,便知他要说儒圣孔子、道家老子和佛祖的故事,便也收敛笑容,听他说话。坐定以后,李可及对面的优伶便问道:‘既然你说三教,那我先问你,道教的始祖老子,是什么的人?’李可及正经地说:‘他是个妇人。’皇上大惊,问他道:‘老子怎么会是妇人?’李可及答道:‘《道德经》里说了:‘吾所以有大患者,是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他不是妇人,为什么要说有了身孕呢?’皇上和众人都笑了。”

巢谷和陈太初在一旁早笑了起来,可二子与同儿却没笑,他们刚才已为此笑过了。二子的兴趣在下头,他接着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又有人问:‘佛祖是什么人呢?’李可及说:‘佛祖也是妇人。’众人又笑了。李可及说:‘《金刚经》里头说:敷坐而坐。如果他不是妇人,为什么要等丈夫先坐下来,他才坐呢?他不仅是个妇人,还是个很懂三纲五常的妇人呢。说到这儿,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妙,妙!他用了一个谐音,把铺上坐再坐的‘敷’说成是丈夫的夫,难为他能想得出!”二子不仅笑了,而且说出了李可及的技法。

“再接下来,皇上问他说:‘文宣王孔夫子是什么人呢?’李可及说:‘他也是妇人啊!’‘有什么根据?’‘《论语》明明记载着:沽之哉,待贾者也。如果孔夫子不是妇人,为什么他说自己在等待着出嫁呢?’”

满院子人全都笑了起来。简上人转过身就问二子:“子平,你说说看,李可及在说孔子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二子站起来说:“《论语》‘子罕第九’里,子贡问孔子说‘有块美玉在这儿,我是找个好的盒子将它藏起来呢?还是等到有个好价钱就卖了它呢?’孔夫子回答道:‘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表面是说,有了好价就出卖;言外之意是,有了知音我便为他做事。李可及不简单,他知道‘贾’与‘價’是通用的,又用这个‘價’字的谐音,说成是女人出嫁的‘嫁’字,他是很有学问的人呢!”

简上人连连称赞道:“说得好,解得对!其实古往今来,只有那些有学问的人,说出的笑话才是最有意思的!”

陈太初却站了起来:“简上人,听说孔夫子是儒家圣人,老子是我们道家至尊,而佛祖又在释教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为何李可及敢于拿他们开玩笑,而前朝皇上也不怪罪他呢?”

简上人看了看他,然后说道:“世间没有什么圣人,孔夫子知道侍价而沽,佛祖也曾受过凡人的灾难,而我道家始祖,更不是什么太上至尊。这些头衔,都是俗人造出来吓唬人的,我从来只把他们当作凡人看待,可没想到过有什么忌讳!”

二子听了,连连点头。他接着说道:“先生,我也以为这样,才显得老子、孔子和佛祖活在心里头呢!等我长大了,我也要编几个这样的故事,给你们听听!”

简上人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在说:“子平,要说编这些故事,你生来便有天分。可是你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已是礼法森严,到处都是禁忌,你不能为了开心,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搞不好的话,你会为此而吃亏受难的!”

“简上人,为什么李可及能编,我就不能编?还有,听我爷爷和史彦辅伯伯说,汉武帝的时候有个东方朔,他在朝堂之上整天戏弄大臣,连皇上他都敢取笑,汉武帝乃是千古一帝,从来都不加罪于他,为什么到了眼下,就不能这样做了呢?”二子追问起来。

“这些东西,你们还小,我说出来,可能你们也不懂。等你们长大了,经历了,便会知道的。远在汉代的时候,君臣之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汉高祖刘邦曾拿大儒叔孙通帽子来撒尿,也没有人说他不守礼法。可就是这个叔孙通,他在刘邦登基之后,却要制定出等级森严的朝廷礼法来,让臣子三跪九叩,言必称万岁,君臣之间才有了距离。然而汉武帝也是个喜欢说笑的人,加上东方朔奇智多谋,而且谈笑之间,都有许多深意,汉武帝对他特别敬佩,加上人人都说东方朔是文曲星、太岁星,所以他才安然无事。后事的君主,愈是没有本事,愈要用礼法来加大他的九五之尊;而后世儒者,愈是没有能耐,愈要制定严密的礼法,来表示他对皇上的忠贞。如今大宋天下,重文轻武,将来肯定会有些儒生,把礼法定得愈来愈加苛刻,子平,你若将来在朝中为官,可要慎之又慎啊!”

不料二子笑道:“那些儒生也真是可气,人家愈往他的帽子里撒尿,他却愈要对人家低声下气,这些儒者,只能算作腐儒罢了!就说儒家先师孔子,他不是也在《春秋》里面,请究‘微言大义’么?我若是在皇上身边,虽不能像东方朔那样戏弄皇上,可我至少也能做些微言大义的文章吧!”

简上人吃惊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笑了笑,没再多说。

二子却跟着问道:“简上人,您刚才讲的‘三教论衡’故事,能从书里看到么?”

简上人再次看了看他,便从身边拿出一函书来,递给他说:“既然你要看,我便给你。这些都是前人的东西,你看了这后,只能记在心里,别见着人就乱说!”

二了把那函书打开,见其中一卷是曹魏人邯郸淳写的《笑林》,一卷是隋朝侯白的《启颜录》,一卷为唐人朱揆著的《解颜录》,还有一卷名叫《杂篡》,署名竟是李义山,李义山不是唐代诗人李商隐么?二子大为惊奇,原来名人也爱说这些好玩好笑的东西的!最后一卷名为《群居解颐》,作者为高素处士,却没说他是什么时候的人。刚才简上人说的“三教论衡”故事,便在最后这本书内。

 

没有几天,二子便把那几本好玩好笑的书全看完了,还没完没了地给弟弟和陈太初、巢谷等人讲那里的故事,不时引起他们一阵阵地开怀大笑。简上人看他们那个开心样子,也不多管,不时还跟他们一块儿乐。二子讲得多了,便觉得说前人编出来的东西不过瘾,何不自己也来几条呢?可是那些文绉绉的故事确实不是好编的,想了好几天,他便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悄悄地对弟弟说:“阿同,我想出了好几个‘不得’来,你想听么?”

同儿忙问:“什么‘不得’?”

“就是‘学不得’、‘忘不得’、‘说不得’、‘笑不得’、‘爱不得’、‘怕不得’、‘改不得’、‘劝不得’,还有,好多好多呢!比如‘说不得’:哑巴做梦,就说不得;医生治不好自己的病,也说不得;贼偷了东西又丢了,还是说不得;想赚黑钱赔了本,更说不得。”

同儿一听就乐了。“哥,这个题目好呀。我就爱听这些,你再说,什么是‘学不得’?”

“比如——神仙,可是学不得的,有胆量,也学不得;天性敏捷,更学不得;能喝酒能吃大肉,还是学不得。”

同儿也来了劲头:“那要让我说,我能说出几个‘忘不得’,比如爷爷和父母教我们的话,忘不得;简上人教的东西,也忘不得;受人家恩惠,忘不得;交上了好朋友,忘不得……”

“还有,自己得意的地方,忘不得;从小会背的经书文字,也忘不得!”二子替他补充说。

“这样吧,哥,我们一边说,你一边记下,你不是说要用‘艾子’这个名写好玩的东西吗?这篇东西就叫艾子……”

“我们凑够十个‘不得’,就叫‘艾子十不得’!来,让我先把刚才说的‘说不得’和‘忘不得’记下来,接着再编别的!”

就这样,兄弟两个回到家中,关上房门,一口气写出了十个不得,第二天便带到天庆观中,给陈太初和巢谷摆起龙门阵来:

“会不得:集市行会里的牙子语,会不得;番人(外国人)的话,我会不得,你们也会不得;无理取闹,我会不得;巢谷你会得?”

巢谷急忙摇头:“会不得,会不得,我也会不得!”

二子这时让弟弟说:“阿同,你给他们说‘留不得’!”

同儿高兴地拿过一张纸,然后说道:“春雪落地就化了,留不得;三伏天的炖肉,留不得;潮水退了,留不得;猴狲见到鲜水果,留不得;吃饭不付钱的人,还是留不得。”

二子接着说:“还有‘爱不得’:别人的好东西,爱不得;路上见到好山水,爱不得……”

巢谷这时也来了兴致,他大声插话说:“隔壁有个漂亮女孩子,也爱不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四个人全都笑了起来。

这笑声惊动了简上人,他急忙走过来,笑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好玩?”

二子急忙说:“简上人,我们在编‘十不得’!”

“噢?还有什么不得,说给我听听?”简上人也想听。

“怕不得:两军相交要厮杀,怕不得;罪犯挨打板子,怕不得;相扑汉子挨拳脚,怕不得;弄潮儿下水,怕不得;爬杆儿的上树,也怕不得!”

同儿接着说:“改不得:生下来就相貌奇丑,改不得;惯偷成性,改不得;贪财奴爱占小便宜,改不得;结巴子爱插嘴,改不得;偷嘴的猫儿,也改不得。”

二子接着再说:“瞒不得:常来买东西的人,瞒不得;伶俐的孩子换东西,瞒不得……”

巢谷这时又插嘴了:“好妒忌的老婆饮了酒,也瞒不得!除非她喝醉了,不然的话,他老公的耳朵还不被她磨破了?”

众人听他专说女人、老婆的事,又笑了起来。简上人这时也笑着说:“巢谷,你才十三四岁,就要娶媳妇了?没事的,道人可以娶媳妇,你看中了哪个,就娶哪个!”

巢谷这时红了脸,急忙催二子说:“还有劝不得、悔不得呢,子平,你再说给师父听一听!”

“劝不得:酒鬼进酒店,劝不得;赌鬼进赌场,也劝不得;两个无赖打架,劝不得;求仙的人服药,还是劝不得。”

“那‘悔不得’呢?”简上人这时也来了兴致。

“赌钱输了,悔不得;许了给人东西,悔不得;遇到好东西没买下,也悔不得;碰到好景没游览,还是悔不得。”

“太初,你说说看,还有什么‘悔不得’?”简上人见陈太初在一旁听着乐着,却不说话,便要他也说说。

“自小不读书,悔不得;还有……还有……”陈太初看了二子一眼,不说了。

“你快说吧,没事的,就是说我也没事!”二子催促道。

“嘴快爱说,被人抓出毛病来,也悔不得呢!”陈太初看了二子,把他的担心也说了出来。

“哈哈!好!太初这句话说得好。子平,听到了吗?”简上人急忙问二子。

“简上人,我也知道我有这毛病。可是我一高兴,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不说出来的话,我心里就难受!”

“好吧,爱说你就说吧,说出错来也比憋出病来好,你跟你那个倔爷爷,一个脾气!”

五十多年后,由于大名鼎鼎的苏东坡真的写了一本笑话集——《艾子杂说》,他便仿照李义山的《杂篡》,把这些“不得”扩允了许多,名字叫做《续杂篡》。当然,有人认为这种东西决不是我们大文豪写下的,在那些终日板着面孔、生怕世人不知道他是正人君子的人来说,听到谁说《艾子杂说》是苏东坡写的,他们都会生气;于是众口一词,说这些东西是“伪作”。殊不知我们的二子,自小就会找乐,而且他的业师,还有他的爷爷,一直帮着他找乐。

当然,这种新鲜可乐的事情,过了几天便不新鲜了,二子将这些事情记在心里,转眼又开始认真读起书来。

 

有一天,二子和弟弟来到北极阁,却见简上人身边站着一个矮脚道人,在那儿谈诗。那矮道人四十多岁,却也称简上人为师父。他说起话来南腔北调,可说起诗文来,却是一套一套的。

“师父,我在开封汴梁城的天庆观里呆了这么久,经常见到钱易大人。钱大人是吴越王的后人,他的堂兄钱惟演名声可大啦。钱易后来也当了翰林学士,皇上的许多诏书都是他写的呢,岂能不会写诗?”

简上人笑着说:“我不会作诗,确实是件遗憾事,有个会作诗的,又躲得远远的。你游学游到京城,见到了翰林学士,想必跟他学会了写诗?那你有什么好的诗句,说出来,让我听听?”

矮道人急忙说:“师父,不瞒您说,提起作诗,真比炼丹还难。炼丹有火有炉子有药就行了,可要让我写诗啊,偏偏就像只有炉子没有火也没丹砂一样。我的肚子就是个空炉子,要练诗,就得到外边找丹砂,再找火。像诗仙李白,他是个生来肚子里就有火的人,所以他见到山水风景,吸进去再吐出来,便是好诗。像我这样,心静如水,怎么能作出诗来呢?没办法,我只好按照钱学士教我的法子,先诵唐人的诗,再诵钱学士的诗。钱学士说了,‘学会名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您别说,到最后,我还真的诌出两句诗来。”

“噢?你真的会诌诗?那就诌两句吧,让我也听听!”简上人笑着说。

矮道人站起身来,在北极阁内踱了几步,然后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吟出两句诗来:

 

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

 

简上人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矮道人不知是何原因,被他笑得莫明其妙。二子与同儿,还有陈太初与巢谷四人,也在一旁大笑起来。

矮道人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就一把抓住身边的陈太初,大声问他道:“你们笑什么笑?难道我的诗,写得不好?”

陈太初指着同儿说:“李先生,这诗好是好,只是与古人名句太像了。用不着我来说,你问问同叔吧,他才六七岁,他都知道您这诗是从哪儿来的呢!”

矮道人放了太初,又抓住同叔,红着脸问道:“小兄弟,我这句诗,果然被古人说过么?是哪个不知趣的东西,居然跑到前边,与我作对呢?”

同儿也被他的话逗乐了,他学着太初称呼他说:“李先生,我三岁时就听爷爷讲,唐朝诗有个诗僧,名叫贾岛。贾岛写了一首诗,其中最得意的两句,叫做‘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他想把‘僧推月下门’改为‘僧敲月下门’,一时拿不定主意,后来见到大门,便要先推推,再敲敲。一旁的人,还以为他着了魔呢,所以就留下了‘推敲推敲’这个典故。您的这两句诗,正与贾岛的诗相似呢。”

矮道人一听,便急得挥动两只矮脚,一跳半人高,边跳边叫道:“我真的没读过什么‘真岛’、‘假岛’的诗,难道他这个鸟和尚写过的事情,别的人就不能再写了吗?天下景物一样的地方多的是!要是前人写过了,后人就不许再写了,那就把今人的眼睛都挖掉算了,省得看人家屁股后的东西,吃人嚼过的馍!从今以后,就再也不写诗了,省得被你们这些童子们笑话!”

四个孩子一见他真的生了气,都在一边愣了起来。

简上人一边笑着,一边对矮道人说:“你在别的地方说什么‘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我自不管你。可是到了眉州的天庆观,却是不能念这两句诗呢。”

“怕什么?我的诗,我想念就念,难道谁会堵我的嘴不成?”矮道人犯了牛脾气,竟对自己称师父的人,也一丝不让。

“哈哈哈哈!你愿意念,你就念。告诉你吧,在这个道院后头,穿过一片竹林子,便有座寺院,可那里住的不是‘老僧’,而是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尼姑。你如再说‘夜过修竹院,醉打老僧门’,只怕人家听了,以为你是个歹人呢!哈哈哈哈!”

这下矮脚道人不跳了,他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红了半天,他才结结巴巴地对简上人说:“师父,别说笑了好不好?徒儿此番前来,有些练内丹的事情要跟您说说,这事不宜对孩子们讲,您让他们走开行不行?”

“好,好!巢谷,别在这儿看热闹了,我和李先生另有话说,你们出去玩罢!”简道人挥挥手说。

 

二子拉着同儿,跟着巢谷和陈太初走了出来。二子问太初道:“这位李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陈太初悄悄地说:“师父说他姓李,名叫李伯祥,道号是矮脚道人,好像他以前便是师父身边的道童,后来他要去汴京学诗,师父便让他去了。其它的事我也不知道。”

“什么?他要也是师父的道童,那师父今年该有多大了?”二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便失声叫了出来。

“对啊!他要是师父的徒弟,那他就是我们的大师兄。为什么师父让我们叫他先生呢?”同儿也接着说。

“好啦,好啦!你们别胡思乱想行不行?师父让我们这么叫他,我们直管这么叫他,问得多了,师父会不高兴的!”陈太初不仅不回答,还止住了他们的话。

三个人正说着话,前边的巢谷已经停下了脚步。“你们说说看,应天观的里里外外,我们早都玩腻了,今天你们想去哪里?”

二子突然想到简上人的话,便说道:“巢谷,简上人刚才不是说了么?穿过后边的竹林,便有一个老尼姑呆的寺院呢!那老尼姑要是真有九十多岁,说不定哪天就会圆寂了呢,我们何不去看看她?”

陈太初和同儿听了,跟着连声叫好。

巢谷想了一下,便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对他们说:“去那儿可以,不过你们可不许乱说佛门不好。那个尼姑庵的前头,便是一座菩萨庙,这些天一直有人在那儿装神弄鬼,乌烟瘴气的。你们要是见了,可不许乱讲。师父说了,道家和佛门,从来都不许互相指责的!”

二子和同儿连连点头,太初更是一笑,三人跟着巢谷,齐向后山走去。

 

转过一片高高的竹林,果然见到一个小院。那小院原与前面的菩萨庙连在一起,被一堵墙隔了起来,人们都以为这里是菩萨庙后边的僧舍,谁也没想到这里会住尼姑。

四人来到门前,巢谷轻轻推门,那门原是虚掩着的,“吱—哟”一声便被推开。他们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老妇人,头戴青帽,身穿褐衣,帽下露出几缕银发,面上的皱纹就像晒干了的核桃一样。此时她双目微闭,正在院内的一棵大树下打坐。

听到门响,老人连眼都没睁,只是轻轻问道:“何方施主,有何贵干啊?”

“老人家,我们是后山上应天观里的道童,特来看望您老人家呢!”陈太初恭恭敬敬地说道。

“你们都是道童?不见得吧。”老人说着,还不睁眼,只是摇头。

二子急忙说:“老人家,我和弟弟不是道童,却是简上人的徒弟,我们也来看您呢。”

老尼姑突然睁开眼睛,看了看二子。“嗯,你说的是实话。好啊,来了就是客,施主们都请坐吧。”

四个孩子见她很是慈祥,便来到树下,围成圈儿,坐在她的身边。

“老人家,您是哪儿的人?今天高寿啊!”二子问道。

“你问我?噢,老身俗家姓朱,今年九十多了。我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你们想知道什么,就直管说吧。”老人不兜圈子,先问他们要听什么。

“老人家,您果真九十高寿了?那您经历过先朝的事情吗?”二子突发奇想,他知道大宋不过七八十年,蜀郡入宋还要晚一些,于是就问她以前的事情。

“哈哈,说来话长。七十年前,我才不到二十岁,就被家里送进了蜀主孟昶的宫中。后来蜀都被宋朝大军打下来了,我就和几个宫女一块儿到了这里。咳,都七十年了,她们全都死了,只剩下我老尼一个了。”

“老人家,您果然到过蜀主孟氏的后宫?宫中有什么好玩的东西,能说给我们听听么?”二子问道。

“哈哈,蜀主的宫殿里宝贝可多啦。要说最有名的,莫过于蜀主孟昶的那个‘七宝盂’。”老尼姑说到这儿,忍不住地笑起来。

“‘七宝盂’是什么东西?”同儿接着问道。

“七宝盂嘛,就是一个用七种名贵的珠宝镶起来的一个痰盂子,说白了,就是你们小孩子用的尿罐儿。”

“尿罐儿?尿罐儿还要用那么多宝贝给镶起来?”一向沉稳的陈太初,这回先笑了起来。

二子马上接过话茬儿:“那蜀主撒的哪怕真是龙尿,恐怕也用不着那么名贵的尿罐子吧!”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众人见他说得开心,全都大笑起来。

老尼却没跟他们一起笑,她停了一下,等孩子们都不笑了,才慢慢地说道:“是啊!从这个尿罐儿上,你们就该知道,那蜀主孟昶要是不亡,天下也就没了公道。后来宋太祖派大将王全斌带领十万大军打了过来,蜀道再险也没能挡住,蜀郡共有十四万大军,竟让宋军没几就兵临城下。蜀主孟昶没有办法,只好打出降旗,请求饶命;然后带着后宫嫔妃,还有这个‘七宝盂’儿,到汴京跪拜称臣。宋太祖听说蜀主有这个宝贝,便让人把它取了去。”

“怎么?太祖也想用这尿罐儿盛他的龙尿?”巢谷此时先嚷嚷起来。其实二子也想说这话的,不过母亲曾多次告诫过他,当朝皇上的事儿可不能胡说,若被人家听到,会被砍头的。

“哈哈。宋太祖可和蜀主不一样,他看到侍从拿出那个七宝盂来,便问蜀主道:‘孟昶啊孟昶,你用这种东西当尿器,那你用什么东西盛吃的东西呢?’孟昶一下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宋太祖便让人把那东西摔得粉碎……”

没等老尼说完,二子便叫起来:“好,好!这才是真正的人王天子!”

“要说蜀郡的东西,这种破罐子算得了什么?最好的莫过一个人。”老尼自言自语,喃喃地说。

“最好的一个人?那是谁?”二子接着便问。

“那便是蜀主孟昶身边的女人,她叫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这个名字真好听!”

“好听?花蕊夫人写的诗,才叫好听呢!”

“什么?花蕊夫人还会写诗?”二子叫了起来。

“是啊,花蕊夫人写了好多诗。她随着孟昶到了汴京,见到宋太祖时,宋太祖便让她作诗。花蕊夫人想都没想,冲口便说出一首诗来,你们要听么?”

“要听,当然要听!”四个孩子一齐嚷嚷。

老尼笑了一笑,然后慢慢吟诵起来: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二子他们听了,呆在那儿半晌,谁也没有再说一句。他们觉得花蕊夫人这诗,别说比刚才矮脚道人的诗写得要好,可能蜀郡除了李白的诗之外,谁也没她写得好呢!可不是么?蜀郡十四万大军之中,若有一个像个男人,能让宋军十万人轻易地打到成都么?二子此时想是还多:难怪爷爷说,牛要一阉,便是老犍;一成老犍,便不中用,就和男人成了太监一个道理。花蕊夫人说这十四万个蜀人中没有一个男儿,难道他们全成了老犍?

老尼见到孩子们都不说话了,就笑了笑,然后说道:“花蕊夫人是青城山人,她的宫词写得可好了,可惜我记不清了。只有这首诗,是后来从汴京传过来的,不仅我记得清,恐怕蜀郡的人都知道,只是那些男人不愿意说,只有我愿给你们讲呢。”

二子听到这儿,便对花蕊夫人产生了兴趣,他问道:“老人家,你还记得花蕊夫人是什么样子么?”

“唉,要说花蕊夫人,她长得可美了,什么吴越的西施,秭归的昭君,还有吕布戏弄的貂婵,她们可能容貌长得也很美,可要说到皮肤,恐怕哪一个也比不上花蕊夫人。你们想想看,花蕊是什么样子,她就长得像什么样子。只可惜好好的一朵花蕊,没让蜜蜂赶上,却被一个别的东西给糟蹋了。”

“别的东西?蜀主是什么东西?难道它是屎壳螂么?”二子跟着便来了这一句,把大家逗得全都笑了起来。

“咳,别管他是不是屎壳螂,反正花蕊夫人跟着他,是被糟蹋了。我给你们讲一件亲眼所见的事吧。那一天也是盛夏,天可热啦。到了晚上,蜀主就带着花蕊夫人,到摩珂池边乘凉。当时我和几个姐妹在那儿服侍他们,天太热了,我们个个都是汗流浃背的,可是花蕊夫人却连扇子都不要扇。我们问她说:‘夫人,您不热么?’花蕊夫人笑着不说话,蜀主却说:‘我的花蕊夫人,冬天时浑身暖暖的,可一到夏天,浑身就像玉一样凉爽,不信你来摸摸看!’我当时不信,就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胳膊。天哪,原来她的胳膊就像玉石一样光滑,还凉殷殷的,就跟摸着冰一样。后来蜀主便让花蕊夫人唱了一支《洞仙歌》,那曲子美极了,歌词也美极了,声音更是甜美无比,我在一旁听了,心都醉了。那时我还想,难怪蜀主这么喜欢她,如若我是男人,我也会寸步不愿离开呢。”说到这儿,老尼不禁笑了起来。

“老人家,您想想看,您还记得歌词么?”二子很想听听蜀宫里的词是个什么样子。

“这个……七十多年了,老尼哪里还记得住?只记得开头两句,好像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往下的便是水啊、风啊,香啊,绣帘啊,明月啊,反正都是神仙一样的景致。”

“老人家,您再想想看,还能记得别的词么?”二子一听“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便有些心神身往,于是又催促着说。

“嗯,实在记不得了。这位小哥,莫非你喜欢这种冰冷的美人么?”老尼突然睁开眼睛,笑着问道。

二子被他问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突听前面山上人声嘈杂,接着便是一片吵嚷,隐约之间有人叫道:“神像被砸喽!菩萨遭殃喽!”

老尼听了这些声音,便把眼睛闭上了,嘴里喃喃说道:“罪过,罪过!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

巢谷早就坐不住了,他爬起身来,飞速跑到院外。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大声嚷嚷道:“子平!同叔,咱们快去看,我听到外面有人说,是老倔头砸了神像,你们快去看看吧!”

二子和同儿一听说“老倔头”三个字,拔腿就往外跑,他们知道,眉州除了爷爷之外,还有谁叫老倔头呢?  

二子拉着同儿,跟着巢谷就往外跑,他们来到后山坡的菩萨庙前,果然见到那里围着许多人,只见爷爷站在菩萨庙前,手持一根扁担,嘴里喘着粗气,须发飘飘地站在门口,像个大神一样。

在爷爷前边不远,有两个面上抹得花花绿绿的神汉,他们一个抱着头,一个抱着脚,大声叫喊:“老倔头!你打了大神茅将军,还把菩萨像也给打碎了,你会得到报应的!你的儿孙会因此遭灾,你的儿子,这辈子也别想考上进士!不信的话,你就等着瞧!”

爷爷张大嗓门,大声叫道:“放你的狗屁!什么大猫将军、小狗将军?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打了菩萨又怎么样?神灵菩萨,不能服人,我就砸了它!去年求菩萨,求得大水连天,前天阿柱又来求菩萨,把我家的牛都求没了!还有你们这些人,有吃的东西,干吗着不留着养家活口,非要拿到这里敬奉阿猫阿狗?你们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给这些些鬼东西送供品,神灵菩萨从来都是赐福给你们的,你们反过来侍候它们,不是翻了个儿吗?”

眉州的百姓被老爷子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那两个装大神的人,本来指望有人帮腔,没想到众人谁也不敢与老爷子顶,便在远处摸着被打瘸了的腿和肿出大包的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爷爷见他们还不离开,便举起棍子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喝道:“你们还不给我滚!再在这儿骗钱害人,我把你们的腿给打断了!”

两个“大神”见了,再也不敢逗留,撒开脚丫子猛跑起来,跑得很远很远,直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二子和同儿,与巢谷、陈太初三个,哈哈大笑。

若是别人在此发疯,也许眉山人都会有怨言,可是苏老爷子如此乱打一番,竟然没人说一个‘不’字。众人都知道,苏老爷子就是活菩萨,活菩萨打了泥菩萨,又有什么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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