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我与长城
董耀会
我生长在渤海之滨。长城脚下的河北秦皇岛。很庆幸自己能有这样自然风光优美,历史遗产丰厚的出生地。少小时记忆最多的事便是和小朋友们去游泳、爬山。我崇尚自然大概与我生长在海滨有关,而那时对长城遥远而博厚的历史却没有找到感觉。二十几岁之后,虽然长城早已成为我们爬山活动的大路标,却仍没有感受到真正的本质上的震撼。直到有一天,产生了要在长城上留下人类第一行完整足迹的愿望,长城成了我未来的寄托,成了我渴望改变自己生存状态和实现自我的事业时,我才真正地开始了走进长城的跋涉。20多年来我一直与长城为伴,感受长城,保护长城已是我生活中最重要内容。很多记者采访时常问我,徒步走长城是否有征服了长城的胜利者的感觉?我坚决地回答没有。从第一次想到要走长城,直到最后一步登上嘉峪关,我始终是怀着对长城的崇敬在行进。我是在向长城敬礼,我投向长城是投向母亲的怀抱。
长城是无声的音乐,是绚丽的绘画,是巍峨的雕塑,长城将历史活生生的再现在人们面前,让我们能通过它感受到祖先那早已远逝的灯光和战火。长城真实地记录并向我们述说着历史,也将人类自身在那个时代无法逾越的障碍和局限告诉了我们。如果说我对长城有一种无法抗拒和割舍的爱,那么很大一部分是缘自这种创造历史的悲壮和顽强。
一、走进长城
人生最大的快乐是送旧迎新,人类最高的欲求是制造新生活,开辟新纪元。在创新的前进脚步声中,人类又永远不可能忘却历史,因为人类全体活动构成的历史,联结着无数人类开创的新纪元。所有能够超越时间,跨越地域而被珍惜的事物,都是因凝聚了人类的创造力而存在的。长城目睹了多少新纪元的曙光,在这曙光中有多少美好的故事,也有多少罪恶的行为,或如日中天,或纷落于地,但这一切与传播人类文明相比都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我们徒步考察万里长城使用的是五万分之一的地形图。那上面长城是静止的,像白发老人脸上暴起的青筋。其实那是一条深色的血脉,时时刻刻都在流动着。我已记不清多少次夜宿长城,头枕青砖在寂静中倾听长城粗重的呼吸。每当这时,我都会很兴奋,我与长城贴得那么近,彼此完全地在感受着对方。
徒步考察长城的行为是我个人命运的转折点,这之后我们身上始终散发着探险者的光芒。其实,我们所获得的一切,只有一小部分与自己的努力有关,更多的是沾了长城的光。先人们用勤劳的双手创造出长城奇迹之辉煌,是我们成功的支撑。我们依托着长城,依托着从长城雄伟身躯汲取的力量,依托着从长城悠久历史培育的养分,依托着长城征服崇山峻岭大漠戈壁的气势。我们的双脚根植于长城之上,我们的翅膀飞翔在长城上空。
长城的历史是人创造的,历史通过文字将这些故事传给了我们,长城也在风雨中挺拔地向后人述说着他们的辉煌。可那些长城创造者,那些创造了历史又消失在历史中的生命在哪里呢?我抚摸着古老的长城灰砖,我认为他们就凝缩在这些砖石里,我真的时常能在长城的青砖灰石之中看到长城创造者们的音容。
站在长城上,我看见孟姜女向我走来。她枯瘦的脸黑乎乎的,两挂清莹的泪珠像是泉水似的不停地向外涌着。在孟姜女的前后左右是无数的长城修建者。那些卑贱的芸芸众生,在他们存在的年代里,每日塌腰弓背痛苦地劳作着,如履薄冰。但历史发展到今天,在我们感受长城伟大的时候,我认识到,他们的智慧与血汗早已镌刻在长城这座人类文明的丰碑之上。今天作为人类文化遗产的长城,也使长城修建者们拥有了智者的胸襟和英雄的风度。
我们徒步长城的时候,定了这样一个制度,每天早晨出发,直到在山上吃自带的午饭,期间不许因为累了坐下休息,下午亦如此。在汗似乎已流尽,再往外流出来的就是血的时候,真得不敢坐下。因为坐一次,就想坐两次、三次。若干次后坚持不住就会想提前下山。今天早下山,明天早下山,若干时日之后,很可能就该打道回府了。当时只有一个信念,就是不停地往前走。今天我做长城的保护研究工作,往前走仍是我唯一的信念。我一直在坚持,不敢停下来。我知道要是真的停下来,很可能就再没有力气和勇气继续做下去。能克服重重困难一往直前,是无数不知名的长城修建者给了我力量。
站在长城上,我看见戚继光向我走来。他鹤发童颜,体长而神爽。他的身躯渐渐和长城融为一体,建造长城的英雄回到长城,群山的欣喜,难以言表。戚继光手抚长城,像和久违的老朋友握手,他将身体贴进长城,闻着他们透过来的气息。沙场将才多以战功称世,而戚继光则以建筑长城而兀立一峰。戚继光1528年生,1998年是他诞辰410周年,我曾为其写过一幅对联。上联:戎马一生非好战。下联:运筹帷幄筑长城。当我将这副对联书写下来后,书法家柳倩老人说了四个字:“神韵飞动”。也不知老人是表扬我字里行间融入了深深的情感,还是批评我字写得太夸张。
站在长城上,我看见蒙恬向我走来。二十多年前我去陕西绥德,看望埋葬在那里的蒙恬将军。他的墓十分简朴,除高高的封土外,再没有什么建筑。很多历史名人的墓,或有着高大的松柏,苍翠蓊郁的草木;或有着花岗岩石的台阶,宽阔的供人瞻仰的场地。蒙恬墓前什么都没有,附近住的老百姓对我远道而来的探望很不以为然。我在那伫立良久,仿佛看到了他那长期奔走于烽烟战火之中,精力充沛、威武雄壮的身影。当时蒙恬墓只有一块用水泥做成十分粗糙的碑,我向陪同的文保所领导建议,搞一个哪怕简单些的生平介绍。说一说蒙恬将军何时来到这个世界,都做了些什么,又是何时离去的。近几年随着旅游的发展,据说政府认识到蒙恬将军又可以为他们谋利了,便将他抬举起来。
二、感受长城
长城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智慧与美的代表作之一。历史上的刀风枪雨,经过时间的打磨已经越来越逊色,而长城美的价值与魅力却在历史的天幕上越来越明亮。长城不属于某个朝代、某个民族的狭小历史,长城属于全人类宽广而开放的历史。每年数百万的各国游人登上长城,沉浸在感受人类祖先智慧结晶的愉悦之中时,人们脑海闪出的灵感和神思,完全跨越了民族与国籍的限定。
长城如同所有的物质,有生必有死,总是要一步步地走向残破衰败,这是我们必须学会接受的现实。我们翻着家传的相册,可以心平气静地看着祖母从女婴到女童再到妙龄少女;她们在最美的时候成了母亲,以后又成了祖母,满头白发,两颊枯皱。我们不会对这一变化痛苦,因为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发展过程。我们面对长城的自然残损,也要学会理智地看问题。残损的在风雨中飘摇的长城,是祖母有条有理梳过的白发。我们要学会欣赏长城的残缺美,在安祥和忧伤气氛中感受快乐。我们可以投入进自己的感情,去领略穿插在每一块长城砖里的色彩斑斓的故事,去领略张显着激烈动荡之力量的长城的灵性。长城的残垣断壁既叙说着岁月的无情,也表示着长城的不屈。
我每天都在看长城,听长城,触摸长城。在亲历长城,享用长城之时,我拥有了长城。我常陪同朋友们去看长城,去感受长城。雄伟的长城是人类文化遗产,但对于每一个人而言,如果你不去看或不去感受他,他就什么也不是,虽然他始终存在于那地方。地球另外一边的某座城市有美女是肯定的,但对于我们而言,那位我们不曾关注的美女根本就不存在。来看长城吧,我给你们导游。
我曾陪同一位78岁美籍华人唐先生参观长城。他8岁时随着父亲移居美国,应该对祖国对故乡没有多少记忆,可他的故乡情结却是那么的深沉。他说对故乡的思念随着年龄的增长与日俱增。他为什么会这么思念故乡,从国籍角度说,中国已经与他没有了法律联系。从时间上说他已与故乡分离了数十载。从空间上说,他与故乡已相去甚远。是什么使他仍这么热爱自己的故乡,不远万里跑来寻根?唐先生站在长城上流泪了,他没有说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我理解了他深挚的思乡情感。我看见了一个远离母亲的游子,归来后和母亲相拥而泣的激动,我听到了他倾心地在与长城进行着交谈。
我从事长城保护和研究二十年了,早已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平常甚至平淡的事情。不久前在北京电视台的一个节目中,主持人问我想通过走长城,研究长城证明什么?我在证明什么呢?证明我存在,我思考,我工作,除此还能有什么。我之所以多次想放下长城而做不到,一是感到长城需要,二是感到自己需要。后一点虽因第一点而产生,却比第一点更有制约力。从社会和朋友们对我从事长城研究和长城保护工作的关心,我知道长城和我生命的意义、价值已经不可能分开了。长城使我深沉无限,长城使我张扬万分。长城使我在灵魂深处与狭小的自我划开了明显的界限,长城使我有了与大众相伴的愉悦感觉。不论在什么时间,在什么场合,说起长城都是我最感到骄傲的时刻。长城已经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长城是我存在与存在独立性的证明。我甚至觉得长城事业已经成了我活着的标志。
站在长城上,历史再也不是抽象空洞,看不见摸不着的了。长城是历史生命的延续,为已死亡的历史灌注着生命的气息。我们沿着长城向上攀登,就是沿着时光溯流而上,去感受长城。我站在高山之上,注视着长城,我真的感觉到长城在群山之巅不停地奔跑着。那种奔跑一如从远古传来的歌声,悠长中带着颤动。奔跑带来的细微声响和动静都有一种能掀动天地的力量,能渗入你的骨髓。这就是长城的歌,长城就这么伴着歌声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之中奔跑着。感受长城,有时候是感受惊天动地的故事,这些故事透着历史的苍桑,满足着现实生活无法寻到的满足。有时候是感受生命,无数的生命砌入了长城之中,他们传递给我们的信息,是人性的深切和神圣。我是长城虔诚的倾听者,我将一直倾听下去,长城啊,你有多少苦难与美好要告诉我们。
旅游是感受长城的重要手段,但混乱无序的旅游开发也成了长城破坏的杀手。在追求经济利益的时候,投资长城者大多顾不上保护长城的问题。特别是这种经济开发行为得到了地方政府的默许和纵容之后,破坏行为便不断地在发生。
三、爱护长城
富于激情的年龄过去了,我的长城之旅却没有结束,我还在往前走,只是走得越来越冷峻,越来越严肃,越来越社会化。在经济发展主旋律响彻长城内外的今天,人们开始用现代社会的商业标准来看长城,认识到长城是货真价实可以赚钱的东西。很多能开展旅游之地的长城热起来,长城保护事业却仍寂寞着。长城保护工作者在做着一项孤独的事业,这种孤独决不仅是无处说话的孤独,是一种渗透到骨头里的孤独。长城的保护志愿者们,在替同代人,在替父辈接受着心灵的审判,那是一种在炼狱中接受审判的感觉。面对后世子孙的深深的责备,我们诚惶诚恐,因为是我们这代和我们的父辈将雄伟的万里长城拆得支离破碎。破坏者暗淡的身躯和辉煌的长城重叠在一起,我们成了长城的阴影。
面对长城保护的窘状,我常为自己力量的微薄而难受。我能做什么,能做多少,有时真象迷路的孩子一样,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时,从心底产生出恐惧。我虽人微言轻,但仍要尽量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虽力量薄弱,但仍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事。但我也只能靠口中那条不太灵活的三寸不烂之舌到处去说,靠手中那支并不精道的笔不停地在写。仅此而已,我别无办法,我真不知道还可以怎样做得更好些。
做长城保护志愿者是我主动的选择,做长城保护的代言人,则是长期面对长城遭受严重破坏之事的被动选择。说被动并没有什么组织,什么人逼迫我,是我屈服了自己的良知。当下定了这个决心之后,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长城的呼唤中猛烈地跳动着,也听到了自己大声的呐喊和回音。既然下决心去做一名斗士,就已经准备好将自己整个地裸露于弓箭之下。我为自己骄傲,面对长城,面对社会我昂起头,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自己的努力奋斗是那么的重要。我为自己惭愧,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认识到自己的生命承受不了对长城保护的承诺。
我每年有多一半的时间在长城沿线奔波,并借用足球运动的术语称这种奔波为“跑位”。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在各地方党政主要领导不能给长城保护以足够重视的情况下,下级的努力肯定是事倍功半。长城沿线相对而言贫穷落后,发展经济的巨大压力使各级党政领导尚无力顾及长城的事。很多长城所在地的县长、书记,可能在任期内从未听过有关长城的汇报。地方文物干部做着枯燥却根本不为重视的工作,真是很难,很难。他们希望我们下去,县领导知道中国长城学会领导要来看长城,便会重视一些,要听汇报,要了解自己权限范围之内的长城情况。有的地方主管县长还要先去踏察一下我们准备去的地方。他们有点紧张,因为他们心里没数,会不会碰上正在毁坏长城的事。这是我们向地方领导宣传长城保护的很好的机会,有时在火药味道弥散的气氛下,这种宣传效果会更好。其实长城保护者的困境是一个十分老套的困境。只因为现在保护长城的社会意识提高了,这种困境才凸现出来。
2002年中国长城学会组织专家学者和记者,用50来天的时间对万里长城的保护状况做了一次考察。总结时我曾说过:“我们是长城的儿女,为有长城这样伟大的母亲而骄傲。可我们不该挺胸昂头之后,又去肆无忌惮地损害母亲的健康。长城的子孙啊,面对已濒死的母亲,我们怎么能再去宰割她,让她继续呼吸着饱含血腥的空气。对长城的犯罪,就是对历史对孙子的犯罪。若长城毁在我们这一两代人的手中,当我们的后世子孙,只能在遥远的梦中去感受万里长城时,我们有罪的灵魂能获得宁静和解脱吗。在缓慢的历史步伐中,我们虽尚无力拯救长城于风坍雨塌之中,但我们完全能做到不去人为地破坏长城。我们有责任也应该有能力去保护我们的母亲,去保护长城的纯朴与自然。”
感受长城,保护长城永远都是一项在进行着的事业。我还要接着做我的长城事,继续着我与长城的故事。只是渴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无奈和遗憾少些,再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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