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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补充两句
 


 

世间万物难穷究

悟出几分受用几分     

天庆观内,童声嘈杂。

一向只在道观之内练功打坐、偶尔给人算算卦、看看相、治治病的老道长张易简,此番贴出告示要公开授徒,果然成了眉州一大新闻。按照孔夫子时候定下的老规矩,不管向谁求学,学生总是要带着一些“束修”去见老师的。“束修”就是扎成一把一把的薄肉干,就像蜀郡人的“灯影牛肉”差不多。老爷子苏序那天亲自带着两个孙子来天庆观,他的“束修”便是六串钱和一大捆纱縠绉。看大门的范道士说什么也不愿收苏老爷子的钱,他说您把纱縠绉留下就行了,这种东西做道袍,夏天穿起来可凉快啦。苏序犯起了倔劲,二话没说,把钱和东西扔下就走,根本就没进去拜见张道长本人。

“你叫什么名字?”范道士没有办法,只好记下苏老爷子交来的钱和布匹数量,然后开始给二子登记。

“苏轼。”二子头一回对别人说他的学名。

范道士本来认不得几个字,听到这个名字,便在纸上先写下“苏”字,然后又加上道士的“士”。

“不对,我的名字,是车字边,再加上范式的式!”二子在一旁叫了起来。

“好啦好啦,弄那么复杂做什么?范式范式,我姓范,你叫式,看来我俩还有些缘分呢。就先写这个士吧,进了天庆观,什么都简单。就冲着你的名字沾着道士的边,说不定张道长还会喜欢你呢。你的字呢?同学之间,可是不称名,只称字的啊!”

 “和仲,平和的和,伯仲的仲”。这回二子要先说清了,免得他又写错。

范道士当然会写这两个字,提起笔来,一挥而就,然后又问:“这个小的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苏辙,车辙的辙。”同儿生怕他把自己名字写错了,便对他说得详细一些。

没想到那范道士根本不会写那个辙字,他想了半天,气哼哼地说:“什么名字你不叫,偏偏要叫车辙。就用之乎者也的‘者’字代替吧!”说完,他便在册子上写下“苏者”二字。

二子这回说什么也不干了,他夺过范道士手中的笔,要把他们的名字全给改过来,范道士很能坚持原则,他双手按住册子,口中嚷嚷道:“不行,不行!七八岁的孩子,怎么能在册子上写字呢?”

二子见他不让,便拿过笔来,在他的左手背上写了个“范”字,见他双手还按在册子上不松开,便操笔又在范道士的右手背上写了个“干”字,然后才悻悻地笑着,将笔放回桌子上。

“范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叫‘范干’么?”范道士叫了起来。

这时只听旁边一阵大笑, “好哇好哇,我就知道,这孩子出手不凡!”原来是张道长到了身边。

范道士看了看张道长,莫名其妙地问:“出手不凡?道长,这孩子将我的名字写作‘范干’,还是出手不凡?”

“哈哈哈哈!范道士,你倒过来念念,看是什么?”

“倒过来念?是干、干范。噢,他是说我没用,是吃干饭的?这个小东西,竟然骂我是白吃干饭的?”原来眉山人把没用而吃白饭的人,叫做吃干饭的,当然,干饭的干,那时候写作“乾”,与“湿”相对,与“大动干戈”的“干”,声音相同。

二子这时早就不生气了,他一边笑着,一边把范道士的手拉直了,耐心地向张道士解释说:“我才没骂你呢,你从你那边看看,倒底这是个什么字?”

范道士看了半天,还是发愣:“从我这边看?是个‘士’字啊,你说我叫范士?”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从后边走了过来,对范道士说:“你把‘干’字倒过来看,岂不是个‘士’字?这位学弟说你是范‘道士’,写得真是实话呢!”

范道士这才彻底明白过来,他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对了,对了,范干,可不是就是‘范倒士’么?”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也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张道长见那个孩子能够解开这个字谜,也是不凡,便上前问道。

“回道长,我姓陈,名叫太初,原是青神人,后来跟着父亲到眉山来的!”那孩子从容地答道。

二子和同儿看了他一眼,呀!原来他们是认识的,这陈太初的爹爹名叫陈公美,和自己父亲还是结义兄弟呢。

陈太初的父亲又出去游玩,临走前曾带着儿子到苏家告辞,还说要是二子和同儿要是念书,便让儿子与他们做伴。陈太初当然也认得和仲与同叔。

自从史无奈跟着史伯伯走了以后,二子一直想念着他,此刻见到太初,便觉得好像见了史无奈一样,急忙上去拉起他的手,显得特别亲切。

“好哇!太初者,气之始也;和仲者,春之至也。得此二徒,是我张易简的造化啊!好了好了,范道士,收起名册,本山人此番招徒,到此为止了!”

范道士急忙将名册翻过来,先将苏辙的字“同叔”和陈太初的名字都写上,然后挨个儿数了一遍,向张道长说:“道长,三天以来,共有眉山学子一百零八人,前来求学。”

“好,一百零八人,正是道家吉祥之数。关起山门,让众位童子听我授课去!”

 

二子领着弟弟,和陈太初一道进了里院,只见他的表哥程之才和程之元也在里头。他们毕竟是表兄弟,出门在外,自然就聚到了一起。

众位学童随着道长先生进了内院,只见一间宽敞的木屋上面,写着“北极阁”三个大字,他们以为这是一个大殿。不料一进阁内,才知这楼阁连墙都没有,四周只有些柱子撑着阁顶,柱子边的木板已经不全,风从北面吹来,带着呼呼的声音;阁的顶端已有几处露出青天,地下还有雨水的痕迹。再看阁内,尽是些大小不一、用蒲草编成的垫子。张道长将手一挥,便让孩子们每人拣一个蒲垫子,盘腿坐下;自己坐在正中靠着大柱子的大蒲垫子上,大柱子边上还放着土块等东西。

张道长坐下之后,先不说话,只是用手向阁顶一指,问道:“你们看啊,上边有什么?”

众位学童往上一看,只见楼阁顶上都是些木板,除了几处露天的地方外,并没有其它东西。孩子们一齐摇头,有的说上面有房顶,有的说房顶是木板,二子身边的程之才则大声叫道:“上面有几个窟窿!”

张道长看了看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的孩子,也不生气,只是在孩子堆里寻找着。终于,他在程之才身边找到了二子。“苏轼,你说说看,你在房顶看到了什么?”

二子头一回听到有人叫他学名,便觉得道长问他,必有缘故。他再抬头向天而看,觉得头顶除了窟窿,就是木板。可若仅是如此,道长还问我么?他数了数屋顶的窟窿,不多不少,正好七个,再将七个连起来一看,哎呀,那不是爷爷夜里常领着自己看的北斗七星么?眉州人把那七颗星叫勺子星,因为前四颗相连,近似方方的木勺头,后边三颗像个弯勺把儿。二子想到这儿,便站起来回答道:“房上那几个窟窿,像天上的北斗七星!”

张道长听了,仰天大笑,雪白的胡子直向阁顶翘着。笑了几声,他便向外边连连点头,外面马上进来一个大一点的孩子,二子与同儿认识他,那孩子正是巢谷。只见巢谷肩挑扁担,扁担的前头挂着一块木板和一颗根带泥土的小树,后边系着一只水桶,慢慢地走了进来。

张道士接过木板,先将它挂在大柱子上,然后便让巢谷一边站着,自己一侧身,双手缩在腰间,前腿迈开,做出走路的架式,转过头来问孩子们道:“你们看看,我这个样子,像个什么字?”

二子身边的程之才头一个叫了起来:“是个‘人’字!”

张道长笑了一下,又坐下去,却让巢谷放下东西,站在正中,双腿叉开,两手平举。道长又问:“这是什么字?”

“是个‘大’字!”孩子们跟着全叫起来。原来这些孩子在家中多少都认得几个字,只有那些胆小的没有张口。

道长又一示意,巢谷便将扁担横顶在头上,两手一松,扁担竟然动也不动。不等道长发问,二子和同儿便大声叫了起来:“是‘天’字!”其实二子本来也想和陈太初一样不吭声的,可他觉得这样认字很有趣,既然程之才兄弟两个都能大声叫喊,二子和同儿何必不喊在他们前边呢?

张道士挥手示意,让巢谷下去,自己伸出右手,从桶中拿出一条蛇来。眉州的男孩子全在水乡长大,他们知道水蛇身上没有毒,也不会咬人,因此也就没有害怕。他们觉得这位道长教人认字的法子特别新奇,便都瞪大眼睛,看他要做什么。

只见张道长又伸出左手,从地下捡起一块大土块儿,两手举齐靠拢,然后问道:“哪一个知道,这是什么字?”

这下子孩子们都不吭声了,因为他们谁也不认得。

张道长笑了起来,转头便去找人,他从二子身边找到了陈太初,便问道:“太初,你认得这个字么?”

陈太初想了一下,便答道:“先生,莫非这是‘地’字?”

“然也,然也!”张道长听了这话,便将蛇向水桶里面一扔,笑了起来。“真是孺子可教也!”

说完这话,他又拿过木板,将它靠在树上,然后捡起一块木炭,在板上画了一个大头小尾巴的蛇,在左边写了一个“土”字,又在下边写了个“也”字,这才对孩子们说:“土字边上有条蛇,便是天地的‘地’。孩子们,你们看这‘地’字,土字边儿加上‘也’,这个‘也’字就是它,它就是蛇。古人为了写起来方便,硬是把它拉直了。也就是说,‘也’字是‘它’变来的,‘它’的原本意思就是蛇。土里头总会有蛇啊、蚯蚓啊,所以‘土’字边加个‘也’字,就叫地。上边是天,上边是地,人就活在天地之中,天、地、人,便是三才。今天我给你们讲的三个字,便是天、地、人这三才。”

二子这时却站了起来:“道长,先生!怎么我认得的蛇字,是‘虫’字边上有个‘它’,可您怎么说‘它’就是蛇,‘也’也是蛇呢?”

“哈哈,你问对了,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张道长一边说着,一边在木版上画了起来:“我们的祖先在造字时候,就是按着东西的形状,画出符号代表字意的。‘它’字的原意就是蛇,读音是秤砣的‘砣’,陀螺的‘陀’。后来人们一说‘其它’的它,没办法画出来了,便拿表示蛇的‘它’顶替。要是再写蛇呢?就在‘它’字边上加个虫旁,以示区别。对了,你们看,古人写虫时,画得跟‘它’一个样子。后来在说话时,怕把它们弄混了,就把蛇读成‘赊了本’的‘蛇’;而‘它’字读音还是‘陀’。”

听他讲到这儿,许多孩子都瞪大了眼睛,他们中间有人还听得懂,有些人已经茫茫然不知所以然了。可二子却还接着问道:“先生,既然如此,那——凡是带‘它’的字,还有带‘也’的字,就都该读‘砣’了?”

“对,对!不信你们写写看,不管左边是什么边旁儿,这两种字都念砣!有人把‘其它’的‘它’读作‘塔’,那是念走调了,也该念成‘奇砣’才对!”张道长肯定地说。

“那么,为什么‘也’字念作‘野’,不读‘砣’呢?而由‘也’变成的‘地’字,也不读‘砣’呢?”二子又追问道。

“这个,这个吗……”张先生想了半天,却想不出如何回答是好。到了最后,他索性把脚往地上一跺,大声说道:“就是因为把‘它’拉直了,声音才变了。造字的那个人叫做仓颉,他把‘它’字拉直了,写成‘也’字的时候,见到他的爷爷带着他弟弟走来了,他就灵机一动,把这个‘也’字取了‘爷’的音,只是念得短一些;又把‘土’字边加上‘也’,读音定为与弟弟相同的‘地’。除了这个说法,再也找不到别的说法了!”

二子和陈太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吭声了。

这时张道长却哈哈大笑起来:“以后若是没有人讲的道理比我说的更可信,那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哈!”说完,他的笑声更大、更自信了。

张道长看到如此便把这些孩子懵住了,接着又高兴地讲起金、木、水、火、土和日、月这七个字来,他说古人把铜当作金子,金是古人铸铜时照着模子画出来的字,木和水、火、土,还有日、月,也是照着这些东西的形状画出来的。他没有按照阴阳家和道家的说法,把土定为五行中的最重要的,而是说只有水才是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没有水,便没有一切;有了水和金、木、水、火,再加上日中的阳气和月中的阴气一会合,便形成了人间的万物,包括天地之间的人。

就这样,二子和众位学童第一天便学到了十多个字,或者说第一天就说对那十个原已认得的字加深了理解。直到几十年后,二子——也就是苏轼——成了举世闻名的大文豪,他还时不时地将“蛇”写成“虵”;并认为水是人间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他被人家出的难题难住了,他就会按照张道长的方法,编个故事给自己解围——由此可见,张道长给他上的第一堂课,竟然影响他整整一生。

 

没过多久,张道长的北极阁里学生渐渐少了。原来张道长讲的东西,除了拿着实物、画着图儿认字,就是天、地、人和阴阳五行,后来便给孩子们讲起了《周易》、《八卦》和《太玄》,孩子带回家的课本,封皮上面画个阴阳鱼儿,里面全是八卦和易辞。张道人让孩子们把这些易辞全部背下来,也不给他们讲是什么用意,然后便让孩子们每人带着一把蓍草或者一些小细棍儿,没事时候便在地上算卦,说是在教孩子们“用蓍索道之法”、“以数寓道之用”和“‘三摹’、‘九据’,始终之变”。这些孩子的家长有的读过书,尤其是程之才兄弟,更是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说孔夫子在《论语》里可不是这样教学生的,于是就不再让孩子来了,其它的家长一听这事儿,也怕自己的孩子将来会成为道童,纷纷将孩子领了回去,再也不让他们来听课了。程之才的爷爷程文应给孙子们请了一个很懂得礼义廉耻的老儒生,在家中办起了私塾。他当然也要关心外孙子的学业,好几次来到苏家,要把这两个孩子接到程家一块儿念书,可是苏老爷子说什么也不愿意,非让他们跟着张道长学,程文应倔不过他,只好气哼哼地回家。

只因这样,张道长身边的学生越来越少。有些孩子是想学点东西的,他们的父母根本不指望儿子能中进士,只是想让他们长大了能给人家看看风水、测个字儿、卜卜卦,合个生辰八字,或者说说命相,好歹混碗饭吃。可是这些孩子发现,自从认了几百个字后,张道长讲的东西渐渐玄而又玄,难以听懂了,于是,他们都因跟不上趟儿,一个跟一个地不来了。还有的孩子因为家中连吃的都接不上茬儿,更拿不出钱来交“束修”,也只好中途辍学。一年之后,天庆观北极阁里的学生,只剩下苏家兄弟和陈太初三个人。

这时张道长高兴得忘乎所以,他说他本来想招的,就是这三个学生。他规定三个孩子互相之间都称表字,陈太初便叫太初,二子即称和仲,同儿便是同叔,也不许他们称自己为先生,而是叫他“简上人”。有一回简上人突然对二子说:“和仲,你的表字叫起来不太顺口,我想将你改作‘子平’,好不好呢?”

“子平?是老子的子、孔子的子,还有屈平的平么?”二子知道,屈原也叫屈平。

“对,就是这个‘子平’。其实我想叫你‘平叔’,可是,你弟弟已叫‘同叔’,也就只能叫你‘子平’,你们两个和起来,便是‘平叔’”

“我听师父的,您就叫我‘子平’好了。”二子说。

“从今以后,你们也不要叫我师父,就叫我‘简上人’好了,这样叫起来亲切。”

二子和同儿以及陈太初连连点头,从此便称师父为简上人。其实二子在家里和外边,还是喜欢叫弟弟“阿同”,因为习惯了,在学堂里有时一不注意便叫了出来,“简上人”便要罚他“当值”,也就是后来说的值日,打扫北极阁的地面。

 

这天二子和同儿又来上学,路上碰到陈太初。三个人说说笑笑,来到天庆观内,早见到简上人和巢谷在那儿候着他们,巢谷手里拿着一把儿蓍草。他们知道,简上人又让他们学算卦了。二子觉得那五十根蓍草,什么挂一、归奇、四营十八变,既扐又揲的,自己早已都会了,便露出不屑的神色。

简上人早就明白了二子的心思,他笑了笑,对巢谷说:“今天不用蓍草了,把那几种《易经》全搬来!”

巢谷应声而去,到了北极阁里头,一下子抱出好几大函图书,二子他们一看,舌头伸了好长,原来都是前人作了注解的《易经》,有曹魏时王弼解释过的,晋人韩康伯作了注的,唐人孔颖达作过疏的,还有汉人焦延寿的《焦氏易林》,杨雄的《太玄经》,更有厚厚一大撂儿,名叫《周易集解》,上面写着唐人李鼎祚的名字;而简上人顺手拿着的,名为《周易口占》,却没写上什么人所著。

“子平,这些书,你看过么?”简上人问道。

二子早就吓得浑身发冷,急忙说道“没有。”

没想到简上人并不为难他。“没看过也不要紧,我并没想要你们把这些书全部看完。可是《易》学博大精深,你们别以为会用蓍草算出卦来,就万事大吉了!我问问你,子平,你说说看,《易》的‘乾卦’,卦辞是什么?”

“元、亨、利、贞。”二子答道。

“嗯。元、亨、利、贞,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贞,正也。《周易正义》上就是这么说的。”二子一边答着,一边说出根据。

“这些我难道不知道?我是问你,如果让你用自己的话解释,该怎么说呢?”简上人问。

二子从来没想到该用自己的话解释,只好摇了摇头。

“好哇!原来你们读书,以为只要知道前人怎么说的就行了?前人要是说错了,难道你也相信?”

二子这时不说话了,陈太初和同儿更不敢吭声。

“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今后不管看什么书,都要自己琢磨琢磨。来,今天我给你们说一说乾卦,你们听好了,今后再要你们解释,就得像我这个样子,说出自己的想法!”

二子等人唯唯诺诺,连忙点头。

“元、亨、利、贞,傻子都知道是几个吉祥的字眼儿。古人说这是‘四德’。什么四德?天下的‘德’有的是,难道就这四个德吗?乱起名目。前人说‘元’,就是‘始’,而且是万物之始。‘万物’明明生长在混沌之后,怎么能说‘元’便是万物之始呢?四面八方称宇,古往今来为宙,这个‘元’字,原是宇宙之初,有人称为‘太极’。太极生阴阳,阴阳交合,才生万物,怎么能说‘元’是万物之始?阴阳交泰之后,生成万物,这便是‘亨’,亨就是万物都出现了,阴阳互通了。万物生成之后,对这个世界有了用场,便叫‘利’,你刚才说的,‘利’便是‘和’,其实‘和’的意思,只能解释‘亨’,‘亨’只是阴阳交合时的样子,‘利’才是它的结果。‘贞’字更为重要,有人说万物成形便是‘贞’,又说到前面的‘亨’上去了。便拿‘正’去解释,也不准确,‘正’与‘邪’相对,难道‘贞’字里面,就没有邪么?”

二子等人没有想到,简上人一向对字的起源随意解释,可对《易经》,却如此认真。他对元、亨、利、三个字的解法,太有道理了,可这个‘贞’字,怎么会包含‘邪’的意思呢?

简上人见他们都在发愣,便笑道:“这个‘贞’字,是《易》中最难解的字眼。‘贞’既是‘正’,又是‘性’。什么是‘性’?万物的本性。万物之所以称为‘万’,是因为物的品类很多,而众多的物类,每一种都有它不同于别的物的品性,所以才有万物之别,这个‘贞’字,就是万物都有他们的本性,这样,大千世界就有了高、低、好、坏、正、邪之分。所以说,‘贞’便是万物各自所持的固定的特性。那些腐儒,见到‘贞’,便想到了贞洁、贞操,殊不知这个贞字的本源,便是‘贝’这上边加个‘卜’字,古人在没用蓍草卜卦之前,经常把龟壳烧裂了来占卜,没有龟壳,便用贝壳。如今八卦的上三爻叫‘悔’,称为外卦;下三爻叫‘贞’,称为内卦,分明占卜作卦,是从在贝壳上占卜演变来的,‘贞’便是用贝壳占卜的结果,结果自然有好有坏,怎么能说就是‘正’呢?‘贞’,只能是指万物的本性。你们可以看看这些解释《易经》的书,有哪一个能解对的?他们还都自称《易经》大师!尽信书,不如没有书。连元、亨、利、贞四个字都解不懂的人,居然写出了这么多东西!可见《易》博大精深,决不可轻易言之啊!”简上人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身边那些书。

二子和陈太初听得傻了眼,他们只觉得得简上人决非简单的道人,尽管他的名字叫做“易简”,看来要想解透《易》经,却特不简单呢。

同儿则在一旁愣着,五岁的孩子,他只能听个热闹,要想听了门道来,早着呢!可是同儿不急,反正有哥哥在,同儿从懂点事的时候起,便把哥哥当成自己的老师。

“说了这么半天,你们懂么?”简上人问道。

陈太初毕竟岁数大一点,他点了点头。

二子却要问道:“简上人,我在家中看过了几种《易传》,可没有人说卦分内外。刚才您说上卦为‘悔’,下卦为‘贞’,为什么别的书没说呢?下卦为‘贞’,刚才您解释明白了,可上卦为‘悔’,您却没说。‘悔’是什么意思?”本来他想说,下卦为‘贞’,是吉利;上卦为‘悔’,便是不吉了?可一想到师父刚刚还说‘贞’不完全是吉,话到嘴边上,又收了回来。

“我不是说了吗?那些解《易》的人,大都连内卦外卦都不知道,便要给《易》作传,除了望文生义外,他们还能做什么?易卦两两相迭,称为‘重卦’,八八六十四卦,便是由八卦相迭而成。上三爻叫‘悔’,下三爻叫‘贞’,《尚书》里头的《洪范》就写得清清楚楚,《周礼》里面也有一段,题为《大卜》,开头就说占卜国家大事,叫做‘大贞’,贞自然就是占卜了。至于‘悔’,千万不要理解为后悔、悔恨。古时的‘悔’字,是每天的‘每’字右边再加一个‘卜’,表示占卜很麻烦,每每占卜,就是‘每卜’。这个字和‘贞’一样,都是卜卦的意思。《说文解字》讲得很明白,可有些腐儒不懂这个意思,就用后悔的‘悔’来代替,这样一来,《易》中的‘悔’字,全被他们解错了!”

“这么说来,乾卦中的‘上九:亢龙,有悔’便不是说龙飞得高了,便要后悔;而是应该占卜了?”二子接着就问。

“对,一点不错!你们想想看,龙飞在天,那正是它的本性,为什么要后悔呢?”

“那就是说,古人解此一爻,全部不得要领?”

“不得要领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刚说了五个字,就全被他们弄错了。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们,不能尽信古人之书,不要以为他们写出厚厚的东西,就说明他们有学问,实际上有些人蠢得很!”简上人说。

“师父,要是将来我有时间,我就按您的方式,把《易经》重新作传,重新解上一遍!”二子瞪大眼睛说。

“好啊!不过,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谈何容易?子平,记住我的话,《易经》是要用一辈子的心血和性命来读的,没有复杂坎坷的经历,是读不透《易经》的,更别说给他作传了!”简上人告诫道。

“先生,您的经历也很坎坷吗?”二子接着就问。

“叫我简上人,不要叫先生!我的身世,你是解不透的,以后不许再问!”简上人有些生气地说。

二子和陈太初都不吭声了。

简上人见他们这个样子,马上又笑了起来。“哈哈,都是我不好,我怎么会发脾气呢?子平,你刚才说出了乾卦的‘上九”一爻的意思,你知道‘上九’是什么意思么?”

二子马上应道:“《易经》八卦之中,每一个重卦都由六爻组成,算的时候,从上到下画起,阳爻称‘九’,划一直线;阴爻称‘六’,划一断线。可是解起经来,必须从最下边一爻解起,最下边的那一爻称为‘初’,最上边一爻称‘上’;‘初’与‘上’表示爻位;‘九’表示爻象。比如乾卦,最下边一爻一叫做‘初九’,最上边一爻称‘上九’,都是爻位在前,爻象在后。而中间四爻,则把爻象念在前头,爻位放在后头,读作‘九二’、‘九三’、‘九四’、‘九五’。简上人,我说的对么?”

“对,对!子平,没想到你都懂了!我真没看错人啊!太初,你说说看,乾卦的六个爻位,都该如何解释?”简上人不再问二子,而是问起了陈太初。

陈太初伸手拿过一支笔来,用笔杆在地上画了六根直线,表示是‘乾’卦,然后用手指着最下一爻,想了一下,从容答道:“‘上九:潜龙勿用’。意思是有条龙,潜在水里,它的本事得不到使用。”

“子平,你说呢?”简上人问。

“我以为,‘潜龙’不见得就要潜在水中。龙本是天上之物,它如不在天上飞着,便是潜。水中可以潜,地上也是潜,地下也是潜。‘勿用’,与其说是本事得不到使用,不如说这一爻在告诫潜龙,自己不要出来,不要为世人所用。不然,为什么说‘勿用’,而不是说‘无用’呢?”

“好,解得好!不过,子平,你说龙在地下,也叫潜龙,这不对。在地下的龙,叫做‘蛰龙’,就像蛇到了冬天,便要蛰在地下一样,到了惊蛰以后,天上雷响,它才出来。只有在地上的龙,才叫潜龙。”简上人给他纠正道。

“简上人,蛰龙在地下,他知道人间的事情么?”二子接着又问道。

“那就要看蛰龙是睡着,还是醒着了!”简上人笑着说。他见话题扯远了,又对陈太初说:“你,接着往下解。”

陈太初又用手点了一下倒数第二根直线,接着说:“‘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这里的两个‘见’字,都读‘现’,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见,意思是龙出现在田地里,利于出现大人物。”

“子平,你说呢?”

“龙的本性,应在天上腾飞。龙在田野里,显然它呆的不是地方。这个‘田’么,不能就依田地来论,应是地上,草野,山边,水泽边上都行。至于‘利见大人’么,有龙的出现,当然要出现大人物了!不然的话,龙出现在草野之中,不是白白地委屈它一回么?”二子答道。

“好!解释得好!哪儿的田野里有了龙,哪儿就会出现大人物,老道我正是冲着这个来的呢!”简上人说得高兴,不禁将自己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简上人,上次我爷爷放粮时,你说眉山的水里有龙,难道眉州要出现大人物?”这句话早被二子抓住了。

简上人看了他一眼,发现自己失口了,马上又将话收了回去。“我的话,你爷爷都不相信,你怎么如此认真?我是信口开河,可不是泄露天机啊。哈哈,太初,接着说!”

陈太初依然手指倒数第三爻,背诵道:“‘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这里产出了乾卦的主旨,就是既然龙潜于地,就要白天像太阳那样,强健不息;晚上还要保持警惕,哪怕面临着厉鬼一样的东西,也不要自怨自弃,失去了自己的本性。”

简上人看了看二子,只见他还在想着刚才的“蛰龙”或者眉山是否有龙的事情。简上人便挥手示意,让陈太初接着说下去。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这一爻说,龙可以腾跃而起,也可以在深渊里呆着,这个时候,怎么都没事儿。”

“子平,你说说看,既然龙在这个时候可以腾跃,怎么又说他还可以在深渊里不动,那样也没事呢?”简上人要把“子平”点醒。

二子这时已经回到乾卦的解释上,他便答道:“在我看来,‘九四’一爻,在下卦之上,又处上卦之下,特别重要。它要说明龙像天一样,既是刚健强劲的,可又不处于中间。龙在这个时候,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处于均衡的地位。为什么说他可以腾跃,用不着警惕了呢?此时他只能腾跃,不能再潜。老潜着,便要有祸害,所以卦辞要它腾跃。‘在渊’的意思是,龙在深渊里也要腾跃,决不是既可跃、又可潜的意思。只有跃起,它才能无咎,全身远祸呢!”显然,此时他与陈太初的观点已不一致。

简上人点点头:“不争,不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的解法都有道理。太初,再往下解。”

“接下来就是‘九五:龙飞于天,利见大人’了,这句话,子平先前已经解了。”陈太初毕竟大两岁,好像他在让着子平。

“那好,子平,这一爻,就由你解吧!”

二子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这里说的飞于天上的龙,就是前面潜在深渊的龙。该潜的时候潜着,该飞的时候它便腾飞,龙的这种特质,若是出现在人的身上,岂不是大人物吗?‘利见大人’的意思是,龙要施展它的本性,将要有所作为了。只有前头潜得安稳,还又不忘腾跃,所以该飞的时候便能迅速习起,翱翔于空中。‘九二’之爻,是说龙为了求得自身安稳,也就是全身远祸,才出现在田野;而‘九五’这一爻,讲的才是龙的正常状态。龙若不飞,那与草泽中的莽蛇一类,还有什么两样?

“好,说得好!只有飞,才是龙的品性!子平,如果将来如有机会,让你腾飞之时,你能飞得起来么?”简上人问道。

子平想了又想,然后回答道:“简上人,子平以为,您这话问得有些不妥。龙是用来比喻天子的,所以天子才称‘九五之尊’。子平有何能耐,敢用‘九五’之爻来比自己?”

“错了,错了!龙是日月精华所钟,凡得天地性灵者都可成龙,怎么可以视作天子所独有?都是那个秦始皇,他自称‘祖龙’之后,接下来的皇帝都把自己比作真龙天子。到了眼下,好像只有皇上才能称龙,这都是世间腐儒的说法!你看,《易经》下面说“时乘六龙”,难道是骑着六个皇上?战国是赵国有人叫‘公孙龙’,三国时诸葛亮自称为‘卧龙’,赵云又叫‘赵子龙’,晋朝马岌马隐士称为‘人中龙’,南朝有人叫‘刘伯龙’,那时刘勰写了一本专著叫做《文心雕龙》。还有,《管子》说,黄帝时有人叫‘奢龙’,《山海经》上有‘烛龙’,《韩非子》里说‘龙之为虫’;《搜神记》里更好玩,说人们把黑狗称作‘乌龙’……难道这些‘龙’,都是皇上吗?皇上听了,肯定要气得跳起来的!”

简上人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起来,陈太初和同儿跟着也笑了起来,唯独二子笑得最晚,他想到母亲上回也要他学着当“人中之龙”,自己当时以为母亲不懂诗书,随便说说而已,没想到母亲的话,也是很有来历的!这时他突然开心地笑了,笑声比谁都大,一旁的同儿听起来,觉得这笑声都快赶上史无奈他爹史伯伯了。

“还有最后两爻,你们接着解,解完了再回家!”简上人再将他们引回《易经》中的乾卦上来。

“‘上九:亢龙,有悔’。‘亢龙’便是高翔于云天的龙,按先生的说法,这里的‘有悔’不是说龙要后悔,而是龙这时要占卜呢。”陈太初慢吞吞地说。

“子平,该你说啦。”简上人再次催着二子。

二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将话引向了下文。“简上人,这一爻您已解了,子平明白。我再想,为什么八八六十四卦之中,其他的卦都是只解六爻就行了,为什么乾、坤两卦,在六爻之后,还要多出一个‘用九’和‘用六’呢?‘用’是什么意思?简上人,请您告诉我们吧。”

简上人已经习惯了“子平”这种老跑在前头的思绪,便对他说:“六十四卦之中,唯有乾卦是六爻皆阳,坤卦六爻皆阴,所以多加一个‘用九’和‘用六’来解释。‘用九’就是‘全是九’,所以才要多说一句。‘用九:见群龙,无首,吉’,既然六爻全是龙,那就是‘群龙’;‘无首’意思是没有说明潜龙、飞龙哪一爻重要,便是龙有多种,情态不一,不管出现哪一种,都是大吉大利的征兆。这个乾卦,都是阳爻,而且都是‘九’,‘九’在《易》中,称为老阳。老就会‘穷’,‘穷’则思变。怎么变呢?当然是由阳变阴,由阴变阳:老阳变少阴,老阴变少阳。这叫做‘变卦’。‘初九’若变,便是《姤》卦,所以这里才说‘潜龙勿用’。‘九二’若变,即是《同人》,因此这儿说‘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大人与龙,便是同人。依此类推,‘九五’若变,则成《大有》,因之‘龙飞在天’。这些都是吉卦。可‘上九’要是变了,就成了不吉利的《夬》卦,因此才说‘亢龙,有悔’,这时便要小心翼翼,经常占卜。六爻全变,那就是《坤》卦了。腐儒论卦,只把卦象当作死卦来看来解,其实六爻都是可以变的,一旦变了,就有无穷的结果;而这些卦象之间,爻爻相通,象象互连,没有极高的悟性,是绝对解不透的!子平,太初,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并不要求你们马上就懂,只是说明《易经》之中,奥妙无穷。好了,今天我们就说到这儿,你们该回家吃饭了!”

陈太初和同儿听了这话,早就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可二子觉得他被简上人最后弄得一头雾水,很不心甘,他想了想,便又问道:“简上人,乾卦的‘彖辞’里面,有‘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之说,‘各正性命’,又是什么意思呢?”

简上人看了看他,本想止住话题,却又怕“子平”回家之后,仍要陷入《易》象之中,难以自拔,于是就笑了一笑,对他说:“子平,《易》中许多道理,都是靠人的悟性悟出来的,决不是死抠字眼儿抠出来的。要想解透《易经》,必须终生感悟。从有《易》卦的那一天起,不知有多少人为他耗透毕生精力。可是有悟性的人,不费多大力气便能感悟许多;没有悟性的人,只能陷于泥潭之中难以自拔。你是有悟性的,千万不要陷入其中!《易》卦后边的‘象传’和‘彖辞’,统称‘十翼’,全是后世儒者在泥潭之中苦苦挣扎的结果,他们诡称是孔子所作,你想想看,孔子的《论语》,记载的都是孔子的原话,原话况且难以看懂,怎么‘十翼’如此通顺呢?分明是后世儒者,拿孔子的名义去骗人。你所问的‘性命’之说,尤其是个深不见底的污浊之坑,不知‘坑’了多少人!听我的话,万万不可陷入其中!不然的话,你的才华和悟性,就会被这个泥潭给糟蹋了!”

二子见简上人说得如此严重,只好连连点头答应。有过他仍不死心:“简上人,难道《易》中有些就是千古之谜,永远也解不透么?”

“对。大千世界,处处是‘象’。《易》的特点,是以‘象’解‘象’,正因为此,它才成了谜中之谜。宇宙万物,千变万化,你认得一,它便生出二来;你知道了二,后面还有四,有八,有十六,三十二,六十四。人生有限,宇宙无穷。若想穷究其理,便蚂蚁要撼泰山一般。有些人自不量力,宣称他能穷尽万物之理,事事都要格物致知,简直是白日说梦。他所说的理,也许今天看来有道理,可是三五十年后便是没有道理。今天他说他持有万物之理,好像宇宙人间的真谛,已经被他发现,殊不知这种真谛,在后人看来,就像小孩子说傻话一样滑稽可笑。记住我的话,靠你的悟性,去感悟这一切东西,感悟到一点,你就享受一点;一天有所感悟,你就幸福一天。如果你要说明这种感悟,你便也用《易经》以象解象的方式去说,后世之人,便可同你一道领略这些物象,与你一同感悟,历时再久,物象常新。这样的话,你便也会永远立足于不败之地。为师我的遗憾,便是只能悟得到,却说不出来、写不出来;也就是能达于心,却不能达于口,更不能全然达于纸上,写成诗文,传给后人。师父对你寄予厚望,你若沉溺于区区‘性命’之中,那可就让我大失所望了哇!”

二子看着简上人,怔了好半天。虽然他没有全懂,可他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二子自己也没有想到,简上人的这段话,竟然成了他后来观察万物、感悟一切并且表达自己感受的最有效的方法。他用毕生精力感悟社会,感悟人生,感悟自然,感悟周围的人与事,一个个闪光的意念,外溢在他充满睿智的哲理的诗词文赋之中。终于,当他此后历时五十五年,走完人生最后的路途时,他既遵师命,又承父愿,将平生的思索和观照集腋成裘,完成了《东坡易传》。当然,那些自称能够“格物穷理”的“先知”们是看不起他的《易传》的,正如那些感悟不出东坡诗文的中睿智和哲理的大学问家,恬不知耻地讥笑东坡不懂“意象”、只会一味说理一般。

当然,后来的东坡先生也没有缔造出泰山。泰山离太阳那么近,常常是云开日出,全无遮掩,太容易被人看透,而东坡觉得“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庐山更为符合他的性情,于是他用自己的性灵和妙笔造就了庐山,就像《易经》一样,以象解象,永远让人难以窥透其“真面目”,当然,腐儒们不懂也要装懂,对此冷嘲热讽。

蝼蚁永远不会纵览庐山云雾之美。尽管它们大言不惭地自称掌握了终极真理,自顾独雄,可它们却永远也难撼动庐山和泰山。

 

此时,我们的二子依然还是二子,到了天庆观中便让师父和同窗叫他“子平”,日复一日地研习《易经》,而且不再死究其理,只想从中得到感悟。而简上人则对他和陈太初异常宽容,宽容得有点放纵,学《易》只是点到为止,以悟为主,决不让他们坠入泥潭。

又过了不久,简上人索性把巢谷也叫过来,跟他们一起学习,至此,这三个俗家弟子在认字和玩《易》方面,已经和巢谷差不多了。

有了巢谷的加入,北极阁里更为热闹,简上人一讲完课,巢谷便和他们在一起打打杀杀。天庆观里有几匹拉车用的矮脚小马,巢谷总能骑上它们像风一样地疾驰,二子胆子大一些,一有时间便要巢谷教他骑马。简上人站在一边,由着他们闹去,他好像已经看出苏家兄弟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材料——二子骑马的姿式就和状元逛街看花一般,同叔胆子更小,骑马时只敢坐在哥哥的身后。二子玩不过巢谷,不甘心地对他说:“要是史无奈没走就好了,他跟你在一起才是对手呢。”尽管如此,二子还是动不动就跟巢谷学些武功,包括操刀舞剑,同儿也慢慢喜欢上了刀剑,兄弟两个一回家便向爷爷要真刀真剑,可是爷爷不让,只给他们做了两把木剑,让他们没事的时候耍着玩。那个陈太初生性好静,看他们热闹成一团,自己却坐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声不吭。不久,陈太初的父亲陈公美竟然把陈太初交给简上人,让他在天庆观彻底当上了道童,自己像苏洵一样,外出游山玩水去了。

又过了一阵子,简上人授课更是避繁就“简”,“简易”得连二子和同儿都吃惊。今天讲《诗》讲了半截,明天突然说起《书》来,后天穿插进《易》经,有时突然高兴,便讲起《论语》和《孟子》,不过他说的净是些孔子见老子,要拜老子为师,却被老子狠狠地“刺”了一通的故事。再往后,他又讲起药方和医术,有时居然讲起了佛经中的故事,也不管二子同儿他们懂不懂。过了一阵子,他又让巢谷拿出一把琴来,让二子他们学习音律,演奏一些曲子。简上人遗憾地说,可惜我不会写诗,不然的话,该让你们学些诗词才好呢。二子他们觉得,这样已经够好玩的了,什么诗啊,文啊,等字认多了再说吧。到了后来,简上人索性说:你想听什么,我就讲什么,听不懂时就算我什么也没说。可不论他讲什么,二子都喜欢听,听得懂的便要他再讲,听不懂的就听个新奇。同儿还小,有时怎么也听不明白,回家就纠缠着哥哥从头问起,二子把能听懂的给他再讲一回,二子也搞不懂的,两个人就一起去问爷爷,苏老爷子当然也回答不了,他只顾带着孙子上山放牧或下地种田,弄得二子连告假都来不及,可简上人却也不在意,自落了个轻松自在。二子喜欢写字,他便让二子自己练字,有时竟像个孩子一样,陪着二子他们一起玩耍。玩完拆字就猜字,猜完字后就猜谜,猜谜猜腻了就捉迷藏,再不然就让巢谷把矮脚马牵来,任他们在院内骑马加舞剑——天庆观与其说是学堂,不如说是游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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