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trostore.com
 
气预报
主持东方龙吟


kj
  • 苏东坡诗集
  • 苏东坡词集
  • 苏东坡文集
  • 苏轼年谱
东坡与音乐
东坡与书法
东坡与绘画
东坡谐谑曲
 
宋人说东坡
后人说东坡
楹联颂诗赞词
著作版本序录

 

苏洵全集
苏洵年谱
苏辙全集
苏辙年谱

  • 苏门四学士
  • 苏门诸君
  • 东坡师友录
  • 苏东坡的敌人






我来补充两句
 


 

帝高阳之苗裔兮

粟米芋头最能充饥  

浩浩岷江,北起岷山,融积雪,汲寨水,纳龙诞,曲折百里;过松潘,接黑水,至汶川而会沲江,滔滔南泄,受邛崃之阻,仓皇而东。至都江堰后,化为根支爪流,随山漫野,迤逦而下,穿郫县而润成都,傍蜀都以贯新津,再汇邛州蒲江众流,集结彭山之下,始滂沱恣肆,洋洋乎南奔数十里,绕眉山而至眉州。

眉州由来,颇有意趣。大禹治水之时置九州,将此地划归梁州管辖;秦始皇时归蜀郡统领,汉时置县,名为武阳。汉武帝登上皇座,便将它升县为郡,称作犍为。“犍”的读音为“坚”,按照许慎《说文解字》的解释:“犍”便是被阉了的公牛。也许是这儿的百姓擅长阉牛,让“犍”牛们更好地“有所作为”吧,反正刘彻那厮命名州郡,大都率意而为,后世考据癖们中了他的诡计,不知绞尽多少脑汁,还是弄不明白含义。两汉以后,刘备等人统治蜀川,屡更其名,都未能尽如人意,直到汉武帝之后整整七百年,也就是匈奴人后裔什么拓跋氏、宇文氏之流“崇南媚汉”,将自己的姓氏改为汉人的高某、萧某的时候,有个被人称作废帝的君主,发现汉代大学问家刘歆的《西京杂记》里描写卓文君容貌之美:“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 这一佳句着实让那废帝拍红了大腿,交口称赞之余,立刻将那旷世佳人的出生之地方圆数百里间,统称之为眉山和眉州,却将“犍为”这个美称,顺着岷江漂落到了百里之外的峨嵋东南。后有儒者耻言女人和废帝,非说眉山因峨嵋而来,其实峨嵋山原叫峨山,意为巍峨高耸,可能因它最早也属眉州管辖,才叫峨眉或峨嵋。如像今人所言,眉山从峨嵋变化而来的话,那么眉山或眉州应称作嵋山或嵋州才对,为何古籍之中,没有记载?

也许读者以为龙吟在此绕舌,净说些古往今来不确切而且没用的话。非也,非也,好文章好事件都在后头,还请看官细细往下品读。眉山一带,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风光之美,难以笔绘。然而眉山人杰,困于当地者大都默默无闻,非要走出盆地之外,才能荣耀显达。龙吟就读翰院时,曾听同窗“川友”说过一句名言,叫做“川人在川,磨成老犍;川人出川,动地惊天。”可不是么?从汉之司马相如到唐之李白直至今日,哪一个川籍伟人不是出了盆地,方才大有作为于天下,让举世瞠目动魄、结舌惊心的?汉时司马相如呆在蜀川,只是一个养狗专家,到了长安献上大赋,才成为武帝手下第一拍马文人;唐代李白滞留蜀川,也许能找到高力士那样的“老犍”给他脱靴,可让“肥妞”杨贵妃为之磨墨,只有到了长安才能享此艳福。可怜那些困顿于蜀川的有志者,只能屡屡遭受磨难,遇到老犍情形,便要振臂蹈足,群呼“雄起”。其实远在皇上当政的时候,朝廷也就知道这一点,执政者总把那些犯了过错又不宜一棍子打死的官员接二连三的派到蜀川,让他们像犍牛一样遭受折磨。然而这片山水虽然磨灭了他们的斗志,却为他们孕育出不少杰出的子孙后代来。仍以事实为证:汉武帝时有一位猛将名叫苏建,他跟随卫青,出生入死,屡建功勋。他的儿子苏武与李广将军的孙子李陵并称“苏、李”,均为一世豪杰。可惜那李陵一时走投无路,降了匈奴,数年之后在北海见到坚贞不屈的苏武,相比之下,自惭形秽,无颜回归大汉,最后身死北国。李陵子孙之中,有一支流落碎叶城,八百年后才逢大唐一统天下,李姓于是经商入蜀,凭借巴山蜀水,孕育出刚才说到的那个决心出川然后流连诗酒、荷剑游侠、率意所为一如李陵的李太白来。李太白一出川蜀,天下人便俯首而拜,誉为“谪仙”。而苏武的后人却在中原师承鲁叟,皓首穷经,官至宰相,为文博雅典丽,为人却模棱两可,不分是非,一派“腐乳”味道——这人就是比李白年长一些的大唐赵郡名人苏味道——外号“苏模稜”。苏模稜诗文与李峤齐名,又被唐人称作“苏、李”,却因曾经巴结武则天,被贬入川,当了眉州刺史,后来竟死在眉州。苏味道共有四个儿子,老大与老三、老四先后做了刺史和员外郎等,唯有老二苏份不愿再到官场里鬼混,甘心留在眉州耙地犁田。也许连当年的苏老二自己都没想到,苏家的骨血经过蜀地青山陶冶,三川碧水溶炼,终于在三百年后,又锻造出一个像苏建那样忠勇、苏武那样坚贞的后代来!

 

岁月变迁,朝代更替,五代十国之后,赵匡胤黄袍加身,一统中原。这时苏家流落各地,都已不太出名,唯独眉州苏家,在当地还算小有名气,但他们到底是苏味道的多少代传人,没人能弄清楚。到了一个名叫苏序的子孙之时,苏家仅有良田一顷,山地数片。宋太宗淳化四年(公元993年), 虽然眉山仍是山清水秀,风采依然,可世风突变,青城川民王小波、李顺聚众起义,宣称“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义军一口气打到眉州北边的彭山。那个苏序倒没有因为“富”而怕“均”而外逃,看着当地另一个户人家——自称是汉人程不识后代的程家仓皇溜走,苏序笑着说:“我就不相信李顺是吃人的魔王,我就在家中等着他,看他是三头六臂不成!”后来李顺打到了彭山,离眉州只有几十里地时,偏偏真的不过来了,接下来就被朝廷派来的大军给剿灭了。

苏序是个善于耕种的人,可脾气倔得出名——人家田里都种麦子水稻,他偏偏带着儿子和长工们多种粟米,说粟米便于收藏。有时家中大米吃不完了,他也拿去换成粟米囤在仓里。没事的时候还喜欢作诗,那是什么诗哟,就和唐人张打油写的顺口溜差不多,因此他常常遭到辈份相同年纪相仿的程家少爷程文应的耻笑。有感于世代务家而家族名声不显,苏序痛下决心,让大儿子苏澹、二儿子苏涣都去读书,非要他们读出名堂,为苏家争一口气。两个儿子苦读寒窗,孜孜不倦,终于不负众望,双双通过州里的初考,取得进京参加进士考试的机会。可惜老大苏澹因读书过于用功,落下个病秧秧的身体,无力往返奔赴考场,便长期呆在京城,每次朝廷举进士都去应考一番,汴京有位大户人家,看中苏澹才华,将他招为乘龙快婿,指望着好事成双,谁知金榜题名屡屡不成,他却一病不起,最后竟然撇下夫人和两个儿子先去了。他的二弟苏涣没有因此气馁,依然孜孜求学,屡次参加应试,虽然一时未能如愿,却可跟着州官县令,当个幕僚一类的随员,养家活小,不用种地了。家中还有老三,名叫苏洵,鉴于老大和老二的情形,苏序就不再逼他读书,由着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自由自在。苏序知道这个儿子并不愚笨,有时也让他到州里考场随便试试,虽然多次名落孙山,苏序依然不急不恼,笑着听他寻找理由为自己辩解,说什么一见到那些为了考试而写的套套文章就想呕吐什么的。眉山富室程文应的儿子程濬与苏家老二曾在一块儿读书,看着苏洵整天游手好闲,程文应便对苏序说:“你家的老三都二十来岁了,还这么吊儿浪当的,你就不管不问了?”苏序却说:“你们不知道,我这个孩子与众不同,他实际是个好学上进的人,只是没找到他感兴趣的东西,一旦上了道,你拉都拉不回来呢。”偏偏这时,眉山的天庆观的北极院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老道长,自称“张易简”,据说是道家张天师之后,给人望气看相,十有九准,来到眉州没几天,便有人称他是神仙。有一天张道长到外边出游,他看到苏家老三跟着苏序在地里捆谷子,便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呀!年轻人,你可是文星之相啊,怎么整天跟着老倔头种地呢?可惜啊可惜!”苏序笑着对张易简说:“谢你吉言,可惜我教了洵儿多年,他连一首像样的诗都没写过,他要是文曲星,那我苏老汉便是文魁了!”

说笑自归说笑,可是眉州的人们已对张易简很是崇拜,他的这句话说出不久,便被人们争先恐后地传开,许多人又转过头来,对苏洵刮目相看,就连眉山知州董储大人都把苏洵请到府衙,与他攀谈半日。岷江下游几十里地有个青神县,那儿曾出过一个进士陈公弼,陈希亮的堂弟陈公美听人说了张易简的这番话,便带着妻小老远地跑到眉州,租了间房子住下,然后与苏洵结为兄弟。这事当然很快传到眉山首富程家,程文应的老爷子程仁霸立刻把自己的孙女也就是程文应的女儿程濬的妹妹名叫程九妹的生辰八字送了过来。蜀人把最小的孩子昵称为“九”,就像北方人把小妹昵称“老妹”、晚辈尊称“老姑”一样,九妹便是最小的妹妹。那程九妹识文断字,尊敬长辈,就连远在成都的富室子弟,都慕其芳名,托人说媒。苏序见程家求亲,就笑了一笑,满口应允。那程九妹很快就带着一双祖传玉珮和十车嫁妆来到苏家,苏家便称她为程夫人。

别看苏序整天乐呵呵的,他的夫人史氏却严厉得很,家中上到儿孙,下及佣人,一看到她,走路都得抬起脚后跟。可儿媳程氏很有能耐,她不卑不亢,更没有富家千金拿架子摆谱儿的毛病,竟把双亲侍候得顺顺心心,婆媳情同母女。她对自己男人那种吊儿浪当的样子从不多管,还一口气给他生了三儿三女。无奈那年月出生率高而成活率低,三个大的孩子全夭折了,后来的一女二男三个孩子,被她精心照看,才渐渐养大。苏洵为人放荡不羁,可他对儿女却特别疼爱。养成的三个孩子中,大的是个女的,眉山人常给女孩取名叫什么花,什么菊的,男孩子便叫生瓜蛋、破罐子之类,为求上苍活命,叫猫叫狗都成。苏洵没给孩子们取那些俗不而耐的名字,而是按沿着哥哥苏澹苏涣家侄儿侄女的排行往下叫,将女儿称做八姑娘,简称八娘。苏洵夫妇原先有个大儿子,取名“景先”,意思是景仰先人苏建苏武什么的,可是偏偏没能将他养大,于是苏洵便给老二改了个叫法,先取表字,叫做“和仲”——古人总把儿子按伯、仲、叔、季的方式取字,“仲”便是老二的意思。至于晚生三年的小儿子,取字“同叔”,“叔”是老三,“和”与“同”连在一起,便是顺应自然、和合相亲、同甘共苦的意思。可是家中的仆人不懂得什么表字,也不敢称“小二”、“小三”,便将他两个尊称为“九二”爷和“九三”爷,“九”的意思还是小的便是好的仍是北方人常说的最“老”的。爷爷苏序奶奶史氏和苏洵夫妇为了简便顺口,只称他们为“二子”和“同儿”。

八娘与两个弟弟虽然没有神童迹象,却也个个聪慧。那个“二子”,自从会开口说话,就喜欢接人家的话把儿,稍大一点便爱挑人的毛病,还跟爷爷那样,动不动就拿别人寻开心。反正只要有他在场,全家人都乐得抿不上嘴。程氏为了养好这三个孩子,先请了一个奶妈,名叫任采莲。那任采莲的丈夫一年前生病死了,留下个遗腹子,生下来便没了气息,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正好那时程夫人又怀了二子,八娘便没奶吃,程夫人便把任采莲接到家中,让她哺育女儿,也给任妈妈找了个归宿。这任妈妈感激不已,将八娘视作自己的女儿。后来二子生下来后,对自己母亲的奶,吃了几口便不动了,抬着头看着妈妈,好像不好意思的样子。程夫人当时笑了,便让他去吃任妈妈的奶,没想到他见了任妈妈的奶,便像小熊见到蜂蜜一般,不把里面的水儿喝干了,决不松口。这下子只苦了八娘,她不到两岁,只好开始吃饭。后来程夫人又生了同儿,这时又有一个名叫杨金蝉的女人,也是先死丈夫又死女儿,杨家说她是个克夫害子的命,便要将她赶出家门。程夫人听了这话,便将杨金蝉也叫到家中,充当同儿的奶妈。程夫人这时才知道,虽然她是程家的千金,诗文读了不少,可在奶孩子方面却比不上穷人家的女人,三个大孩子死去,可能跟没请奶妈有关系,于是便将三个小的,全交给任妈妈和杨妈妈喂养,果然他们个个长得活泼可爱。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溜走,转眼间三个孩子分别长到四五六七岁。苏洵看到老爷子身体硬朗,母亲和妻子又把家管得顺顺严严的,便动了游冶之心。他与远房表哥史彦辅同声同气,两个人结成伙伴,三天两头外出游玩,由着孩子们跟随老爷子一起种树犁田。苏老爷子除了善于耕种之外,没事就编些顺口溜儿教给孩子们——他自称说那是诗,还不时地讲些野史传闻,诸如屈原变成水鬼把楚怀王的魂儿勾走啦,程咬金为练他的三板斧,一不小心差点儿把史大奈的屁股砍掉一半啦等等诸如此类的故事给孩子们听,程氏闲时也教孩子们认些字,讲些古人忠孝两全的故事。孩子们的早期教育,就靠着一个老爷爷,一个知书达礼的母亲讲故事,开始了启蒙。

苏洵二十五岁那年,又被史彦辅和陈公美两人拉着,用两个多月时间,把峨嵋山玩个里外透彻。游山途中,他们听说西北数百里外的岷山也很壮美,于是又赶回家中,取了银子和干粮,再去岷山游历,一转悠又是半年。饱览岷山秀色之后,苏洵回来歇了几日,这才发现妻子面带忧虑,只是不愿形诸言表。原来程夫人并不指望夫君能够光宗耀祖,却将满腹期望全部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终日教他们读书认字,却又自叹精力不足。苏洵从她对孩子认真管教上,看出了自己的顽劣和不足,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如若继续散漫下去,将来可能会落到让儿子们耻笑的境地,这才认真琢磨起自己和家庭的未来。

过了不久,他的母亲史夫人不幸病故,二哥从外地赶回家为母亲守丧三年(古时称“丁忧”),兄弟两个到了一起,免不了聊起自己的前途,苏涣有意问道:“三弟啊,你游历了那么多的名山大川,能不能写点文章,让我看看这纸上山川如何雄秀奇美啊?”

这一下真的把苏洵难住了,他觉得满肚子都是锦绣河山,却不知如何将它吐到纸上,想画画不成,想写写不出,急得他满头是汗。

苏涣见状一笑,略转话题:“三弟,你别着急。哥哥我有一件心愿,想请三弟帮助圆了。”

苏洵忙问:“什么心愿?”

“我们苏家先人原是很有一些来历的,可自大唐以来,我们只知眉州刺史苏味道是我们的先人,往后就语焉不详了。从下往上推,也只知道祖父叫苏杲、曾祖叫苏祜。三弟既然喜欢周游,何不找些老人聊聊,再去查查别人的族谱,把我们苏家族谱编出来呢?”苏涣慢慢说道。

苏洵一听,觉得这件事做起来蛮有意思,便一口应诺下来。眉山的程家、史家都是亲戚,苏洵一经询问,他们都拿出族谱和先人的往来书信,再加上眉州府里还有些陈年案卷,很快苏洵便追根溯源,查到了唐朝刺史苏味道的名字,可惜这位先人事迹,让他看了脸上发烫。再往前,查到了汉代的苏建和苏嘉、苏武、苏贤三兄弟,还有先秦的苏秦和苏公。这时苏洵的兴趣越来越浓,为了弄明这些人的来历,他为自己列下了长长的书单,把《史记》、《汉书》、还有更早的《左传》、《国语》、《战国策》都罗列到床前案头,读了个通透,一直读到二哥“丁忧”期满,离家上任,这时的苏洵已是欲罢不能,他发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须发愤读书,才能将心中所思,形诸文字——这年他已二十八岁。

贤夫人程氏过去非常宽容,此时看到夫君日夜苦读,心中暗喜,便常常守候在他的身边,给他剪灯花,添灯油,有时禁不住也拿过几本书册,跟他一起读阅。苏洵笑着对夫人说:“夫人哪,《史记》、《汉书》才是好书,《国语》、《战国策》上的论辩文章,更是我最喜爱的文字。读了这些书,我连饭都不想吃,觉都不想睡了!”

二十九岁那年,苏洵又去汴京参加礼部大试,程氏在家等了一年多,才见苏洵灰头土脸地铩羽而归。

夫人劝他说:“考不上也就罢了,何必如此认真,连家都不回呢?”

苏洵笑着说:“夫人哪,你以为我是因没能中举,才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非也,非也。告诉你吧,那些翰林学士和考官的狗屁文章,看起来花团锦簇,其实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我看得实在好笑!我这副脏苦模样,是因为游历了长安的武功郡,还有河北赵郡那个穷乡僻壤,那儿都是苏家的郡望,我去那里考察咱苏家的族谱了。夫人哪,远古的苏公、战国的苏秦,还有汉代的猛将苏建、他的儿子苏贤、苏武,都是我们苏家的老祖宗!”

“好啦,好啦,这次你回来,就好好地在家编写族谱吧,三个孩子都已懂事,该学点正经的东西才对,我教他们也教不出个道道来,你这个当爹的,也该尽些责任了。” 程氏终于说出了心中郁积了多时的话语。苏洵嘴上答应着,其实还是任着孩子们跟着爷爷玩去,自己仍与史彦辅、陈公美等人到处周游,回家时便埋头读他的《战国策》。

 

光阴逝若流水,转眼苏洵三十好几。那一年眉州先是干旱,旱得连岷江都差点见了底,树木稻谷的叶子都被热辣辣的日头烤得像眉山土产的“纱縠绉”布一样,全都枯死了。眉山百姓的汗水和泪水都干了,除了老倔头苏序一人之外,全到庙中去求神拜佛,祈雨禳灾。总算龙王有灵,立秋之前,天上乌云密布,然后就下起大雨,可是那片乌云在天上不聚则已,一聚竟然聚了三四个月,大雨滂沱,下个不停。上百天的雨水冲入岷江,洪水滔滔,沟满堑平,住在低处的人家,好似鱼游鳖爬一般,只好纷纷离家,抢点粮米,投奔高处。苏家宅院坐落在地势很高的纱縠行边上,这里是眉州“纱縠绉”的集散市场,过去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如今大船小船乃至大木盆小门板纷至沓来,没地方栖身的人都挤向了纱縠行。先是苏洵舅舅史姓中的几个表哥表弟带着家小搬来了,苏洵的好友史彦辅也在其中;后来深宅大院建在小湖边上的程家也进了水,苏洵老岳父程文应和小舅子们理所当然地也拥向苏家。程家儿孙众多,光舅舅程就有五儿一女,程之才、程之元、程之邵、程之祥,最小的六子程之仪还在舅母的怀中。程家好几十口一来,便把偌大的苏宅塞得满满当当。老爷子苏序向来喜欢热闹,便与亲戚老头们乐成一团,可自小就怕生人的八娘这下子惨了,她一见到舅舅家那个十多岁的愣胖小子程之才,就吓得直打哆嗦,低着头便往屋子里躲。可那程之才偏偏盯着她嚷嚷着:“我是程咬金的后代,没有金子我就咬银子,没有银子我就咬人——”紧跟在后不肯放她。好在二子好耍玩闹,他伸手拿过父亲桌上的一块黑墨,捏在几个手指之间,将手撮在一起,送到程之才嘴中,逗着他咬。程之才被他逼得生了气,眼睛一闭,哇地便是一口。二子立刻将手指一缩,程之才只觉得二子的一个手指头被他咬断在嘴里了,哼!既然咬掉了,索性猛嚼几口——众人再看他那张嘴,哎呀——就像老母猪拱了锅底一般,乐得各家老小,无不开怀大笑。

二子此时七岁多,整天带着弟弟同儿挨家串门。他虽比同儿大三岁,可因生在鼠年十二月十九,同儿是兔年二月二十生的,其实俩人只差两岁零两个月再加上一天。可二子自己觉得比同儿大了许多,走到哪里都把弟弟“阿同”领着,遇见事儿还把他护在身子后边。程之才比二子大四岁,按理说应是最好的玩伴,只因他老欺负姐姐,二子便不愿理他。二子宁愿与程家老二老三乃至总赖在舅妈怀中的表弟小六子玩,也不愿搭理程之才。当然,二子最喜欢的,还是到原来堆放家具的西小屋内去找史伯伯家的史无奈玩耍。

史无奈大名史吉,表字无奈,他是史彦辅唯一的儿子,今年十一岁,比程之才只小一岁。他跟他的老爹一样爱玩,特别喜欢耍刀弄枪,动不动就在孩子里头称王。二子刚见到他的时候,他正拿着苏家房中的短木扁担,在院子里头舞着玩儿。他能一只手抡着扁担在空中打转,那个转得快哟,就像二子和弟弟玩的风车一般,还发出吓人的“呜—呜—”声响,令二子和弟弟在一旁连声叫好。这样一来,史无奈越发起劲,便将身子躬了下去,把扁担放在背上,头甩腰动屁股扭,那扁担竟在他的后背之上转将起来,乐得二子与同儿手拍红了,嗓子叫哑了,直到把史大伯从屋子里面惊动出来,史无奈才兴犹未尽地止住卖弄。事后史无奈还对他们说:“这叫什么本事?小菜一碟!陈季常兄弟几个,那才叫有本事!”二子忙问:“陈季常是谁?”史无奈说:“陈季常原是我们邻居,比我大好几岁呢,去年他爹中了进士,几个月前,兄弟四个全被接走了。”二子听了,不免大失所望。不过有了史无奈呆在家中,他便觉得有了乐趣。那史无奈不仅会玩棍棒,而且很会吹牛,他说自己的先人是唐朝时程咬金的好朋友史大奈,他的武艺可厉害啦!弄得二子对他更是佩服不已,有时还求他教训教训程之才。不料史无奈偏做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嘴中说道:程之才是无理取闹的程咬金,理他有什么意思?二子与史无奈玩久了,便要开他的玩笑,他说:“无奈哥,你的名字叫史吉,听上去很吉利,可就是不能倒过来听呢。”

史无奈一开始没有明白,仔细一琢磨,才知道二子说他的名字倒过来一念便是“鸡屎”,气得顿时跳了起来,然后就伸出拳头说:“以后你们只能叫我史无奈,谁要叫我的大名,我就揍死他!”

偏偏史无奈的爹爹史彦辅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他的样子很怪,才四十来岁便秃了顶,脑袋上的头发没有嘴巴周围的胡须多,二子觉得他的样子好玩,同儿见了他却有些害怕。史彦辅见了,便笑着说,“你们转过脸去,蹶起屁股,头朝下,倒过来看我,保证就顺眼了。”

二子和同儿如他所说,双手放在地上,从双腿之间向后一看,果然见到史伯伯毛多的在上头,毛少的在下边,只是嘴巴和眼睛位置也颠倒了。此时史彦辅便放声大笑,笑得两个孩子也跟着嘿嘿直乐。从此他们便和史伯伯交上了朋友。

史伯伯的脾气和二子的父亲苏洵差不多,不同的是他特别喜欢逗孩子,他拉进二子和同儿,便给他讲古往今来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什么大侠郭解啊,朱家啊,朱安世啊,还有滑稽大师东方朔啊,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子的李太白啊,说到高兴的地方,他总是哈哈大笑,要不是房子被阴雨连绵的老天给弄得太潮湿,他的笑声准能把房子顶儿都给掀飞了。有一天史伯伯喝酒喝多了,半夜时分大哭大闹起来,弄得满院子人都以为出了大事,等到大家过来一看,原来史伯伯正拿着一把长剑在院子中耍呢,边耍边说自己生不逢时,因此便呜呜哭了起来。史无奈和他母亲只在一边笑,好像他们对这类事情已是习以为常,后来还是苏洵将他劝回屋去。

即使这样,二子和同儿依然觉得史伯伯好玩,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只要他们听到史伯伯的笑声,哪怕是还端着饭碗,或者是提着裤子,也要跑过来凑热闹。程夫人有时也在外边听上几句,可她觉得史大伯讲的虽是好听,但那些砍砍杀杀、借酒发疯、皇上和大臣开玩笑的事儿,好像是儿童不宜的,于是便让苏洵去把孩子叫回来,生平头一次给丈夫派差说:“孩子大了,你这个当爹的,总该教他们一些正经的东西吧。”

苏洵也觉得史彦辅的话有时不太正经,他抬头看看老天,还是阴云密布,看来要想再和史彦辅一块儿出去游玩,还要等上好一阵子,便也安下心来,想着该给儿子们讲些有意思的故事。突然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先。对了,何不趁着有功夫,给儿子们讲一讲苏家的来历,也尽一次做父亲的责任呢!

于是二子和同儿,连同八娘一道,被父亲叫到一起,听父亲讲起家史。二子刚听一点,就兴奋地跳了起来:原来我们苏家的先人也是有来头的,哼!只要能有一个强于史大耐、高于程咬金的,那我就不必再看着史无奈的眼色行事,也能给程大胖子一点眼色看了!

 

“我们的祖先,可了不得啊!告诉你们,我苏家是远古颛顼大帝的后裔。颛顼大帝,也叫高阳皇帝”。苏洵先从远古说起。

“爹,我们跟屈原是一个祖宗呢!”二子急忙说。

“二子,你怎么知道我们跟屈原是同一祖宗?”苏洵故作惊讶地问道。

“上次我娘教我《楚辞》,我记得《离骚》第一句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我们既是高阳帝的后代,便与屈原一个祖宗啊!”

“好,好!孺子可教也!”苏洵心中暗暗惊奇,一面后悔自己这些年与儿子接触少了,同时也感激夫人教了孩子那么多东西,所以他在赞扬儿子的同时,还向程夫人投去感激的目光。

“那,为什么屈原姓屈,我们却要姓苏呢?”二子接着便问道。

“世间人们的姓啊,大都是从先人居住的地方变来的。屈原的先人在楚国,有个叫子瑕的人,被楚王封到了屈邑,就是大江下边的秭归县,史书就把这个子瑕叫做屈瑕,屈瑕的后人,便都跟着姓了屈。”

“爹,我们的先人是被楚王封在苏邑么?”同儿坐在母亲怀里,便也开口问了起来。

“对,对!好儿子,你才五岁,居然也会推论了。不过,我们祖先不住在楚国,而是在北方很远很远的燕、赵一带。周武王时,有个做了司寇的大官,就是专门负责抓贼的,那人名叫忿生,他被周武封在了苏国。苏国后来被狄人打散了,苏忿的后人就在河南洛阳和温县居住,秦朝的时候又迁到了渭河南岸的武功县,这个地方后来被秦始皇改作武功郡。汉代的大将军苏建便是武功郡人,所以天下苏姓都以武功郡作为‘郡望’,也就是说,苏姓家族最有威望的时候,就是在武功的时候。”

“可是,史伯伯说,他们家姓史,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是史官的原因,他们就不是因为被封在什么地方才姓什么人啊!”二子停了一下,又问道。

“哈哈,二子,看来你的脑瓜子还挺灵活的。汉人的姓啊,有各种各样的起因,大多数都像我们苏家和屈姓那样,是从封地叫起的,也有的是根据们所做的官职为姓的,如史姓的先人是史官,晋国史官名叫子黯,人们就称他为史黯;秦国的史官便叫史颗,卫国的史官最好玩啦,他的名字叫狗子,后来人便称他为史狗。注意啦,叫史狗,可不能倒过来,说成是‘狗屎’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回全家都笑了起来。

笑了一会儿,程夫人首先止住了笑容,她神情严肃地对孩子们说:“你们记住了,在史伯伯家人面前,可不许这么说的,特别是二子,你那张嘴跟你爹一个样子,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娘,这个我知道。要是说的话,我也说史伯伯他们的先人有个史黯,和娘您常说的汉代有个正直的大官汲黯,说不定还是一个祖宗呢!”

“好,好!你要是这样说,史伯伯可就高兴了。他最佩服汲黯了!”苏洵满意地说。

“爹,我想问一个人,行么?”八娘悄悄地开了腔。

“当然行了,好闺女,问吧!”苏洵最疼这个女儿了,见到她也发问,便高兴地连连点头。

“娘给我和弟弟说,战国时有个苏秦,说他在家读书时,要是困了,就用锥子往自己身上扎,扎醒了再接着读书用功,他也是我们的祖先吗?”八娘瞪大眼睛问道。

“是的,是的。要说这个苏秦啊,可真是了不起。他是东周时住在洛阳的苏姓人氏,自小喜欢游山玩水,跑到齐国跟随鬼谷子读书。后来他到了秦国,给秦王上了十次书,秦王理都不理他。苏秦回到家中,比我上次回家时还要狼狈不堪。他的兄弟姐妹们一齐嘲笑他,嫂子不给饭吃,佣人不给他补衣服。苏秦便闭门不出,在空苦读多年,饿了吃点残羹剩饭,渴了就喝些凉水。几年之后,他读得满肚子都是学问,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写起文章下笔千言。这时他再到了齐国、楚国、韩国、赵国、魏国、燕国,游说他们合在一起,叫做‘合纵’,共同对付西边的秦国。这些国君们正被秦国逼得无路可走,便觉得苏秦的话特别有道理,于是六国合纵,让苏秦当上合纵长,挂着六国帅印,齐心协办,抗击强秦。果然秦国便被抗住了,一时没法东进。后来苏秦再回到洛阳老家,车马成群,侍从无数,不要说他的兄弟们见了他低声下气的,他的嫂子和弟媳妇们,都做出最拿手的菜,送到他的手里呢。苏秦一点都不记仇,还分给他们许多金银财宝。这个苏秦,就是我们的祖先之一,他不仅本事大,文章也写得好,只是没有留下来,可他的那些议论,便是天下的好文章啊!”

苏洵一口气说了许多,说得口干舌燥。程夫人急忙放下同儿,递过一碗早就晾凉了的开水,让他润一润嗓子,同时也想让他就此打住。程夫人是读过史书的,她知道苏秦的结局可不太好,而丈夫正因为迷恋苏秦的为人和文章,才考不上进士的,不能让他再领着孩子们也走这条道儿。

然而苏洵的水还没喝完,二子便急忙追问起来:“爹,苏秦如此了得,他就该带着六国大军把秦国打垮才对,怎么六国后来却被秦国灭了呢?”

苏洵将碗递给夫人接着说道:“咳,还不是后来又出了一个张仪?秦国对付不了六国,便请张仪为相,张仪使出了‘连横’的手法,就是收买六国中的楚国奸臣,并许诺割给楚国六百里地。楚怀王不听屈原的劝阻,见义忘利,破坏了六国联盟,结果秦国把六国里最强的齐国先打败了。偏偏齐国里面也有小人,他们把失败的罪过加在苏秦头上,说全是合纵计策把齐国害了,齐王就把苏秦给处死了,六国同盟也就瓦解了。这时楚王再派人去找张仪。索要六百里地,张仪却说,我说六百里了么?我说的是六里地啊!这时楚怀王才知道上了当,又与秦国反目为仇。可是齐、魏五国根本就不再帮他,楚国就被秦国灭掉了,屈原也因此自投汩罗江,含恨而死了。”

苏洵说到这儿,八娘早已眼噙泪水,同儿也把头埋进母亲怀里。只有二子在一旁,愤愤不平的叫道:“张仪固然可气,可楚国和齐国的那些小人,行径连张仪都不如;还有那个楚怀王,他哪里配当国君?就和一个爱占小便宜的贩夫走卒差不多,要是我,给我两个六百里地,我都不干!”

“好儿子,你行!你说的话,正是你爹我想说的!”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老爷爷的声音:“啊哈,你们一家子在一起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众人急忙站起身来,把老人请进屋里。苏序这时已经年近七十,可走起路来,脚步咚咚;说起话来,音如洪钟。

“爹,我正给几个孩子讲我们苏家先人的事情呢。”

“爷爷,我们苏家是‘帝高阳之苗裔!’”同儿从母亲怀里挣了出来,一边扑进爷爷怀里,一边还说着屈原《离骚》中的第一句,可能他只记得这一句。

“哈哈!爷爷可不管什么‘羔羊苗衣’不‘羔羊苗衣’的,我就知道,到了灾年,粟米芋头最能充饥!走,都跟我出去,到谷仓跟前放粮去,可别让咱眉山的百姓饿死了!”

苏洵和程氏一听,都吃了一惊。苏洵忙问:“爹,我们家住了这么多人,每天都要吃掉不少东西,您还要放粮?”

“洵儿,我这些年来,一直种粟米,攒粟米,整个州里的人都说我是老倔头,今天我倒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的那些小麦高粱大豆,早被水泡得出芽了,只有我家的三四千石粟米,还都黄灿灿的,香着呢!走,都跟我过去,给乡亲们放粮去!”

 

听说苏家开仓放粮,眉州城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趁着这会儿大雨稍停,人们撑着小船,顶着木桶,拿着口袋,一齐往纱縠行方向奔来。苏洵在州府案卷里看到过本州人口统计,他知道眼下的眉州,家里多少有点田地的“主户”共有一万多家,人口多达四万八千一百七十九人,他们多多少少还有些余粮,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前来求粮;而那些专给人家扛活打工的“客户”有近万家,共有二万七千九百五十张嘴,就算老爷子多年来攒下了三四千石粟米,若是他们一人带一只口袋来装,用不着半天就会把仓库中的粟米全背完了啊!然而苏洵觉得老人家这是义举,别说自己不能阻拦,就是管家甚严的老母亲还在世上,也会同意他这么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啊!想到这儿,苏洵急忙叫来史彦辅,还有家中的几个佣人,大家一块儿把住粮仓大门,凡是来要粮的人,不论大人小孩,都将他们的瘪口袋装满,空木桶填平。

史彦辅的儿子史无奈拿出一副侠义英雄的样子,领着二子和同儿站在大磨上高声叫道:“父老乡亲们,你们不要挤,苏老爷家里有的是粮食,咱苏老爷是大侠郭解,他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可眉州的老百姓并不知道大侠郭解是谁,他们只顾睁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刚打开的粮仓,根本不管史无奈在说什么。二子皱着眉在一旁提醒说:“无奈哥,你怎么说话像史大奈一样,谁都听不懂?你该说些他们都知道的!”

史无奈想了一想,改口说道:“对了,苏老爷爷是咱们眉州的菩萨,他就是观世音菩萨,你们还不跪下,给苏大菩萨磕头?”

这回眉山的客户们听懂了,他们求菩萨求了好几个月,结果菩萨把这儿当成金山寺,求来个水漫眉山!是啊,苏老爷子不是菩萨,还有谁是菩萨呢?于是那些百姓纷纷趴下,头在软地上砸了一个又一个坑,口中叫道:“苏爷爷,您真是菩萨再世,您就是咱眉山的观世音啊!”

老爷子苏序听了这话,手拂长须,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二子发现人群里有个和史无奈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身上穿着青衣,手里拿个口袋,也在那儿站着。大伙全都站着时,当然谁也看不到他,可是众人跪下齐齐磕头,便把他给露了出来。二子伸手拉了史无奈一下,然后向那孩子一指。

史无奈立刻跳了下去,拉着那孩子说:“你怎么只知道来要粮,却不知道拜菩萨么?”

没想到那个孩子并不买他的账,他用一只手护住口袋,另一只手将史无奈向后轻轻一推,史无奈竟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身子撞到了磨上,要不是他练过功夫,肯定这下子摔得不轻!史无奈吃了他这一推,大为震惊,他没有再还手,却大声叫了起来:“哇!他是高手!”

史彦辅生怕儿子在这里惹事生非,便急忙走了过来,一手拉住儿子,一边问那孩子道:“你是谁家孩子?怎么没有大人领着你来呢?”

那孩子朗朗说道:“大人,我叫巢谷,我是天庆观中的道童,他却要我拜菩萨!我怎么会拜呢?”

史彦辅听了之后,哈哈大笑:“哈哈,说得对!让道童拜菩萨,就等于让和尚给太上老君烧香,这不是笑话么?刚才无奈是说着玩的,在我看来,苏家老爷爷就是上方仙人,这回你拜不拜?”

“拜!”那巢谷听他说苏老爷子是上方仙人,急忙双手抱拳,像个大侠一样,对着苏老爷子便深深一揖。

苏老爷子和众人早都大笑起来,史无奈站在一边,也学着双手抱拳,好像要跟巢谷学上一招似的。

苏洵急忙问道:“小道童,你怎么自己来啊?你师父呢?”张道长曾经如此高看自己,苏洵当然忘不了他。

巢谷答道:“师父在下边船里等着我呢。”

“快,快装上几袋子粮食,给他送到码头上去!”没等苏洵说话,苏老爷子就嚷嚷起来。

众人急忙拿过几个口袋,将粮食装满,苏老爷子领着三个家人,要亲自把粮食送到码头,史无奈变得还真快,他见巢谷出手不凡,马上就友好地走了过来,与巢谷共同抬起一袋粮食,二子人小,便用手抓着口袋的一角,同儿是个跟屁虫儿,当然也不落下。

一行人来到船边,二子见船上有个道人,就像爷爷那样,好大的一把年纪,面红须白,飘飘然道骨仙风,正准备下船来迎他们呢。

“张道长,你怎么不上来坐坐?”苏老爷子让人把粮食抬到船上,然后客气地说。

张易简先不回答,却转过头来,先看看身边的河水,又看看周围群山,然后反过头来问苏序道:“老倔头,你没看到江水里有龙么?”

苏老爷子和众人听了这话,齐向江心看去,只见江水汹涌,向南流去,鱼儿都不敢抬头,哪里有什么龙呢?

“哈哈,你们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到的,龙潜在水里头,刚才还跟我说话呢!”张道长说。

苏序知道张道长和自己说话总没正经,便笑道:“什么龙?既然你能看到,何不给大伙儿说说?”

张道长笑着说:“此龙是条潜龙,潜在水底,可身上却有五色斑纹,这是条文龙,可不是能当皇上的赤龙!”

苏序知道他是骗人,说便道:“张老道,那龙就留着你自己看吧,我要回去放粮,眉山的父老乡亲们,都在空门口等着呢!”说完转身就走。

“慢!”张道长又把他叫了回来。

“什么事?张老道,今天我可没心思跟你闲扯淡!”苏老爷子笑着说。

张道长将手向周围的山上一指:“老倔头,难道你就没发现,眉山周围这些青山,这些年草木都不长了么?”

苏序抬头看了看,然后若有所悟地说:“是啊,我觉得这些山上,草木也不如过去旺盛了。是怎么回事?难道江里真有龙,是龙显灵了,让草木不再旺盛?”

“哈哈,这是天意。我只提醒你们,眉山的草木已经不长了,不久就会枯萎了,不信你们等着瞧吧!”张道长一本正经地说着,一点也不神秘。

“那我就等着看,要是草木都枯了,我就信你是神仙!”苏老爷一边看说,一边再往回走。

张道长接着又大声叫道:“慢着,我还有话问你呢!”

苏序再回过头来:“张老道,有什么话,你就一口气说完,别像老山羊一样,边走边撒黑豆子!”

众人听了这话,全都大笑起来。

张道长一点都不生气,他用手指了指二子和同儿说:“老倔头,那两个小不点儿,是你的孙子?”

苏序笑着点了点头。

“哈哈,老倔头,你还说你是文魁呢,告诉你,你身边的孩子,便是文曲星!”

苏序以为他说的不是奉承话,便是开玩笑,于是笑着答道:“好啊,你的吉言,我都听腻了!就冲你这句吉言,我也要把仓里的粮食给放光了!”

张道长大笑两声,将篙一点,那船儿便在河里转了两个圈儿,没等大伙儿定神,他便领着巢谷,扬长而去。

 

在这两个时辰,苏家粮仓里积攒多年的粟米一袋一袋地往外扛,一桶一桶地往外端,眼看就要搬空了。苏洵的岳父程文应实在忍不住了,他走了过来,面色沉重地对女婿说:“你爹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把粮食放光了,他是不会止住。刚才我都看到了,王小四和他的侄子,都来了两趟。你家眼下有好几十口人,说什么也要留下几十石给大家过冬吧!”

苏洵并不认识哪个叫王小四,可他觉得是有几个面熟的人出现两回。听到岳父提醒,他便停下手来,跑到后仓看了几眼,发现还有四大囤子粮食,每囤子二十石左右。他让长工阿柱拉过几个拆开了的囤片儿,把最里头的一囤粟米盖住,不许再动,然后又回到前面,跟史彦辅说了几句。史彦辅也吃着苏家的粟米,当然明白应该怎么做。在后面三囤放完之后,他就对老爷子说:“老伯,您的四千石粟米,全放完了!”

苏序看了他一眼,连连摇头说:“我攒这粮食攒了好多年,怎么才一会儿就没了?”

程文应急忙上前劝阻:“老哥哥,这粮食就跟水一样,攒起来不容易,可放出去,哗拉一下就没了哇!”

二子见到那么多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客户,心里很是不忍,便向爷爷说道:“爷爷,再放一点吧,你看他们多可怜啊!”

苏序走进仓内,果然见到处都是空囤子,最里头也堆满了草席片片。走回仓外,他头一眼便见到二子那期望的眼神。老爷子觉得眼下连孙子的愿望都没能实现,心里很不是滋味。突然,他想起了家中的地窑子里,还有许多芋头。当初在山地上种那些芋头时,邻居也是看着便笑的,如今我要让他们知道,芋头也是救命的东西!想到这儿,老人将小孙子同儿往怀里一抱,另一只手拉着二子:“走,到宅子后边的地窑里,把芋头全拿出来,煮熟了,让乡亲们都来吃!”

本来已没有指望的人们听了这话,便“轰”地一声,跟着老人出了大院,奔向宅子后边。

苏洵看着老爷子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又要去煮芋头,只好对着史彦辅笑了起来。他们不可能不听老爷子的,于是苏洵让矮胖子仆人阿柱带着另一个仆人樊狗子,还有瘦瘦的谢能跑,三个长工一齐用力,把两只大铁锅抬到门外,又让外号叫小喇叭的烧火女佣准备柴火,到门口煮芋头,散给那些饿着肚皮的客户去。

苏洵的老岳父程文应却在旁边急得跳脚,他连连叹气说:“咳!怪不得当年王小波和李顺打到彭州,他一点也不着急,原来他把自己的钱财,看得像粪土一般!”说完之后,便气哼哼地回屋去了。

宅子后面,二子早和史无奈一起,钻进地窖子里往外掏起芋头来了。他听母亲讲过,苏武在匈奴的地窖里呆了十八天,靠吃冰块和羊毛毡子才活了下来,二子没有想到,原来这个苏武,竟也是我们苏家的祖先!

 

一夜之后,雨过天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水四逃,十来天过后,眉山低洼处住的人们又从鱼鳖般的生活回归到主、客户状态,程文应一家也从苏宅中搬回山清水秀的湖边大院。回到家中一看,他们吓了一跳:家中的粮仓都涨破了,大了几倍的破粮囤子,从里向外长满了芽芽。程老先生只好和家人一起,连续吃了好长时间豆芽和麦芽,好多年后,老人家一见到豆芽,还直说反胃呢。

经过这场天灾,苏洵见到儿子大了,家中的积粮也空了,这才觉得男儿三十而立,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责任已经不可再推卸。正好,过年开春之后,又是朝廷开科考试的时候,于是他决定再度应考。他定下心,把自己关在家中,一口气写下了几十篇文章,写完之后,又反复修改了几遍,然后颇为自信将它们誊抄成册,准备带去京城送给考官们看。在他的想象中,自己这顺肯定会像苏秦那样,衣锦而归。

苏洵觉得孩子大了,该让二子和同儿到学堂里读书了,临别之前,他征询老父亲的意见,老爷子笑着告诉他说:“听说天庆观里的张道长,上天张出榜来,要在眉山招学授徒。这个张道长也怪了,过去除了他看上的道童外,外人一概不收,如今却四处张榜,要大伙儿把孩子送去。依我看,他是冲着我这两个孙子来的呢!”

苏洵知道父亲与张道长之间交情不浅,再加上所谓文星文魁之说,老爷子肯定希望孙子们随张道长读书,于是顺水推舟地说:“既然张道长要招徒弟,何不把二子和同儿都送去呢?二子都七八岁了,同儿虽小,就跟着随便学点东西,反正没有坏处。”

老爷子听这话,频频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苏洵回到屋里,又跟夫人商量这事。程夫人也欣然同意,她还提醒道:“既然让孩子出去读书,就该给他们起个正规的名字,别整天二子、同儿地叫了。”

苏洵觉得夫人说得在理,便想给孩子们取两个很有学问的名字。大哥苏澹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苏位,另一个叫苏佾,全是‘人’字边的——可苏洵经过考证,知道他们的嫡祖,也就是唐代眉州刺史苏味道的二儿子便叫苏份,大哥给儿子们如此取名,不知不觉地犯了先人的避讳;二哥苏涣可能知道了这一点,便给三个儿子全取三个字,老大苏不欺、老二苏不疑,老三苏不危,都以‘不’字打头。苏洵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更有特色,于是翻遍《诗经》、《楚辞》,又到《周易》、《论语》里找了半天,发现那里面的字和词儿,不是太熟,就是太玄,好多天也没定下来。

这天他正为出远门而准备车辆,突然觉得车前让手扶着的那块横木,很有意思,于是就想起《战国策》的《秦策》里有这么一句话:“伏轼撙衔,横历天下。”苏秦当年漫游六国,可能就是把身子伏在车前横木——“轼”的上面,手拉着马的衔辔而纵横驰骋的,如今我苏洵也想这样,只是战国诸雄纷争之势已经没了。那么好吧,如果我想学着“伏轼撙衔,横历天下”而不能遂愿,那就让儿子们将来继续做下去吧,反正那个二子事事想在别人的前头,何不将他的名字定为“轼”呢?

二子叫苏轼,同儿叫什么呢?当然也是车子边儿,让他辅助哥哥,叫苏辅?不行,辅是史彦辅的字,不能与他相同。对了,《左传》之中记载曹刿论战,说敌军退却时,曹刿不让部队马上就追,而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见到敌军“辙乱而旗靡”,就是说见到敌人乱了阵脚,是在逃跑,曹刿才说“可矣”。干脆就叫他苏辙吧,这个小同儿,做事说话,总是跟着哥哥走,前有车轼,后有车辙嘛。

程夫人向来都是听从夫君的,她听到这两个名字,便点了点头,然后又提醒夫君说:“他们的表字也该改一改了,一说和仲和同叔,我就想起死去的老大景先。”说到这儿,她的眼圈子儿又红了起来。

“先这样叫着吧,等我考完进士回来,再给他们取个好一些的字,还要给他们写一篇文章,说明他们名字的来历,让他们知道其中深意。”

程夫人没再说话,只是双眼深沉地看着苏洵。

苏洵当然明白,妻子眼中的深意是:不管考上考不上,都要早早地回来,别在外头再逛游了。

苏洵满怀歉疚地向夫人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右臂,想把夫人揽入怀中。

这时外这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程夫人急忙躲开。

原来是二子领着同儿跑了进来,二子边跑边叫道:“爹,娘!后山的树木,一片一片地枯死了!”

苏洵大吃一惊:难道张道长说的话是真的?

“爹,眉山人都说,岷江里面有好几条龙,是张道长先见到的,后来许多人都说见到了!”二子又说。

“你见了么?”苏洵问道。

二子看了看弟弟,然后二人一齐摇头。

“二子,同儿,爹要进京赶考。你与弟弟,明天就跟爷爷到天庆观读书去。”苏洵对二子说。

“爹,上学有什么意思?我要跟爷爷,去山里放牛!”

程夫人听了这话,马上绷起脸来,对儿子们说:“山上的草木都死了,你还惦记的放牛?娘的话,你都忘记了?”

二子急忙答话:“娘,孩儿没忘。可是,孩儿一想起整天呆在屋子里读书,就觉得闷得慌!”

“龙还要呆在水底下不出来呢,你呆在屋里读几天书,就闷得慌了?”程夫人责问道。

二子自然有话应对:“娘,龙是天上的神物,可能是有过错,被贬到人间,才在水里呆着的。再说,人间只有皇上才能称龙,它与我有什么的关系?”

“胡说!古人以龙为榜样,成就大业的多得是,怎么就只有皇上才能称龙呢?我要是个男人,就要做人中之龙,怎么你们就没这个志向呢?”程夫人说着,一甩袖子进了内屋。

二子和同儿对视了一眼,然后看了看父亲。

苏洵拍了拍儿子们的肩膀说:“儿子,看来咱们都得努把力,别让你母亲小看了哟!”

 


 
简帛研究 | 瀚典 | 上海图书馆 | 佛教信息网 | 北大中文系 | 中国文化艺术网  | 南京大学中文系 | 台湾史语所  
上海社科院历史所 | 社科在线 | 新浪 | 搜狐 | Yahoo | 网易 | 索易 | 悠游 | 华军软件园 | mp3天籁村  
新语丝
| 人民日报 | CCTV | 读书周报 | 中华读书报 | 南方周末 | 中华古籍
版权所有 北京国学时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Copyright@ 2000
国学网站,版权专有;引用转载,注明出处;肆意盗用,即为侵权。

 

Baidu
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